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金毛尋回犬

海雷丁說到做到。

第一批摩爾人到達阿爾及爾的那天,伊斯蘭教世界整個沸騰了。不計較得失的挽救穆斯林同胞的生命,與基督教世界的代表教皇作對……

從這年秋天開始,幾乎每次出海,海雷丁都會順便去一趟西班牙,滿載著受到屠殺威脅的摩爾人返回北非。一萬人、兩萬人、三萬人……這些貌似一分錢好處也撈不到的慈善活動,卻為海雷丁帶來了至高無上的榮耀和名譽。

阿爾及爾、突尼斯、的黎波裡,北非沿岸流傳著他的英勇壯舉和慈悲心腸,甚至遠在黑海的奧斯曼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也有所耳聞。紅獅子的身份由一個靠暴力發家的大海盜,搖身一變成為人人仰慕的民族英雄。

無數崇拜他的人才投奔而來,小股海盜勢力紛紛入伙,海雷丁的船隊一下擴展到三十多艘戰艦。阿爾及爾的地下總督,正式成為北非的海盜帝王。

當然,這些「虛的」東西尼克向來不懂。她只注意到自己的工錢一下漲了十枚金幣,而且身為二號頭目的沖鋒隊長,她在阿爾及爾城的街頭簡直可以橫著走。

天天吃香喝辣睡金子,天堂也沒得比了。唯一比較頭疼的,就是那只囉嗦又麻煩的金毛。

「尼克,像‘老子’‘哥們’‘他媽的’‘你去死’這樣的詞匯太粗魯了,作為一個淑女,是絕對不能使用的。」

「尼克,女士要喝淡酒,像朗姆酒和燒酒這種東西,只有沒品位的粗人才會飲用。」

「尼克,還是搬出塞拉家吧,你知道她的名聲實在是……我不想你的名字和一位從事特殊職業的女性聯系在一起。」

「尼克,中午不要頂著太陽出門,會曬黑的,要知道膚色可以直接看出人的階級和出身。」

「尼克,尼克,尼克,尼克,尼克……」

卡爾騎士不厭其煩孜孜勸導,試圖把一個純正的海盜爺們培養成心目中的閨秀。

「夠了!!!」

尼克大吼一聲,終於忍不住了。

回到阿爾及爾就招收新人,忙活了好一陣,根本抽不出來空去賣人。秋天不知不覺就溜過去,棉花、柑橘、葡萄全都收完了,田裡不缺人,人口買賣市場明顯冷清了起來。

尼克想淡季的時候把卡爾賣掉,肯定要吃虧,才盤算養一冬天,來年春天播種的時候再賣。

誰知道這個金毛完全沒有作為「私人所有物」的自覺,天天嘮嘮叨叨,比塞拉還像婆娘。除了起居作息語言,卡爾還不斷勸她脫離海盜組織,簡直永無寧日。

「辭職?你養我啊?」尼克反諷,吃飯還要靠老子,憑什麼講這樣大話。

「我養你,絕不讓你挨餓。」卡爾背脊挺的筆直,透徹的藍眼睛裡有種尼克看不懂的堅持。

傭兵、勞力、船員、農夫,這些年他都做過,一邊打工一邊找她,雖然不能像海盜這樣暴富,多養一張吃飯的嘴是沒問題。卡爾看著尼克襯衫下纏繞的紗布,她本應該一輩子都在人呵護疼惜下生活,而不是這樣顛沛流離。

「……算了。我喜歡自己養活自己。」

尼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身下金子的硬度讓她安心。金毛是個好人。雖然她不明白,一個視名譽為生命的騎士為什麼會心甘情願給她做僕人,換床單、曬毯子,甚至鞋帶開了他都很自然的單膝跪下給她系。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她能感覺的出來,卻理解不了。尼克的世界永遠是買賣關系,付出,然後獲得報酬,不管是武力、知識、生命還是身體。在她眼裡,做海盜跟種莊稼一樣,收割生命換取金子,她自己的性命,也不過是交易的一個砝碼。

要說他有什麼覬覦,也不對。就算在船上打地鋪,卡爾也絕不會睡在她房間裡,一張毯子就在門外靠一夜,無論刮風下雨。眼神也是絕對純潔正直,除了偶爾莫名其妙臉紅,從來不會露出男人性暗示的挑逗意味。

