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你是主人我是僕

維克多:「姓名。」

卡爾:「卡爾‧D……德雷克。」說到姓氏時,青年像是噎住了,不由自主的停頓了一下。

維克多從鏡片後望了青年一眼:「怎麼說呢,‘德雷克’先生,你撒謊的技術很差。」

卡爾保持沉默。他從出生起得到的教育就是誠實、英勇、謙卑,從來沒有受過撒謊這種劣行的訓練。

船醫的注意力回到羊皮紙上,刷刷寫上兩筆,淡淡道:「不過,聽說你是個落魄騎士,沒有拿到贖金的希望,你愛叫上帝還是亞裡士多德都無所謂。真是不幸,這艘船上我是唯三會寫字的人,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船長,一個是小混蛋……所以只能由我來記錄你們這些俘虜的名字。年齡,出生地。」

卡爾:「……二十三,西班牙。」

維克多上下掃了青年一眼,往羊皮紙上寫:「發育良好,四肢勻稱,肌肉結實。」

卡爾讓他看得很難受:「沒有贖金拿的,會怎樣?」

維克多漫不經心的答:「丟給埃及人收棉花,或者去新大陸種甘蔗,你這樣個頭的最好賣。」

卡爾滿臉怒容:「人類是上帝的最高傑作,竟讓你們當作牲口買賣!」

維克多笑:「傑作我同意,但是牲口的身體也是傑作,血管、神經、肌肉、骨骼,構成大體差不多的。別這麼正經,在岸上,道貌岸然的先生們不一樣把人當牲口?瞧瞧你們這群騎士,十字軍東征虐殺了多少異教徒啊?說實話吧,我們船長還算是非常仁慈的,別的穆斯林船抓到你們基督徒,直接喂鯊魚了。」

卡爾低頭沉思,現在不是重視榮譽的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被賣到遠方。

「如果我要留在船上呢?」

「留在船上?」維克多一愣,接著笑了:「做奴工嗎?勸你別。」

卡爾堅持:「我身體強壯,劃槳、扯帆、洗甲板,什麼都能做。」

維克多嗤嗤笑起來:「不是說這個。騎士,你難道不知道自己長得很英俊?船長的命令是不許□侮辱婦女,可沒說不許□侮辱男人,每個人都要負責保護自己的屁股。你這副相貌……」船醫表情誇張的打量一番青年,此人雖然體格不遜船長,可純潔正直的像個天使,更讓人有蹂躪欲望。

「手指粗的纜繩捆起來,你有熊一樣的力量又能怎樣?先說好,我可不給非正式船員提供治療肛裂的藥物。」

卡爾臉色青青白白,被船醫這番直白的話說得又是惱怒又是羞慚。心中突然想起尼克,臉色更是一變。她是個真正的女子,那嬌弱小巧的樣子,不是比自己美的多嗎?這樣一艘全是骯髒男人的船,難道……

這一想,卡爾簡直把三魂六魄全嚇飛了,突地一下站起來,把凳子踢翻在地。

維克多被他嚇了一跳,一把抓起銀刀,才看見對方手還捆在背後。

「喂你干什麼!實話實說而已,我已經把明路指給你了!」

卡爾聲音都顫抖了,語無倫次的急急問道:「那她……他,那個很瘦小的隊長,他有沒有被……有沒有受過傷?」

維克多皺眉:「尼克小混蛋?受傷是經常……哦你是說下面受傷。」船醫擺擺手,「我認為這個世界上除了船長,也就猩猩這種生物能把他壓倒。」

卡爾長吁了一口氣,靈魂歸竅。上帝保佑……

維克多謹慎的站遠了一點:「這麼關心他?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嗎?」

卡爾搖搖頭:「沒什麼,欽慕他武藝高強而已。」

維克多推推眼鏡,這種騎士精神他無法理解。

「好吧,還有個方法。隊長級別的高級船員,是有資格帶一個僕人上船的。你被尼克打敗,算是他的戰俘。去問問他要不要你,僕人不算奴隸,表現好有可能成為正式船員。有那個家伙罩著,不會有人敢動你。」

