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情歸何處

  盛夏的夜晚,連清風也帶著幾分躁動,滿月當空,光華如水,卻有些襲人。透過鏤空木窗,月光灑在矮幾之上,淺綠的茶湯,也泛起了清亮的波光。兩個慵懶的人,側臥在矮幾旁,商君只穿著一件素白中衣,長髮未束,墨黑的髮絲蜿蜒在腳邊,平日裡英氣的臉龐,因為青絲的映襯,透著另一番風情。

  舒清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商君,不禁有些痴了,不由得輕嘆,美人當如是吧。不管是怎樣的姿態,都讓人看得欲罷不能,卻只敢遠觀。

  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將泡好的茶湯遞到商君手上,舒清輕鬆地笑道:「隴宜亥的北軍已經到了,有玉璽和遺詔,要說服各地駐軍輕而易舉。你的仇,很快就能報了。」

  「嗯。」輕哼一聲,商君接過清茶。他等這一天很久了,而它即將來臨的時候,他卻沒有感到熱血沸騰,反而越發疲憊了。

  「君,過兩日,我就要回海域了。」看他神色如常,舒清的心也算放了下來,起碼君對於復仇沒有那麼狂熱了。

  商君微微皺眉,不捨地說道:「這麼急?」這次一別,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她了。

  輕嘆一聲,舒清頗為無奈地回道:「我也想多陪陪你,但是我怕回來的消息,很快會傳到玄天成的耳朵裡,到時候,一定會惹出更多的麻煩。」當年那出金蟬脫殼的戲碼,牽扯著不少人,她不想連累他們。

  「好吧,你要保重。」商君瞭然地點點頭,握著舒清的手,看著她大得有些離譜的肚子,感激地說道,「清,謝謝你為我而來。」

  舒清受不了地搖搖頭,他還要說多少遍?不願接他的話,舒清回握著商君的手,問道:「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打算嗎?商君揚起一抹平淡的笑意,回道:「報了仇之後,或許會隱居吧。」

  「隱居?」舒清低笑,她猜得果然沒錯。輕拍了一下商君的手背,舒清輕斥道:「你還真想變成那勞什子的隱士高人啊!」他才不過二十多歲,生命的絢爛還未來得及一一體會,如何能隱居?

  放開舒清的手,緩緩靠向身側的軟墊,商君似乎在看窗外鬱鬱蔥蔥的刺姬叢,又似乎在看更遠的地方,淡淡的聲音幾乎散去,「我,是真的累了。」

  商君眼中的疲憊與倦意讓舒清心疼,那是這些年來,他不肯表現分毫的,今天卻毫不掩飾,或許他確實太累了,無力再去隱藏。

  「那修之怎麼辦?」故意停頓了一會,舒清盯著商君的臉,不想錯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

  商君眼神微閃,握著手中微涼的清茶,低聲回道:「他,應該有更好的女人。」

  是這樣嗎?那為何她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一抹心疼?低下頭自顧自地沏茶,舒清故意無所謂地回道:「好吧,反正他過兩天要回海域了。他的事情,你也不需要管了。」

  終於抬起頭看向舒清,商君不解地問道:「他還要回去嗎?」他記得以前修之提過,不會再回到海域了。

  迎著商君的眼,舒清緩緩放下手中的茶具,沉聲回道:「你以為,修之為什麼能從海域調這麼多人來救你?他是在用自由救你。」

  自由?商君不由得渾身一怔,急道:「什麼意思?」

  「為了救你,修之已經答應了恢復海域王子的身份。他的一生,都只能困在海域了。真是可憐的人,回去之後,估計海域女皇就該給他選妻主了吧。海域那個地方,望族之後,娶幾個夫郎是常有的事情,就不知道,修之受不受得了。」說完,舒清還故意哀嘆了一聲,等著看商君的反應。

  果然,商君幾乎是立刻坐直身子,低吼道:「這怎麼可以?」修之怎麼可以受這樣的委屈。

  舒清輕輕佻眉,回道:「怎麼不可以?除非你嫁給他,不然,那就是修之的命運。」舒清的確是有心刺激君才這麼說的,但是她所說的也不假,那確實是修之或者說是每個海域的男人要面對的。

  原來激動不已的商君,忽然臉上一僵,低喃道:「我不行。」

  「為什麼不行?」舒清不明白,君明明就喜歡修之,現在仇馬上就能報了,他還糾結些什麼?

