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分歧

  何成握刀的手一緊,心也提上來。這個商君身份不明,無聲門門主對他卻是寵愛有加,發麻的虎口也提醒著他,商君的武功在他之上。如果今天這個人要與主子為敵,該如何是好?

  予函與商君,兩人的視線交會,誰也沒有妥協。所有人都看向商君,等待著他會說些什麼。商君卻輕輕鬆手,指尖的薄冰輕巧落地,沒入雪中,然後轉身走向樹林旁的矮叢邊,負手而立,看著漸漸被暮雲吞噬的紅霞,只留給疑惑的眾人一個孤傲的背影。

  予函輕輕揚眉,抬腳跟了過去。何成緊張地也想要跟上去,卻被流雲的長劍攔住了去路。

  才在商君身邊站定,予函就聽見一道輕如絃樂的男聲低低響起,只可惜是質問之聲,「為什麼非殺他們不可?」

  「殺人償命。」

  商君雙手環於胸前,依舊輕聲地問道:「他們這麼做,是誰的錯?」

  「朝廷。」予函答得沒有遲疑。

  商君忽然蹲下身子,遠處的何成嚇了一跳,手中的長劍幾乎出鞘,卻發現商君只是在矮叢裡尋找著什麼,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何成尷尬地輕咳了一聲,但是眼睛還是死死地盯著商君。

  商君翻找了一會,終於從矮叢中抓出一隻被困在枝葉間的小雪貂,輕撫著雪貂凍得發紫的鼻子,若有似無,彷彿不是很在意一般,問道:「而你現在卻執意要殺這些被逼行兇之人?」

  「我不否認是因為朝廷的無能和荒淫他們才走上這條路,但是這並不能成為他們殺人越貨的理由。」盯著商君柔和的側臉,予函沉聲說道,「國有國法,他們必須正法。」

  商君撫摸雪貂的手停頓了一會,不過很快將小雪貂放進衣袖裡讓他取暖,然後漫不經心地問道:「在你心中,法比情重要?若是你以後稱王,必是要以法治國了?」

  「是。」

  予函的手心在慢慢收緊,不知是為了商君傲慢的態度,還是在表現自己的決心。

  對手心裡的小雪貂極盡溫情地輕撫,可惜商君口中的話卻著實咄咄逼人:「你心中只有冷硬的法理,沒有脈脈溫情,如何能體會百姓疾苦?」

  被商君的態度激怒,予函的聲音也大了起來,指著滿地的屍骸,厲聲喝道:「什麼是有情,什麼是無情?我對這些盜賊有情,是否就是對那些慘死的人無情!他們又何辜?君王的恩情,真正能眷顧到多少人?蒼月之大,要如何以情治國?你所謂冷硬的法理,正因為冷硬,所以它更能約束人,不管是百姓還是高官。若人人遵守該遵守的法規,百姓自然能安居樂業。」

  耳邊幾乎是咆哮的嘶吼。商君看進予函帶著激揚之色的眼,有些諷刺地勾起唇角。相較於予函的激動,他顯得格外冷清,一字一句問道:「你口中的人人,可包括自己?」還是帝王所謂的人人都只是那些可憐的老百姓而已!

  「當然包括。」

  予函戴著易容面具,商君看不清他真實的表情,不過那利眸中的坦蕩,他看得仔細,剛毅聲音裡的堅決,他也聽得清楚。再次蹲下身子,讓暖和的小雪貂從他掌心中慢慢爬出來,直到它漸漸跑遠,商君才起身拍拍身上的碎葉,走回馬車。只是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予函清楚地聽到一聲輕吟。

  「你最好,記住今天你所說的話。」

  兩個時辰後,小巾山下,堆起了數十個土墳。

  ……

  鹽城。

  馬車一路顛簸,沒有多久,便入了鹽城。商君緩緩睜開眼睛,看向身旁的蕭縱卿,他也與他一樣,半靠著車身,微眯著眼。只是這馬車本來就不大,為了讓他躺得舒服一些,三兒半蜷著身子,高大的身子緊挨著車壁,怎麼看怎麼委屈。

  商君不知道,他是不是睡著了,只是儘量輕地坐直身子。現在不過是華燈初上的時候,車外安靜得有些過分,商君輕輕撩起布簾,看向窗外。

  雜亂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什麼人走動,即使有,也是以極快速度奔跑而過。街邊的商舖基本已經關門,有些客棧只開著一道小小的門縫,讓人覺得這座城鎮死氣沉沉。