做她的僕人……那就是說,可以隨時跟在她身邊……

騎士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條陽光大道。他生來就是她的僕啊。

卡爾感激的看著船醫:「謝謝,醫生,您是個高尚的人。」

維克多無奈歎氣:「再教你一句話吧,高尚這個詞在船上是罵人的。」

尼克心情不好。

雖然干掉了一個仇人,可這肥豬又讓她想起以前那些事。無憂無慮的童年,阿薩帶著她在地中海北岸游走行商,西班牙、法國、勃艮第、意大利,販賣各地特產,賺到錢就去吃好東西……一直到那個噩夢般的日子。

胸口的烙印又像火燒那麼疼。

回到海妖號上,尼克在自己房間裡悶頭睡了一下午才覺得好受點,起來就覺得肚子餓。果然,這個世界上只有白面包是真實可信的。

尼克正打算去覓食,誰知開門就被一面牆給堵了,教皇船上那個傻金毛一臉嚴肅的非要做她僕人。僕人?尼克想起這個詞,就仿佛看到金子清水般嘩啦啦流了出去。僕人是有錢人才用的,她有手有腳,要這玩意兒干嘛?

「我不要工錢。」金毛目光灼灼的說,「吃住在船上,只要您承認是我的主人即可。我會為您洗衣打掃,遮擋烈日和暴雨,保護您的安全。」

「啊?保護我?」尼克懷疑自己聽錯。她的本事需要保護?搖頭擺手拒絕了幾次,可這金毛倔的像頭犀牛,站在門口不走,非要強買強賣。尼克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只能先答應問問船長。

這次行動她被處罰,戰利品一概全無,如果有個免費的僕人做補償,好像也不錯……尼克想著,這家伙長得不錯,上了岸就把他賣掉,還能挽回一部分損失。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敲響了船長室的橡木門。

海雷丁正在拼湊幾個俘虜的證詞。

金髮青年不是船上本來的船員,在熱內亞憑著武藝應征護衛,旅途中幾次試圖接近卡利圖斯主教……

他叫她妮可。

海雷丁摸摸下巴,有趣的人,有趣的關系。

所以當尼克詢問能不能要個金毛僕人時,船長大人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獅子這種貓科動物,平時雖然看起來懶洋洋的,但有時候好奇心非常強烈。

於是晚上高級船員在船長室用餐時,尼克隊長背後站了一個金光閃閃的高大男僕。

「燉豌豆。」卡爾把一張雪白的餐巾鋪在尼克桌前,從公碗裡盛了一勺豌豆放進她的盤子裡,眼神溫柔的快融化了。接著體貼的詢問:「葡萄酒裡摻水嗎?這麼濃會喝醉的。」

從大副到導航員,集體惡寒。

尼克恍若不聞,該吃的吃該喝的喝。

連男人也輕松搞定,尼克隊長,果然純爺們!

就在尼克打著小九九盤算卡爾能值多少錢時,海妖號並沒有向南返回總部阿爾及爾,而是一路向西,一直駛到伊比利亞半島的瓦倫西亞。換了西班牙的金紅三條旗,海雷丁把船掛上漁網藏在一個隱蔽的天然港口,帶了一百多個沖鋒隊親隨准備登陸。

尼克不喜歡西班牙,本來不想跟著去,但「違抗船長的命令=挨鞭子」,只能背上鐮刀准備下船。卡爾倒是很高興,他覺得離這艘船越遠,對尼克「純潔的心靈」越有益處。

「金毛,你在干什麼?」

卡爾精神一振,這個聲音是屬於她的,像泉水一般清冽美妙,總是這麼直白干脆,而且還隱含著某種……危險?

還沒轉過身,一只張牙舞爪的小豹子就撲到背上來。尼克個子比卡爾矮多了,只能騎在他腰上,狠狠掐他脖子:「你是不是要偷老子的金子!!」

「什麼金子?」騎士迷茫狀,他只是在收拾尼克的床鋪,沒看到什麼啊?而且這姿勢……

「還敢撒謊!你臉都紅了!」尼克兩腿緊緊纏在卡爾腰上,理所當然的指責。不是偷東西,有必要臉紅嗎?

