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求援

  ……

  已近初夏,夜風徐徐,本該繁星點點,月華普照,可惜,今晚的夜幕形同潑了墨,了無星辰,黑暗的庭院裡,一個墨色的身影幾乎融入夜色之中。

  「主子,東西已經收拾好了。」襲慕和夜焰站在秦修之身後,心中滿是愧疚。商公子失蹤,他們也應該付很大的責任,主子沒有責怪,他們卻不能不自責。

  秦修之回過身,淡淡地回道:「襲慕,夜焰,我,要回一趟海域。你們留在這裡,無論如何,保護好商笑。」

  雖然主子依舊如往常一般平靜溫和,但是這看似隨意的兩句話,卻讓襲慕、夜焰心下一驚。還記得從海域出來的時候,主子就曾多番阻止他們隨行,只因為主子曾經說過,他不會再回海域,不想讓他們背井離鄉。但是今天,主子為何又要回去了呢?是因為商公子吧!難怪主子在庭院裡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襲慕和夜焰對看一眼,抱拳回道:「主子三思,我留下來保護商小姐,讓夜焰陪您回國吧。」

  秦修之道:「是出來太久,讓你們忘記了服從才是皇家御衛的職責嗎?」

  雖然只是清冷的一句話,襲慕、夜焰卻立刻半跪下身子,「王子!屬下不敢忘。但是,保護皇室血脈乃是皇家御衛最重要的使命。」

  「你們!」兩人直直跪在地上,滿臉的倔強,秦修之一氣之下,拂袖而去,月夜下,兩個傲然的身影就這樣跪著,不曾起來。

  ……

  商笑趴在窗邊,看著漆黑的天際,眼中不知不覺又蒙上了水霧。以前這樣的夜晚,他若是在家,就會陪她一起度過,因為天太黑了,擔心她會怕。其實,她一點也不怕黑,只是想要待在他身邊,但是現在,他在哪裡呢?可好?

  低低的叩門聲打斷了商笑的回憶,警覺地握緊旁邊的長劍,商笑問道:「誰?」

  門外傳來秦修之溫和的聲音:「是我。」

  聽到是秦修之的聲音,商笑放下劍,趕緊上前開門,說道:「秦大哥,是你啊,進來坐吧。」

  把秦修之請進屋裡,商笑拿出旁邊的茶碗,忙著給他沏茶。秦大哥這時候來看她,應該是有事和她說吧。

  看她忙活著手中的茶具,樣子雖然有些憔悴,卻也沒有了上午的瘋狂和絶望。秦修之的心,總算放下了一些,輕聲說道:「笑笑,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挑出茶葉,商笑問道:「什麼事?」

  「縹緲山莊可有船隊去海域?」若是能跟著他們的船隊進入海域,就能快一些,畢竟如他們一般有經驗的船隻不多。

  商笑的心忽然提了起來,秦大哥為何有此一問?難道他也知道舒清姐姐在海域?沏茶的手一僵,不敢看向秦修之,商笑假裝不經意般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想去海域,越快越好!」秦修之的語氣不自覺地有些著急。

  他去?商笑想起來了,秦大哥好像是海域人,心稍微放下一些。商笑回道:「但是現在不是出海的季節,過一段時間再去吧。」

  笑笑這話,就已是拒絶他了。此次回去是否能成事還不一定,給了笑笑希望最後又讓她失望,何其殘忍!罷了,還是先不要說吧。秦修之起身,回道:「好吧,我自己再想辦法。」

  「等等。」商笑深吸一口,追問,「難道你真的這麼急著回去?」姐姐生死未卜,他不是對姐姐情有獨鍾嗎?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秦修之堅定回道:「是。」

  「你……」秦修之的堅定刺傷了商笑,一咬牙,商笑哼道,「好,明日朗月正好要隨船去海域談藥材的生意,你可以走了!」既然他是如此無情之人,姐姐也不會稀罕!早走早好!

  真的有船?心中一喜,秦修之回道:「多謝了。笑笑,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假惺惺,算她看錯他了!背對著秦修之,商笑不耐煩地說道:「我累了,你出去吧。」

  秦修之心知商笑誤會了,卻不打算解釋。若是他能回來,自然不需要解釋,若是他不能回來,就讓她以為他是貪生怕死之徒吧。

  側身退出屋外,秦修之為她輕輕合上房門。

  屋內,商笑將手中的茶碗用力地摔在地上,碎瓷滿地。

  ……

  紫檀木香裊裊升起,雅緻的書房裡,素衣男子斜靠在書架前,消瘦的身形,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半眯的眼睛彷彿總是沒什麼精神,眼光漫不經心掃過一排排的書架,手中閒閒地撥弄著茶碗。

  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家僕欣喜的聲音立刻在門外響起:「二少爺,三少爺回來了。」

  蕭縱寒眼中一抹流光閃過,走到旁邊木椅上走下,伴隨著一聲急切的「二哥!」蕭縱卿高大的身影也出現在書房內。

  頭也沒抬,蕭縱寒冷淡地說道:「退下吧。」

  「是。」

  書房裡,只剩下他們兩兄弟。蕭縱寒才輕輕放下走中的茶,蒼白的臉色在燭光下,也沒有顯得紅潤些。蕭縱寒輕笑道:「你終於還是回來了,我猜你明天才會回來,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性子還是這麼急。」

  二哥那雙清冷的眼睛,彷彿什麼都能看透。他既然知道他會回來,自然也知道他回來幹什麼。蕭縱卿也不拐彎抹角,低頭懇求道:「二哥,我求你,幫我救他!」二哥掌管著蕭家的兵力,只要他肯幫忙,隴趨穆的五萬兵馬,就不足為懼了。

  撐著木椅,蕭縱寒緩緩站直身子,看向蕭縱卿桀驁而憔悴的臉,心裡閃過一絲心痛,多少年了,他未曾見過三兒低頭。

  再次垂下眼瞼,蕭縱寒掩藏住眼底的精光,冷聲喚道:「來人。」

  話音才落,四個身著灰布勁裝的男子出現在蕭縱寒身後。

  蕭縱卿心中暗喜,二哥竟然這麼快就答應了!

  「把三少爺抓起來,關進石室,不許他接觸任何人。」冷冷的聲音立刻將蕭縱卿的欣喜撕成碎片。

  「是!」四名勁裝男子湧上,身手之快,蕭縱卿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被四人緊緊擒住。

  「為什麼?」蕭縱卿不敢相信地瞪著蕭縱寒,吼道,「二哥!你為什麼這麼做?」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心痛他的二哥會這麼對他?

