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緩步走在客棧的走廊上,清冷而昏暗。客棧外邊也是一片寂靜,風聲漸歇,就連落雪的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月光下的大地,一片蒼茫,白得有些耀眼。這應該是初春到來前的最後一場雪了吧?今年的天氣,格外異常,快春天了,反而,越發的冷。
已是三更了吧,他卻毫無睡意,饑民的事情可以解決,駐軍的問題也能調解,但是三兒呢?他要如何與三兒溝通,如何讓他明白他的想法?他不忍心傷害三兒,他明白三兒這些年為他做的,但是他也不能認同三兒的作為,最可悲的是,他似乎不再能說服他了。
他到底要怎麼辦?
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素白外衫,商君卻不急著回房,而是靠著走廊的木梯,怔怔地看著客棧外的皚皚白雪,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
不知站了多久,忽然從右邊的小院傳來一串極輕的腳步聲。商君眯眼看去,只看過一抹刺目的紅影一閃而過,身形奇快,那妖嬈輕盈的體態,一看就是個女子,可惜商君未來得及看清楚樣貌,來人已經躥進了最靠裡的包間。
那是修之的房間。
商君大驚,臉色微變,不過才奔出數步,商君又停了下來。剛才那女子是誰?那身手,自然不會是郡主,紅衣女子是不是修之認識的人?他這樣闖過去,會不會不太好。
再次看向修之的房間,裏邊依舊一片漆黑,沒有點燈,也沒有聲息。如果是會友,何以會不點燈?難道是……
不可能,修之不是那樣的人!
即使心裡依舊滿腹疑惑,商君還是極快地奔向修之所在的房間,站在門口,屏息靜聽,裏邊一點動靜也沒有,貼著房門看去,裏邊又是一片漆黑。一咬牙,商君一把推開修之的房門。
房門才開,還未及看清裏邊的情況,一條火紅的絲帶滿含勁力地朝著他的脖子襲來。
商君暗驚,後躍一步,避開絲帶的攻勢,伸出手想要抓住它,才發現這紅得熾烈的絲帶竟是極薄極輕,但卻柔韌而冰冷,幾乎抓不住它。它彷彿有靈性一般,從指縫間滑走。商君緊蹙眉頭,手也撫上了腰間的凌霄軟劍,能如此精妙地控制這樣一條輕薄古怪的絲帶,這人的武功路數必定詭異。
側身掠過絲帶,商君揮出軟劍,想要將絲帶斬斷,誰知,絲帶竟與軟劍相交,擦出一道微弱的火花。絲帶承受不住商君的勁力軟倒下來,但是卻絲毫未損。
商君瞠目,這是什麼兵器,竟是凌霄也斬它不斷?
絲帶滑落,商君有些急切地看向它的盡頭,想看看擁有此等兵器的,是什麼人。
屋裡光線昏暗,商君費力地眯眼開去,總算看清不遠處的人,那是一張極年輕嬌艷的臉龐,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黑暗中,女子一雙靈眸熠熠生輝,驕傲而率性寫滿微昂的俏臉,一身烈焰紅裝,配上她略黑的小麥色皮膚,顯得健康而野性十足。
女子也怔怔地盯著商君,一雙眼在他的臉上流連,毫不掩飾她的驚艷。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商君忽然想起修之的情況還不明了,眼前的人是敵是友也不知道,心下一橫,再次揚起手中的凌霄軟劍,劍尖直指女子執著絲帶的右手。
商君身手奇快,女子大驚,再次揮舞絲帶。可惜商君已經近在咫尺,眼看右臂就要被軟劍纏上,只聽見一聲劍氣低吟由遠及近,商君立刻感到一股強盛的勁力襲來,手中的凌霄軟劍被彈開。
這屋裡還有別人?他剛才居然一點也沒感覺出來,他的武功真的倒退到這種程度?
凌霄軟劍因為剛才的撞擊,發出嗡嗡的長鳴,虎口處隱隱作痛,商君抬眼看去,一柄血紅色的重劍橫在眼前,閃著渴血的寒光。
這是——
暗夜中,高大的黑衣男子一手握著長劍,一手捏著修之的咽喉,冷若寒冰的逼視讓人窒息。
這雙眼睛,他,認得。
「又是你!」商君低叫。
一年前追殺修之的男人,怎麼又是他?商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即使他功力十足的時候,也未見得是他的對手,更何況現在。
心急如焚的時刻,商君想起了還站在身邊的紅衣女子,女子的紅綢雖然是件利器,可惜她功力尚淺,而且剛才黑衣男子出劍救她,兩人必是一夥的。要救修之,商君決定——賭一賭!
商君赫然回身,速退一步,運足全力,逼向紅衣女子。莫殘手中擒著修之,未能反應,薇娜已經落入商君手中。
扣住薇娜的咽喉,商君與莫殘冷眼相對。
莫殘原本就冷漠的眼,此時閃著幽深的寒光,即使是身處黑暗中,那冷殘的殺氣依舊震懾人心,低沉的男聲如同夾帶著冰霜一般襲來:「放開她。」
商君前胸隱隱作痛,好強的內力。看著莫殘的指尖幾乎嵌入修之的脖頸之中,黑暗的房間裡看不見修之的臉,但是從喉間溢出的痛苦低吟顯示著修之此時的危急。
他根本不是男子的對手,商君輕咬牙根,冷聲回道:「你先放開他!」手下也使了力氣,女子疼痛地悶哼一聲。商君感受到女子脖間的脈搏怦怦地劇烈跳動著,女子的性命就握在他掌心,聽到暗處男子的呼吸聲漸漸有些紊亂,商君知道自己抓對了籌碼。此時女子的臉色也憋得漲紅,商君沒有放開她,手勁卻是鬆了一些。
感覺到商君手裡收了些許力道,薇娜抓著藥粉的手也是一頓。她身上有上百種可以讓人生不如死的藥,誰擒了她,是自找苦吃。不過這個白衣男子倒是有些意思,她有點捨不得他死。而且她也可以乘機試試莫殘到底有多在乎她。將藥粉重新收回袖間,薇娜配合地任由商君挾持,即使脖子已經不是很痛,還是繼續表現出痛苦萬分的樣子。
商君有些莫名,他明明已經收了勁道,女子怎麼還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心下疑惑,不過他現在的精力只能放在莫殘身上,無暇顧及其他。
兩人各自擒著人質,冷目敵視著,誰也不肯妥協。商君更是不敢妥協,因為他的武功,早已大不如前。
屋裡的這番打鬥,驚動了旁屋的襲慕、夜焰,兩人衝進門來,就看見秦修之被一個黑衣男子挾持著。兩人抽出長劍,向黑衣男子攻去。
商君挾持著薇娜與他對峙,莫殘心情本來就極壞,現在又有兩個不怕死的往前衝,他更是不耐,「你們想要他死,可以再靠近一點。」
商君離他最近。黑衣男子話音剛落,修之忽然發出一聲極痛苦的悶哼,商君嚇得臉色微白,對著急忙迎上來的兩人吼道:「不要過來。」
襲慕、夜焰腳下一僵,他們也聽見了秦修之痛苦的聲音,心裡又急又氣,卻也只得停在原地狠狠地盯著黑衣男子。如果目光可以殺人,莫殘估計已經千瘡百孔,可惜莫殘根本不把這種瞪視放在眼裡。
男子的指力如此之強,修之命在旦夕,想到黑暗中的修之臉色通紅,呼吸困難的樣子,商君的心竟是有些慌亂起來。暗暗調息之後,商君才冷靜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這個男子,是叫商君吧。他對他印象深刻。一年前,算是被他弄混了一回,今天,光聽他的吐納,已知他內力虧損,卻還能這般強硬地與他為敵。黑暗中,莫殘一向漠然的嘴角輕揚,聲音依舊冷傲:「莫殘。」
莫殘!