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的付出,除了阿薩。

卡爾的價值觀她不能理解,那種只願付出不求回報的精神更讓她莫名其妙的難受。於是尼克果斷決定,把他賣掉。

但是……

第一次:賣給去埃及的阿拉伯商人。第二天天還沒亮,金毛就回到塞拉家,把尼克的早餐准備好了。

第二次:賣給西西裡島來收人的傭兵團團長。過了三天,手腕磨穿一層皮的金毛回到塞拉家,面不改色打掃房間。

第三次:賣給去新大陸種甘蔗的奴隸販子。過了十天,整個瘦了一圈的金毛又像往常一樣蹲在尼克屋前當門神。他是從船上跳下來游了二十多海裡回來的,襤褸衣衫下露出曬暴皮的肌膚。

用塞拉的話說,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尋回犬。

尼克徹底沒有辦法了。

狠心花錢買了皮膚膏和新衣服,尼克蔫蔫地趴在桌上看卡爾吃飯。就算餓成這樣,他還是保持那莫名其妙的「高貴禮儀」。

「賠錢貨。」尼克嘟著嘴抱怨。

連賣三次都跑回來,她在阿爾及爾的商業信譽已經低到極點了。這種涉嫌欺詐的行為本來會收到行會訴訟的,好在有紅獅子的聲望撐腰,最後都是把錢還回去了事。可付給中介人和行會的抽頭,是無論如何討不回來了。

尼克無限怨念的盯著卡爾:「都是一年期合約,你是白人,到時間就自由了,在新大陸還能分到地。我又不發工錢,金毛你腦子進水了?」

卡爾咽下口裡的食物,淡淡一笑:「你賣我是你的自由,我願意跑回來也是我的自由。還有,你好好坐,背挺直了,歪歪扭扭的像什麼樣子。」

轉眼看見尼克的襯衫皺巴巴貼在身上,一截塞在褲子裡,一截在外面吊著,接著皺眉表達不滿:「所以我說塞拉照顧不好你,衣裝是人的第二人格,即使身著陋衣,精神上也絕不能松懈,教養和品行完全通過……」

「啊啊啊!!!」尼克抱頭哀嚎,覺得耳朵邊嗡嗡作響全是金頭蒼蠅,「我不賣了還不成!你愛燙襯衫就燙襯衫,愛疊襪子就疊襪子,願意干什麼都行!只求你別嘮叨了!」

「不行。」卡爾果斷拒絕,「我在冊封為騎士那天發過誓,耿正直言,寧死不誑!即使你是我的主人,不對的地方也一樣要說!」

「那我不要你了,你自由了,咱們兩清!我給你回歐洲的盤纏,對,今天晚上就有去意大利的船……」尼克抓狂,連成本也不計,就想把他丟出門去,再也不見。

「不行。」卡爾再次拒絕,口氣固執到尼克毛骨悚然,「我發過誓,堅持理想,無畏不懼!果敢忠義,無愧上帝!」

「那、那意思就是說……」尼克聽不太明白,只覺得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過來,避無可避。

「意思就是,無論如何我都會呆在你身邊,而且告誡與勸導的權利我絕不放棄。」

騎士站起身來,手握胸口十字架,眼神像宣誓那樣虔誠無比。

「尼克,我永遠跟著你。」

「……鬼啊!!!!!!」

處變不驚的純爺們尼克隊長,撒丫子從姘頭家裡抱頭竄了出來,一路往山上的白色宮殿跑。

「老大,快救命……」尼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轉了幾圈,才在回廊裡看見海雷丁的身影。他手裡的盆子裝著些碎肉,正在玩獅子。