  「為什麼?」

  「為什麼——」蕭縱卿幾乎發瘋了一般掙扎著,嘶吼著——

  淺藍的海水清澈見底,夕陽西下,殘紅穿透雲層,應和浪花,透露著清爽的氣息,微風也攜著海水的鹹味拂面而來。碧波連天的大海如一幅絶美的畫卷。那邊是闊海碧波,這邊卻是蒼綠勁翠的竹林,淡淡的海鹹濕氣,和著清爽的竹葉幽香。海邊植竹,青翠與明藍,碧波與竹浪,確實是相得益彰,但是卻怎麼看,都有些奇怪。

  竹林不大,深處是一座竹屋。蒼翠之間,石桌旁的矮凳上,坐著兩個人,男子紫衣長衫,身形健碩,眉宇間透出傲然霸氣,只是此時,他正嘴角含笑,寵溺地看著對面的素衣女子。

  女子青衣墨髮,手中拿著一枚白子,久久不能放下。之後,終於還是將白子放回棋盒,苦笑道:「我又輸了,為什麼我和誰下棋都沒贏過。」本來以為軒轅逸是個武將,棋藝應該不會如何精妙,誰知,她還是輸了。

  軒轅逸好笑地握著她的手,回道:「那就不要下棋了,費腦子,你不能太累。餓了嗎?」

  救命啊,舒清扶額,低叫道:「我才吃完,又不是豬!」人家一天吃三餐,他現在是一天照六餐餵,還讓不讓人活啊!

  起身走到她身邊,軒轅逸可沒那麼好糊弄,輕撫著她微凸的肚子,故作生氣地說道:「你還敢說,每天就吃那麼一點點,現在你不是一個人,可不能餓著我的寶貝。」

  舒清暗嘆,不能餓著肚子裡這個,也不能撐死她吧。不過舒清聰明地閉嘴,某人初為人父,她還是不要打擊他的積極性比較好。

  看看即將被海面吞噬的殘陽,軒轅逸扶著舒清起身,說道:「快起風了,進屋去吧。」雖然已進入夏季,但是海風依舊寒冷。舒清沒有說什麼,跟著軒轅逸往回走,才走出幾步,只聽見遠處,一匹駿馬以破竹之勢,向著他們急奔而來。

  軒轅逸微微眯眼看去,將舒清護在身後,待馬匹越來越近,看清是炎雨之後,他才放鬆下來。

  狂奔的馬在竹林前停了下來,炎雨急步走到舒清面前,說道:「主子!」

  舒清微微皺眉,心中有一抹不好的預感,問道:「什麼事情怎麼急?」

  「有一個人要見您。」

  舒清奇道:「誰?」

  炎雨側過身,只見他身後站著一個一身狼狽,臉色蒼白的青衣女子,看見舒清,二話沒說,就已經跪倒在地上:「舒清小姐!」

  這人是——看清女子的臉容,舒清驚道:「朗月?」她是商君身邊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現在也不是海船進出海域的日子。朗月憔悴慌張的神色,把舒清的預感引向了更壞的地方,舒清急道:「發生什麼事?你快起來說話。」

  誰知朗月非但不起來,反而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哀求道:「朗月求您,求您救救公子!」舒清小姐真的沒有死,她總算是找到她了,無論如何,她也要求得小姐救公子。

  「商君?」果然是他出事了嗎?心中一緊,舒清上前一步,扶著朗月的手臂,說道,「發生什麼事情了?你起來說話!」曾經的朗月,也是個溫婉從容的女子,今日竟是慌亂急切成這般模樣,商君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舒清拉她,朗月卻是不肯起來,這一拉一拽之間,舒清踩到自己的裙襬,差點摔倒。

  「小心。」好在軒轅逸及時將她抱在懷裡,朗月也趕緊伸手扶著舒清,卻意外看見舒清隆起的小腹。夏日輕薄的衣衫,被海風吹拂得緊貼著腹部,肚子也越發明顯。

  舒清小姐有孕了?看她的腹部已經如此明顯,該有三四個月了吧。她還會為了救公子而出去嗎?海上洶湧翻騰的風浪,她來的時候已經見識過了,舒清小姐可挺得住?她可願意冒這個險?

  朗月愣著不出聲,舒清卻已經急壞了,「朗月你別發愣,快說話,就你一個人來嗎?笑笑呢?」莫不是笑笑也遭遇了什麼不測?

  朗月回過神來,趕緊從袖間掏出商笑給她的信箋和吊墜一同遞給舒清,回道:「我是和秦公子一起來的,他下了船就不知去向了。這是笑小姐讓我交給您的。」

  修之也來了?他人呢?莫不是去了——

  低頭看向手中的玉佛吊墜,想到那時笑笑如花的笑顏,商君風雅的淡笑,舒清的心被什麼東西拽住了一般。這是在笑笑及笄之時,為了祈求她永遠平安幸福,而特意送給她的,現在吊墜完好地回到了她的手心,她的主人,卻又在何方?

  趕緊拆開手中的信箋,聊聊數行字。舒清越看臉色越沉,商君竟然到了天城,而且生死未卜?

  舒清盯著信箋沉默不語,朗月猜不到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再度跪倒在地上,哽咽道:「舒清小姐,朗月知道,此時來求您,讓您很為難。公子也告誡過,絶不能來打擾您,但是我們真的想不出其他辦法了。」

  將信箋折好,收入袖間,舒清再次彎腰扶著朗月。朗月不敢再與她拉扯,趕緊起身攙著舒清。舒清輕拍著她的手,輕聲說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舒清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絶。朗月心裡摸不準,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舒清揚起一抹輕柔的笑,輕輕揮手,淡然說道:「去吧,我自有安排。」

  「是。」朗月低頭,隨著炎雨,朝著竹屋走去。舒清小姐,心中應該已經有了主意,她再糾纏下去,也是無用。

  竹林恢復了寧靜,天際的殘紅早已被大海吞噬。月未明,日已落,天地間,灰濛蒙的,明藍的暮海,青翠的勁竹,在這一刻,也變得灰暗。

  舒清被攬入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裡,耳邊,是許久未聽見的霸道低吼:「我不准你回去!」

  舒清輕輕勾起唇角,並未說什麼,而是舒服地靠在軒轅逸的懷裡,看著遠處,漸漸分不出天地的海平線,久久,才低低說道:「我第一次見商君的時候,是在雪山上。暴風雪即將到來,那時的他倒在雪地裡昏迷不醒,懷裡仍是緊緊地抱著笑笑。笑笑身上,穿著一層又一層的厚棉襖,而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那時我就在想,這是個怎麼的人呢?為了守護心中所繫,他應該是可以賠上性命的吧。我救了他,也與他成為朋友,這麼多年來,他是我最敬佩,最放不下,也最心疼的人。」