江湖排名第一的殺手,莫殘。
商君心下一涼,難怪他武功高不可測,難怪他的劍渴血猩紅,難怪他敢說,他殺人從來只殺一次。
他殺人,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商君本就惶惶的心,此時更加不安。迎視著那雙冰冷的眼,商君怒道:「莫殘,你不講信用。」他答應過如果他輸了,就不會再殺修之,他居然出爾反爾。
莫殘一張冷臉彷彿結了霜一般,極度不耐煩地回道:「我這次來,又不是來要他的命的。如果我想他死,沒有人可以攔得住我。你最好立刻放了那個女人,不然我就要改變主意了。」本來他打算問清楚一件事情就走,若不是他闖進來搗亂,他早就已經離開了。
不要修之的命他來這幹什麼?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商君承認一點,如果他要修之死,他確實攔不住。看看被他挾制在懷裡的紅衣女子,再僵持下去,也沒有意義,商君大聲說道:「好,我們同時放人。」
莫殘默不作聲,商君依舊故我,朗聲說道:「一、二、三!」
說完三的時候,商君鬆開了扣住紅衣女子咽喉的手,另一手在女子身後抓住她的腰帶,眼睛緊盯著莫殘。
片刻之後,商君聽見修之大聲喘氣的聲音,心終於放了下來,莫殘鬆手了。
秦修之有些踉蹌地走出裡間,商君立刻放開抓住紅衣女子的手,迎了上去。
薇娜失望地撇撇嘴,好沒意思。莫殘都沒有為她著急,也沒有問她有沒有受傷。
「修之,你怎麼樣?」扶著修之的手,商君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的手冰冷得嚇人。修之只覺得喉嚨和胸口像是火燎過一般疼痛,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對著商君微笑搖頭。希望能讓他安心。
此時的秦修之,臉憋得通紅,脖子上,紅白相間的五指印格外刺眼,而他還是一如平常地對他溫和地笑著,想要安撫他驚魂未定的心,卻不知修之此時的笑容,只會讓他的心更痛。
商君倒了一杯水給修之順氣。莫殘冷硬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只和他一個人談。」
商君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道:「不可能。」修之的臉色還未恢復,淤痕也赫然在目,除非他瘋了,不然絶不可能讓修之獨自和這個渾身上下都危險的人待在一起。
商君回得決絶,莫殘也絲毫不肯妥協,兩人又一次怒目而視,好不容易稍微緩和的氣氛,再一次緊張起來。一直站在旁邊的紅衣女子翻了個白眼,這兩個人就打算這麼瞪一個晚上,還是先打一架?指著襲慕和夜焰,女子說道:「行了,你可以留下,他們不行。」
他的武功現在不足以保護修之,商君還在思考。修之喝了水,氣好不容易順了下來,不忍商君苦惱,用沙啞的聲音吃力地說道:「襲慕、夜焰,在門外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是。」襲慕、夜焰對視一眼,依目前的情況,也只能先退出去再說。
屋裡只剩下四人,薇娜從腰間拿出火摺子點上蠟燭,房間裡一下子明亮了起來,叉著腰,微笑著對莫殘說道:「好了,沒外人了,要說什麼快說,再不說天都亮了。」
莫殘瞪著薇娜的笑臉,一聲不吭。薇娜莫名其妙,她在幫他耶,就知道瞪人。撅著嘴,薇娜也睜大眼睛瞪回去,不服氣地回道:「你瞪我幹什麼?人家是一對,你非要趕他走他也不會走啊!」
商君本來閒閒地看著他倆吵起來,誰知道女子會忽然來這麼一句,害怕自己女子的身份暴露,心下一慌,立刻怒道:「荒唐。」
他激烈的反應換來三人的側目,秦修之的心更是沉入了谷底。商君果然是鄙視那樣的感情的,嚥下心中的苦澀,秦修之也配合地解釋道:「這位姑娘你誤會了,我們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薇娜嗤之以鼻,哼道,「剛才怎麼沒有一面鏡子讓你們看看對方的表情。」喜歡就喜歡嘛,不知道他們彆扭些什麼。
商君與秦修之都有些尷尬,各自別開頭。商君輕咳一聲,故意沉聲說道:「你不要再胡說了。我們倆都是男子,這麼可能是一對。」
「男子?」薇娜打量的目光在商君身上溜躂了一圈,他是不是男子,她不敢確定。不過剛才他把她困在懷裡的時候,她似乎感覺到了不屬於男人的柔軟。商君被薇娜看得心緊張地怦怦跳,臉上卻不敢表現出分毫。就在商君擔心薇娜會說出什麼的時候,她卻是話鋒一轉,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男子也可以是一對嘛。」
「啊?」商君傻眼。
輕輕搖頭,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樣子,薇娜背著手,說教道:「師父說過,世上的愛情,只要是真心相對,就什麼都可以超越,超越年齡,超越性別,甚至超越時空,而且啊——」
「薇——娜!」莫殘額間的青筋幾乎暴起,他不說話,她就當他死了是不是,那麼多廢話。
薇娜輕輕吐舌,有人好像要發飆了,感覺退到旁邊的椅子上乖乖坐好,連聲回道:「好好好,我閉嘴,你們繼續。」
商君好笑地搖搖頭,這女子古靈精怪,率性而為,還真是有些可愛呢。
真心相對,真的可以超越一切嗎?修之若有所思地看向商君的側臉,最後只能化作一聲低嘆。
一聲雞鳴劃破長空,雖然屋外仍舊一片漆黑,卻也昭示著黎明即將達到,莫殘低咒一聲,這一晚上都在幹什麼。
走到秦修之面前,莫殘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垂在秦修之面前,冷聲問道:「我只問你,這個,原本是不是你的東西?」
秦修之細看,是一塊扇形白玉玲瓏,晶瑩剔透。不明的燭光下,玉珮仍發出淡淡的玉質柔光。玉玲瓏正面雕著蘭草,沒有開花,寥寥數筆的雕刻,卻將蘭的清幽靜雅躍然於玉上。
確實是他交給慕容舒清的那塊玉玲瓏,秦修之坦誠回道:「這東西並不是我的,我不過是代為保管。」
莫殘眼中光芒更勝,似乎有些激動,盯著秦修之,急道:「這東西從哪來?」
看了一眼莫殘急切的樣子,秦修之掩眉思索了一會,回道:「我已經把這玉玲瓏和它的來歷都給了擁有上闋的人,你若真是它的主人,應該已經知曉。」
莫殘冷聲回道:「慕容舒清只把玉玲瓏交給我,沒有說明來歷。」
他真的是從舒清那兒得到的嗎?想了想,秦修之回道:「好,如果如你所說,那麼上闋應該也在你手中,你拿得出上闋,我便告訴你。」
莫殘並沒有多做考慮,將手探入懷中,很快,拿出了另一塊玉玲瓏。秦修之接過仔細辨認,這塊玉面一邊雕刻的是一枝怒放的寒梅,一樣簡單的雕刻,卻已經將梅花的靈性和傲骨雕刻得惟妙惟肖了,可見雕刻之人必有愛梅之心。
看起來應該是一對,但是這上闋他只見過一次,並不敢確定。想了想,秦修之拿起兩塊玉玲瓏,將繫於上闋頂端的殷紅錦線提起,讓其懸於半空中。
忽然——四周的光線彷彿瞬間就聚集在白玉之中一般,由內而外,慢慢透出微微的紫色螢光。兩塊玉玲瓏漸漸發出柔和的紫光,紫光愈來愈甚,當紫光包圍著它們的時候,玉珮開始輕輕顫抖起來。它們的震動,發出一陣低低淺淺的如鈴聲般清脆的響聲,窸窸窣窣,忽高忽低,如情人間的低語,如歡快的對吟。
「這——」商君驚訝地看著眼前唯美的一幕,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說什麼。
「天啊!」薇娜也圍在桌旁,盯著兩塊交相應和的玉珮,奇道,「太神奇了!」她家裡也有好多奇珍異寶,都沒有這個有趣。
秦修之將它們稍稍分開,紫光和低鳴都明顯減弱,將它們靠近,就再次發出絢麗的紫光和漸強的低吟。與那日他和舒清看到的一樣。緩緩將玉玲瓏放下,修之笑道:「果然是一對。」
玉珮放下之後,只一瞬間,光華盡斂,怎麼看,都只是兩塊玉料上乘的擺件而已。
三人都還震撼於剛才的奇景中,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莫殘看著兩塊玉玲瓏,心中有一種難言的感覺,這就是所謂的一對嗎?只有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光華萬千?既然如此,又何以分開二十餘年?
