依照這樣的行進速度,不用半刻鐘,他們就能包圍過來。商君蹙起了眉頭,救這兩個人,是他的主意,他不能讓修之因此受到牽連。商君靜下心來,不去理會越來越刺目的火光和震天的馬蹄聲,細心觀察著周圍地形,眯眼看去,小院前方就是一條小道,再往前是一片小樹林,樹林外是官道。鐵甲軍現在已經進了樹林,此刻才想辦法佈陣絶對來不及。轉身向後看去,小院背靠南山,夜裡目測,那山峰並不算很高,商君忽然眼前一亮,或許,可以從山後離開。
眼見火光逼近,何成焦急地看向予函,問道:「主子,現在如何是好?」
眼前的局勢對他們極其不利,但是坐以待斃只能累人累己,輕扯繮繩,掉轉馬頭,予函說道:「往東行,先離開這裡再說。」
「是。」
商君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繼續觀察南山的側峰,一邊淡淡說道:「他們用的是蝶形圍攻陣法,東西方向埋伏著箭陣,往東必死。」如若予函此時離開,能讓他們擺脫危險,商君絶不會多說一個字,只是按照鐵甲軍的速度和一貫的作風,被牽連已是注定,那他們就沒有必要急著去送死。
予函抬眼看去,經過商君這一說,他也發現鐵甲軍行進的隊形,確實是兩側慢,中間快,東西方向隊伍遲緩肥大,隱約是有些像蝴蝶。
何成暗暗打量商君,剛才與之交過手,此人武藝不俗,想不到他只隨便一看,就能道出對方陣形。大敵當前,他依然鎮靜從容,莫不是他已經想到辦法了?上前一步,何成抱拳請教道:「公子有何高見?」
商君沒有回頭,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只對著一旁的夜焰說道:「夜焰,你上去看看,這側峰有多高,峰後可有路徑離開?」若是峰後無路可去,鐵甲軍搜山,他們一樣無路可走,若是他們再陰毒一些,放火燒山,那真是必死無疑了。
「是。」夜焰並不質疑,立刻往側峰上飛掠而去。
臉上不敢表露絲毫懼意和恐慌,其實商君心裡亂得很,只希望天無絶人之路吧。
一隻溫暖白皙的手握住了商君的手。商君訝異地抬頭,對上修之含笑的眼,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對他點了點頭。商君趕緊低下頭,不敢看他鼓勵和安慰的眼睛,因為這樣的關懷,會讓他變得脆弱,而脆弱,是他最最不需要的東西。
輕輕抽回手,商君轉身看向別處。秦修之惘若有失。
「還有什麼要做的?」一道冷硬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商君回頭,就見襲慕肩頭包著厚厚的紗布,表情肅然地站在身後。
商君勸道:「襲慕,你的傷還沒好,不要妄動。」
襲慕不肯離開,堅持道:「我沒事,一點小傷。公子還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深知他的性格,商君不再勸,說道:「好,你帶他們幾個,挑選馬匹中腳程最快且速度相近的十匹馬,再把所有的弓箭備齊全。」如果後山沒有路,他還要再想其他辦法才行!
「是。」商君的爽快讓襲慕暗暗鬆了一口氣,領命而去。
看商君的人已經井然有序地在安排著什麼,何成再一次上前,誠懇地說道:「公子是否有什麼計劃,我等願意相助,共謀出路。」守護主子是他的使命,眼前這人就是希望,他不能放棄。
這魁梧大漢,看來也是忠義之士。商君頗為欣賞這樣的人,也不再為難他,說道:「鐵甲軍人多勢眾,我們毫無防備,唯有兩條路,一是從後山逃脫,二是正面突圍而出。你們做好突圍的準備。」
「正面突圍?」年輕男子低叫,「這不是要我們送死嗎?」他就說這人不安好心,就算不是鐵甲軍的人,也不是什麼好人。
何成大喝:「何紹華,閉嘴!」對著商君拱手,說道:「公子請繼續說。」
商君輕輕佻眉,這大漢有點意思。指著前方漸行漸近的隊伍,用手做了蝴蝶型的手勢比向敵軍,他的手形正好與敵軍隊形重合,商君一邊慢慢收攏雙手,一邊解說道:「蝶形圍攻法在行進中,正面是最容易攻破的。如果讓他們再逼近,待兩側的箭陣像翅膀一樣收攏,就當真沒有機會突圍了。」說完商君看向予函,因為最終做決定的人,是他。
予函盯著前方直衝出官道的鐵甲軍,再看看商君清澈冷靜的眼,最後大聲說道:「好,準備正面突圍。」
一行人正準備往前衝,商君忽然大叫一聲:「等一等。」
予函和何成對視一眼,不明白地看著商君。商君卻直直地盯著南山,只見暗黑的山峰間,幾點黑影攢動,身手奇快,不一會兒,就從後牆飛躍而入,最前面的,是夜焰。
奔到商君面前,夜焰輕聲說道:「公子,我在峰頂遇見一隊人馬,他們執意要見公子。」這些人武功怪異,行事詭秘,不過他感覺得到,他們對公子沒有惡意。
商君朝他身後看去,只見幾個身著銀灰色勁裝的男子,只是遠遠地站著,氣韻不凡。為首的男子走到商君面前,問道:「可是商君公子?」
「是。」
男子恭敬回了一個禮,才沉聲說道:「南山後面,繞過灌叢,有小路可直通游城。馬車已備好,公子請。」
商君並不急著走,問道:「你是?」
男子並不避諱,「無聲門,流雲,奉門主之命,相助公子。」
無聲門?是御楓收到他的消息之後請無聲門幫忙的嗎?不管怎樣,有無聲門相助,逃生有望。商君俐落地吩咐道:「夜焰,你去幫襲慕,把準備好的箭綁在馬匹尾巴上,把它們分別往東西方向趕。再放一把火,燒了這小院。做完這些,即刻跟上。」
「是。」
拉著秦修之,商君隨著流雲一起來到南山下。抬頭望去,南山雖然並不高,也有十來丈,好在從山上吊下了十來根繩索,要上去並不難。
抓著修之的手臂,商君想把他帶上去。不過才提氣向上攀,胸口一陣緊縮,商君痛苦地悶哼一聲。修之急道:「商君,你怎麼樣?」
商君搖搖頭,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回道:「沒事。待會讓他們帶你上去。」他的身體比他預料中的更差了。
「那你……」他這樣如何是好?