「我、我……您先下來!」美人在背,卡爾一張俊臉火燒般熱了起來,又不敢唐突去拉扯她,正糾結間,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沖鋒隊下屬探進頭來喊:

「隊長!船長說讓您……」

手下看到兩個人纏斗在一起的激烈一幕,登時收了聲,趕緊把門關上。

「咳,打攪了,您繼續、您繼續!」

可憐卡爾窘迫到快昏倒了,趕緊把尼克扯下來輕輕放在地上:

「向上帝發誓,我沒有看到您的金子!」

「那干嘛碰老子的床!」尼克不依不饒。

「換床單。還有,請您不要用這樣粗魯的詞匯好嗎?作為一個淑……咳,有教養的……」

卡爾簡直痛心疾首,好端端一位閨秀,就讓那個強盜頭子帶壞了。

尼克也不理他,沖到床邊拉開雪白的床單,下面鋪著一層金燦燦的松軟稻草。三下五除二撥開稻草,幾個裝滿金幣的錢袋露了出來。

仔細檢查一遍,尼克才確定一個沒少。平白冤枉了好人,雖然是自己的僕人,可她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訕訕的跟卡爾道歉:「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卡爾整理了一下散亂的襯衫,努力壓下臉上過多的血液:「我不會生氣的。」

想這些年來,年幼的她自己流浪打拼,對錢看的重也是很正常的。卡爾心疼,要是他早一日找到她……

尼克抓抓腦袋:「那……晚上我請你吃飯。他們說特里奧做得熏肉很好吃,我去給你要一塊。還是想要朗姆酒?」

卡爾微笑:「什麼都不要,主人,只要你高興。還有,睡在金子上不覺得很硌嗎?」

傳說有一位公主,睡在十二層床墊上,下面有一粒豌豆……

尼克搖搖頭,表情幸福至極:「舒服極了,睡在錢上怎麼會難受?!啊,剛剛是不是有人說船長叫我啊?」接著踢踢踏踏跑出門去,把沮喪的金毛尋回犬丟在屋裡。

「尼克,很享受嘛。」

海雷丁頭上包了土耳其式頭巾,披著白色披風,坐在哪裡笑瞇瞇地瞧著她。

「哦,是啊。」

睡在金子上能不享受嗎?尼克呆呆看著海雷丁,船長沒別的不好,就是喜歡換裝。一會兒穿成穆斯林,一會兒穿成基督徒,一會兒又是阿拉伯長袍,換來換去樂此不疲。好在他穿什麼都好看,也不算折磨下屬眼睛。

「有事嗎船長?剛剛不是說拿好武器就下船。」

「哦,計劃有變,我們要穿摩爾人的衣服上岸。」船長大人繼續笑瞇瞇,舉起一條長長的白布,朝尼克招手:「過來,小東西,我幫你包頭巾。」

尼克確實沒穿過這個,心想船長真是好BOSS,連衣裝都管到家的。於是毫無防備的走過去。

「哎!疼啊!!」

「都是這樣弄的,不包緊一點會掉下來。」

「嗚……船長,你手好重!」

「別喊,讓你弟兄們聽到了怎麼想?有怕疼的爺們嗎?」

「勒死我了>_<」

尼克給頭巾勒的眼淚汪汪,船長大人始終笑瞇瞇的,一圈一圈,極有耐心的纏起來。

小東西,以後不可以這麼過分呀。

一百多個凶神惡煞的漢子穿戴了頭巾長袍,手拿大刀火槍走在西班牙的國土上,煞是嚇人。

伊比利亞半島上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斗爭此起彼伏幾百年,現如今伊斯蘭教雖然落入下風,但欺軟怕硬,凶悍的穆斯林海盜是絕沒人敢招惹的。

尼克矮小的身高穿了這長衣服,更加顯得像個跟班了。然而她跟在海雷丁身後最近的位置,沒有一個人敢於超過沖鋒隊長。

「船長,我們來這裡干嘛?」

「我收到了西班牙摩爾長老的求救信,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呢。」

摩爾人是北非穆斯林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別稱,八百年前他們帶著中東先進的科學技術來到這裡,給中世紀黑暗的歐洲帶來了曙光。但八百年後,基督教國家的興起卻讓摩爾人變成了最受歧視的階層。被驅逐、被壓迫,穆斯林們像猶太人一樣,被迫在離開西班牙和皈依基督教中選擇。