掩下心中微亂的情緒,莫殘對著秦修之,說道:「你現在可以說了。」
修之點點頭,說道:「其實……」
秦修之才說了兩個字,一支凌厲的長箭刺破窗紙,向著他的咽喉處襲來。長箭力透千鈞,來勢洶洶,商君感覺一股殺氣逼人而來,只來得及拉住修之的衣襟往旁邊帶去,卻來不及救站在修之身後的薇娜。好在莫殘機敏,手中的赤煉擊向長箭,箭峰與重劍摩擦而過,偏了方向,最後直直插在床沿上,箭身沒入一半。可見,這力道之猛烈。
箭尾的翎毛還在不斷地抖動著。四人面面相覷,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莫殘和商君忽然臉色大變。商君大叫一聲:「小心!」
幾乎與商君的喊聲同時而來,數十支羽翎長箭再一次凌厲地破窗如入。商君拉著秦修之躲到床旁的衣櫃後,只聽見長箭咻咻地釘入木櫃的聲音。商君手撐著櫃子,每一下長箭嵌入木頭的勁力都透過木櫃穿透過來。商君暗暗心驚,好強的臂力!
商君稍稍偏過頭,看向莫殘和薇娜。他們躲在推翻的桌子後面,歪倒的桌面上已經插了十幾支長箭,每一支都穿透厚達一寸有餘的紅木桌面,看樣子,桌面支撐不了多久。
商君與修之對視一眼。修之也看見了薇娜和莫殘的危險境地,對著商君點點頭。修之退後一步,商君運氣於掌中,使力側推,木櫃立刻打橫,隔在木桌前面。薇娜長出一口氣,好險,這桌面再來兩箭估計就要裂開了吧。
從桌後鑽出來,一邊拍著身上的木屑,薇娜一邊抱怨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也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四人站在木櫃後,只聽見院外傳來了打鬥的聲音。商君面色沉重地看向莫殘,他也是一臉的寒霜。
一會兒,箭聲漸歇。幾道極其迅速輕盈的腳步聲穿過外邊繁雜小院,直奔裏屋。聽他們的內息,該是剛才放箭之人,來者絶非善類。莫殘亮出了手中的猩紅長劍,商君也緊握著手中的軟劍,另一隻手則緊緊抓住修之的手腕。
滿室皆是閃著寒光的箭尖,紛飛的木屑。看向商君嚴陣以待的側臉,秦修之心頭一熱,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緊扣住商君的手。這麼多年來,他經歷過無數次追殺,這次能與商君同生共死,他也不枉此生了。
商君感受到手心的力道,剛想回頭,四個身形魁梧的黑衣人衝了進來。他們的武器很是詭異,兵器的前端帶著一尺長的狹長雙刃尖刀,中間是一條軟鐵鏈,握在手中的另一端,是一條兩寸有餘的鐵棍。
他們才一進門,四隻尖刃立刻襲來。商君揮出軟劍,劍身立刻與鐵鏈糾纏在一起,鐵鏈尾端險險地划過商君的臉頰。對方使力一拉,商君極力調整內息,手中的軟劍才沒有脫手而出。正僵持著,他們中的一人看向放在床上的玉玲瓏,立刻撲了上去。好在莫殘快他一步,以赤煉截住了他的去路,對著薇娜喊道:「薇娜,收好玉玲瓏!」
「好。」應了一聲,薇娜輕揮手中的嫣紅絲帶,絲帶彷彿有生命力一般,包住玉玲瓏。薇娜輕輕收回,玉玲瓏已經在她袖間。與商君對峙的那人忽然用內力震開了商君的軟劍,掉轉方向,短刃逼向薇娜。
商君驚道:「薇娜小心!」
薇娜低叫一聲,只來得及將手中的絲帶舉起,一聲尖鋭的金屬摩擦聲之後,短刃被隔在紅紗之外。黑衣人瞠目,不敢相信自己的短刃居然刺不破薄薄的一層細紗。而薇娜估計已經使盡全力,一口濁血噴在紅綢之上,淡淡的血腥味刺激了莫殘的神經。商君幾乎看不清楚他是如何出的劍,一道紅光閃過,傷害薇娜的人已經身首異處!血噴灑得半面牆沿儘是血污。
原本以為同伴慘死,另外三人會被震懾。誰知三人連看都不看倒下的同伴一眼,彷彿死的是不相干的人一般。眼中的冷邪之氣讓商君忍不住皺眉,他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組織?可以對同伴的生死視而不見。
三人緊扣手中的利器,一人攻向莫殘,一人逼近薇娜,還有一個短刃所指之處,竟是修之,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要將修之置於死地。
商君將修之推到身後,黑衣人的兵器殺傷面積太大,鐵鏈一揮,整個裏屋幾乎都被短刃掃過,好幾次都差點刺中修之。商君眼中精光一閃,欺身上前,用軟劍纏住鐵鏈,氣走全身,運足內力,擊出左掌,正中黑衣人前胸。黑衣人被商君內力所傷,跌倒在地,口吐鮮血,被趕過來的衛溪一舉拿下。
莫殘已將另兩人打退,薇娜受傷,屋子裡的人也越來越多。扶著薇娜退到秦修之身後,莫殘低聲說道:「我會再來找你!」
說完抱著薇娜,閃身出了滿是血跡、狼狽不堪的裏屋。
蕭縱卿急急趕來,就看見莫殘飛身而出的背影,立刻沉聲說道:「流雲,追。」
流雲走過商君身邊,被他一手攔下,又輕又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追了。」
流雲為難地看了商君一眼,卻發現他臉色白得透明,額間一顆一顆汗珠沿著臉頰滴落,嘴唇乾涸蒼白。流雲有些緊張地說道:「商公子,你——」
話還沒說完,一滴黑血從商君的唇角滑落,他的身體也向後軟倒下去。流雲嚇得趕緊扶住他的身體,一直站在商君身後的秦修之也立刻迎了上來。
「商君!」扶著商君,修之感受到他單薄的衣衫下冰冷而單薄的身體。想將他扶到床上,人已經被蕭縱卿一把抱在懷裡。
「君!」蕭縱卿輕拍著商君的臉頰,唇角不斷有黑血溢出,蕭縱卿的手也有些抖了起來,「君,你怎麼樣?」喊了幾聲,商君依舊緊閉雙眼。蕭縱卿慌亂地將他攔腰抱起,對著身邊的流光吼道:「快請大夫。」
「是。」流光話音未落,蕭縱卿已經抱著商君走出了這間破敗的房間。
衛溪和齊凌對看一眼,將重傷的主子交給外人,好像不太妥當,但是應該怎麼樣才妥當呢?他們一時也想不出來,只得呆站在原地。
呆站在原地的還有一個人,就是滿身是傷的秦修之。
隴宜亥和隴琉璃走進院子的時候,黑衣人幾乎已經被襲慕、夜焰制服了。隴琉璃最先跑進屋內,看見滿身血污的修之,擔心地問道:「修之,你,你的脖子!」脖子上的淤痕又黑又腫,看得她心疼得淚眼婆娑。
「疼嗎?」隴琉璃輕輕伸手,想要幫他包紮一下,卻被秦修之攔下。
「我沒事。」收回一直追隨著商君的目光,掠過隴琉璃身側,無視一屋子的人,秦修之背過身去,淡淡地說道,「我累了,想休息,各位請吧。」
這滿地的狼藉污血,怎麼休息?「修之——」琉璃想讓修之到她的房裡休息,才開口隴宜亥一口打斷:「琉璃,走吧,不要妨礙秦公子休息。」
這傻丫頭,看不出人家根本不想理她嗎,那溫和卻孤傲的背影,豈是那麼容易靠近的?