  「心疼?」軒轅逸抱著舒清的手一緊,原來就已經暗黑的臉色,因為舒清的這句心疼,更加雪上加霜。

  感受到身後這個男人不穩的氣息,舒清微微一笑,仍是淡然回道:「對,心疼!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對自己如此殘忍,所有的責任、苦難、心酸他都一力承擔。雖然我與他從未正式結為姐妹,但是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妹妹。」

  「妹妹?」軒轅逸驚異,忘了剛才心中的不愉,不敢置信地問道,「你說商君是女子?」那個丰神俊朗,器宇軒昂的商君居然是女子,如果是真的,還真是讓天下男兒汗顏。

  「他是。」商君的身份,本不應該由她來說,但是她若是不對逸解釋清楚,他怕是不會讓她去。轉過身,舒清看向軒轅逸深沉的眼,柔聲問道:「我不能看著自己的親人有危險,也不去相救。逸,你明白我的心,對不對?」

  他當然明白,舒清看起來清冷淡然,但是只要是她在乎的人,她必定是要護他周全。今天,他是攔不住她了。手輕撫著舒清日漸隆起的小腹,軒轅逸嘆道:「我是擔心你的身體。此去蒼月,路途遙遠,光是海上的風浪,你就受不了。如果一定要去,讓我替你去。」

  舒清抓住軒轅逸的大手,在自己的腹部輕柔地撫摸著,淡淡笑道:「按照笑笑信中所說,只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保護好你的寶貝,而且,不是還有你陪我去嗎?」

  看著舒清柔美的側臉,軒轅逸沉吟片刻,最後還是妥協地問道:「你想什麼時候出發?」清兒的柔順,是對他的尊重,而她的心,應該是在看見朗月的那一刻,就已經做了決定吧。

  逸終於還是答應了,舒清暗暗舒了一口氣,握緊軒轅逸的手,欣喜地笑道:「明日一早。不過,我要先進宮一趟。你讓炎雨、蒼素做好動身的準備。」

  進宮?想到清兒現在的丞相身份,要離開確實應該和西烈月說一聲。扶著舒清上了準備好的馬車,軒轅逸回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嗯。」踏入馬車,舒清心裡想的卻不是西烈月,而是秦修之。他回來,也是為了君吧!但他想要做什麼呢?

  御書房內,燭火繚繞,照得殿內,四下通明,一襲湛藍流金長裙將西烈月修長的身材襯托得越發挺拔。已經入夜了,她的髮絲低綰著,沒有梳起高聳的流雲髻,也沒有戴象徵著皇權的紫金釵,但是與生俱來的高貴和久居高位的霸氣還是讓她看起來威儀不減。

  眼前的人,早已經不再是羽翼未豐的太女了,她是海域最崇高的王。修之屈膝,單膝跪地,行禮道:「女皇陛下。」

  她一向是喜歡這個淡泊清冷的皇兄的,修之會回來,出乎她的意料。不管如何,心中還是喜悅的。扶著修之的胳膊,西烈月笑道:「修之,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手上使了力道,修之似乎執意要跪著,這讓西烈月不解。據她對修之的瞭解,他不是迂腐之人。放開手,西烈月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明日,他就想返回蒼月,已經沒有時間寒暄迂迴,秦修之直言道:「我,這次回來,是為了求陛下一件事。」

  「你說。」什麼事這麼嚴重,讓修之這般長跪不起。

  「我想問您借三千精鋭。」

  「三千?」西烈月輕佻秀眉,問道,「你要幹什麼?」區區三千精鋭對她來說,完全是小數目。她只是好奇,一向無慾無求、清高獨行的修之為什麼要問她要人。

  秦修之有所保留地回道:「救一個人。」

  西烈月不容敷衍地追問:「誰?」

  秦修之緩緩抬起頭,回視著西烈月精明的雙眸,沉聲回道:「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他被囚禁在蒼月,我一定要救他。」若是能救出商君,他可以不惜一切。

  「蒼月?」西烈月錯愕,他竟是要帶兵出國嗎?雙手環在胸前,俯視著半跪在面前的修之,西烈月未應允也未拒絶,反問道:「你可知,調遣軍隊進入別國,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挑釁,意味著戰爭。秦修之沉吟片刻,嘆道:「我不需要軍隊,只要幾千精鋭救人就好。」他的目的,只是救人而已。

  又是救人,修之要救的,到底是何人?正當西烈月暗自揣測之時,一道嚴厲的女聲自他們身後響起:「派兵出國豈是兒戲?」

  西烈月抬眼看去,能夠如此大搖大擺闖進御書房的,也就只有一個人。微微躬身,西烈月輕聲叫道:「母皇。」

  秦修之心下一沉,她還是來了。低下頭,如平常人一般,行了一個大禮,聲音卻是平淡到毫無感情,「上皇。」

  上皇?他還是不肯叫她母皇,眼看這個她掛念了十多年的孩子,對她冷淡之極,西烈傾華的心如被針紮了一般痛。他有著和他爹一樣的絶色俊顏,溫潤脾性,卻比他爹更加愛憎分明。

  畢竟做了一輩子的王者,自知心中的苦痛,皆不能表現在臉上,西烈傾華不再看向秦修之,而是對著西烈月說道:「隨意興兵,皇兒如何向群臣交代,何以向百姓交代?」

  西烈月暗笑,明明心裡在意的要命,不然她老人家犯得著大晚上的從行宮匆匆趕來,現在卻一副為難修之的樣子。西烈月微微低下頭,不說話,等著看母皇演的是哪一齣。

  西烈月嘴角含笑,默不作聲。秦修之沉思不語,許久沒人接她的話。西烈傾華只得輕咳一聲,繼續說道:「軍隊不可妄動。但是,從禁衛軍中,調遣一千精鋭出國,倒是可行。只不過,禁衛軍的使命是護衛我西烈皇室成員。」

  原來如此,西烈月算是明白了母皇的意圖,她在逼修之承認自己的身份。果然,西烈傾華看向秦修之,冷聲問道:「修之,你,姓什麼?」

  秦修之始終低著頭。西烈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袖間的雙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心中的怨怒不言而喻,母皇這樣逼他,只怕物極必反吧!