一波疼痛過去,商君暗暗調息,似乎沒有那麼疼了,笑道:「這矮峰還難不倒我。放心。」他不喜歡被人抱著,所有身體接觸都有可能暴露他的身份,他要儘量避免。
把秦修之帶到流雲身邊,商君問道:「流雲,你幫我把他帶上去好嗎?」這些人中,數此人氣息最為綿長強勁,武功應該最高。如果他肯答應,修之必能安全上去。
「是。」流雲沒有推脫,只是對著身後的人說道,「流光,護住商公子。」
「嗯。」流光領命,站在商君身後,等待他上前之後,跟在他後面。
商君感激流雲的體貼,微笑著說道:「多謝。」
「公子不必客氣,門主有令,全力保護公子,不容有失。」
這……商君有些惶惑,他和無聲門新門主沒有交情吧?但是看他們對他的恭敬和保護程度,商君幾乎以為自己與那門主是八拜之交了!為自己的胡亂猜疑感到好笑,商君搖搖頭,笑道:「先上去再說。」
好在流雲他們下來的時候已經放了繩索,有繩子借力,上山並不困難,只是商君這些日子以來傷勢日漸加重,一路上還是喘了好幾次。快到山頂的時候,商君看見山下的小院已經燒了起來,襲慕、夜焰應該也趕過來了,他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些。
一個縱躍,商君最先上到了山頂。
山峰下,鐵甲軍已圍了上來。小院著火,暫時擋住了鐵甲軍的視線。商君他們紛紛上了南山。予函想了想,大聲說道:「鐵甲軍人馬眾多,我們也同他們一起走。」好歹是一線生機。
予函一聲令下,眾人棄馬,一路攀爬。
南山頂上並不太寬闊,商君上來之後發現,頂峰上站著幾個人,正在檢查繩索是否牢固,注視著下面的情況,看見商君上來,紛紛抱拳行禮。商君微笑點頭,心裡卻是越來越納悶。
天還沒亮,山頂上本該一片漆黑,好在山下火光衝天,映照得山頂隱隱能看清人。商君正在疑惑著無聲門的事情,一個高大頎長的人向他走過來。他逆著火光,商君看不清他的臉。在他面前站定,男子忽然張開雙手,把商君一把攬進懷裡。商君先是一怔,而後大怒,剛想出手,耳邊傳來一聲低喃,有些壓抑,還有隱隱心痛的男聲,「不要動。」
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淡淡的清爽味道,霸道倔強的行事風格,都勾起了商君的記憶,有些不能確定。商君聲音在微微地顫抖,叫出了心中時時掛唸著的名字:「三兒……是你嗎?」
山頂的夜風異常寒冷,吹得衣袂紛飛,男子久久沒有回應。商君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人了,但是那微亂的呼吸聲,如雷鳴般強勁的心跳,都讓商君如此熟悉,感覺告訴他,此時將自己緊緊攬在懷裡的人,正是當年那個莽撞少年。
男子雙臂收緊,牢牢環住他的腰,低沉的嗓音,好聽得讓人心跳,輕柔卻帶著怒意,「你,又瘦了。」
是他,只有他會這樣霸道,這樣彆扭。商君輕推開蕭縱卿,看向他的臉,火光映照下,記憶中那張俊俏的臉,依然是劍眉星目,傲鼻薄唇,卻又有些不同,彷彿刀削石刻般稜角分明的臉龐上,一雙深邃的眼沉穩而冷厲,那卓爾不凡的氣質,已非往昔可比。四年不見,他長高了,硬是比他高出了半個頭。
「三兒,真的是你!」又見到三兒,商君欣喜,一時也未去在意蕭縱卿始終環在他腰上的手。而剛剛上到山頂的秦修之卻被這一幕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是商君嗎?他被一個冷傲的男人環在懷裡,臉上洋溢著驚喜的笑容。他不會錯認男子臉上愛憐的笑容,保護的姿態,秦修之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狂跳,夜風吹在臉上,原來會痛。
蕭縱卿亦感受到不遠處過於專注的視線,抬眼看去,是一個絶美的男人,竟是比商君還要更勝三分,墨色長衫,孑然而立,極盡風雅。蕭縱卿不喜歡他看著商君的眼神,非常不喜歡,在這個男人沉靜的目光下,他竟莫名地心緒不寧,攬著商君的手也越發用力。
商君這才恍然自己還在蕭縱卿懷裡,在他不滿的眼光下,輕推開他的手。只不過商君一直背對著修之,所以並不知道剛才那兩人之間有過一場眼神對決。
待人都上來後,流雲回稟道:「門主,人已經全部上來了,鐵甲軍正向南山而來。」
門主?商君蹙眉,無聲門的新門主居然是三兒?商君再次看向他,他的神情冷然,目光犀利,這個人似乎不是他印象中的三兒了,有些陌生。
看了一眼山下數百人馬,眼光掃過剛剛上到山頂的予函,蕭縱卿冷漠地說道:「砍斷繩索,即刻離開。」
「是。」
不管身後眾人的目光,蕭縱卿拉著商君的手走向唯一一輛馬車,說道:「君,你乘馬車。」