隴琉璃雖不情願,也只得隨著哥哥離開。小院裡遍地都是屍骸,隴琉璃噁心得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間。
何成把幾個被俘的黑衣人押到隴宜亥面前,幾人雖然已經一身是傷,卻依舊不肯屈服。隴宜亥盯著他們看了好一會兒,才冷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沒有一人作答。何紹華氣憤地踢了他們幾腳,這些高大的黑衣人居然向後倒去,一動也不動了。何紹華有些傻眼,一邊踢著一人的腳,一邊罵道:「別想裝死。」
踢了幾下,仍是沒有反應。何成蹲下身子檢查,黑衣人全部口吐黑血,沒有了脈息。
何成搖搖頭,回稟道:「主子,他們服毒了。」
隴宜亥輕輕皺眉,問道:「是鐵甲軍的人?」
「不是,沒有一個人身上有鐵甲軍的令牌。」而且鐵甲軍被俘,也不會服毒自盡,這樣陰毒的做法,應該是江湖幫派的作為吧。
輕輕揚手,隴宜亥面色如常地說道:「收拾一下,吩咐下去,在鹽城休整兩天再出發。」
「是。」
隴宜亥看了看門窗盡毀的房間,再看看滿地的屍骸,緩緩走出了小院。
這些人都是秦修之的幾個侍衛殺的?秦修之到底是什麼人?這些黑衣人又是什麼人?他們與商君,是什麼關係?他似乎還有很多疑惑沒有解開。
蕭縱卿用熱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商君的額頭,可惜一點用也沒有,被子已經蓋了好幾層,他的前額上,依舊冷汗漣漣。即使是昏迷,商君的眉頭仍是緊緊皺著,呼吸紊亂。
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將他冰涼的手握在掌心,蕭縱卿將唇輕輕貼在商君的指尖上,輕聲說道:「君,你好好睡,有我在你身邊,什麼都不用擔心。」
他真該好好地打自己幾個耳光,即使是和他鬥氣,也不能對他的事情不理不睬。如果他及時發現他的行蹤,他是不是就不會受這麼重的傷?
心裡想著,蕭縱卿還真的狠狠地給了自己幾下。再次轉過頭來的時候,商君已經睜開了眼睛。蕭縱卿半跪床前,怕是驚到他一般,小聲地問道:「你醒了?」
商君實在沒什麼力氣,又緩緩閉上了眼睛。蕭縱卿以為他不想理他,握著商君的手,輕聲問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商君依舊不語。
看他虛弱的樣子,蕭縱卿心痛了,也心軟了,輕嘆一聲,說道:「我知道,我的一些做法,你不喜歡。我答應你,以後有什麼事,會和你商量了再去做,好嗎?」
久久,商君終於睜開了眼睛,與他寵溺的眼相對。商君低聲說道:「如果——」才開口,商君立刻覺得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暗暗調息了很久,他還是堅持說道,「如果我說,不能做的事,你真的就不去做嗎?」
「我……」迎著商君沉寂而認真的眼,蕭縱卿遲疑了一會,他不想再騙他。
他不說,他幫他說吧。商君輕輕勾起唇角,輕輕回道:「你不會,你覺得對我好的事情,你就會去做。」
蕭縱卿握著商君的手一僵,他不能否認,商君說的是事實,只要是對他好的事情,他還是會去做。
有些僵硬地轉過頭,看向華麗的帷帳,商君極輕極輕地說道:「三兒,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你哄一哄就能天真地以為沒事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寵溺,更不接受哄騙,即使,是善意的。」
蕭縱卿眼中划過一絲傷痛,在他心裡,他就是一個騙子嗎?
靠坐在床沿上,蕭縱卿依舊牽著商君的手,只是力道大得讓人疼痛。與商君一樣,盯著絢麗的床幃,蕭縱卿內心苦澀地說道:「我從來就沒有當你是天真無知的小女孩,更加沒有想過要哄騙你什麼,我只是——」停了一會,蕭縱卿深吸了一口氣,坦誠說道:「只是想要保護你,照顧你,愛你!」
「三兒!」商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他說過會保護他,照顧他,幫助他,獨獨沒有說過愛。商君被這突來的「愛」字震得呼吸困難,他不知道此時的心痛是因為傷還是因為三兒。三兒對他,已經是愛了嗎?他一直以為三兒對他的情更多的還是少年的懵懂演變而來的依戀,難道他錯了?
「需要這麼驚訝嗎?」蕭縱卿苦笑,一邊搖頭一邊嘆道:「我以為,我已經表現得足夠明顯了。看來,還不夠。」
蕭縱卿忽然翻過身,雙手撐在商君身側。商君現在根本動不了,只能緊張地盯著蕭縱卿。蕭縱卿緩緩俯下身子,在兩人的鼻子幾乎碰在一起的時候,他停了下來。看著商君的眼睛,蕭縱卿一字一句地說道:「商君,我愛你。我會愛護你,照顧你一生一世,我的誓言永遠都不會變。」
不高不低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沒有刻意地加重語氣,卻是字字句句都鑽進耳裡,壓在心裡。因為疼痛,他的眼前幾乎是迷濛的,但是他依然看清了這雙執著的眼。三兒的眼睛很美,尤其是認真的時候,就像現在。商君輕輕眨眼,靜靜的回視他,正要張口說話,蕭縱卿忽然用手指輕點在他的唇上,柔聲說道:「你受傷了,不要說太多話,好好靜養吧。」
說完,他俐落地從床上翻身而下,走到門邊,沉聲說道:「流光,大夫請到了嗎?」
背對著商君,蕭縱卿交握在胸前的手仍然因為緊張而微微輕顫著,他很想知道,商君剛才想對他說什麼,但是商君平靜的樣子又讓他很害怕,害怕他說出他承受不了的話。他現在有些後悔了,不該在這個時候貿然表白,或許等他做得好一點,再好一點的時候……
那時再說,君就會答應嗎?他依舊不敢肯定。
「已經在大堂等候了。」流雲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深吸一口氣,讓紊亂的心跳恢復常態,蕭縱卿回道:「請他過來。」
「是。」
商君忽然低聲叫道:「等等。」太過激動,他忍不住低咳了起來。蕭縱卿趕緊走到床邊,急道:「你有什麼事情輕聲告訴我就行了,別亂動。」
好不容易順過氣來,商君輕喘著說道:「我受的是內傷,找普通的大夫根本無濟於事,讓他去看看修之吧。」
又是秦修之!他傷成這樣就是因為秦修之,現在醒來不顧自己安危,想到的還是秦修之。他的魅力就這麼大?眼中閃過一抹憤怒,蕭縱卿的臉色一沉,冷聲回道:「他自然有人關心,郡主早就給他請了大夫,親自悉心照顧,你就不用為他擔心了。」
這話酸的,商君無奈地苦笑,他再不說點什麼,三兒的臉色就不只颳風下雨,還要電閃雷鳴了吧。輕嘆一聲,商君以極輕的聲音說道:「三兒,你知道我的身份,多一個人知道,多一份危險。」大夫一把脈,是男是女,立見分曉。
聽了商君的解釋,蕭縱卿的臉色稍好了一些,輕撫商君冰涼的額頭,勸道:「普通大夫雖然不會治內傷,給你調理調理身體還是可以的。你就給他看看吧。」看他依舊搖頭,蕭縱卿保證道:「你放心吧,我自有辦法讓他沒有機會說出去的。」
沒有機會?商君瞠目,驚道:「你不會想——」
殺人滅口嗎?蕭縱卿哭笑不得,「我不是殺人狂。」他本來只是準備讓大夫隔著窗幔診治,看不見裏邊的人是誰?也就無從在意是男是女了,想不到商君想到的居然是殺人滅口,他在他心中就真的這麼不堪了嗎?