  商君抬起頭,撥開覆在臉頰上的髮絲,深深淺淺的鞭痕,即使在濃重的夜色下,依舊明顯,看進舒清清明的眼裡,商君淡淡地笑道:「我現在,如何能與他相配?」清淺的笑容背後,是極力掩藏的哀傷。

  原來他擔心的是這個。

  舒清哭笑不得,君在其他方面,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奇才,怎麼在情愛上,他就遲鈍成這樣?如果修之是那樣在意外在的人,才真是配不上他了。輕撫著商君柔軟的髮絲,舒清低聲勸道:「君,每一次,都是你在做決定,這一次,能不能讓他自己做一回決定?」

  舒清輕柔的話,卻讓商君不自覺地微微顫抖。是啊,原來他這麼自私,不管是對三兒還是修之,他都沒有給他們做決定的機會。三兒,那個為了他,付出了五六年,極力想從男孩長成男人,只為了保護他的人,他該如何面對他?

  商君的眉頭幾乎要打成結了。舒清不忍地輕撫他的眉心,問道:「你在擔心蕭縱卿?君,若不能愛他,就應該放了他。如你所說,蕭縱卿也值得擁有更好的女人,不是嗎?」

  若不能愛他,就放了他。他該怎麼放呢?是不是他有了歸宿,三兒也就能死心了。他的歸宿又是誰?師父說:珍惜眼前人。但是他現在這樣,要如何珍惜,他配不上修之啊!無力地趴在矮幾上,商君第一次這樣迷惘,他,到底應該怎麼做?

  商君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舒清悄然起身,輕輕退了出去,情愛之事,旁觀者即使再清醒,也不過是旁觀者。

  輕輕掩上房門,舒清意外地發現,刺姬叢中,一個略顯焦躁的人影來回走動著。藉著月光看去,她看到了一張絶世的俊顏,月華下,他風雅得猶如謫仙。舒清輕嘆,難怪商君一時想不明白,修之的完美,會讓站在他身邊的人自慚形穢,尤其是此時的商君。

  緩步走近,舒清低聲喚道:「修之,我後天回海域,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嗎?」

  回過神來,秦修之看了一眼商君房內搖曳的燭光,遲疑地問道:「他怎麼樣了?」他確實應該回去了,只要商君好好的,他也就無憾了。

  這兩個人真是能氣死人,難道看著他們就此錯過?舒清眼中閃過一抹狡黠,微低著頭,面色凝重,回道:「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麼意思?修之急道:「怎麼了?」

  舒清掏出袖中的藥瓶,一臉無奈地回道:「他不肯擦藥。」

  「為什麼?」

  「他說——」故意停頓一下,確定修之的心給吊起來之後,舒清才嘆息一聲,說道,「他說反正再也不可能恢復到以前那樣了,就讓那些恐怖的疤痕陪他終老好了。」

  果然,修之臉色大變,擔憂地說道:「這怎麼行?不擦藥傷口會惡化的。」疤痕是小事,若是傷口好不了他豈不是要一直疼著?

  舒清暗笑,真正是關心則亂,這樣的說辭他也信。輕咳一聲,掩下心中的笑意,舒清繼續裝作著急又無奈的樣子說道:「是啊,但是我說不動他,他也不要我擦,不如你去試試?」

  「好!」藥瓶遞到修之面前,修之一心掛唸著商君的傷勢,沒有想太多,接過藥瓶,匆匆走向商君的房間。

  目送著修之的背影,舒清唇角輕揚。商君,這次你要好好把握,不要讓幸福再溜走了。

  默默地為商君祈禱著,舒清落入了溫暖而堅實的懷抱之中,輕柔的細吻在她的髮絲間流連,軒轅逸低沉帶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什麼時候開始這麼熱衷做紅娘了?」

  安心地靠在軒轅逸的懷裡,舒清低聲回道:「因為你啊。」

  「我?」看不見她的表情,軒轅逸不解。

  轉過身,含笑的唇角再次飛揚,輕輕環上軒轅逸的脖子,舒清倚在他胸前,柔聲說道:「你讓我感受到什麼是幸福,所以我也希望,身邊的人都能幸福。」

  環著舒清腰際的手輕輕收緊,軒轅逸的聲音竟有些顫抖,「清兒,永遠不要離開我。」上次他以為,他真的要失去她了,那種恐懼到現在依舊折磨著她,他不能想像,沒有清兒的日子,他如何活下去。