商君想要收回手,奈何三兒手勁不小,不是他掙不開,只是在眾人面前拉搡,不太好。商君作罷,由他拉著,在馬車前站定,卻沒有急著上車,而是在人群中尋找,終於看見修之,笑道:「修之,你也一起吧。」雖然從南山另一面下山沒有那麼陡峭,但是畢竟修之不會武功,夜風又冷得刺骨。
蕭縱卿眼中一抹光芒一閃而過,看不清楚是什麼,不過他什麼也沒說。
秦修之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搖了搖頭,回道:「不用了,我騎馬好了。」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既然修之這麼說,商君也不好再說什麼。鑽進馬車,馬車很寬敞,裏邊佈置了一個軟榻,上麵舖著厚厚的長毛絨毛皮,看起來溫暖舒適。
蕭縱卿隨著商君上了馬車。馬車立刻向前方飛馳。商君靠在軟榻上,的確很舒服,即使馬車跑得飛快,也不見顛簸。
蕭縱卿在軟榻旁坐下,眼睛看向車外,沒頭沒尾地問道:「他是誰?」
商君早知道他會問,坦然回道:「秦修之。」其餘的一概不解釋,因為他沒有必要向他解釋,而且既然他是無聲門門主,有什麼是他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呢?
秦修之!名不見經傳,不在他的關注圈裡,不過從今天開始,他會時時注意他的動向。男人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將會是他最大的對手,蕭縱卿暗暗記下這個名字。
馬車裡安靜了一段時間,商君看向蕭縱卿,說道:「三兒,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他找了七八天,仍是沒有舒清的消息,如果三兒肯幫忙,應該很快有消息。
「找慕容舒清嗎?」沒等商君說明,蕭縱卿已經猜到他要問什麼,他與那個叫慕容舒清的女人感情好得有些過分。
他知道慕容舒清?那一定有關於她的消息,商君急道:「她在那裡?」
蕭縱卿手枕在腦後,懶懶地回道:「她在東隅,你不用擔心她,有很多人馬在找她。慕容舒清最多是奔波一些,不會沒命的,沒人捨得她死。」雖然慕容舒清是個棘手的人物,不過他還是要謝謝她,把商君帶到蒼月,帶回他身邊。
原來舒清在東隅,怪不得他找不到,商君暗暗鬆了一口氣,東隅有炎雨、蒼素,還有軒轅逸,舒清應該會沒事吧。
知道了舒清的下落,商君一顆心放下來一般。看著蕭縱卿,商君問道:「畢弦走之後,由你接管無聲門?」他蕭家三少爺做得好好的,怎麼會入了無聲門。
「嗯。」蕭縱卿輕嗯一聲算做回應,他不想說他這幾年在無聲門經歷了什麼,因為商君不需要知道這些。
他不想談,商君有些失望,以前他們雖然不是無話不談,卻也不至於如此。
「這些年,你為什麼不肯見我?」他三四次提出與無聲門主相見,可惜都被拒絶。原來不知道是三兒,現在知道了,商君有些悵然,他竟是不願見他嗎?
久久,商君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蕭縱卿轉過身,深邃的眼睛裡,流動著商君不懂的流光,低沉的嗓音平靜地說道:「我對自己說過,等我能幫你實現心願,保護你不受傷害,照顧你一生一世的時候,才有資格與你站在一起,現在,我做到了。」
商君有些恍惚,他不習慣這樣的三兒,太過平靜,彷彿這就是他的信念,不需要大聲強調。只是這樣的平靜,讓商君心慌。斟酌了一番,商君才說道:「三兒……看見你長大了,有了一番作為,我很開心。不過你不需要為我做什麼,我的事情,自己會去處理,我也會照顧我自己,你不用擔心。」
他又試圖撇開他,蕭縱卿暗自好笑,他真當他還是當年那個傻愣愣的少年嗎?勾起唇角,蕭縱卿揶揄地打量著商君,訕笑道:「處理得自己一身傷?照顧到連走路都喘成這樣?我認識的商君意氣風發,身手了得,現在呢?你已經把自己折騰夠了,以後的事情,我會幫你做完。」
他好像說過,報完仇就會如平常女子一般相夫教子吧,真是值得期待。
商君苦笑,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霸道依然是他的性格,只是這次更難說服而已。商君坐直身子,準備好好和他談:「三兒,你不明白……」
不等他說下去,蕭縱卿閒閒回道:「你要隴趨穆死!這就是你的心願,我這樣算明白了嗎?」
「你怎麼會知道?」商君大驚,是他太小看他了嗎?三兒到底還知道什麼?難道他的身世他已經知道了,既然如此,三兒就更應該知道這裏邊的驚險,更應該知道為何他不願意任何人牽扯其中!