  「怎麼了?」如剛剛睡醒一般的低啞男聲在耳邊響起,他的氣息噴灑在臉上,有些癢。商君一僵,不自在地別過頭,放下布簾,故作輕鬆地回道:「沒什麼,只是覺得,這鹽城有些怪。」

  他的君是在害羞嗎?蕭縱卿輕輕揚眉,心情大好地與商君並肩而坐,慢慢伸直腳。蜷久了,有些麻。這小小的車廂,還真是讓人坐臥難安,比騎馬難受多了。不過他已經決定,以後要經常找機會到這裏邊坐。

  馬車緩緩停穩,蕭縱卿掀開布簾跳下馬車,把手伸向商君,笑道:「到了,下車再說吧。」

  用力拍了蕭縱卿的手心一下,商君白了他一眼,他還沒這麼弱,下個車還要人扶。商君瀟灑地走下馬車,就看見秦修之站在馬車邊,等著隴琉璃下車。

  隴琉璃餘光看見商君就站在不遠處,眸光一閃,正要跨下馬車的腳一滑,驚呼一聲栽倒下去。秦修之眼明手快,趕緊扶著她的胳膊,隴琉璃卻順勢倒入他懷裡。

  溫香軟玉依在懷裡,淡淡的如蘭香氣在鼻尖環繞,秦修之有一瞬間的呆愣。因為,他沒有感覺,沒有心跳急速或面紅燥熱,更別說血脈翻湧,與上次商君抱著他的感覺完全不同。他為什麼會對女人完全沒有感覺,難道是他一直都不明白自己,他原來喜歡的根本就是男人?

  修之沒有推開她,隴琉璃心下一喜,緩緩站直身子,仿若不經意般掃過一眼商君。他面色如常整理著微皺的白衫,似乎沒有注意過他們一樣,但是隴琉璃相信,商君已經看見剛才那一幕,這就夠了。

  商君當然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清楚到隴琉璃眼中的算計他都沒有錯過,其實她何苦如此?他與修之,只怕終是要陌路的,她何苦與一個「男子」吃醋爭寵?

  商君雖然低頭整理著衣衫,卻也感覺到有一行人直直向他們衝過來。商君抬頭,三兒已經警覺地攔在他面前。這一行人人數不多,但是看得出來個個都是高手。雖然他們沒有衝上來,只是靜靜地站著看向他們身後,流雲的手還是緊緊握住了腰間的長劍。

  商君微微偏頭,看清來人,平拍著三兒的肩膀,笑道:「流雲,他們是我的人。」

  聽見商君的聲音,衛溪、齊凌上前一步,抱拳叫道:「主子。」

  「衛溪,齊凌,辛苦你們了。」

  衛溪從懷裡掏出一個暗黑色信封,恭敬地遞給商君,說道:「一接到您的飛鴿傳書,我們就立刻趕到鹽城等待了。這是忠叔給您的書信。」

  商君展開信箋,才看了一會,眼眉上儘是笑意,歡愉不言而喻。蕭縱卿很少看見商君笑得如此開懷,奇道:「什麼事這麼開心?」

  晃了晃手中的信箋,商君笑道:「舒清已經救出來了,現在在宮裡學禮儀,下月十五就和軒轅逸成親。」舒清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與笑兒一般至親的親人,她就要與心愛之人共結連理,商君說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麼感受,既感慨又有些興奮吧。

  想了想,商君忽然問道:「對了,今天幾月初幾?」

  看他喜形於色的樣子,蕭縱卿失笑地搖搖頭,回道:「正月二十九。」君都沒有這樣關心過他,這個慕容舒清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二十九了。」商君輕輕皺眉,苦惱地低喃道,「那還有十多天,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準備禮物。舒清為何如此著急呢?難道這婚事中還有什麼隱情嗎?」

  夜色漸深,寒意漸濃,蕭縱卿剛想叫商君先進客棧,一聲哭喊劃破夜空,在這蕭索的夜裡,聽起來尤為淒厲!