  「好,我答應你。」感受著軒轅逸的不安,舒清臉頰輕輕摩挲著他的胸膛。當玄石要把她送回去的時候,她和孩子都做了選擇,因為這裡,有他們不能放下的人。

  軒轅逸幾乎要將她揉進心裡。舒清輕咳一聲,不得不低聲說道:「逸,你再不鬆手,會壓壞我們的寶寶。」

  軒轅逸如遭電擊,趕緊鬆手,急道:「我弄痛你了?還是他踢你?我帶你回房,躺著好一些。」說完他輕鬆地將舒清打橫抱起,向著房間走去。

  舒清驚呼一聲,連忙低聲叫道:「逸,你快放我下來。」老天,這裡不是他們海邊竹林,花廳裡還坐著一群人,她還要不要活啊。

  軒轅逸我行我素,可不管這些,腳下不曾停滯,向著他們房間疾奔而去。

  ……

  商君思緒混沌時,一串輕柔的叩門聲響起。商君恍惚間抬頭沒看見修之,以為是舒清出去又回來,伏下身子,不在意地說道:「進來。」

  門開了又合上,來人只邁了幾步,便停了下來,久久沒有動靜。商君疑惑地抬起頭,看清眼前的藏青身影,不由得有些驚慌,怎麼會是修之?想到自己此刻狼狽的樣子,商君側過臉,故作鎮定地問道:「修之,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嗎?」

  「我……」

  月光下,如瀑般的髮絲披散在他身側,輕薄的素白中衣,在髮絲和月色的纏繞下,竟然分外妖嬈魅惑,微側的臉頰被髮絲遮去大半,只能看見半掩的雙眸,如扇的睫毛在月影下,投射出長長的剪影。此時的商君,竟是比女子更柔美幾分。

  天!他又在胡思亂想什麼?修之心跳如雷,腦子幾乎不能思考。趕快側過身,不敢再看軟榻上妖嬈的麗影,修之緊緊攥著手中的藥瓶,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暗暗深吸了幾口氣,才稍稍平靜下來,「我聽說,你不肯擦藥,這樣對傷口不好。」

  商君一頭霧水,他什麼時候不肯擦藥了?看向修之,只見他幾乎背對著他,自顧自地說著話:「你不必太在意那些疤痕,祁公子也說,會慢慢淡一些的。」

  商君自言自語一般低喃道:「再淡也不會消失了。」

  聽出商君言語中的自棄,修之急忙說道:「我覺得你這樣就很美。」話說出口,修之才驚覺自己在說些什麼。

  商君自嘲地笑笑,他這樣若還能稱之為美,天下間也沒有醜了吧。俯下身子,商君疲倦地趴在矮幾上,聲音悶悶地傳來:「謝謝你,把藥放著吧,我待會兒自己擦。」

  修之擔憂地看著商君蜷縮著身子,怕他只是敷衍,最後也不會用藥,把藥握著掌中,說道:「我幫你擦吧。」

  屋子裡安靜片刻,商君忽然坐直身子,死瞪著修之叫道:「不行。」

  這聲驚呼終於讓修之感覺到了哪裡不自在,他曾和商君表白過他的心意,商君不會誤會他對他有非分之想吧?秦修之急忙解釋:「商君,你別誤會,我不是,我只是——我擔心你的傷口,我想,不,我不想……」

  說了半天,修之還是沒說明白,反倒急得語無倫次,額間都冒出了薄汗。商君卻漸漸冷靜了下來,就在修之被他盯得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忽然平靜地問道:「你確定你要幫我擦藥?」

  「我……」他要怎麼說?修之語塞。

  「好。」商君緩緩起身,月光灑在他身上,踏著月光,他一步步走近修之,白衣紛飛,墨髮低垂。修之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商君在他面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氣,一句話也不說俐落地扯開了腰帶,素白衣衫隨著束帶一同滑落——

  窈窕身姿,就這樣毫無遮掩地展現在修之面前。

  「你,你是——」女子。修之說不清心中的感受。不過下一刻,修之深刻地感受到了什麼是痛徹心扉。只因為那本該潔白細膩的完美身軀,此刻卻被一條條幾乎見骨的縱橫交錯的鞭痕爬滿,渾身上下,竟無一處完好的皮膚。

  撿起地上的素衣,披在商君肩上。秦修之輕輕將她擁入懷裡,輕撫著他絲緞般的髮絲,低沉的嗓音在耳邊低語:「你受苦了。」

  商君身體不能控制地微顫著,聲音依舊平靜,「你都看見了。」看清他是女子,看清那些將會永遠跟隨他的猙獰印記,這樣的他,他可還要?