看見尼克,雄獅低低吼了一聲,這家伙個子小小,看起來很適合食用,可又有種奇怪的威脅感,讓它的判斷開始混亂。

「哈姆,坐下。」海雷丁淡淡命令。獅子立刻閉了嘴,乖乖坐在他身邊。海雷丁抓抓獅子鬃毛,笑道:「這小家伙可比你強的多啊,養你這麼久,一下被斬了我要心疼的。」

尼克松開緊握鐮刀的手,抱怨:「船長,為什麼你養的寵物都這麼聽話。」

「因為我□得法。怎麼,金毛不聽你的話嗎?」海雷丁笑瞇瞇的喂了一塊碎肉給獅子,「聽聞你賣了好幾次,每次都跑回來,忠心的很呢。」

尼克頹喪:「不是不聽我的話,是想讓我聽他的話。」從一旁的銀盒裡抓了個無花果干塞進嘴裡,尼克想還是船長好,總讓她占便宜。不像金毛,嘮叨又賠錢。

「有些人是這樣,喜歡把自己的觀念往別人身上套……」海雷丁頓了頓,覺得這個話題沒什麼價值。接著問道:「城裡最近怎麼樣?」

「怎麼樣?還是那樣子啊。春天一來,市場裡熱鬧多了。」尼克不知道船長有什麼用意。

「你在酒館看場子,沒人找麻煩嗎?」

「沒,怎麼會。」尼克又摸了幾枚葡萄干,「都是些酒鬼,摔板凳砸杯子,丟出去就沒事了。」

「這樣……」海雷丁摸摸下巴,「前幾天3船的二副喝醉了跟人動手,本來就是爭風喝醋的小事,結果被人背後捅了暗刀。」

尼克點點頭:「這事我知道,結果一團亂也沒找到是誰動的手。」

「那你大概不知道,今天早上在海邊,發現了4船監理的屍體,身子都泡漲了。」

尼克奇道:「扎馬勒是個戀家狂,平常很少出來喝酒的,應該不是打架吧?」

海雷丁把肉全丟給獅子,擦了擦手:「四處刀傷,全在要害上。尼克,你去城裡逛逛,記得小心。」

「這是太過招搖,被人惦記上了。」卡爾跟在尼克身後,亦步亦趨。這樣的是非之地,果然危險的緊。

「惦記就惦記吧,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尼克蠻不在乎,嘎崩嘎崩嚼著炒豆,東一個小攤西一個店的亂看,什麼也不買。

「尼克隊長,看看新來的料子!給先生做件新衣服吧!金光閃閃的緞子,威尼斯人手工,和他的頭發多配呀!」

「尼克隊長,天青石嵌的波斯寶刀,和先生的眼睛很配呀,一個銅子兒也不賺,成本價給您!」

尼克額角青筋直跳,回頭惡狠狠瞪卡爾:「我看起來很像冤大頭嗎!?」

卡爾無奈的笑:「不像,沒見過比你更節省的了。」

「真是,吃飽穿暖還不夠麼,金幣就要留著生小金幣,什麼緞子寶刀,我們猶太人……」尼克頓了頓,想起來更會節省的叔叔阿薩,給她買衣服是從來不吝嗇錢的。哎,那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一晃神,市場那頭突然有些混亂,一個熟悉的男聲高聲喊起來:「搶劫!你們敢……我是紅獅子的船醫!!!」

尼克擰身就沖進人群裡,向著人群聚集的地方飛奔過去。

擠了兩下,她遠遠看見幾個蒙著阿拉伯頭巾的男人圍在一起,舉著刀往下刺。地上躺著的清秀男子,正是船醫維克多。

他是出來采購藥物的,能夠起死回生的東西總是貴比黃金,假貨次貨也是不一般的多。左挑右選好不容易填滿藥箱,一袋子金幣也所剩無幾了。正要回去,卻被一伙兒人搶了箱子,一把拉倒在地上。

維克多心想在阿爾及爾可沒人敢搶紅獅子的東西,便高聲喊出名號,誰知對方眼睛也不眨,立刻抽刀就砍。船醫也顧不得潔癖了,就地一滾避開要害,卻被尖刀刺中肩膀。

還有三十多米,又是人最擁擠的市場,尼克無論如何趕不到了,眼看維克多就要命喪刀下,她往背後一摸,從鐵桿上擰下鐮刀頭,回旋鏢一樣扔了出去。

「嗷」的一聲慘叫,行凶的強盜連刀帶手掉在地上。幾個人吃了一驚,立刻扔下獵物鑽入人群。尼克趕到維克多身邊掃了一眼,見不是要害,扭頭喊道:「卡爾,照顧醫生!」說罷追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