暗暗舒了一口氣,商君抱歉地看向蕭縱卿。蕭縱卿回以一個輕柔的笑容,繼續勸道:「讓他給你看看,好歹調息一下身子,我再幫你找能治內傷的名醫。」商君這樣三天兩頭受傷,或者他應該讓鬼谷跟在身邊才對。
商君想了想,最後還是搖搖頭,說道:「你讓他回去吧,看了也是白看,有一個人可以治好我的傷。」他原本不想驚動小師叔,但是這次,不找他,他或許就要撐不住了。
「誰?」蕭縱卿好奇,能得商君如此肯定的人,必是天下難得的名醫。不管這人是何方神聖,他都會為他找到。
小師叔應該還在祁家吧,商君回道:「待會我修書讓齊凌帶去東隅就行了。我們明天起程,這裡不是安全的地方,一切等到了天城再說。」今天發生這樣大的廝殺,鐵甲軍一定聽到風聲,這裡已經很危險了。
蕭縱卿立刻搖頭,說道:「你的傷這麼重,明天怎麼走得了?」
商君極力地勾起唇角,故作輕鬆地回道:「沒事,一點小內傷,到了天城再治我也安心些。」
「不行!」君雖然一個字也沒說,但是他從醒來到現在,動也沒動過一下,就連他剛才靠他這麼近,他也沒有出手推開他,聲音細弱得他幾乎都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這還算小內傷?
想到說服三兒要耗費的精力,商君的頭又開始痛了。想了想,商君乾脆說道:「找大夫也是要時間的,我會通知他到天城匯合,早一天到,就能早一天治傷。」
明知商君是故意這麼說,蕭縱卿也拿他沒辦法,只能回道:「好吧。那你先好好休息。」
坐在床前的地上,半靠著床沿,蕭縱卿手托下巴,安靜地看著商君的側臉。商君微閉著眼,無奈地說道:「你這樣盯著我看,我怎麼休息?」
蕭縱卿輕輕揚眉,笑道:「不能休息嗎?你可以當我不存在。」
商君實在沒有力氣和他說笑,用力地將頭轉向床內,不再看他。
怕他不能好好休息,蕭縱卿站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才輕聲說道:「好,我出去。」
房門輕輕扣下。
床內側的絲被上,一小攤暗黑的淤血滲透薄被。商君的唇角,污血緩緩地流淌著,費力地睜開眼睛,壓抑地喘著粗氣,唇角的血漬他竟然沒有力氣去擦拭,好在三兒最後離開了,不然他真的裝不下去了!胸前一陣陣地疼,一會像火燒,一會像冰窖,每一次吐納呼吸都好困難。
他知道,自己果然中毒了!
沒想到黑衣人兵器上居然淬毒,希望他能撐到小師叔來的時候吧。
出了房門,蕭縱卿原本還輕鬆柔和的臉一下綳了起來,對著守在房門的流雲說道:「流雲,從今天起,十二個時辰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今天這樣的事情,他絶不允許再有第二次!
他的命就是我的命,流雲一怔,這個命令意味什麼,流雲不敢細想,抱拳回道:「是。」
一邊走下樓梯,蕭縱卿一邊對身後的流光低聲說道:「流光,調集無聲門眾,查黑衣人屬於什麼組織?還有,從房間裡離開的一男一女。」
「是。」
走到秦修之住的客棧側院,已經是巳時了。雪早就停了,陽光也比平日來的亮些。黑衣人的屍體和血跡被清理得很乾淨,小院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客棧裡的客人來來往往,秦修之原來住的房間門窗依舊破損,裏邊空無一物。另一側的廂房外,守著一個高大的黑衣男子,他,應該是叫襲慕吧。
按照他剛得到的消息,秦修之,海域人,年齡身世不詳,他來到商君身邊,也只是巧合嗎?
蕭縱卿想得出神,一個急急走來的女子差點撞上他。蕭縱卿側身閃過,再看之下,竟是隴琉璃,手中端著一碗濃黑的藥汁。
蕭縱卿微微一笑,說道:「夫人,小心啊。別把藥給灑了。」
隴琉璃看了蕭縱卿一眼,輕輕點頭,向著黑衣男子守護的房間走去。
看著隴琉璃姣好的背影,蕭縱卿若有所思,眼中閃過一絲戲謔的光彩,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離開側院。
……
鹽城,南山。
雪漸漸開始融化,春的氣息越發濃烈,微風中帶著淡淡的草木清香,初春的陽光溫暖而舒適。高聳的南山之巔上,半跪著的黑衣男子絲毫沒有感受到陽光的溫暖,只覺得寒氣逼人,低垂著頭,不敢看向前方的人,聲音中也帶著絲絲顫抖:「行動失敗。」
山頂上的風仍是強勁,吹得衣袂噗噗直響。久久,一道喑啞的男聲低低響起:「先把東西搶到,還有,那個人一定要死。」
每一個字都說得一樣,沒有高低起伏,聽不出喜怒哀樂,聲音就像打磨的砂紙一樣難聽,讓人毛骨悚然。黑衣人卻是鬆了一口氣,這說明他今天不用死,趕緊躬身回道:「是。屬下立刻去辦。」男子轉身立刻奔下山去。
群峰峻嶺之間,那道身影,白得炫目。立於峰巒之巔的人,身著一襲緞面雪白長衫,素白的衣襟上飄著數朵墨蘭,飄逸而儒雅。初春時節裡,這樣的穿著,依舊顯得單薄。男子一頭飛揚的墨髮不束不綰,臉上戴著半面玄鐵面具,看不見樣貌,只看見狹長的細眸向上輕揚著,一把嫣紅紙扇,在手中自如地把玩。
今年的春天,來得有些晚了。一陣微風拂面,白影幾個起落,山巔之上,早已沒了他的蹤影。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了。商君靠在窗邊,透過薄薄的紗簾,看著外面明媚的陽光,熱烈得晃眼。今年的春天真是奇怪,來得晚,卻是熱力非凡。誰承想,半月前還是寒冰覆雪,現在已經春暖花開?