看著商君驚訝的表情,蕭縱卿輕嘆一聲,頓時感到有些無力,是他當年表達得還不夠明顯,還是他漠視他的真心到這種程度?握住商君冰冷的手,蕭縱卿嘆道:「君,你以為這四年我都在幹什麼?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接管無聲門,你以為我放棄蕭家的產業,混跡江湖,廣交群臣,又是為什麼?這一切都只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你!蕭縱卿沒有說出來,商君卻清清楚楚聽到了他心裡的聲音。這一次,他沒有再大吵大鬧,沒有生氣怒吼,商君卻真的慌了,他感受到自己被一股強烈的情感包圍著,有些窒息……
馬車還在狂奔,車內時間卻彷彿靜止了一般,直到一道男聲自車外響起:「門主,鐵甲軍由東西兩面繞過南山,意在山下圍堵。」
蕭縱卿拉高薄被,幫商君蓋好被子,輕聲說道:「好了,你臉色很差,累了就睡一會。」
「三兒,等等。」蕭縱卿轉身要出馬車,商君才回過神來,鐵甲軍還是不肯罷休,想要坐起身子與他商量如何退敵。
蕭縱卿站在門邊,輕輕揚眉,看著商君,似笑非笑地說道:「你最好乖乖地躺好,還是你喜歡我抱你睡?」
商君渾身一僵,該死,他居然這樣威脅他。如果眼神能殺人,蕭縱卿已經千瘡百孔。
看他僵在床上一動不動,蕭縱卿大笑,心情大好地出了馬車。
瞪著那道得意的身影離開,商君渾身無力地癱倒在軟榻上。面對這樣的三兒,他要怎麼辦?怎麼辦……
靠在軟榻上,商君思緒混亂,不是擔心三兒應付不了鐵甲軍。他雖然沒說如何當上無聲門的門主,商君也能猜到其中的艱辛,沒有一種成功是不需要付出的,他的能耐自然不低。他現在迷茫的是,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天幕漸亮,隱隱的亮光透過布簾,映照在商君的臉上。輕輕掀開布簾,馬車速度慢了很多,改走側峰,從這裡下去,已能看見游城的城門,看來三兒想要進城躲避鐵甲軍。
緩緩放下帘子,商君閉上了眼睛,舒清身在東隅,自然有人營救,那麼他呢?是要退回臨風關繼續等待機會,還是潛入天城,創造機會。久久,商君睜開了眼睛,五年,他等了五年,已經夠久了,他不想再等,就讓他賭一次吧。
馬車進了游城,城門剛開,街上沒什麼人,他們一路通暢地穿過街道,幾經輾轉,馬車駛入了一座裝飾華麗的庭院側門。商君朝那門楣看了一眼——緋紅環翠閣。
是青樓!
他在生意場上打滾多年,自然知道游城最具盛名的地方,原來竟是無聲門的產業。
馬車在庭院裡停下,商君立刻下了馬車。庭院不小,環視了一圈,流雲正在和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子說著什麼。沒有看見三兒,卻見秦修之從馬上下來。商君走過去,笑道:「修之,告訴你一個消息,舒清並不在蒼月,目前也沒有生命危險,相信軒轅逸他們一定會儘量營救她的。」
秦修之點頭,微笑回道:「確實是個好消息。」
秦修之笑得勉強,商君擔憂地問道:「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也難怪,這樣冷的雪夜裡,狂奔一個時辰,沒幾個人受得了。
「沒事,我很好。倒是你,應該找個大夫看看。」他雖然不會武功,身體倒還算結實,如果一定要說不舒服,或許是心裡不舒服吧,秦修之自嘲。
「君,你不舒服?」一道緊張的男聲,自商君身後響起。商君回過頭,正迎上一隻大手撫上他的額間。商君不自在地別過頭,想回答他自己沒事,蕭縱卿已經對著身後的流光說道:「流光,請大夫。」
「是。」
商君張了張口,隨即閉上,他說沒事,三兒也一樣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
蕭縱卿脫下自己的純黑貂毛披風,輕輕披在商君肩上,帶著寵溺輕聲責備道:「以後不舒服要馬上告訴我。」
聲音雖然不大,不過足夠秦修之聽得清楚。秦修之一僵,手緩緩握成拳,又慢慢鬆開,他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感受,從見到這個男子的那一刻開始,他不安,心酸,甚至憤怒,他很少這樣。這種感覺,與看見商君和舒清站在一起的感覺不同。難道就因為這次站在商君身邊的人,是男子?他有些錯亂了。
蕭縱卿旁若無人的關心,讓商君很不自在。稍稍後退一步,商君平淡地回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你不要擔心。」
蕭縱卿輕輕揚眉,也不再逼近,笑道:「我們先在這避一避,待鐵甲軍追得沒這麼緊了,再回天城。」君,我會慢慢讓你適應有我在你身邊的日子。
「嗯。」
「這位是秦公子吧。」蕭縱卿彷彿才看見秦修之的樣子,笑道,「我是蕭縱卿,君說你一路上幫他很多忙,真是謝謝你這麼照顧他。」完全是一副與商君私交甚好的樣子。
口中說著謝,言詞間不難聽出火藥味。蕭縱卿假裝沒聽見,微微拱手,回以一笑,「蕭公子言重了。我與商君既是朋友,本該互相照顧。」
「秦公子不是蒼月人吧?在這兒住得可習慣?」
「修之四海為家,對我來說,哪裡都一樣。」
這兩人你來我往好不熱鬧,他們當他是死的嗎?既然這麼喜歡唇舌暗戰,他成全他們。商君直接漠視兩人,繞過他們,朝不遠處的予函走去。商君離開後,兩人不再寒暄,對視一眼之後,秦修之微微拱手,率先離去。蕭縱卿盯著秦修之的背影,眼神微閃。
看著商君向他們這邊而來,何紹華在予函身邊不滿地說道:「主子,您還要和他們在一起嗎?我總覺得他們這行人不簡單,怪異得很。」即使他們不是鐵甲軍的人,也一定有所圖。