  他不同意,她就不會借兵吧,她在逼他!若不是父親的遺願,他不會回來見她,他厭惡這個冰冷齷齪,相互傾軋的皇宮,更不屑於所謂的王子身份,但是商君,心裡默唸著這個名字,他的心會暖,會痛,商君——

  片刻之後,修之終於抬起頭,眼中滿是冷漠,「三千,我要三千人。」

  「好,就三千!」西烈傾華也再賭,這次是她留住這個兒子的最後機會。

  「兒臣,西烈修之。」這個他早就摒棄的名字從牙縫裡擠了出來,也說明了他的選擇。

  「好!」修之的不情願誰都能看得出來。西烈傾華故意忽略,拉著修之的手,一反剛才的嚴肅,溫和地大笑道,「我兒快起來。」

  修之就範,西烈傾華心情大好,對著西烈月笑道:「調兵之事,皇兒以為呢?」

  母皇都已應允,她還能說什麼。西烈月對著身旁的貼身女官說道:「傳朕口諭,速調三千精鋭,明日隨王子出海。」

  「是。」女官才走出幾步,西烈月忽然叫住她,「等等,儘量選男子。」

  「是。」

  修之感激地對西烈月說道:「謝陛下。」無論如何,他總算是借到兵馬了。

  「我兒記住,你既是王子,救人之事一完,應當立刻歸國,明白嗎?」

  稍稍別過頭,修之禮貌卻冷淡地回道:「兒臣,領旨。明日還要出海,兒臣先行告退了。」

  西烈傾華滿意地點頭回道:「去吧。」

  修之轉身,快步離開。遠去的頎長背影透著愁緒、失望。

  修之退下之後,西烈月搖搖頭,不認同地說道:「母皇如此逼他,又是何苦?」

  「若朕真要留下修之,他絶出不了海域。朕要的是他心甘情願留在這兒,這麼多兒女中,朕虧欠他最多,也希望能有更多的機會補償他。」每次看見修之的臉,她總會想到他父親,是她虧欠了他啊。

  這也算心甘情願?補償他難道就是困住他嗎?這就是身為皇族的悲哀。西烈月心中不愉,卻也不想為此與她爭執,緩緩背過身去。

  「朕回宮了,皇兒也早點休息吧。」年紀大了果然不中用了,才不過奔波了一點,她就如此疲倦,輕嘆一聲,西烈傾華轉身向外走去。

  「是。」

  西烈傾華才走出殿外,紫竹就迎了上來,在西烈月身後回稟道:「陛下,左相求見。」

  西烈月一怔,不禁失笑,今晚她這兒怎麼如此熱鬧?連這陣子躲她躲得急的舒清都來了。輕輕揮手,西烈月道:「宣。」

  片刻之後,舒清清瘦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因為身上太瘦,肚子就格外明顯,不過三個月的身孕,看起來卻像六七個月一般。不是說軒轅逸一天到晚給她補嗎?怎麼還這麼瘦?

  「你不好好在家安胎,大半夜的來我這兒晃蕩什麼?」嘴上揶揄著,西烈月還是上前一步,扶著舒清到椅子上坐下。

  舒清淡笑不語,左顧右盼。西烈月奇道:「你找什麼?」

  沒有看見預期的人,舒清有些失望地笑道:「我以為修之會在。」

  「你也知道他回來了?」轉念一想,修之可能就是坐她家的商船來的,她知道也不奇怪,笑道,「他走了,你找他什麼事?」

  修之果然來找月了,這麼說,他這次回來,有可能也是為了商君。舒清微笑地搖搖頭,回道:「我不是來找他,而是來找你的。」

  「什麼事?」白天不能說,一定要這大晚上說?

  「我要離開海域一段時間。」看著西烈月驚訝的眼,舒清不怕死地加了一句,「明天就走。」

  「為什麼?」盯著舒清隆起的肚子,西烈月眉頭緊鎖,擔憂地說道:「你現在這樣子,走得了嗎?」現在不是出海的最佳時節,她這小身板,哪裡經得起海上的折騰。

  乖孩子,你陪著媽媽跳瀑布,浸寒潭都沒事,這次為了救君姨,你一定能挺過去的,對不對?手緩緩撫上自己微圓的小腹,舒清的臉上泛著淡淡的柔光,嘴上卻是堅定地說道:「我必須走。」

  清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西烈月真的被她搞瘋了,語氣也有些急躁,「給我一個理由?」

  舒清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回道:「和修之一樣,為了那個人。」

  那人?又是那人!「那人到底是誰?」讓修之甘願承認他棄之如屣的身份,回來這個他急於逃脫的皇宮,讓舒清挺著這麼大的肚子,也不惜代價地出去。西烈月微怒:「為什麼你們兩個為了他都這樣不管不顧?」

  為什麼?舒清沒有多想,只淡淡回道:「因為,他值得。」

  一句值得,讓西烈月啞然,但是仍是不甘心,「軒轅逸答應?」

  舒清微微點頭,回道:「他會陪我一起去。」

  軒轅逸答應了?真是太奇怪了,他們救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看樣子舒清是不會告訴他的了,等修之回來她一定要問個明白。

  在御書房內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舒清單薄的身子西烈月怎麼看都覺得不放心,思索了一會,終於還是說道:「我已經答應給修之調三千精兵,既然連你都要去,我就再調兩千給你。」

  原來修之這次是回來請兵的,雖然她原本並不打算帶海域士兵出去,但是既然修之為請兵而來,必是有緣由的吧。舒清也不拒絶,笑道:「多謝。」

  「只是這五千人,從東海上岸,要越過東隅,才能進入蒼月,只怕會橫生枝節。」若是驚動了東隅,玄天成絶對不會放過舒清。她不懼怕任何國家,海域的水軍四海無敵,就怕給舒清帶來麻煩。

  「放心。」舒清一臉坦然地笑道,「我自然有辦法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蒼月。」

  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西烈月稍稍放下了心。她說有辦法,就一定是有良策了。不再阻止,西烈月輕撫著舒清的肩膀,叮囑道:「一定要小心。」

  「嗯。」輕拍西烈月的手,舒清的心暖暖的。

  緊閉的密室裡,桌椅高床,雖然簡樸,但是樣樣不缺。只可惜,床上被子疊放整齊,沒有睡過的痕跡,而斜倒的木椅矮幾、滿地的碎碗茶漬,顯示著主人的暴怒。一個高大的身影,背靠著牆壁,呆坐著,臉色暗淡,嘴唇乾裂,雙眼佈滿紅絲,直直地盯著一個地方,一動不動。

  密室只有一扇厚實的鐵門通向外面,鐵門緊鎖著。這個七竅連心鎖,精妙無比,是用最堅硬的玄鐵製成,沒有鑰匙,誰也打不開,而鑰匙僅有一把,掌握在蕭家家主手中。

  蕭家的老管家捧著飯菜,小心地從鐵門下方,窄小的開口遞進去。透過鐵門上面的小窗,看見蕭縱卿虛弱的樣子,老管家心疼地說道:「三少爺,您多少吃點東西,都已經六七天了,這樣身子怎麼受得了?」

  看也不看遞進來的熱飯熱菜,蕭縱卿仍是直直地盯著前方,口中只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我要,我要見二哥!」

  老管家又是焦急又是心痛,勸道:「二少爺是不會見您的,您何苦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蕭家的幾個小主人,都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們的脾氣,他是最清楚不過了,三少爺倔是倔在骨子裡,二少爺倔,那是倔在心裡。這兩個人,要鬥到什麼時候啊!