日夜趕路,即使蕭縱卿後來為他換了幾匹好馬駕車,馬車依舊顛簸得厲害,胸口一陣火辣。商君從袖間拿出一塊絲帕,掩唇壓抑地輕咳了起來,久久才順過氣來。緩緩拿下絲帕,點點暗黑血跡在純白絲帕上顯得格外刺眼,商君卻是習以為常地將絲帕輕揉在手心裡。
繼續靠著車壁,商君半眯著眼,將身上的雪貂長袍攏了攏,嘴角掛著一絲苦笑。他也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虛弱成這樣。他中的不知是什麼毒,他試過用內力將它逼出來,可惜沒有用,毒氣一直在攻擊他的心脈,而且越來越猛烈。如果十日之內,到不了天城,等不到小師叔,也算是天要絶他吧。
馬車在官道旁漸漸停了下來,蕭縱卿溫柔的聲音從紗簾外傳來:「君,今天陽光很好,你要不要下來走走?」
看看窗外的陽光確實很溫暖,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商君遲疑了一會,輕聲回道:「好。」
商君有些吃力地坐直身子,將披在身上的貂毛長披風脫下,走到車門前。商君想了想,又拿了一件素白長襖穿上,才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馬車外,蕭縱卿早已經等在車旁,看見商君出來,微笑著伸手扶他。這一次,商君沒有拍開他的手。藉著蕭縱卿的力量,商君跨下馬車。抬眼看去,正值中午時分,一時找不到客棧茶寮,一行人在路邊就地休息,春日暖陽下,也頗自在悠然。
外面的陽光比馬車中看到的更為耀眼,商君微微眯起眼睛。一直細心觀察他的蕭縱卿輕聲問道:「很刺眼?我給你找把傘。」
商君搖搖頭,回道:「不用了,曬曬太陽也好。」
自從那日客棧打鬥之後,商君不是待在馬車裡,就是在客房休息,隴宜亥很少有機會見到他。看他下車,他刻意走了過來與他打招呼,不過在看清商君憔悴而無血色的臉龐之後,隴宜亥不禁有些擔心地問道:「商君,你的臉色很差,傷是不是加重了?」
商君側過頭,看向他,揚起一抹笑,回道:「我沒事,只是有些累而已。」
這種敷衍之辭自然是誰也說服不了,他的傷只怕不是一般的重吧。隴宜亥對上商君平靜坦然的眼,只微笑著點頭,不再問下去。
站在他身側的隴琉璃不明白其中隱情,真當他是勞累過度,溫婉地說道:「商公子,這一路車馬勞頓,你身體不好,一定要多保重才是。」她沒見過男人這般瘦弱的,看著蕭縱卿一直扶著商君的胳膊,隴琉璃美艷的靈眸中閃過一抹輕蔑。
商君莞爾,他是怎麼得罪這位郡主千金了?自在地輕笑,商君微微躬身,回道:「多謝琉璃關心,商君自會小心。」
隴琉璃輕輕欠身,算是回禮。正要轉身回馬車,卻聽見商君一聲低喚:「修之。你陪我到那邊走走吧。」隴琉璃一僵,這次看向商君的眼睛裡,滿是厭惡之色。
「好。」秦修之一直很擔心商君的身體,現在有機會可以單獨和他談一談,自然是再好不過。
感覺到蕭縱卿扶著自己的手緩緩收緊,商君對著他輕聲說道:「我一會兒就回來。」對上商君堅持的眼睛,蕭縱卿最後還是妥協地後退一步,放開了商君的手,低低在他耳後回道:「別太逞強。」
商君失笑著搖搖頭,緩步走進道路旁的樹林裡,秦修之走在他的旁邊。樹影斑駁中,素白與青墨的兩道身影,沒有走得很近,只是比肩而行,看起來卻是那麼的和諧而相稱,似乎他們就要這樣慢慢走遠一般。
蕭縱卿黑眸微閃,沉默地背靠一顆高大的杉樹,眼睛索性閉著,一副閉目養神的樣子。隴琉璃卻沒有那麼好的定力,微惱地冷哼了一聲,轉身跑回了馬車上。
隴宜亥看看蕭縱卿,再看看樹林裡的兩人,若有所思,最後勾起一抹瞭然的笑容,原來如此!商君確實有這樣的魅力能讓同為男子的二人為他傾心。只是,商君不是武家小姐的心上人嗎?又什麼會和蕭縱卿、秦修之有牽扯?
不理會背後一道道灼灼的視線,兩人走出了很遠,商君才輕聲問道:「你脖子上的傷好些了嗎?」
當時莫殘可是毫不留情,脖子上現在還淤痕未消,不過秦修之卻不打算吐實,微笑回道:「幾乎痊癒了。」
「那就好。」轉過身,商君輕聲問道,「莫殘有沒有再找過你?」
「沒有。」他也很奇怪,都過去十來天了,莫殘竟然沒有再出現過。
那對神奇的玉玲瓏,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商君總覺得,這其中一定是有關聯的,只是現在還像一團亂麻,理不出個頭緒。莫殘會是這件事的關鍵人物嗎?他一開始又為什麼要殺修之?或者莫殘與黑衣人之間,也有什麼關聯,一切只有等他再出現的時候才能解答。
商君輕嘆道:「修之,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危,我覺得上次的黑衣人不會輕易放過你。」不顧同伴生死,兵器上餵毒,任務失敗立刻自盡,這一切的舉動,都說明這群黑衣人所在的絶對是個陰險邪惡的組織。
「我會小心的。商君,你看起來不太好。你到底怎麼了?」秦修之擔憂地看著眼前的商君,暖陽下,他還穿著厚厚的長襖,腳步也沒了往時的輕盈俐落,這樣的商君,讓人揪心。
修之的眼如滄海一般幽深。在他默默的注視下,商君有瞬間的恍惚,輕輕別開眼,商君微笑地敷衍道:「習武之人,受點傷沒什麼,你不用太擔心了。」覺得修之太過緊張,商君故作輕鬆地開起了玩笑:「或者,你用易容術幫我把氣色弄得好看點,省得他們一個個我快死了似的哭喪著臉?」
本來只是一句玩笑話,秦修之聽後臉色一沉,低聲輕呵道:「商君!別胡說!」秦修之現在的臉色,比剛才更為凝重。商君一怔,哭笑不得,看來沒有說笑話的天分。
胸口又開始一陣一陣地痛了,不過商君依舊沒有停下腳步,嘴角的笑意更勝。他活了二十幾年,雖然大多是苦大於甜的,但是有笑兒,有舒清,有修之,有三兒,有這麼多人關心愛護他,老天算是對他不薄了。
兩人漫步在樹林裡,忽然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向著他們飛奔而去。奉命守護商君的流雲迅速握緊手中的長劍,直到看清來人是衛溪,他才緩緩鬆了手勁。
「主子,東隅送來急箋。」衛溪恭敬地將手中的信箋交給商君,臉色沉重。
急箋?莫不是舒清出了什麼事!商君急忙接過信封,打開一看,一向沉穩的商君居然站不穩地後退了一步,要扶著身邊的樹木才勉強站住。秦修之趕緊上前扶著他的肩膀,擔憂地問道:「商君,怎麼了?」
商君握住信箋的手微微顫抖著,彷彿沒聽見秦修之的話一般,不發一言。
在官道上假寐,實則一直注意著商君一舉一動的蕭縱卿看到這一幕,也立刻奔過來,緊張地問道:「君,你哪裡不舒服?」
商君摀住越發疼痛的前胸,暗自調息了很久,才艱難地說道:「先扶我回馬車上再說。」
蕭縱卿和秦修之兩人小心地攙扶,才把商君扶到馬車旁。在車架上坐下,商君始終微低著頭,雙手緊握成拳,身體輕輕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悲傷還是憤怒。蕭縱卿緊緊握著他的肩膀,仍是不能讓他平靜。蕭縱卿抬頭,與秦修之對視一眼,秦修之莫名地搖搖頭,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只是看了一封信,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難道是他家裡出事了嗎?在縹緲山莊的時候,他就知道商君對家裡的妹妹寵愛有加,關懷備至。如果是商笑出了什麼事……心裡七上八下,秦修之半蹲下身子,輕聲問道:「商君,什麼事讓你這麼驚慌?是家裡出事了嗎?」
久久,當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商君終於緩緩抬起了頭,眼裡滿是難言的悲傷,聲音也有些哽咽:「舒清,她——死了。」
「什麼?」
「怎麼會?」
慕容舒清死了。
商君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隴宜亥微微皺起了眉頭,蕭縱卿擔憂地看向商君,秦修之一時間,也想不出應該如何安慰他。舒清,那樣美好的女子,竟是香消玉殞了嗎?
「君!」
商君忽然站起身,不理會身後眾人憂心的目光,掀開布簾,鑽進了馬車,隔絶了所有人的視線。
舒清,你終於解脫了嗎?從他們相識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舒清有一顆不被覊絆,渴望自由的心,她想擺脫一切身份、家族的束縛。現在她終於可以放下一切,做自由的自己了嗎?
商君低下頭,看向被自己攥在手中的信箋,這是舒清留給他的,寥寥數語,他已知她給自己上演了一幕金蟬脫殼,她自由了。他不否認,為了讓外人相信舒清真的死了,他剛才是有些做戲的成分,但是第一眼看見信箋的時候,他,是真的慌了。
舒清自由了,他應該高興的,不是嗎?商君自嘲,他承認自己,慌了,怕了!這麼多年來,舒清之於他,除了是好朋友之外,那暖暖的笑,淡淡的安慰,是他心裡的依靠,安心而溫暖。現在,她也要離開他了,他與她,今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見。從今以後,真的,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既為知己,天涯比鄰。君自珍重,勿忘心安!
眼睛定格在信箋最後一行自如灑脫的淡淡筆跡上,商君微揚起頭,輕輕閉上眼,掩下眼眶中流轉的薄霧,唇邊卻是環繞著淡淡的笑容。
久久,馬車外還是一片寂靜。秦修之特有的低吟從窗外傳來:「商君,你要不要先去一趟東隅?」別人或許不知道他與舒清的感情,秦修之一路看來,深知商君對舒清情深義重,舒清之死,對他的打擊一定很大!