何成拽著他的衣領,把他推到一邊,說道:「主子,依屬下之見,鐵甲軍人數眾多,小姐又昏迷不醒,目前您勢單力薄,還是留在這,待小姐醒來,再離開也不遲。」何紹華不認同地嘟噥兩句,卻也不敢頂撞自家老爹。
予函看看懷裡完全沒有清醒跡象的妹妹,又看一眼已走近的商君,權衡之後,在商君未開口之前,誠懇地說道:「多次得公子相助,予函感激不盡,不知可否再叨擾數日,舍妹身體好點,我們就離開。」
商君臉上笑意不變,心中卻在盤算著是否應該讓他們留下。鐵甲軍並不好惹,他還不想為了他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與隴趨穆的爪牙起正面衝突,不過予函的身份不明,能讓鐵甲軍出動如此大陣勢的人,或許對於自己還是有些用處的。到底應該如何是好呢?就在商君思索的時候,蕭縱卿緩步走來,朗聲笑道:「睿親王無須客氣,郡主安心休養便是。」
「你……」予函,應該是隴宜亥心下一驚。身後的侍衛也個個臉色大變,上前幾步護在隴宜亥身側,手也撫上了腰間的長劍。蕭縱卿依然笑得自然,與商君並肩而立,完全不懼眼前目光兇狠的侍衛。隴宜亥忽然輕笑出聲,輕輕揚手,示意侍衛退下,輕嘆道:「無聲門果然厲害。」
他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吧,估計現在他是想走也走不了了。隴宜亥昂首,大方坦然地回道:「那就叨擾了。」
不錯,有些氣度。蕭縱卿隨即也客氣地笑道:「流雲,為睿親王帶路。」
「請。」
隴宜亥看了一眼商君,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他看得出,商君在聽到他身份的時候也是一怔。他與無聲門又是什麼關係呢?抱著懷中的女子,隴宜亥隨著流雲大步而去。
商君始終低首不語,直到隴宜亥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才緩緩抬起頭,看著蕭縱卿意氣風發的臉,問道:「他就是睿親王隴宜亥?你一開始就知道?」
「是。他是一枚好棋子,兩虎相爭,必會兩敗俱傷,到時你就可以乘機要了隴趨穆的人頭。」他早就對天城中關於睿王臥病在床,不入早朝的傳聞有所懷疑,一路追查,想不到這麼巧,商君居然救了他。這樣剛好,他也不用再安排戲碼獲得隴宜亥的信任。
商君輕輕搖頭,回道:「隴趨穆的皇位本來就是謀篡而來,隴宜亥確有名義與他一爭,但是似乎實力懸殊。」
「那倒未必。」蕭縱卿胸有成竹,「隴宜亥是太子威王的嫡子,如果當年不是隴趨穆篡位,如今蒼月應該是他的天下。隴宜亥繼承了威王的實力,對朝廷的影響,亦不可小覷。尤其是武將軍被害之後,武家軍大多心存不滿,雖然已經被分割到各個地方,仍然有不少將軍與隴宜亥交往甚密。隴趨穆應該是有所覺,才會想要秘密處死他。」
「如果是這樣,倒是可以一試。」隴宜亥,確實是打擊隴趨穆最有力的武器,只是商君還是遲疑了一下,說道,「就怕到時蒼月會更亂。」
隴宜亥雖然有能力一搏,卻不一定能登上皇位。隴趨穆到現在也沒有立下太子,到時難免一場混戰,朝廷將面臨一場浩劫。燕芮始終虎視眈眈,東隅蒼月混戰,內憂外患,百姓也怕是難以安居了。
輕拍商君的肩膀,蕭縱卿顯然沒有這麼多疑慮,「我們不過是想借他的名義和勢力殺隴趨穆,到最後誰稱王與你我何干?」他的目的就是助商君了卻心願,天下大亂又如何?
是啊,誰稱王與他何干?他只是要為武家報仇雪恨而去,其他的事情,他何必去管?武家滿門抄斬時,誰管過他們!商君眼神一冷,點頭回道:「好。」
緋紅環翠的庭院裡,一道頎長的身影,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臉上面無表情,目光有些冷。
商君不知道自己在煩些什麼,自從知道予函就是睿王,聽了三兒的計劃之後,他就莫名地煩躁。他應該高興的,不是嗎?他離報仇之日越來越近了,他應該興奮的,這是他日日夜夜期盼的事情,可是他為什麼覺得惶恐?
「你要去哪?」
商君抬頭,迎上了一雙擔憂的眼睛,是修之。商君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看看天空,回道:「天氣不錯,出去走走。」
「鐵甲軍有可能正在城內搜查,你這樣出去,會有危險。」他早就看見他一個人在院子裡走了很久,本來不想打擾他,但是他要出去,實在太危險了,尤其是現在,他傷重的時候。
「他們的目標不是我,而且我也就在街上走走,不會有事的。」知道予函的身份之後,他終於明白鐵甲軍為何會出動如此多的人了。
商君轉身而去,一副不願說話的樣子,看著他孤單而消瘦的背影,秦修之還是忍不住說道:「我陪你吧。」或許他能陪在他身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商君腳下一滯,最後還是輕輕點頭,「嗯。」他沒有拒絶修之的陪伴,也許是因為他有著和舒清一樣讓人安定的力量吧,而他現在,需要這樣的力量。
已是正午時分,陽光有些晃眼,兩人併排走著,卻沒有交流。商君始終微低著頭,盯著腳下的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眉頭緊蹙,一直沒有解開過。秦修之默默相伴,猜測他必定是被什麼事情困住了,只是自己無從勸解,因為他從不曾對他提及。
秦修之走過一家正要關門的小店舖,想了想,走了過去,片刻之後,手裡拿著東西回到商君身邊。商君竟一點也沒發現他離開。秦修之苦笑,如果他現在回去,商君不會以為自己是一個人出門的吧?