  緩緩地挪動著身子,蕭縱卿索性背過身去,見不到二哥,他就是死,也不會吃一口。

  老管家低嘆一聲,只得無奈地離開。走到密室的出口,就看見蕭縱寒站在梧桐樹下,清瘦的身子,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一般。老管家走到他身後,蕭縱寒低沉的聲音緩緩傳來:「他還是不吃?」

  「嗯。」老管家點點頭,小心觀察著二少爺的臉色,輕聲勸道,「二少爺,要不您就去見見他吧。這樣下去,三少爺撐不了多少天,他的脾氣您不是不知道。您還是……」

  伴隨著幾聲壓抑的輕咳,蕭縱寒轉過身,蒼白的臉上儘是疲倦。老管家哽在喉嚨裡的話,不忍心再說下去。二少爺用孱弱的身子支撐起蕭家這麼多年已是不易,誰還有資格再苛責?

  低下頭,老管家輕輕揖手,無聲地退了下去。

  已是盛夏,梧桐樹枝繁葉茂,隨著朗朗夜風,肆意搖擺著。輕撫著低喘不已的胸口,蕭縱寒抬頭看向那生機勃勃的高枝,愈發感覺自己的力不從心。輕嘆一聲,蕭縱寒還是緩步踏進了密室。

  無聲地站在鐵門前,蕭縱寒默默地看著蕭縱卿的背影,才不過幾日,竟有些佝僂,彷彿身體裡的生氣都被抽走了一般。

  感覺到來自身後的視線,蕭縱卿轉過頭,看清蕭縱寒的臉,原本還無神的眼睛立刻圓睜,怒瞪著他,冷冷問道:「為什麼?」

  從未被三兒這樣滿懷恨意地逼視,蕭縱寒的心隱隱疼痛著,臉上卻依舊是那樣的平靜,淡淡說道:「你吃了這些飯菜,我就告訴你為什麼。」

  蕭縱卿動也不動,仍是瞪著他,眼睛裡閃著全然不信的光芒。

  蕭縱卿輕嘆一眼,斂下眼中的傷痛,舉步就要離開。蕭縱卿冷硬的聲音忽然傳來:「等等。」

  說完,蕭縱卿想要起身走向飯菜,多日粒米未進,手腳早已經癱軟,還未站起來,已經再次癱倒。掙扎著爬向飯菜,蕭縱卿不管手中拿的是什麼,只往嘴裡塞,彷彿不需要咀嚼一般,那雙冷眸滿懷著寒意,死盯著蕭縱寒不放。

  稍稍側過身,不願去迎視這樣一雙眼睛。片刻以後,蕭縱寒平淡而疲憊的聲音緩緩響起:「蕭家掌管蒼月貿易多年,朝廷早就想找藉口討伐,而這支軍隊既是蕭家的保護傘,同時也是催命符,稍有不慎,必會落人把柄。蕭家上下數千性命,你都不顧及嗎?三兒,現在局勢未明,皇上與睿王之間,勝敗難辨,不是蕭家出手的時候。」

  抓著食物的手一僵,蕭縱卿原本滿懷恨意的眼漸漸有些暗淡。蕭縱卿低下頭,聲音也終於變得平和了一些,「你為了蕭家,可以不幫我,我不會有一句怨言,但是為什麼要把我囚禁在這裡?」

  蕭縱寒久久不語。

  扶著鐵門,蕭縱卿終於站了起來,對著蕭縱寒輕聲說道:「二哥,你放我出去吧。」

  「不行。」

  蕭縱寒堅決的拒絶,再一次讓蕭縱卿抓狂,緊緊地抓著小窗上的鐵支,吼道:「為什麼?」

  「因為你是蕭家的三少爺,你代表的就是蕭家,更因為……」停頓了一會,蕭縱寒動情地說道,「你是我的弟弟,你若出了什麼事,我如何向大哥、向爹娘交代?」

  迎著蕭縱寒心傷的眼,蕭縱卿哽咽地哀求道:「二哥,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商君生死不明,你讓我把他找到,救他出來。從今往後,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都聽你的,好不好?」

  三兒做這些,果然都只是為了那個人。「這麼多天過去了,他如果被擒,早就已經死了。你,就不要再想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沒有死,他沒有死!」蕭縱卿口中不停地嘶吼著,儘管蕭縱寒所說的極可能是事實。

  不,商君,你不能死,你要等我,你不能死!

  蕭縱寒不願再看他瘋狂的樣子,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鐵門前。

  滿目的狂亂,蕭縱卿用力拍打著厚實的鐵門,對著蕭縱寒離去的背影大叫道:「二哥,你放我出去,求你,放我出去——」

  背後的拍門聲,嘶吼聲,都未曾讓他停下腳步,蕭縱寒扶著石壁,一步一步走出了石室。

  三兒,不要怪二哥,蕭家注定是要交到你手中的,二哥不能讓你出事。

  ……

  同樣是密室,這邊,卻是兩樣的光景。森冷,潮濕,陰暗,血腥,是這裡永恆不變的基調。

  白衣男子走進石室,裏邊的黑衣人立刻迎了上來,恭敬地叫道:「主人!」

  「怎麼樣?」

  低著頭,黑衣人手裡還握著鐵鞭,回道:「他的嘴,真的比鐵鞭還硬。」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能受得了這樣的酷刑,就算不求饒,起碼也應該求死吧。這人就跟個啞巴似的,除了痛極時哼哈幾聲,就沒動靜了!