  「嗯。」感受著商君的顫抖,秦修之將他更緊地環在懷裡。

  僵直著身子,商君冷聲說道:「這樣還美嗎?很猙獰恐怖,對不對?」他自己照鏡子的時候,都會被自己嚇到,何況是別人?清說,這一次,應該讓修之自己決定,好,他就讓他決定,在看見真實的他之後。

  這就是商君,即使是此時,也沒有表現出如何的脆弱,但是那冷硬卻哀傷的聲音,已夠修之心傷。修之緩緩低下頭,溫柔地吻上商君肩膀處深深的鞭痕。溫熱而細密的輕吻讓商君的心莫名地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有些酥麻,有些難受,想要推開修之,修之卻不肯放手。握著商君的手,修之輕聲問道:「商君,我心疼,讓我照顧你,好不好?」

  「你覺得女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很可憐,所以想照顧我,是嗎?」商君緩緩收回手,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憐。

  把腰帶撿起,秦修之幫他把衣服穿好,打理著他微亂的髮絲,細心而柔情。迎著商君微冷的眼眸,秦修之坦然回視,「君,你不該這麼說我,更不該這麼說自己。你知道嗎,你是女子,我很開心,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我不用再擔心你會鄙視我的愛,會因為我的愛連累你被人恥笑。在我心裡,你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因為你就是我的最愛。而這些你所謂猙獰的疤痕,不會讓你變得可憐,只會讓我更懂得你的堅韌,更心疼你的隱忍,更愛你的勇敢。」

  在那雙深若靜海的雙眸中,商君看見了自己蒼白的臉。輕撫上修之絶美的臉龐,商君低聲說道:「修之,這樣完美的你,值得更好的人。」

  「你就是那個更好的人,在我心裡,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和你比較。」不許商君逃避,抓住他想要掙脫的手,再次撫上自己光潔的臉頰,修之柔聲說道:「我不會為了表達自己的決心,而去毀容。因為我要讓你知道,這樣完美的我,會一生一世守護你、陪伴你、照顧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歲月來檢驗我的誓言,好不好?」

  一生一世嗎?輕靠著修之或許算不上厚實卻溫暖堅定的胸膛,一滴淚從商君的眼角滑落,傾聽著一下一下平靜綿長的心跳,商君終於輕啟丹唇,輕聲回道:「好。」

  珍惜眼前人,他想給修之,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月下,兩個相互傾慕的人,終於牽到了彼此的手。

  御書房。

  純黑的金絲蟒袍加身,隴宜亥站在書案前,朗朗君王之氣充斥著大殿。商君沉默地立在一旁,心中已是波瀾不興。因為隴趨穆在他們衝入皇宮之時,不甘受辱,已經自盡。他沒能親手殺了隴趨穆為爹娘報仇,但是人已經死了,一切終於結束了。

  盯著眼前長身而立的淡漠男子,隴宜亥有些遲疑地問道:「你真的是武將軍的女兒?」

  久久,商君輕聲回道:「是。」六年了,他終於可以再次承認,他就是武家的女兒!武偌君!

  隴宜亥輕嘆:「果然虎父無犬子。」他是萬萬沒有想到,商君居然會是女子,可惜了,不然蒼月將會再出一個威震四方的名將。

  負手而立,隴宜亥朗聲笑道:「你放心吧,明日登基大典之時,朕會為武將軍昭雪,還武家忠烈一個清白,追封武將軍為忠義候。笑笑呢,封為安平郡主,你——」

  商君心中哀嘆,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上前一步,不等隴宜亥說完,商君悠然回道:「多謝皇上,您能還武家一個清白,爹娘已能瞑目。我與笑笑只想過平凡的日子,還請皇上恩准。」

  他要走!隴宜亥臉上一凜,低聲問道:「那麼你有什麼打算?」

  商君平靜地回道:「我和笑笑準備回縹緲山莊。」

  回縹緲山莊?隴宜亥輕輕揚眉,說道:「秦修之是海域的皇子,你不打算跟他去海域?」

  商君遲疑了一會,最後還是模糊地回道:「或許吧。」

  哼,或許,是一定吧!他身邊還真是臥虎藏龍,又是慕容舒清,又是軒轅逸,現在還有個海域王子秦修之。轉念一想,隴宜亥心下一驚,那幾人的能耐他是見識過的,他們全部齊聚海域,若是海域不甘心只堅守孤島,只怕內陸三國也要不得安寧。

  隴宜亥臉色越來越陰鷙。商君暗嘆,天下間的上位者都是一樣的,坐上了那個位置,心就變得窄了。從袖間拿出一卷棉錦,商君雙手呈上,「商君今天來,是有一樣東西送給皇上。」

  隴宜亥疑惑接過,輕輕展開——

  隴宜亥眼神一亮,驚道:「這是?」好一副設計精妙,工程浩大的地道圖。

  商君微笑回道:「天城密道圖。」

  天城密道圖?這難道已經建成了?這麼龐大的工程,居然已經存在了嗎?難怪慕容舒清信心滿滿,軒轅逸用兵精準,有了這個密道,他們幾乎可以在天城任何角落出現。

  越看隴宜亥越是驚嘆,這些都是商君的作為嗎?他幾乎在天城下,再造了一個天城。隴宜亥看向商君,他平靜的神情讓隴宜亥立刻冷靜了下來,低聲問道:「你為什麼要交出來?」救他的時候,舒清都替他保住了這個秘密,他為何現在還要拿出來?