心裡自嘲著,秦修之腳下還是加快了腳步,走到商君前面,將手中的東西遞到他面前。
商君低頭走著,忽然一個東西橫在他面前,一怔,「這是什麼?」待看清秦修之手中的東西,商君不禁奇道:「糖葫蘆?」
秦修之將一串甜果糖葫蘆塞到商君手中,微笑說道:「嘗一嘗。」
商君盯著手中鮮艷欲滴的果子,哭笑不得地說道:「修之,我又不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的時候,這種東西他也是不吃的,更何況現在?
「誰說只有小孩子才可以吃?」晃晃自己手中的糖葫蘆,秦修之咬了一口,頗為享受地連連點頭,笑道,「嘗嘗看,味道不錯。」
商君好笑地看著秦修之,一身墨衣雅緻不俗,卻舉著一支糖葫蘆,怎麼看怎麼怪異。只是他自己彷彿並不覺得,還滿目期待地盯著他。商君無奈,只得也咬了一口,立刻眉頭皺成一團。
看他吃得艱難,秦修之笑問:「沒那麼難吃吧?」
商君好不容易嚥下去,搖搖頭,一臉痛苦地回道:「太甜了。」甜果本來就甜,再加上厚厚一層糖衣,口中儘是甜膩軟黏的味道,趕緊把手中的糖葫蘆遞給秦修之。
「是嗎?」他自己不吃糖葫蘆,以為甜果的會好吃,看來商君也不愛甜的。秦修之接過商君手中那串,卻把自己原來那串遞給商君,說道:「那我和你換好了。」他買的是山楂的,沒這麼甜。
秦修之就著商君咬過的地方也咬了一口,表情立刻變得扭曲,真的好甜!
修之吃著他吃過的糖葫蘆,商君心裡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不過他一派自然的樣子,商君又覺得自己太過在意了,低頭看向自己手中修之剛咬過的糖葫蘆,不知道該吃還是不該吃。
秦修之以為他是怕甜,保證道:「這串沒那麼甜,真的。你嘗嘗就知道了。」
他完全會錯意,只是修之都這麼說了,不吃又不太好,商君勉強笑笑,還是咬了一口。這次商君瞪著眼睛看著修之,不咬不咽。秦修之一頭霧水,他剛才吃過了,真的不甜啊,秦修之小心地問道:「這個也甜?」
久久,商君終於嚥下去,開口只回了一個字:「酸……」
啊?
兩個大男人,一人拿著一串糖葫蘆在大街上吃得表情扭曲,痛苦萬分,對視一眼,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大笑了一陣,笑累了,秦修之接過商君手中的糖葫蘆,輕聲問道:「心情好點了嗎?」
商君一怔,眼前拿著兩串糖葫蘆,笑得溫和,卻顯得有些滑稽的男人,是為了逗他開心嗎?緩緩點頭,商君回道:「嗯。」心裡依舊煩悶,不過剛才他確實嘗到了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總算不再愁眉苦臉了,秦修之也不追問他為什麼剛才心情不好,只是微笑地走在他身邊。
心情好些了,商君終於注意到周圍的街道,不禁奇道:「今天街上怎麼人這麼少?店舖也很少開。」
東隅有臨風關,蒼月有游城,這兩個地方,都是兩國貨品交易最繁盛的地方,以往他來的時候,都是人聲鼎沸,今天是怎麼回事?
修之一路行來,也覺得蹊蹺,指著前方一家看著挺大氣的店舖,說道:「不如我們進去看看,或許老闆知道。」
商君點頭,兩人走到店舖門前,抬眼看去,門楣上幾個燙金大字「玉滿堂」,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兩人才踏入殿門,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迎了上來招呼道:「兩位公子隨便看。本店有上好的精品古玩,這些是最新的貨色,兩位慢慢看,慢慢挑。」
商君環視了一眼,店裡裝飾得挺講究,就是貨物似乎少了些,放眼看去,都是一些普通的貨色,除了店舖正中央擺放的一隻通體碧綠,翠色逼人的簪子。秦修之也被這只清翠雅緻的簪子吸引了注意力。
老闆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看見秦修之目光停留的地方,立刻將玉簪拿出,介紹道:「公子好眼光。此款雪域墨青簪乃是本店之寶,這簪子不僅材質上乘,雕工細緻,而且還有明目提神之療效,和公子這樣風流瀟灑之人,正真是絶配啊!」他也算閲人無數,這兩位公子絶對不是一般人。