出乎所有人意料,商君平靜的聲音從馬車內淡淡傳來:「不用了,還有多久能到天城?」
馬車外眾人對視一眼,最後還是隴宜亥回道:「快馬加鞭,兩日內應該就能到。」
蕭縱卿總覺得商君不對勁,乾脆直接說道:「君,你如果真的想去東隅送她最後一程,我可以陪你去。至於睿……予函他們我也會安排好,你可以不用擔心。」
馬車裡,依舊傳來平靜的回應:「趕路吧,儘快趕到天城。」
馬車外,沒有人知道此時商君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馬車緩緩向著天城的方向駛去。
……
蒼月軍營。
「慕容舒清死了?」尤霄翻看兵書的手一怔,盯著前來回報的探子,追問道,「怎麼死的?」
探子據實以報:「傳聞是在宮中學禮儀的時候,被皇后下毒毒死的。」
「有這種事?」尤霄合上書,心中生疑,慕容家在東隅可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慕容舒清身為鎮國將軍未來夫人,慕容家掌上明珠,祁相爺最寵愛的孫女,這樣的人物,東隅皇后為何要毒死她?「消息是否確鑿?」
被一雙冷傲的利眸瞪視著,探子不敢遲疑,立刻回道:「是,東隅宮中的內應證實,慕容舒清的屍體確實被祁家領回去了,祁府和慕容家都已經掛上了白帷。」
真的死了?這麼說來,東隅皇室必要亂上一陣了,尤霄心情忽然大好,笑道:「軒轅逸是否已經回京?」
「沒有,不過他一天一夜沒有出過帳篷。」
「沒有?」未婚妻死了,他也不回去奔喪嗎?軒轅逸若不走,蒼月受降一事就勢必要繼續談下去。尤霄再次蹙眉,問道:「蒼月有沒有找到關於隴宜亥的可疑線索。」
「目前鐵甲軍還未有明確線索說明睿王沒死。」
將書丟到桌上,尤霄背著手,在大帳裡來回地踱著,頗為急促的腳步,顯示著他狂躁的心緒。踱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時間,尤霄忽然說道:「召集各將領,現在,正是反擊的大好時機!」
聽了尤霄的話,探子有些驚恐地抬起頭,急道:「但是主上說不可輕舉妄動——」
話還沒有說完,探子的聲音在尤霄鷹般陰鷙的雙目注視下,越來越小。嚥了嚥口水,探子趕緊回道:「屬下立刻去辦。」說完迅速退了出去。
尤霄始終背在身後的手緩緩收緊,骨骼咯咯作響,聽得人毛骨悚然。
他以戰死的假消息迷惑東隅,他們正是放鬆警惕的時候,此刻軒轅逸又六神無主,這次是反敗為勝的最後時機,只要在回京路上設埋伏,定能要了軒轅逸的命。他絶對不會放棄,他一定可以向隴趨穆證明,他能打敗軒轅逸。
……
官道越來越寬闊,道路上的車隊行人也越來越多。不少農婦端著水果來回叫賣著。沿路上,簡易的茶寮裡,也坐滿了往來路人。
何成駕馬,走到馬車前,對著與隴宜亥一同坐在馬車前駕的秦修之微微躬身,意有所指地提醒道:「還有三里就是城門了,少爺、夫人是否要休息一會,晚一些再進城?」
秦修之看看周圍熙熙攘攘往前趕的商旅車隊,想了想,看著身邊的隴宜亥說道:「我看不必吧,一行人在路邊歇息也不方便,早日入城,也可以早點休息。出發吧。」
秦修之所言也有道理,車隊就快進城了,一行人偏要在城門外休息,這樣更加引人注目。隴宜亥輕輕點頭。何成得到主子的示意,不再囉唆,「是。」
馬隊繼續向城門行進。何成對著前面的何紹華還有幾名王府的家將說道:「你們幾個跟我到隊伍後面來。」主子易容了,他們沒有易容,萬一在天城裡被人認出來,那就是給主子惹了大禍。
襲慕看了何成一眼,眼中閃過一抹激賞之色,輕輕策馬,他走在了隊伍的最前面。
越靠近城門越熱鬧,進出城門的人很多。雖然現在蒼月已經是內憂外患了,但是天城作為一國之都,依舊保持著它該有的繁華和穩定。馬車慢慢通過城門,隴宜亥坐在馬車前,小心地駕著車。這些守城的將領都認識他,隴宜亥心裡有些緊張,面色卻不敢有一絲變化。好在守城將領只是看了他們一眼,並沒有為難,車隊順利進了天城。
穿過門廊街,車隊慢慢行至最為繁華的前門街,一行人懸著的心才算稍稍回了位。商君隔著門簾,看向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擁擠又急促的人潮,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起來。四年,整整四年,隴趨穆,我終於再一次和你站在同一塊土地上,這一次,我必要為武家討一個公道!
馬車走得很緩慢,因為前門大街上擁著很多人,大家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匆匆忙忙地走去。有些人不時地低聲交談著,有些人默不做聲地隨著人流。隴宜亥敏鋭地感覺到,氣氛有些怪異,即使這裡是繁華的前門街,中午時分,也不應該聚集著這麼多人,看他們的樣子,更不像是來趕集的。
秦修之也發現了周圍的人群有些不對勁,對著前方的襲慕說道:「襲慕,去問問是怎麼回事。」
襲慕領命,翻身下馬,走近人潮,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襲慕對著身邊的人大聲問道:「大叔……」話還沒說出口,身邊的人已經衝到前面去了,試了幾次,都是如此。襲慕乾脆抓住正迎面而來,衣衫有些襤褸的年輕男子的肩膀。男子吃痛,嚇了一大跳,驚道:「你幹什麼!」
稍稍鬆了些手勁,冷聲問道:「你們急匆匆要去幹什麼?」
原來也是想湊熱鬧的,男子稍稍放下了心,口氣也輕鬆地笑道:「你不知道?外地來的吧?城中法場上,有人要被斬首啦!聽說斬的還是個大官呢。」
大官?襲慕隱隱感覺到蒼月朝中必是又出了什麼事情,追問道:「是誰?」
「我怎麼知道。」男子不耐地扭動著肩膀,卻怎麼也掙不開襲慕的箝制。男子哭喪著臉,說道:「你放手好不好?我還要去看熱鬧呢。」
眼見這人身上他也問不出什麼,襲慕放開了手,男子一溜煙地跑沒了影子。
襲慕回到馬車前,一行人已經停在路邊。商君和蕭縱卿也下了馬車,襲慕走到秦修之身後,回道:「主子,前方有個刑場,據說今日要斬一名朝廷重犯。」
商君心中立刻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隴趨穆也有些急了,問道:「是誰?」
襲慕搖搖頭,這些市井之徒,所知有限。
襲慕不知道,有一個人,一定知道。商君轉過身,看向身邊始終不語的蕭縱卿,輕聲問道:「三兒,是誰?」難怪剛才他一直說外面人多,不讓他下車。只是這被斬之人,到底會是誰呢?
蕭縱卿本不想說,但是在商君的注視下,還是沉聲回道:「前御史大夫——黃岐。」
「黃大人?」隴宜亥大驚,怎麼會是他,黃大人可是先帝在位時欽點的最有學問的文官,多年來備受尊崇,門生眾多,如何落得這等下場?