  商君淡然回道:「求心安。」

  心安?他有什麼不心安的?隴宜亥心生疑惑,但臉上仍是平靜無波。

  商君微笑迎視,坦然回道:「求皇上的心安。」

  隴宜亥眼神微閃,看著手中精妙的地道圖,沉聲說道:「商君,你知道在來天城的路上,朕為何一定要殺了那些落草為寇的山賊嗎?」

  商君思量了一會,回道:「因為法度。」

  「不。」隴宜亥抬頭,直直地看進商君的眼裡,朗聲說道,「是因為你。」

  因為他?商君輕斂眉,卻不接話。

  隴宜亥將手中的地圖隨意地扔在書桌上,一雙眼鋭利鋒芒,不容逼視。盯著商君,隴宜亥一字一句,冷聲說道:「你可知,朕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非常人。朕要得你相助,必要讓你注意朕,瞭解朕,欣賞朕,所以他們非死不可。還有,北軍一開始會入京,驅趕難民,並不完全是蕭縱卿的教唆,是朕授意的。」

  隴宜亥每說一句,商君的臉上就冷上幾分,兩人就這樣對面而立,寒目相對,誰也沒有妥協。

  「皇上現在和商君說這些,意欲何為?」他心機竟如此深沉,從一開始,就在利用他。

  看清商君眼中的防備和怒火,隴宜亥嘴角輕揚,笑道:「你不留在朝中,不怕朕成為第二個隴趨穆?」

  商君一怔,說來說去,他就是為了留下他嗎?商君苦笑,「皇上太看得起商君了。我做這麼多的事情,不過是為了替父母報仇,現在心願已了,我已經再無力氣去管那些是是非非。」

  莫說隴宜亥做的這些事情,雖然欺騙利用了他,很是可恨,但是登基以來,他做的事情的確是利國利民!就算隴宜亥真的是第二個隴趨穆,事到如今,他還能如何呢?微微彎下身,拱手於胸,商君沉聲說道:「商君不是蒼月的救世主,而您,亦不會是第二個隴趨穆。如今商君武功盡失,容顏殘破,只希望能過些平靜的生活,還求皇上成全。」

  他,果然去意已決。

  看著眼前躬身而立,連語氣都疲憊不堪的她,隴宜亥緩緩背過身去,久久,大殿上響起了一聲低嘆,「準。」

  「謝皇上。」

  商君長舒了一口氣,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他終於可以過平靜的生活了。

  ……

  花廳裡,滿桌佳餚,還有一個忙碌的身影,一會兒夾菜,一會兒倒酒,嘴巴還不能停下來。

  「姐,這個好吃,你多吃點。」

  「姐,還有這個,你最喜歡的貴妃魚。」

  「姐,你的傷還沒好,酒你就不能喝了,喝茶吧。」

  商笑心情大好,正要豪飲一杯,皓腕被一雙大手截住,裴徹輕聲勸道:「你也少喝點,待會兒要醉的。」她都快喝一壺了,再喝下去,絶對要醉了。姑奶奶的酒品他可不敢恭維。

  拍下裴徹的手,商笑撅著嘴,叫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醉就醉了,有什麼關係?」轉向商君,商笑痞痞地笑道:「姐,你說對不對?」

  拿掉她手中的酒杯,商君受不了地說道:「笑兒,你一定要在每一句前面叫姐嗎?我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自從報了仇之後,這丫頭開口不帶個姐字,她就不會說話了一樣。

  「我整整六年沒能叫姐姐,現在當然要補上!我就要每一句前面都叫姐姐!」親熱地挽上商君的手,商笑不停地叫道,「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抓起一隻雞腿塞進商笑嘴裡,商君笑罵:「這麼多菜也堵不上你的嘴!」

  商笑聳聳肩,看著商君還穿著一襲簡單的男裝,笑道:「對了,姐,明天我給你去選幾塊料子,做幾身新衣服。」狡黠地一笑,商笑靠近秦修之,故作神秘,卻異常大聲地說道:「秦大哥,我偷偷告訴你哦,我姐可是個大大大美人,換上女裝,你一定看得雙眼發直。」