這簪子確實算得上精品,卻不是極品。商君好笑地聽著老闆的說辭,笑道:「那麼老闆多少銀子願意割愛呢?」
老闆眼前一亮,假意思考了一下才回道:「公子若是喜歡,就五百兩好了,結交公子這個朋友。」
五百兩?這老闆倒也不算奸商,商君拿起玉簪一邊把玩著,一邊看向門外清朗的街道,說道:「老闆是看其他店舖都未開門,所以坐地起價吧?」
老闆臉色微變,回道:「公子說的哪裡話,我這店雖然比不得東隅的珍寶齋,蕭家的流金閣,卻也是做了好幾代的古玩生意。那些關門的店舖老闆都是看游城是貨品進出蒼月的地方,來撈點錢的外地人,現在蒼月東隅打仗了,他們早就跑了,那樣的人才是奸商呢。公子若是不喜歡我這簪子,不買便是了。」反正精品他都會收起來,等這仗打完了,再拿出來也不遲。
原來是因為戰爭,但是臨風關並沒有受多大影響啊?商君思量著,老闆卻要把簪子往回拿。商君忽然按住老闆的手,笑道:「既然老闆是爽快人,我也不囉嗦,就五百兩吧。」說完爽快地從袖間拿出幾張銀票,推到老闆面前。
商君如此爽快,出手又大方,讓老闆喜上眉梢,歡喜笑道:「我這就給公子包起來。」
這邊正說著,店外一隊人馬飛馳而去,紛雜的馬蹄聲聽得人膽顫心驚,本來就不多的路人也紛紛走避。他們穿著官服,估計是衙門的人。商君和秦修之對視一眼,都稍稍側身,背對著門外。
老闆把簪子裝進禮盒,送到商君手中,搖搖頭,說道:「蒼月和東隅在打仗,聽說東隅那個將軍很厲害,蒼月已經連連敗退了。如果打輸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看公子也不像是游城人,還是早日離開為好。」
商君微微拱手,笑道:「多謝老闆指點。」
將銀票收好,老闆一邊將幾件玉珮裝入另一個錦盒,一邊輕聲嘆道:「指點不敢當。如今這世道,也不過就是混日子,原來就賦稅徭役不斷,現在又打仗,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雖然只是低喃,卻也是無盡的心酸。商君若有所思,將手中的錦盒遞給秦修之,說道:「修之,我們走吧。」
秦修之端著錦盒,愣了一下,聽見更加急促、響亮的馬蹄聲傳來,而商君已經走到店門外。忽然商君眼神一暗,急奔向前掠去。秦修之大驚,急忙走出去,卻被狂奔而過的馬隊阻了視線,待馬隊過後,街道上儘是煙塵。
馬路對面,商君半跪著身子蹲在地上。秦修之趕緊跑過去,正想去扶他,商君緩緩站直身子,他懷裡還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孩子,你沒事吧?」商君輕拍男孩的臉。他渾身都在發抖,臉色慘白,估計是嚇怕了。
男孩愣了一會,忽然比剛才更為驚恐地跳了起來,推開商君的懷抱,眼睛裡儘是慌亂,在路上尋找著什麼。終於,他看見了路中間被踩得稀巴爛的饅頭,小手顫抖著去抓那不成樣的饅頭,眼睛死死盯著馬隊離去的方向,口中不停地念道:「我的饅頭……賠我饅頭……」
孩子喃喃自語的低泣,誰看了都會不忍心。路過的一個大嬸好心地勸道:「我說孩子,還是快回家去吧,沒撞死你就算幸運了。人家可是辦大事的人,不會理會你一個小娃的。」
馬隊早已沒了蹤影,手中只剩下骯髒的饅頭殘渣,男孩木然地撿拾著,眼裡流轉著淚花,聽著婦人的話,茫然地抬起頭,絶望地問道:「沒有這些饅頭,我娘和妹妹就要餓死。他們要辦大事,就可以踩爛我的饅頭?」
他們要辦大事,就可以踩爛我的饅頭?
孩子稚嫩的聲音,悲慼的眼神彷彿一根針,一下扎中商君的心。他要做的事,是否也會踩壞很多人的饅頭呢?他痛得無以復加,想上前扶起孩子,竟是挪不開步子。
孩子的問題,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將踩碎的饅頭收好,男孩一個勁兒地往前衝,朝著他的家,那些殘渣還能救活他的母親。
路人紛紛散去,商君一直怔怔地站著。秦修之擔憂地問道:「商君,你怎麼了?」
久久,商君終於回過神,卻是有些迷茫地問道:「這世上的事情,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呢?」
秦修之心下一驚,他從沒見過商君現在這樣茫然無措的眼神,那麼不確定。輕拍著商君的肩膀,秦修之坦然答道:「或許本來就沒有什麼對與錯之分,做人做事,但求心安理得吧。」
心安理得!好個心安理得,好難的心安理得!