  「搶米啊!快來人啊!抓住他。」

  商君抬眼看去,前方一條小巷道裡,一個三十出頭的矮瘦男子扛著一大袋東西,朝這邊一路狂奔。他的身後,一個五十開外的老婦人踉蹌地追趕著,一邊追,一邊喊:「不要跑!還我的米——」

  商君蹙眉,輕聲說道:「抓住他。」

  話音剛落,齊凌一個健步迎了上去,一雙鐵腕抓住男子的背襟。男子被拽倒在地上。看齊凌氣勢凜然,男子顧不得許多,就將肩上的袋子砸向齊凌。齊凌後退一步,一手抓住袋口。男子趁機脫了上衣,泥鰍一樣滑了出去,沒命地往小巷裡面鑽。

  齊凌放下袋子,就要提氣追上去。商君輕輕抬手,示意他不用追了。走到袋子前,商君輕觸袋沿,確實是大米。

  此時老婦人也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商君微笑著說道:「大嬸,這是您的米吧。」

  「是我的,我的。」老婦人竟是撲到米袋之上,將米袋環在懷裡,才一個勁兒地道謝道,「謝謝,謝謝公子,謝謝。」

  商君微怔,一袋米而已,這冬夜的地上,該有多冷!商君小心地攙扶起老婦人,勸道:「大嬸,你先起來。」

  在商君的攙扶下,老婦人才慢慢站起來。看看商君身後壯實的齊凌,再看看商君溫潤親和的臉,老婦人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央求道:「公子,求求您,好人做到底,能不能,讓他送我回家?這些米是我花了十兩銀子買的,是家裡僅有的積蓄了。如果被人搶了,我和老頭子都不用活了。」

  商君一驚,「十兩銀子?大嬸,你起來說。」扶著老婦人的手肘,商君輕輕使力一帶,將老婦人扶了起來。

  商君不解地問道:「這不過三十斤米,為何賣這麼貴?」

  老婦人低嘆一聲,回道:「哎!我們也不知道,這幾個月以來,米價一直漲。不過就算漲,還不到一兩銀子,勉強還能生活。可是這十來天裡,米價是瘋了一般往上漲啊,前兩天已是六兩一袋了,今天乾脆賣到十兩。若是不買,只怕再也吃不起米了。」說著說著,老婦人悲從中來,竟低泣起來。

  一袋米居然漲了十多倍?到底是怎麼回事?商君扶著老婦人,輕聲問道:「官府不管嗎?」

  老婦人用衣袖在眼角上一抹,搖搖頭,回道:「官府的事情,我們老百姓哪裡知道。我老了,什麼也不懂,活一天是一天吧。」

  老婦人將米扛在背上,走了兩步似乎覺得不妥,又放了下來,緊緊抱在懷裡。畢竟是三十斤的米,老婦人只得慢慢往前挪著,寒風肆虐吹拂著她單薄的舊棉衣,絲絲銀髮與雪花同舞。

  「齊凌,送老人家回去。」

  「是。」

  商君臉色微冷,看著老婦人離去的方向久久無語,任寒雪厲風划過身畔。

  蕭縱卿走到他身邊,輕拍著他的肩膀。商君緩緩轉過身,一雙眼直直地盯著蕭縱卿。

  迎著商君逼視的目光,蕭縱卿心下一顫,卻也不躲閃,兩人就這樣對視著,互不相讓。

  流雲與衛溪對看一眼,兩人都有些尷尬,各自朝客棧走去,在門口站定,只遠遠地看著自家主子,並不走遠。

  「你有什麼要和我說的?」他身為無聲門門主,蒼月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會逃過他的眼睛,而他刻意隱瞞,只有一個原因,糧價暴漲一定與他有關!

  商君冰冷的聲音讓蕭縱卿的眉頭輕蹙了起來,心下不愉,口氣也有些沖,「你想知道什麼?」

  「你做了什麼?」

  「你以為我會做什麼?」

  「三兒!」商君低吼一聲,他只是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打算就這樣糊弄他嗎?