  掃了一眼不動不動的商君,白衣男子皺眉,「死了?」

  黑衣人趕緊搖頭,隨後,喃喃回道:「不過也快了……」

  走到商君面前,白衣人抓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血污讓他少了風雅之氣,卻依舊無損他的絶美,折騰了這麼多天,估計他也快撐不住了,就不知道,他的毒,那小子解了沒有。

  抓起商君的手腕,白衣男子搭上了他的脈搏。

  不錯,那小子還真的解了他的幽冥露,但這脈象為何有些奇怪,像是……

  白衣男子萬年不變的冷眸裡閃過一抹震驚。接下來,屋子裡的黑衣人都驚訝地看著邪魅的主子手不停地在這個犯人的脖子上來回摸索著,不過話說回來,這男人長得真是俊俏。

  果然沒有喉結,收回手,白衣男子沙啞的聲音裡,隱藏不住的興奮:「弄醒他!」

  「是。」黑衣男子趕緊提來一桶鹽水,現在普通的冷水根本潑不醒他。

  一桶冰冷的鹽水澆下去,商君只是輕輕動了一下。他對於疼痛已經麻木,或者再過不久,他就可以解脫,和爹娘團聚了。

  白衣男子繞著商君走了一圈,他的身上儘是鞭痕,早已經血肉模糊,手停留在商君的臉上摩挲著,沙啞的聲音帶著尖鋭的笑聲在耳邊響起,「想不到,真是想不到,這麼個翩翩公子居然是女兒身,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屋內的黑衣人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主子是不是瘋了,他怎麼可能是女人?這樣的鞭刑,別說女人,即使男子也受不了幾鞭!這個商君雖然清瘦,不過幾天下來,他們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硬漢!

  原本意識已經模糊的商君,在聽到白衣人的話之後,一個激靈,眼睛倏地睜大。看他這個樣子,白衣人心情更好,嘖嘖笑道:「你若是早說,我可能就捨不得對你用刑了。」

  低喘著,商君只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廢話。」

  「有性格!」白衣男子一點也不惱,依舊在商君耳邊低笑著:「我現在倒是真不想對你用刑了,我更有興趣知道,這女兒身,是如何裝扮成男子的?」沙啞的聲音如一把銼刀,一下一下地打磨人心,就連商君也仍不住輕顫。

  白衣男子的手,緩緩伸向商君的前胸……商君顫抖得更加明顯,白衣男子輕佻地拉扯著他胸前已經被鞭打得本就殘破的束布,貼著商君的耳際,輕笑道:「這麼多束布,纏著一定很不舒服吧,不如,我幫你解開透透氣!」

  男子冰冷的面具磨蹭著商君的臉頰,就如同一條冰冷的蛇緊緊地纏繞著脖子一樣恐怖而噁心。商君別過頭去,低呵道:「你敢!」

  「怎麼,害羞?放心,我會很輕,保證不會弄疼你。」嘴上說得輕柔,男子的手卻是毫不留情地捏著商君的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強勁的指力,在臉上留下一道道青紫,男子的眼中儘是邪氣和幸福。

  男子的臉再一次靠近,商君的手腳都被鐵鏈鎖著,絲毫不能動。不甘受辱,商君一咬牙,使了全力,用前額撞向白衣男子。男子早料到他不會這麼容易妥協,輕輕一閃,躲了過去。手扣住商君的咽喉,白衣男子冷笑道:「好凶悍啊,不過我喜歡。」

  「你到底想怎麼樣?」商君知道,男子不會對血肉模糊的他感興趣,只不過是為了羞辱他罷了,而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這般羞辱。

  「你乖乖說出隴宜亥和秦修之的藏匿地方,我就給你一個痛快。不然……」男子的手,再一次勾上商君胸前的束布。

  藏匿地點?若是他們夠聰明,應該已經離開原來的地方,但是如果他們沒有離開呢?到時被擒的,就不只隴宜亥和修之了,還有三兒和小師叔,他不能冒險。

  商君久久不答,男子沒有這麼好的耐性,冷哼道:「不說?也好。」

  只聽見布條撕裂的聲音,一條束布被男子輕鬆地撕了下來。食指勾著布條,在商君面前晃了晃,然後丟棄在他腳邊。因為胸前的鞭傷,不少束布早已經嵌進肉裡,每一次拉扯,都痛不欲生。商君感覺不到痛,無盡的屈辱已經將他淹沒,掉落的每一縷布條,都是他的尊嚴。商君好想大聲尖叫,但是他不能,那只會讓他的敵人更加瘋狂和得意。這一刻,讓他死去,就是最大的恩賜。

  他居然還不肯說,白衣男子眼神一暗,失了耐心,一把抓住商君的前襟,只要他一用力,撕毀的就不僅是胸前的束布,而是整件上衣。

  商君暗吸了一口氣,決定震斷經脈,自我了斷,此時,一聲低吼卻從門外傳來:「住手!」

  白衣男子一怔,眯眼看去,看清來人,似乎對這人更有興趣,放開商君,白衣男子雙手環在胸前,笑道:「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刮到我這裡來了。」

  商君鬆了一口氣,多日的折磨,他的眼睛早已經模糊,隱約只能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向他走過來。一身的黑衣,幾乎融入了暗室之中。那人的腳有些殘疾,走得極慢,雖然如此,逼人的氣勢,依舊不容人錯認。

  這人是誰?

  那人終於走到商君面前,他有一雙如劍一般鋒利,如冰一般寒冷的眼眸,此刻,正滿含著複雜的光芒盯著他。商君輕輕搖了搖頭,讓自己能看得清楚一些,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商君驚得倏地睜大了眼睛,「是你?」

  尤霄。

  是他,臉頰上的疤痕還是那樣清晰,只是再次相見,他眼中的陰鷙之氣更盛,他不是死了嗎?商君滿腹疑惑。他只是冷冷地盯著商君,沒有回話,倒是白衣男子興緻勃然,說道:「對了,我怎麼忘記了,你們也算是老相識啊。」

  走近商君身邊,白衣男子抬起商君的下巴,冷笑道:「你沒想到,他居然是女人吧。」

  尤霄忽然出手,重拳毫不留情地擊向白衣男子的手腕。男子並不驚訝,後退一步,躲過了這一拳。尤霄沒有打下去,寒聲說道:「你最好不要碰他。」

  白衣男子輕輕揚眉,大笑道:「原來他是你的人啊?不過我聽說,老頭子可是要他死,你這個鷹犬想要造反?」說到鷹犬的時候,白衣男子還特意看了商君一眼,尤霄才真的是隴趨穆的鷹犬。

  尤霄眼神一暗,哼道:「不要用他來壓我。」

  白衣男子背靠著石壁,面具掩蓋下,看不見表情,語氣是十足的不屑,「我可沒興趣壓你,是你自己太把老頭子當回事。」活了二十多年,就為了老頭子的一句肯定,自找苦吃。

  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頭,尤霄低吼道:「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好!」白衣男子也不耐煩起來,罵道,「不過這裡更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可以滾了。」