又下雪了,一朵朵純白的雪花,從空中緩緩飄落,落在肩頭,無聲卻寒冷。秦修之舉起手中的錦盒,為商君遮住密密的雪花,依舊不語地陪著他,直到他願意離開為止。
不知道過了過久,流雲遠遠地向他們奔過來,秦修之才慢慢放下手。奔到商君面前,流雲抱拳以禮,有些急促地說道:「商公子,門主正在四處找您,請您儘快回去。」
商君微微低頭,掩下心中的波瀾,才抬起頭,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蒼月已降。」
蒼月降了?這麼快嗎?商君臉色微變,急道:「回去!」
商君與流雲急急走在前面,秦修之緩步跟在後面,結著薄冰的錦盒抱在懷裡,只因為他的手早已沒了知覺。
商君隨著流雲匆匆踏入緋紅環翠,就看見庭院裡,蕭縱卿高大的身影,他的發上、肩上儘是厚厚的白雪,不知道在院裡站了多久,彷彿融入了大雪之中,渾身上下滿是冷酷之氣。他面色陰鷙,眼神卻焦急地盯著大門。看見商君,蕭縱卿立刻迎了上去,本來一腔怒火,在看見他蒼白的雪顏時,只剩下低聲的埋怨:「這麼大的雪,出門為什麼不叫我?」
他連眉毛上都沾滿了雪花,商君本來想笑,但在聽見他沙啞的聲音之後,就笑不出來了。這雪看起來是要越下越大,拉著蕭縱卿的衣袖,商君說道:「先進去再說。」
走了兩步,商君想到秦修之還在身後,回頭看去,只見他還怔怔地站在院門處,商君叫道:「修之?」
秦修之沒有朝他們走近,只淡淡回道:「你們聊吧,我先回房了。」說完便朝著側院走去。他墨色的修長身影朦朧在雪幕裡,商君心下一緊,想要跟過去,肩膀卻被蕭縱卿攬著,將他推進房間。蕭縱卿面帶憂色地說道:「進去吧,我有事和你說。」
想到蒼月投降的事情,商君沒有抗拒,隨著他走進屋裡。蕭縱卿卻是緩緩回頭,看了一眼那道風雪中的飄逸墨影,握著商君肩膀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入了室內,兩盆炭火燒得正旺。一下子被溫暖包圍,商君舒服地輕嘆一聲,在木椅上坐下,才在雪地裡走了一會,他就覺得累了,這身體是越來越沒用了。
給商君倒了一杯熱茶,蕭縱卿才說道:「今日巳時,蒼月掛上了戰降牌。」
商君握著茶杯暖手,眉頭輕輕蹙起,「軒轅逸果然厲害!不過你不覺得蒼月降得太突然了?」即使軒轅逸幾次強攻,尤霄守得狼狽,卻也不該只短短的七八天,就投降了。
蕭縱卿搖搖頭,回道:「蒼月會在此時投降除了軒轅逸確實勇猛之外,自然還有另外兩個原因。」
商君喝著熱茶不語,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本來想吊吊商君的胃口,看他不急不慢的樣子,蕭縱卿也沒了興緻,懶懶地回道:「第一,就是隴宜亥的失蹤,他一日不死,隴趨穆的龍椅坐得一日不安,這是內憂;第二,燕芮宏冥已經稱王,世人或許都稱道其賢明,隴趨穆卻十分清楚,宏冥就是一條毒蛇,有時候比東隅這頭猛虎還來得可怕。原來二人合謀先滅東隅再做計較,可惜最後失敗了,隴趨穆不得不防燕芮在他力竭之時反撲。」
「你說得有些道理,不過我看這次降更像是緩兵之計,隴趨穆不會甘心就此放棄。只要隴宜亥一死,內憂解除,他必會再興風雨。所以隴宜亥不能死。」
蕭縱卿勾起唇角,自信地笑道:「你放心,這麼重要的棋子我不會讓他死的,先護送他回天城,我們再推波助瀾,到時就有好戲看了。」
說到這裡,商君忽然眼神一暗,面色變得有些晦澀。蕭縱卿擔憂地問道:「君?你怎麼了?」剛才不是還說得好好的?
輕輕搖頭,商君低聲回道:「先等一等。」
「等什麼?」蕭縱卿不解。
「相助隴宜亥之事,先等一等。」
「為什麼?」等?現在是最好的時機,蕭縱卿覺得今天的商君很是奇怪。
「你也說現在內憂外患,隴趨穆一死,蒼月立刻就會陷入危機之中。沒有一個足以保護蒼月的新王出現之前,隴趨穆還不能死。」下午那孩子悲愴的眼,稚嫩的聲音,犀利的質問再一次在腦中繚繞,商君害怕看見更多這樣的眼睛。
新王?蕭縱卿不確定地問道:「君,你的意思是,要為蒼月找到一個明君?匡扶其登基,才能殺隴趨穆?」
商君沉默了良久,最終的回答卻是無不堅定:「是。還未能肯定隴宜亥是不是那個人之前,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蒼月不需要另一個隴趨穆。
「君,你這麼做,就是選了一條艱難一百倍的路來走!你不過是一個女子,天下興亡,與你何干?」蕭縱卿緊緊握住商君的肩膀,精鋭的眼裡,滿是心疼甚至憤怒,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
三兒捏到他有些痛,不過他說的是事實,他選了一條艱難的路來走,或許最後他不但沒能殺了隴趨穆,反而死得悽慘,那又如何呢?起碼他在黃泉面對爹娘的時候,不愧為武家的女兒。
輕輕揚起笑容,商君淡淡回道:「天下興亡或許與我無關,我只求心安理得吧。」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他的心很平靜,沒有下午的恐慌,這或許就是修之所說的心安理得吧。
心安理得?蕭縱卿本來還狂躁的眼漸漸變得幽深,鬆開商君的肩,蕭縱卿沒有再說什麼,打開房門,柔聲說道:「你累了,早點休息。這些事明天再說吧。」
是啊,他累了,明天再說吧。商君點點頭,起身離開。
目視著商君漸行漸遠的清瘦背影,蕭縱卿原來還溫和的眼越發冷冽。
「流光。」
「是。」蕭縱卿話音才落,一身勁裝的男子已出現在身後。
「把睿王被追殺、迫害的消息傳到北軍駐地。還有,我回到天城之時,要聽見關於奉國玉璽的各種流言。」
「是。」
房間裡再一次恢復了安靜,炭火燒得正旺,啪啪作響,天漸漸黑了,雪還在不停地下著,蕭縱卿一把推開木窗,任雪花夾雜著寒風撲面而來,霸佔了一室的溫暖。
他真是粗心,怎麼忘記了,商君再怎麼堅強,也還是個女子,而且是個善良美好的女子,那些殘酷的事情,不應該讓他去面對。一切血腥和醜惡,都交給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