商君倒是平靜很多,淡淡地問道:「罪名是什麼?」
看商君面色如常,蕭縱卿才放下心來,回道:「結黨營私,迫害忠良。」
商君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是隴趨穆真是手段高明,黃岐為官正直,忠於朝廷,卻落得個「結黨營私,迫害忠良」的罪名,就如同父親,一生征戰沙場,為國為民,最後卻死於「叛國通敵」,多麼諷刺。
結黨營私?商君忽然想到什麼,追問道:「厲陵厲大人是否也受到牽連?」當年父親含冤受屈,厲陵雖然沒能做什麼,但是他畢竟是父親多年的好友,也已是個垂暮老者,實在不該再遭橫禍。
輕拍商君的肩膀,蕭縱卿安慰道:「厲大人因為年事已高,已被皇上御准告老還鄉。」雖然實為削權流放,也算是保住了一條命。
「可惡!」隴宜亥一拳重重捶在車轅上,忽來的力道讓馬驚得立起了前足。好在流雲一把抓住繮繩,穩住驚馬。蕭縱卿臉色微變看向隴宜亥,冷聲說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這裡是天城,隴趨穆的爪牙遍佈,稍有不慎,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我要去送黃大人最後一程。」雙拳緩緩鬆開,隴宜亥易容後的臉上,一片死寂,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蕭縱卿正要開口阻止,商君輕輕抓住他的手腕,低聲說道:「三兒,安排琉璃和家將們回去休息,我們陪他走一趟吧。」
「你也要去?」看看前方擁擠的人潮,蕭縱卿的眉頭幾乎要攪在一起了,隴宜亥搗亂就夠了,商君也跟著起鬨。
「嗯。」商君堅定地點點頭,兩人眼神較量一番之後,蕭縱卿最後還是敗下陣來,他好像永遠也拒絶不了他的請求。有些煩躁地轉過頭,對身後的黑衣男子低聲說道:「流溪,帶他們到西巷別院休息。」
「是。」流溪領命牽著馬車往旁邊的小巷走去。蕭縱卿回過頭,商君已經和隴宜亥、秦修之融入了人潮之中,蕭縱卿低咒一聲,趕緊追趕上去。
何成為難地站在原地,跟在睿王身後,又怕被人認出連累主子,不跟他又不放心。最後,何成還是跟在了隴宜亥一行後面,只是隔著幾排人。
越靠近法場,人潮越是洶湧。法場兩邊,站滿了一手持盾牌,一手持大刀的士兵。商君微微抬頭,看向法場的最外圍,一字排開的弓箭皆對準了那半人高的檯子。台上跪著一個滿臉血污的中年男子,披散的髮絲遮住了臉,看不清楚樣子,不過那背脊卻始終挺得直直的。
這場景太過熟悉,不同的是當年跪在台上的,是他的父親!耳邊是百姓紛擾的議論,入目皆是寒光利劍,恍惚中,家人利箭穿胸,血染黃沙的夢魘彷彿又在眼前上演了一次,商君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暖春的正午,他卻覺得自己置身冰窖。旁邊小小的推搡,他竟是站不穩。
「小心。」秦修之立刻扶住他的手,手中的冰冷和明顯的顫抖,讓秦修之心不安起來,停下腳步,握緊他的手,關切地問道,「商君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手心緩緩傳來的溫暖和力量,讓商君回過神來,虛弱地笑笑,沒有回答。
走到離法場三丈之外,人群擁擠推搡越來越明顯,幾乎挪不開步子。蕭縱卿好不容易走到商君身邊,隴宜亥、商君和蕭縱卿被流雲、襲慕護在中間,沒有被人群推搡,不過商君的臉色還是很難看。蕭縱卿有些後悔讓商君來了,但是現在四面八方都是人,想走也走不了。
幾聲鼓聲,從法場中心傳來。急促沉重的鼓點,讓喧鬧的人群安靜了下來。一個手拿黃絹的官吏走上半人高的檯子,站在黃岐身邊,大聲念道:「前御史大夫黃岐,為官多年,借職務之便,結黨營私,夥同黨羽,秘密謀反,迫害朝廷忠良之士,其罪當誅。今日午時問斬,以儆傚尤!」
官吏唸完,百姓竊竊私語起來,只是聲音窸窸窣窣,沒有人敢大聲說話。
「午時已到。」官吏大喝之聲,讓原本唏噓聲不斷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
今日的監斬官有兩人。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起身,頗為恭敬地朗聲問道:「黃大人,午時已到,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一直低著頭的黃岐終於緩緩抬起頭來,血污的臉上滿是鄙夷之色,目光炯炯,沉聲回道:「我沒什麼可說的。」天道不仁,暴君當道,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男子身邊另一名官員一臉的不耐,拿起旁邊的監斬令,狠狠地扔到台上,大喝道:「那還等什麼,斬!」
商君眯眼看去,他認得他,方繁!當年他也是監斬官,那獐頭鼠目的嘴臉他不會忘記,只是今天看來,他似乎陞官了,樣子可比那時的誠惶誠恐囂張得多。
劊子手拿著大刀,一步一步跨上台階,明晃晃的大刀看得周圍的百姓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隴宜亥一直站在商君前面,看不見他的表情。當大刀舉起的那一刻,商君發現他的背肌肉一緊,商君的手立刻搭上隴宜亥的肩膀,抓住他的衣襟,低聲叫道:「予函!冷靜!」
掌下的身體壓抑地低喘著,商君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傷和不甘,只是這種時刻,他們什麼也幹不了。
黃岐低嘆,他一生光明磊落,想不到卻要死於此等莫須有的罪名。罷了,公道自在人心!眼光掃過刑台下的人群,黃岐一直平靜的眼倏地睜大,死死盯著人群中的一點,臉上表情滿是驚異。忽然,他仰天長笑起來,笑聲響亮淋漓,口中不斷地大聲叫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想不到他臨死前,還能再見到那個人!這五年來,他不止一次後悔自己當時的瞻前顧後,後悔沒能留住那個烈性女子。今天,他居然再見到她。不,應該是他才對,他竟然真的女伴男裝,那絶美逼人的容貌,卓爾不凡的氣勢,即使他站在一群人中間,他依舊一眼就認出了他。將他環繞著護在中間的幾個男子,看起來也絶非泛泛之輩。
當年他們三人果然沒有看錯人,若他為男子,必有無限的作為。
大笑聲響徹雲霄。商君抬眼看去,與黃岐的眼神交會,那雙圓睜的眼裡,有驚訝,有欣慰,有希望。商君微怔,他沒有想到,他竟還會認得他。思索了一會兒,商君還是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方繁被黃岐的笑聲驚得毛骨悚然,大聲喝道:「還不快斬!」
劊子手回過神來,再次舉起大刀。黃岐輕昂起頭,看向朗朗晴空,大聲笑道:「武將軍,黃某人這就來陪你!」
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濺白帷,一顆頭顱翻滾幾下,短短一瞬間,一條生命逝去。
商君痛苦地閉上眼睛,那聲「武將軍」叫得他的心莫名地疼痛。
隴宜亥卻是全程都睜著眼睛,眼睜睜地看著大刀揮落,頭顱翻滾,幽深的眼睛裡,彷彿也染上了鮮紅,閃著冷殘的光芒。商君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身上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
「走吧,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做。」說完,商君轉身,向著人潮的反方向走去,現在血腥的味道讓他噁心。
這不會是第一場屠殺,也不會是最後一場,或者有一點三兒說得對,要做成一件事,就必須有所犧牲,什麼都想顧及,最後只會什麼都顧不上。
低頭思索著,商君忽然感到一道陰冷的視線盯得他很不舒服。抬起頭看去,卻是什麼也沒有,再次低頭,這種感覺又一次襲來。商君敏鋭地回過身,一抹白得刺目的身影落入眼中。
街角外,熙攘的人潮中,那抹白影突兀地站在那兒,半面玄鐵面具在陽光的反射下刺眼而森冷,張狂的髮絲紛飛肆意,手中的摺扇嫣紅似血,他立在那裡,彷彿不是人一般。商君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時刻感受到來自他的壓力,冰冷、詭異、邪肆,光是這樣對視著,商君的手心竟是起了一層薄汗。
「君?」蕭縱卿看他傻傻地站著,叫他也不回答,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商君卻像被嚇了一跳一般,愣愣地看著他。
「你怎麼了?」蕭縱卿不解地看著他。
商君沒有回答,而是立刻看向剛才那人所在的街角,只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剛才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