「船長,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從事慈善事業的愛好啊。」

海雷丁笑著對尼克說:「有利可圖的事,我都有愛好。」

一行人找到摩爾人在瓦倫西亞的聚居地,頭巾長袍的穆斯林服裝讓他們立刻得到了接見。當得知來人正是北非紅獅子時,鬚髮皆白的長老當即以貴賓相待。

作為海雷丁的左右手,尼克也參加了秘密商談。

「不行了,我們真的撐不住了,每天都有人被拉到郊外秘密處決,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他們是想讓我們滅族啊……」長老拉著海雷丁的手哭得老淚縱橫,後者的表情顯現出絕對誠摯的同情。

「我很清楚你們的處境,因此才來到這裡。既然大勢已去,有什麼能幫忙的就請直說吧。」

「啊船長,您真是太樂善好施了……」

海雷丁一擺手,止住了長老的話頭:「真主在上,我們都是他的孩子,這些客氣話不要再說了吧!」

尼克默默坐著不吭聲,心想船長一直都是無神論者,什麼時候又信了伊斯蘭教呢。

摩爾人急於離開西班牙,但是人口眾多,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走光的。海雷丁帶了六艘船,講妥了首先運送一千五百人到阿爾及爾,至於到了穆斯林范圍內怎樣生活,就由他們自己考慮了。

留下就是等死,能夠離開這個地獄就是最好,以後的事以後再想。事不宜遲,長老立刻通知了離港口最近的聚居地,讓他們按照家庭單位湊夠一千五百人,以最快的速度登船撤離。

普通人畢竟不是戰士,收拾行動起來很慢,海雷丁留下一半手下維持秩序,自己帶著尼克在周圍走了走。

秋高氣爽,這片肥沃的土地漫山遍野都是果園,柑橘、葡萄等鮮果散發著香甜醉人的氣息。

尼克卻一反常態,抽出鐮刀就砍翻了幾株葡萄架。

「讓你咬我,讓你咬我……」

惡狠狠的踢飛了幾個果子,尼克又跳上樹干,把果實累累的柑橘樹劈斷許多枝葉,金燦燦的橘子落了一地。可周圍卻靜悄悄的,始終沒有人出來喝止。

「怎麼,這裡的主人欺負過你?」海雷丁也不阻止,抄了手斜靠在果樹上看她糟蹋。

「是啊,兩個果子,放了一群狗咬我,差點就死了。」尼克想起來就恨,重傷發炎,她在野地裡掙命,高燒五天不退。

劈了一通,自以為毀了很多,誰知抬頭望去,那完好的果園根本望不到邊。再往遠處走,更有無邊無際的大片森林,全都是私人領地。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四處不著力,一點報復的快感也沒有。

尼克愣愣的看了半天,自言自語道:「為什麼呢,河有主人,樹有主人,泥巴也有主人,世界上能住人的地方都給占了,不許喝水,不許吃果子,不許站在主人的土地上,不然就要死。」

這裡是西班牙人的地方,摩爾人就必須走;穆斯林的地方,基督徒就要被驅趕。明明是這麼肥沃富饒的土地,就不能寬容一點,多讓一些人活命嗎?

「因為人就是這樣霸道的動物呀……」海雷丁輕聲道,他指著遠處山坡上的城堡,

「那是海梅家族,瓦倫西亞領地的主人,族徽是消息靈通的蝙蝠。看到海盜來,連護城門都關上了,大概躲在被窩裡發抖呢。」

海雷丁走過來,摸摸尼克的頭,「一個孩子摘了兩個果子,對方就放狗往死裡咬。現在呢,你就算一把火把這裡燒成白地,主人也不會有膽子出來管。」

「這就是人嗎?上帝的傑作,真主的孩子?」尼克抬頭問。

「這就是人,萬物靈長,欺軟怕硬,丑陋至極。」海雷丁答,他撫摸著腰間的大馬士革,沉聲道:「既然人就是這樣,那麼就要我為刀俎,別人為魚肉。尼克,以後的地中海,沒有紅獅子同意,這些人想在海邊洗洗手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