  搖搖頭,秦修之認真地回道:「那還是不要換了。」

  「為什麼?」商笑詫異,商君自顧自地吃著,總算沒人接這瘋丫頭的話了。

  「因為……」秦修之含笑看了一眼商君,回道:「我現在就已經看直了,換上女裝,那我怎麼活?」

  「修之!」他怎麼也和笑兒一起瞎胡鬧。

  商笑一愣,哈哈大笑起來:「原來秦大哥也這麼幽默啊。」

  花廳裡笑語不斷。衛溪的聲音忽然響起:「主子,蕭門主來了。」說完輕輕側身,蕭縱卿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邊。

  商君起身,微笑說道:「三兒,快進來坐。」

  蕭縱卿怔怔地盯著商君,站著不動。氣氛有些尷尬。裴徹輕輕拉了一下商笑的衣袖,說道:「笑,你不是說你的琴絃鬆了嗎?我去幫你調一下。」

  「哦,好!」輕咳一聲,商笑趕緊起身,訕笑道,「你們坐,我們去弄我的琴。」商笑、裴徹匆匆離去,花廳裡,只剩下三個人,蕭縱卿、商君站在門前,秦修之獨自坐著。

  「你們慢慢聊。」修之緩緩起身,給他們留下可以說話的空間。

  他的黑衣有些皺,臉上的胡碴也沒好好刮,消瘦的臉頰,眼下明顯的黑眼圈讓他看起來很是憔悴。商君輕嘆,「三兒,你瘦了。」

  鞭痕交錯地攀附在這張原本絶世傾城的臉上,蕭縱卿顫抖的手緩緩伸出,最後卻只停在商君臉頰上,不敢碰觸,怕弄痛了他。

  自責地低下頭,蕭縱卿痛苦地說道:「對不起,君,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沒能在你身邊。對不起!」他發過誓,要保護他、照顧他,但是,在他受苦的時候,他卻沒能陪在他身邊,他還有什麼資格說守護他呢?

  商君急道:「三兒,別這麼說,我知道你為了救我,受了很多苦,我真的很感激你。」

  感激?蕭縱卿心下一顫,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感激啊!「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麼?」

  商君真誠回道:「三兒,在我心裡,你是誰也不能替代的存在。一直以來,我把你看做是最好的朋友,最親近的親人。」

  他只能是朋友,是親人,但卻不會是託付終身的人。是這樣嗎?蕭縱卿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我沒有機會了,是不是?」

  商君遲疑——

  佈滿血絲的眼,直盯著商君,「是不是?」他要一個答案。

  不能愛他,就放了他吧!深吸一口氣,商君輕聲說道:「我已經選擇了修之。」

  我已經選擇了修之……

  我已經選擇了修之……

  我已經選擇了修之……

  他不是早就已經知道答案了嗎?心為什麼還這麼痛?

  「三兒——」

  避開商君伸過來的手,蕭縱卿僵硬地轉身。

  「三……」看著那道消瘦而頽然的背影,商君正要追上去,腳一僵,他追上去,能說什麼?說對不起嗎?那又有什麼用?

  ……

  西斜的月光照進房間裡,為失去燭光的黑暗帶來幾絲光線 角下,一字排開的酒罈子或倒或立,相同的是每個罈子都已經開了,酒香四溢!

  蕭縱寒看著房間裡爛醉如泥的人,輕嘆一聲,踏入屋內,滿室逼人的酒氣差點將他熏出去。在蕭縱卿身邊,席地而坐,嘆道:「三兒,若是真的難過,就哭出來吧。」

  房間裡,回應他的是低低的粗喘,還有酒罈碰撞的叮噹聲。蕭縱寒抓出蕭縱卿握酒的手,低聲勸道:「他不屬於你,日子一樣要過,而且你會發現,每一天都變得更加漫長和煎熬。你想醉,偏偏醒著,想死,偏偏要活著。你要在這樣日復一日、永無止境的痛苦中生活嗎?」

  蕭縱卿手上一僵,側著頭,看向蕭縱寒,眼神渾濁,久久,好像才看清楚來人。重重地靠在蕭縱寒身上,蕭縱卿聲音沙啞,卻是面帶微笑,幽幽說道:「二哥,你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他一身書生打扮,身處賊窩,闖狼窟,劫賊臓,依舊儒雅從容。為了救治瘟疫,他以身犯險,但是就是這樣的人,他竟然會暈船。很可愛,對不對?」迎著蕭縱卿期待的目光,蕭縱寒只能輕輕點頭。

  「二哥,我真的愛他。」輕輕地軟倒在蕭縱寒懷裡,蕭縱卿終於壓抑不住地低泣。

  遙遠的記憶再次襲上心頭,當年的他是否也如三兒一般?壓抑的哭聲,如一把長針,紮在他的心頭。輕輕拍著蕭縱卿的頭,就像小時候哄他睡覺一般,蕭縱寒柔聲勸道:「三兒,你做這麼多,難道不就是為了讓他幸福嗎?雖然這個幸福不是你給的,但是起碼他是幸福的。還是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把他困在身邊而已。這是愛他嗎?」低柔的勸慰,不知道是在勸解蕭縱卿,還是在說服自己。