  尤霄不理會他,怔怔地站在商君面前,眼中的光芒,耐人尋味。

  據他所知,尤霄與商君之間,是有過節吧,今天看來,似乎是他誤會了。白衣男子眼中閃過一抹算計,笑道:「你想要他?可以,老頭子同意,我就放人。」

  尤霄不信地看向他:「你什麼時候這麼乖了?」

  白衣人聳聳肩,繼續挑釁尤霄,「跟你學的啊!」其實要不要放人,全看他的心情。只不過,他很有興趣看看,尤霄會不會為了商君忤逆老頭子,那一定是異常精采的好戲。

  不等尤霄發飆,白衣人心情頗好地笑道:「不妨礙你們敘舊,我等你的好消息。」說完悠然地踏出了石室。

  石室裡的幾個黑衣人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出去。尤霄卻是快了他們一步,一把抓住手握鐵鞭的男子,提起他的後頸,一腳踢在他的背心之上。黑衣人的衣服留在了尤霄的手中,人滾出了石室外。尤霄低斥一聲:「都給我滾!」

  暗室裡的兩人立刻跑了出去。

  將衣服胡亂地披在商君胸前,尤霄說不清自己此時的感受。聽到屬下回報,商君被閆洌抓了回來,他想也沒想地跑了過來。如這般鞭打他,教訓他,不正是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嗎?但是他現在在幹什麼?

  商君低嘆:「你居然沒有死。」當時聽尤霄的死訊,他還感慨了一番,想不到再次見面,竟是這般境地。

  尤霄手上一僵,他就這麼恨不得他死?收回手,尤霄冷冷地回道:「你很失望?」

  商君卻是輕輕一笑,沒有回他。

  盯著商君絶美的臉,尤霄低喃道:「你是女人。」為什麼交手這麼多次,他居然一點也沒有察覺,是理所應當地認為,女人不應該如他這般剛毅,或者說,囂張?

  緩緩抬起頭,商君把他的話又還給他:「你很失望?」

  「是很失望。」尤霄有些煩躁,「你讓我沒有機會再與你公平一戰,贏了你,也沒什麼意思。」

  商君是女子,這個自己一度認為能激起他戰鬥慾望的對手,此生最好的敵人,居然是女子。那麼,他和他之間還有什麼好鬥的?怎麼不叫人失望?

  贏了也沒有意義嗎?商君心中的怒火隱隱回升,哼道:「手下敗將,何足言勇!」他幾時贏過他,這時候感嘆這些,不覺得早嗎?

  商君因為疼痛和疲倦,頭始終低著。商君這話,本來就刺激著尤霄,而他低著的頭,讓尤霄誤會他正看著自己殘疾的腳。被軒轅逸暗算之後,他摔下了山澗,命雖然撿回來,右腳的經絡卻完全毀了,這只殘腿,是他心中的最痛。

  此時被商君提及手下敗將,正擊中尤霄的自尊。心中的惱怒和悲憤,讓尤霄失去了理智,手忽然抓住商君的脖子,並慢慢收緊。

  喉間的鐵爪,抓得商君不能喘息。冷視著尤霄瘋狂的眼睛,商君吃力地低語道:「你可以再用力一點,我或許——會死得快一些。」

  商君支離破碎的聲音,漲紅的臉,終於讓尤霄找回了理智。匆匆收回手,尤霄背過身去,不住地喘著氣,他差點就殺了他,為什麼他要鬆手,為什麼他的心跳得混亂,為什麼他的手在顫抖。

  「商君,你真的該死!」只留下一句似嘆息,又似咒罵的低語,尤霄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商君卻再也沒有精力去分辨這句話後面的複雜情緒,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御書房。

  尤霄等在殿前,不知道站了多久,皇上未曾召見,他只能等。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來,腳似乎有自己的意識,為一個敵人求情,為什麼?

  第一次見他,他逃出了他的天羅地網,挑釁他。

  第二次見他,他破壞了他的行刺計劃,使詐點他的穴道,羞辱他。

  第三次見他,本想痛快地打一場,卻掉入冰溝。那時,他終於知道,他,叫商君。

  第四次見他,是在大軍主帳,他在他臉上,留下了這道不能磨滅的印記。

  第五次……

  撫上臉頰上的疤痕,尤霄手下一僵。他記得他們每一次交手,記得他的一切,只因為商君是他心中最大的敵人,最好的對手,是這樣嗎?腦中閃過暗室裡,血肉模糊的人影,尤霄的心沒來由地抽搐。對,不是心痛,不是心憂,是抽搐,就像是被人緊緊地擰著一樣,怪異。

  心情忽然變得煩躁,而他久等的人,那道明黃的身影也終於從殿內走了出來。尤霄趕緊迎上去,半跪行禮道:「叩見皇上。」

  看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人,隴趨穆冷淡地道:「何事?」他竟然還沒走?

  思索了一會,尤霄還是開了口:「有一件事,臣想——」

  尤霄還未來得及說完,隴趨穆威嚴的聲音已經響起:「有什麼話就直說,不要浪費朕的時間。」

  尤霄斂下眼中的痛,冷硬回道:「閆洌抓回來那個人,臣認為應該先放了他,拷問了這麼多天,也沒有結果。不如,放了他,跟蹤他或許有更大的收穫。」

  「那個商君,他還沒有死?」他早就下了死令,閆洌居然還讓他活著。想起閆洌冷邪自我的個性,隴趨穆心下不悅,口氣也越發逼人,「商君是個危險人物,身份不明,武功高強,還是縹緲山莊的主人,和蕭家、慕容家關係複雜,又和隴宜亥攪在一起,放了他,根本就是放虎歸山。」

  「但是他也是一枚很好的棋子,而且——」

  「夠了。」再次打斷尤霄的話,隴趨穆不耐地回道,「這件事我已經交給閆洌去做,你管好自己就行了。」說完,隴趨穆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繼續說道,「還有鐵甲軍的事情,你以後也不用過問了。」

  尤霄身子一僵,緩緩起身,瞪著那張毫不在意,毫無感情的臉,一向冷硬的聲音,竟有些抖,「就因為我現在是個瘸子,對你沒有利用價值了?」他一直就知道自己的用處,現在,他已經沒有用了,可以一腳踢開了,是嗎?