  雙手緊緊握住商君的肩膀,蕭縱卿沉聲回道:「君,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須有所犧牲,你什麼都想顧及,最後只會什麼都顧不上!」

  他這麼說,是不是就是承認了?商君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問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商君不妥協的逼視終於還是讓蕭縱卿鬆了口:「北方駐軍已經知道睿王遇險的消息,正以軍中出現叛徒為名,向天城逼近,並同時驅趕貧農南遷。大批難民湧入,糧食緊缺,糧商屯米,價格自然飛漲。很快,難民會因為沒有糧食而與朝廷出現衝突。隴趨穆如果調兵鎮壓難民,就沒有兵力控制北方駐軍入京,如果調兵壓制北方駐軍,天城也將陷入混亂。亂世中,不管你要助誰登基,都能事半功倍。」

  他原本並不想與商君說這些,君的善良他很珍惜,但是在這件事上,只會成為阻礙。他們已經置身其中,不能贏就會輸得很慘,而他不允許商君再受一點點傷害。

  真的是他挑撥北軍入京?商君失望地盯著眼前原本熟悉卻在這一刻顯得陌生的俊顏,厲聲責問道:「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會讓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饑寒交迫!毫無顧忌,不擇手段,這就是你現在的行事作風?」

  商君眼中的斥責深深地刺痛了蕭縱卿的心,緊咬的牙根在本就稜角分明的臉頰上浮現出更深的痕跡。倔強地點點頭,蕭縱卿面無表情地回道:「必要的時候!」

  「你……」他居然回答得這麼坦然。商君一口氣堵在胸口,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現在的他已經是一門之主,可以一手遮天了,哪裡還需要聽別人說什麼,管他人死活!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商君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掙開蕭縱卿,轉身要走。

  商君蒼白的臉色讓蕭縱卿慌了神,抓住商君的手腕,急道:「君!」

  「放手!」想要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抓得更緊。商君疲倦地閉上眼睛,冷聲回道:「如果你所謂的幫我,就是這麼幫的,那我告訴你,我不需要。」那晚懇談之後,他以為,三兒已經懂得他的意思,原來他還是不懂。三兒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豈會不知,可是正是因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他才會這樣難過,這樣生氣。是他讓三兒變得像現在這般瘋狂,這般自私,這般殘忍。

  用力抽回手,商君有些心灰意冷地向著客棧走去。就在他走到客棧門邊時,身後,一聲低吼喊得他渾身一震。

  「商君!」

  蕭縱卿的眼死死盯著商君冷漠的背,血絲已佈滿眼眶,他不怕君罵他,吼他,甚至打他,但他難以忍受他的冷漠。緊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暴起,卻是不停地顫抖著。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才滿意!」

  「你告訴我——」

  幾乎被寒風吹散的低吼如一把利劍,一點點刺入他的心頭,商君甚至連抬腳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想要他怎麼樣?他想要他不要捲進這場權力紛爭的漩渦,他想要他依舊是那個自由自在的蕭家三公子。這一切或許都是他的錯,如果當年他沒有和三兒說那些讓他挫敗的話,或是他們從不曾相識,三兒現在是否就會過得幸福一些?

  可惜沒有如果。

  他知道,此時的三兒,他再也趕不走了。

  雪越發大了起來,如絲絲棉絮,輕盈飄落,隨風搖曳,只可惜並不唯美,卻是冷徹心扉。商君用儘力氣,終於還是邁開步子,步入客棧的大門,最終,沒有再回頭。

  秦修之剛才已經聽見他們在爭執,即使聽不清吵些什麼,他卻將商君的咆哮、失控看得一清二楚。而此刻,他與他擦身而過。片刻之後,商君房間裡傳來茶杯破碎之聲。

  客棧外,那抹墨黑身影長久地立於暗夜之中,任寒風肆虐,風雪侵蝕。

  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非比尋常。

  秦修之,你何必自欺欺人?

  ……

  噹噹噹。

  夜深人靜,輕叩房門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予函握筆的手一頓,一滴墨汁滴落,迅速滲透紙背。

  聲響漸歇,兩名帶刀侍衛已經悄然出現在予函身旁,警覺地注視著房門。

  握著筆,手下未曾停滯,筆尖流暢地在紙上划過,予函不耐地問道:「誰?」

  「商君。」

  門外清潤的男聲讓予函握筆的手又是一頓,墨汁再次滴落浸透紙背。有些無奈地看著手下這幅墨跡斑斑的字,予函乾脆放下筆,對著身旁的侍衛揮揮手,侍衛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屋內。

  打開房門,予函看向門外一身白衫,微笑而立的男子,問道:「商公子,這麼晚有事?」

  商君微笑點頭,回道:「有一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北軍入京,災民四起已是事實,他想借這個機會,再試一次予函是否值得他相助的明主。