  緩緩抬起頭,看向蕭縱寒,蕭縱卿眼神茫然,無助地問道:「我放不下他,忘不了他,怎麼辦?」

  蕭縱寒手上一僵,放不下應該怎麼辦?怎麼辦?蒼白的臉幾乎白得透明,眼中閃過一抹沉痛,蕭縱寒冷聲說道:「那就不要忘!讓他留在你心裡,融入你的血液。那份記憶和情感,不會被任何人打擾,也不會被任何人奪走!」

  「二哥?」蕭縱卿抬起頭,怔怔地看著蕭縱寒。

  「來,今天二哥陪你喝個痛快!」抓起兩罈酒,一罈塞給蕭縱卿,一罈握在手中,「乾!」辛辣的烈酒灼燒著胸腔,或許只有這樣,才能暫時忘卻心痛的撕裂!

  角落裡,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兩個依偎的人影,一室空壇,滿園酒香。

  ……

  東海港口,常年停泊著大大小小數百船隻,依舊一派繁榮的景象。幾艘高大的商船停泊在海邊,飄揚的紅色旗幟顯示著這是縹緲山莊的船舶,數年來,無人匹敵。

  船下,送行的幾人亦是風華出眾,惹得海岸旁的艄公遠遠觀望。

  「姐,你真的要和秦大哥回海域啊?」拉著商君的手,商笑哭喪著臉。

  商君和修之對看一眼,回道:「嗯。」

  想也不想,商笑叫道:「那我也去。」

  裴徹一臉緊張的樣子。商君失笑,「你去了,他怎麼辦?」

  撇過頭,商笑嘟囔道:「我管他呢,我不要和你分開。」她們好不容易過上平靜幸福的生活,現在卻要和姐姐分開,她不要。

  「傻瓜,你能跟著姐姐一輩子嗎?」商君拉過裴徹的手,把商笑的手交到他的掌中,說道,「我知道,裴徹會給你幸福的。」商君心裡一樣有些酸楚,更多的,是安慰吧。

  裴徹緊緊地將商笑的手握住,他再也不會鬆開。感受到裴徹手心傳來的力道,商笑紅了臉。

  看了一眼二人十指緊扣的雙手,商君低聲笑道:「笑兒,縹緲山莊就當是姐姐留給你的嫁妝。我相信,裴徹會替我照顧好你和縹緲山莊。」

  「姐!」她什麼時候說過一定要嫁給他了。幾次想要掙脫裴徹的手,都未能如願,商笑的臉再一次爬滿紅霞。被裴徹擁在懷裡,商笑淚眼迷濛地看著商君,叫道:「姐,我捨不得你。」

  他又何嘗捨得她呢?輕拍著商笑的俏臉,商君輕哄道:「又不是一輩子都不見了,放心,每年都有船進出海域,有空我們就來看你。」

  姐姐心意已決,也只能這樣了。

  看向因為他的反對,不能與他隨行而鬱鬱寡歡的兩人,商君朗聲笑道:「御楓、衛溪,你們可要替我好好照顧笑兒。」

  沉默了一會,兩人才低聲回道:「是,主子。」

  「主子,可以上船了。」老尤響亮的叫聲讓岸上送行的人皆是一顫,商笑更是忍不住抓住商君的衣袖,哽咽道:「姐——」

  將商笑攬進懷裡,商君的眼眶也有些濕潤。

  秦修之上前將商君攬入懷中,輕拍著商笑的肩膀,溫和而堅定地緩緩說道:「笑笑,我保證,會好好照顧她,讓她幸福。相信我,好不好?」

  商笑用力地點頭,姐姐受的苦夠多了。他一定會幸福。

  「君!」不高不低的男聲,在不遠處響起。

  商君抬頭,「三兒?」他站得有些遠,海風將他的黑色勁裝吹得啪啪作響,雙眼如一汪深潭,眼中只有他。

  看著遠處的蕭縱卿,秦修之對著商君輕柔地一笑,輕輕鬆開手。

  商君感激地看向修之,低聲說道:「等我。」

  修之含笑點頭。

  蕭縱卿怔怔地盯著海天相接處,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商君緩步走到他身側,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久久,蕭縱卿略帶沙啞的聲音幽幽響起:「其實,我還是很不服氣!我也一樣可以照顧你,給你幸福。可惜,我沒有這個機會。」

  商君沉默。現在再說什麼又有什麼意義,他注定是傷了他,負了他!