  顯然尤霄從來沒有忤逆過隴趨穆的意思,此話一出,隴趨穆先是一怔,不過很快,他皺起了眉,怒道:「你最好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

  「身份?」尤霄忽然冷笑了起來。第一次,他正視那張他從來只能仰視的臉,也說出了多年想說卻不敢說的話,帶著幾分恨意,幾分挑釁,幾分決然,「我什麼身份?你的臣子,還是兒子!」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伴著一聲暴怒同時響起,「滾!朕不想再見到你!」

  臉頰辛辣地痛著,右耳轟鳴地響著,尤霄染上輕霧的冷眸,靜靜地看著那道明黃的背影帶著暴怒,帶著威嚴離去。走得決然,幾乎不願意多看他一眼,毫無留戀,也是,對於他來說,就像趕走了一隻沒用的狗,有什麼好留戀的?

  「哎。」側殿屋頂上,坐著一道白影,一手輕搖殷紅摺扇,一手握著一壺酒,玄鐵面具在夜光下,泛著銀光,更添幾分邪肆。嘆息聲似有若無,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合起手中的扇子,閆洌把玩著,笑道:「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他,何苦自討沒趣。二十多年了,你不倦我都倦了。不過,今天你倒沒有讓讓我太失望。」起碼還敢質疑老頭子了,真是難得!那個商君的魅力不小啊。

  心情本來就不好的尤霄,這幾聲調侃已經足夠引爆他的怒氣。進宮覲見不能帶兵器,尤霄拾起一塊石子,使足腕勁,向著閆洌擲去。

  閆洌微驚,立刻側身閃過,只可惜手中的酒壺正好被石子打中,烈酒灑了一地,也浸濕了他的白袍。閆洌眼中升起一抹暴怒之色,扔下酒壺,冷聲說道:「想打架?你從來就不是我的對手,更別說現在還是個瘸子。」

  「瘸子」這兩個字,絶對是尤霄此刻的死穴,滿肚子得不到宣洩的不甘與怒火,讓他一躍而起,飛上了屋頂。皇城的大殿之上,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拳來腳往,打得不可開交,不過很快,勝負已分。閆洌一記重拳,正中尤霄的太陽穴,猛烈的撞擊,讓尤霄迅速向旁邊倒去,在傾斜的瓦礫之上,尤霄腳下不穩,直直地摔了下去。

  站在屋頂上,冷睨著地上的男人,閆洌傲慢地說道:「尤霄,你是自作孽。」說完,白影幾個起落,消失在皇城之內。

  重重地跌落在堅硬的石板上,尤霄的前額砸出了一道血口子,血沿額頭,流進了眼睛裡,石板上,一滴一滴。那雙赤紅的眼,由痛苦到死寂再到麻木。

  ……

  縹緲山莊別院。

  盛夏的夕陽,依舊如燃燒的火球,紅得耀目,即使暮雲極力想要將它掩埋,仍難敵它的光熱,為原本蒼白的雲海鍍上了一層金黃的霞光。夏日的刺姬叢,蒼翠而繁茂,在晚霞的光輝下,竟也披上了一道道紅光,不同於嚴冬下的刺紅,卻也是另一番景緻。

  後院花廳的門堂,正對著這片刺姬叢,商笑看著眼前的景緻,不禁想起了他們的家。那裡,也有著一片這樣的刺姬,每到夏日的晚上,她和姐姐就會在花叢裡乘涼。越是想起幸福的時光,商笑的眼淚越是控制不住,使勁地向天上看,就是不讓淚落下,嘴裡不住地咒罵:「蕭縱卿根本是個騙子,說什麼有了消息就告訴我們,現在都十來天的,他連個影子都不見,無聲門的人也消失了,這算什麼?根本靠不住!」

  裴徹輕摟著商笑的肩頭,低哄道:「笑兒,少安毋躁。」深知這樣的安慰蒼白無力,但是他們真的已經儘力去查了,奈何,對手實在太強大了。

  果然,對於這種安慰,商笑已經聽得麻木甚至是厭煩了,幾乎是在吼叫:「什麼狗屁少安毋躁!這麼多天,說不定我哥他——」不敢說出任何一個心中猜測和擔憂的字眼,商笑閉了嘴。剛好御楓匆忙趕回來,商笑立刻迎上去,急問道:「御楓,你們查了這麼久,有眉目嗎?我不能再這樣苦等下去了,我會瘋的!」

  迎著商笑急切的眼,御楓微低下頭,嘆道:「小姐,我們已經儘力在查了,只是關於昊天盟,我們真的沒有無聲門瞭解得多。不過現在全城戒嚴,每天都有士兵逐戶搜查。估計,主子應該是落到了朝廷手裡,我們正在往這方面查找。」

  每天都是一樣的答案,還在查。商笑無力地垂下雙肩,「到底還要查多久?」

  商笑的落寞,看在每個人的眼裡,都不是滋味。隴宜亥也忍不住勸道:「商小姐不要太過擔心,只要朝廷未能找到他們想要的,商公子的性命應該無虞。」商君果然是個奇才,這座別院的後面,居然還有一個掩藏在奇陣後面的後院,官兵幾次搜查別院,也沒有找到這裡。

  但是都這麼久了,商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她快崩潰了。每一天,都害怕日出日落,或許她真的不夠堅強。怔怔地盯著快要消失在地平線的夕陽,商笑緊緊地環著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小姐!小姐!」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花廳裡鬱結的氣氛,衛溪的聲音第一次這樣激動,甚至有些慌亂。

  商笑與御楓對視一眼,心裡皆是咯噔一下,他們已經承受不起再多的打擊。最後還是御楓迎了上去,問道:「衛溪,什麼事?」

  臉上帶著不知是驚訝還是興奮的神情,衛溪抓著御楓的胳膊,回道:「你快看,誰來了。」

  一向沉穩的衛溪,異常的神情,讓花廳裡的幾人都起身,走出了屋外。

  金光籠罩下的刺姬叢中,由遠及近,走來兩人,一男一女,皆戴著斗笠。黑紗隔面,看不清長相,女子一襲青衣,墨絲及地,男子銀絲素袍,長身而立。男子始終輕扶著女子,這兩人一路行來,就如同一幅絶美的畫卷,無關相貌。

  看見那款款行來的女子,商笑整個身子抖得更加厲害。裴徹也出神地盯著這兩人,總覺得很是熟悉。隴宜亥有些莫名,這兩人是什麼來頭,讓他們神色如此異常,心中存疑,稍稍上前了一步。

  兩人走近,女子直直走向商笑,輕掀斗笠,一張素顏出現在眾人眼前,清淺的聲音輕柔地響起:「笑笑。」

  「舒清姐姐——」

  又見這雙溫暖的眼,淡雅的笑,商笑再也抑制不住多日的恐懼和無助,撲到舒清的懷裡,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