  門外狂風呼呼,商君單薄的白衫被吹得衣袂紛飛。予函打開門,說道:「進來再說。」

  進了房內,商君掃了一眼鋪滿宣紙的案台,幾行風骨飛揚卻不太流暢的草書躍於眼前。這種時候,還有心思練字,不錯。

  站著書桌前,商君也不寒暄,開門見山道:「北方駐軍得知你遇險的消息,正向天城逼近,並同時驅趕貧農南遷。因為難民湧入,糧商又私自屯米,米價正在飛漲。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百姓的生活有多苦了。」

  「有這種事?」予函滿臉驚異之色,沒有立刻回應,蹙眉思索片刻,走回書桌前,一邊拿起還蘸著墨的毛筆,一邊說道,「我立刻修書北軍將領,令他們停止進軍,讓百姓重回家園。」

  商君輕輕按下予函提筆的手,提醒道:「北軍越是靠近天城,睿王就越是安全。若是要逼宮,你的把握也越大,而且國內局勢越亂,越利於起兵取而代之,睿王可以再斟酌斟酌。」

  口中這麼說著,商君卻一直仔細地觀察著予函的每一個表情、動作,國之將亂,必須有一個明主來掌管蒼月。他不能選錯。

  予函輕嘆一聲,放下筆,輕聲說道:「叫我予函吧,予函是我的字。」從見他第一眼開始,他就沒有騙過他,而他卻一再挑釁、試探甚至諷刺他。直視商君的眼,予函毫不顧忌地回道:「我雖不敢說,要奪位爭王完全是為了百姓,卻也絶不因為一己私慾陷百姓于水火之中。我隴宜亥要奪回蒼月江山,完全是名正言順的!」

  他坦白的回答很符合商君的心意,不過商君有些好奇,是什麼讓他如此自信滿滿,「如何名正言順?」

  看向商君清明的眼,予函回道:「我只是還沒有找到那樣東西,只要找到,我就能證明,我才是蒼月的國主。」

  什麼東西能證明他是國主?腦中忽然晃過母親留下的那幾行字,商君臉色微變,暗自斟酌了一番,低聲問道:「你所說的,可是先帝的親筆遺詔和奉國玉璽?」

  商君知道,問出這個問題也就意味著,他已經決定,與予函站在同一個方向。

  予函驚恐地盯著商君,顫聲問道:「你,你怎麼會知道?」這個秘密他也是三月前從御史大夫黃岐黃大人處得知,也正是因為知道了這個秘密,隴趨穆才留他不得。但是這些都是朝廷隱秘,商君為何會知道?是蕭縱卿告訴他的?那麼無聲門到底知道多少?

  予函大驚失色,商君卻是冷笑於心,光是這兩樣東西的名字,就要了他家一百多條人命,他怎麼會不知道!無視予函急於知道答案的目光,商君暗暗調息,確定自己夠鎮定了之後,才沉聲問道:「你可記得武征廷?」

  「武大將軍?」當年武將軍的死,不僅震驚蒼月,就連東隅和燕芮都不敢相信,隴趨穆怎麼會滅了武家滿門,他可是天下難求的將帥之才。在黃岐大人的解釋下,他才瞭解,武家撞破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又手握重兵,唯有死才能讓上位者安心。

  予函點點頭,嘆息回道:「蒼月人,皆敬重武將軍,我又豈會忘記他。遺詔之事,你是從武家兩位小姐那裡得知的吧。」

  商君思索了一會,才回道:「是的。」他並不想提及「武家小姐」,這樣容易暴露身份,不過顯然予函知道,如此看來,他必是從黃岐、高海銘、厲陵三人處得知,因為他只告訴他們三人而已。

  「你是武將軍的——」

  商君不等他問完,接話道:「武將軍於我,有活命之恩。他一生光明磊落,精忠報國,卻受此不白之冤,我曾在他墳前立誓,定為他報仇雪恨,還武家一個清白。」

  「原來如此。武家兩位小姐呢?是否安好?」難怪,那時他說求一個公道,但是武家小姐為何誰也不找,單單只找商君呢?