  蕭縱卿忽然轉過身,商君落入一個緊窒的懷抱中,擁得他有些疼。蕭縱卿把臉貼近商君的脖子,感受著最後的溫暖。

  這次,商君沒有掙扎。

  「答應我,一定要幸福。」帶著他的幸福,一併幸福著。

  壓抑的低吟聲悶悶響起,商君顫抖的手回抱著這個深愛他的男人,嘴裡只能回一個字,「好。」

  ……

  三年後。

  「畫師,您能不能快一點。」

  連天碧海,陽光穿透雲層,應和浪花,微風攜帶著海水的鹹味,拂面而來。本來欣賞著海風逐浪,是一件風雅之事,但若是這樣傻愣愣地站上兩個時辰,就不那麼好過了。尤其,身邊的佳人還挺著大肚子,難怪一向淡定溫柔的男子,也忍不住催促了。

  年老的畫師額上滿是薄汗,手上不敢停滯,連連說道:「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環著偌君的腰際,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休息一會,修之低聲問道:「累不累?不如休息一會。」

  輕輕搖頭,偌君回道:「還好。」她還沒這麼弱。

  放下手中畫筆,長舒了一口氣,畫師笑道:「畫好了,請皇子殿下過目。」

  兩人走到畫作前,偌君微微皺眉,這也未免失真吧,她臉上的疤痕被畫師畫得彷彿是特意勾畫上去的裝飾一般,頗有幾分美感。修之滿意地點頭叫好:「嗯,畫得很好。」幾年過去,君臉上的疤痕淡了很多,但是始終也未能除去,反正他覺得很好看就是了。

  反正都已經畫好了,偌君微微一笑,也懶得糾結於此,讓看畫的人覺得她很好,也是一種慰藉。提起筆,想在畫卷下留幾句話,忽然想到什麼,偌君問道:「修之,我們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好呢?」

  修之無所謂地笑笑,「你是一家之主,你說了算。」

  偌君受不了地瞪他一眼,凡是這種難以抉擇的事情,他就會說她是一家之主了!在海域,她還不能否認。

  想了想,偌君笑道:「不如讓他姓『秦』吧。」

  「姓秦?」修之一怔。

  「當然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定是要隨父姓啊。」她知道,修之雖然改姓西烈,在他心裡,他仍舊懷念著秦這個姓氏,那是他父親留給他的禮物。

  將偌君擁進懷裡,修之輕嘆道:「君,謝謝你。」他何其有幸,能得妻如此。

  聽著修之怦怦的心跳,偌君低喃道:「叫秦什麼呢?」

  拉著修之的手,撫上隆起的腹部,偌君說道:「修之,我們能在一起,要感謝舒清的幫助和三兒的成全,不如給孩子也取qing這個音為名。就叫——秦傾!男孩女孩都可以用,好嗎?」

  修之微笑:「好!」你說什麼都好。

  數百棵嬌艷的白梨沐浴在春風下,雪白芯蕊無限嬌羞,幾片調皮的嬌花隨著清風飄搖而下,飄入敞開的窗櫺中。書案前,一襲黑衣長衫,健碩挺拔的男子正舉著一幅畫作,細細地欣賞著。

  海上碧波連天,藍天寧靜邈遠。深淺的絢藍,讓畫作純淨清雅,畫卷的中央,是一對璧人。男子一襲青衫,溫潤如玉,女子素衣羅裙,飄逸灑脫,高高隆起的腹部說明女子已經身懷六甲,男子將她護在懷裡,兩人鶼鰈情深。

  看向畫作下的幾行小字,黑衣男子嘴角揚起,「秦傾?好名字。」他們的孩子,若是男子,必有傾世之才,若為女子,也必定有傾城之貌吧。

  一片落花飄散,正好落入畫卷之上,遮住了女子美麗的容顏。男子溫柔地將落花拾起,眼光始終不能從女子身上移開。

  「蕭縱卿,你給我滾出來。」忽然,門外一聲嬌嗔傳來。

  蕭縱卿手上一僵,彷彿沒聽見一般,繼續欣賞著手中的畫卷。

  「別以為做個縮頭烏龜就沒事了,你給我出來!出——來——」嘹喨的咒罵一聲聲穿破耳膜,刺激著某人的神經。

  死妖女!把他的仁慈當成好欺負了!

  倏然起身,蕭縱卿氣得額上的青筋暴起,高大的身影夾帶著怒火,迅速消失在書房裡,只剩下微風攜著畫卷輕輕搖擺。畫上的人,笑得幸福而甜蜜,就如同窗外的滿園梨花。

  又是一年春天。

  《天配良緣之商君》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