  「滅門之禍以後,她們孤立無援,最後找到了我,將事情的原委說清楚後,我將她們送往別國療養了,現在一切安好。」商君走到圓桌旁的木椅上坐下,敷衍地一語帶過,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

  他明顯不願透露兩位小姐的情況,保護得滴水不漏。看向商君俊美絶倫的側臉,冷漠疏離卻又異常地吸引人,予函恍然大悟,莫不是,商君正是武家小姐的心上人?武將軍的準女婿?難怪他會一力承當武家的仇怨,難怪武小姐將這個秘密告訴他。

  自認為已經猜到商君與武家的關係,予函也不再糾結於此,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關於玉璽和遺詔的事情,你還有什麼消息嗎?我只聽黃岐大人提到,武家小姐曾說過武夫人臨終前留下血書,上面記載著隴趨穆篡位的事實和玉璽、遺詔的所在。」

  「血書我看過。不過上面只提到御筆遺詔、奉國玉璽藏於鳳凰靈柩,玄石為匙。其他的什麼也沒有。你聽說過這兩樣東西嗎?」予函從小生活在宮中,希望他能知道些線索,哪怕一點也好。

  可惜,商君失望了。予函茫然地搖搖頭,回道:「鳳凰靈柩?玄石?我在宮中這麼多年,從沒聽過,也不曾聽父親提起過,你一點也查不到嗎?」

  「關於鳳凰靈柩,一點消息和記載都沒有,而玄石,確實有些眉目。」在予函期待的目光下,商君侃侃回道:「玄石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仙石,傳說得此靈石者,可覓人間仙境。我猜,這人間仙境應該就是先皇所知的鳳凰靈柩。先皇臨終前,與一術士來往甚密,先皇駕崩後,他便失了蹤影。玄石極有可能就是術士之物,但是先皇駕崩快三十年了,術士那時已年過百歲,現在早已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查到,術士有兩個弟子,但是我找了三年,依然毫無所獲。」

  這麼說,術士可能已經百年歸老了。予函問道:「術士的兩個弟子,是什麼人?」

  「據說,大弟子是神醫,二弟子多年來,竟是無人提及無人知曉,神秘之極。天下間算得上神醫的,我幾乎都查過了,還是找不到。這麼多年來,隴趨穆也一直在找,關於玄石,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們多。我們一定要比他快才行,如果遺詔和玉璽落到他手裡,對你,極為不利。」

  這個他自然明白,與武將軍手下的眾將經常往來,他們對隴趨穆的所為也心存怨恨,但是卻表示,絶不做叛臣亂黨,如果不能拿出遺詔證明他才是蒼月的正主,就注定得不到武家軍的支持。

  「連無聲門也沒有辦法?」

  商君搖搖頭,無奈地回道:「無聲門在蒼月的力量要大一些,而術士的弟子,應該是東隅人。」這些年無聲門一直在查,查出最多的,是隴趨穆篡位逼宮的事實,對於玄石和術士的情況,還是知之甚少。

  原來以為會有希望,現在看來卻是困難重重,迷霧不斷,兩人都有些鬱結。

  予函忽然站起身,爽朗地笑了笑,說道:「沒關係,玄石我們可以慢慢找。最起碼,這兩樣東西的存在,證明了我不是叛亂忤逆之臣。我先寫信函給北軍將領,難民要先讓他們能回家,不至於客死他鄉。然後再潛回天城,伺機而動,至於術士弟子之事,還是求助風雨樓吧。」

  商君微笑著點頭,回道:「嗯,我會和沈嘯雲談的。」

  站在予函身後,看著他沉著地寫著給北軍將領的密函,商君忽然覺得,輕鬆了很多。這個人,處事自有法度,對百姓有著憐憫之心,而在困難面前,毫不氣餒。他這次,應該是選對人了吧。

  看他寫完,將信箋小心封好,商君淡淡地說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商君。」

  商君正要推開門,就聽見予函的聲音,回過身,予函忽然認真地對他說道:「謝謝你。」

  商君一臉莫名,輕輕佻眉笑道:「謝我什麼?」

  「謝你的忠肝義膽。」

  忠肝義膽?商君失笑,父親聽見或許會開心吧,而他自己,卻沒有什麼感覺,因為他並沒有所謂的忠肝義膽。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還是幽山絶壁,自由自在普普通通的女子。

  只微微一笑,商君不曾回話,轉身離去。

  予函看著那道傲人離去的背影,眉頭漸漸蹙了起來。他見過所謂淡泊名利之人,他們不喜問世事,孤高自許,顯然商君不是,他也見過心存高義之人,他們渴望做一番大事業,達成鴻鵠之志,而商君也不是。

  商君,你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這樣的人,會為他所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