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每個月的那段……

西班牙國王想以暗殺震懾海盜的想法算是完全落空了,紅獅子不僅不畏懼威脅,更喜歡挑戰,當月便有五艘倒霉的西班牙船被海雷丁搶掠後焚燒殆盡。

你要戰,便戰。

囂張至極的迎戰方式讓查理五世暴跳如雷,他那因遺傳缺陷導致的凸下巴更是氣得合都合不攏。當即命令所有隸屬西班牙的軍艦及商船,不問理由,見到疑似海盜的船只立刻開炮攻擊。

然而海雷丁是個經驗極其豐富的老江湖了,從十四歲起就跟著哥哥們出海,地中海每一處淺灘島嶼、每一刻的風向海流他都像自家花園一樣清楚。

獅子一樣威猛,狐狸一樣狡詐,在這片藍色海域上,沒有人是他的對手。

海妖號船長室

「法國的船,不要動。」海雷丁對在座的監理們宣布。

不同於其他海盜,紅獅子是一個嚴密的組織,監理是各船的船長,海雷丁本人則是所有船的元帥,無論是選擇目標還是分戰利品,每個船長必須聽從他的指示。

「沒別的選擇時,就隨便拿一點,但別超過三分之一。」海雷丁笑著補充,「過程注意風度,盡量別殺人,對女士要有禮貌。」

監理們面面相覷,不知他是何意思。海盜們也會對目標分三六九等,協議國家的船只完全放過,關系還行就拿一部分,只有敵對國才會劫掠一空殺人滅口。而法國作為天主教國家,完全沒有理由放過。

「原因嘛,大家可以相信我,都是為了紅獅子將來的發展。」海雷丁輕松地靠著椅背上,表情是無與倫比的自信。

作為船隊的領導者,無論是戰利品的分配還是對戰決策,他從來沒有出過錯誤。監理們對這位船長有種近乎崇拜的忠誠,既然他這樣說了,那肯定是有道理的,於是紛紛表示服從命令。

監理們退出房間,海雷丁的笑容慢慢消失在臉上。其實這個想法只是試驗,不知事情會不會像他期待的那樣發展。與整個基督教世界為敵,並不是件輕松就能決定的事。然而想要達成他的目的,不冒險是成不了的。

敵對,聯盟,矛盾,利用……海雷丁默默坐著,思考方向。

暮色由淡轉濃,燃燒的晚霞漸漸退卻,星辰從海平面上升起。海雷丁一直坐到房間裡看不清人影,才站起身來活動身體。

剛伸開手臂,突然想起一個人,嘴角不由自主就彎了起來。同樣的姿勢,有個小家伙伸懶腰時就像只慵懶的野貓。

海雷丁驀地想起,船隊的事他都籌劃到十年後了,卻一點也沒考慮這個沖鋒隊長會變化。他想過尼克如果陣亡需要後備,卻沒想過這胸前一片平坦的小家伙會長大。

再過兩年,她的女性特征就漸漸明顯了,即使穿著男人衣服,也一眼就能看出性別來。在海上混朝不保夕,船員們都有些迷信,什麼女人上船會觸怒海神,經血會帶來噩運之類……這還好辦,這片海只講拳頭和運氣,兩百年前的英吉利母獅貝利維夫人,就是用實力堵上所有聒噪的嘴巴。

難辦的事在後頭。海雷丁捏捏眉頭。

女孩兒小還看不出,大了難免會在一群男人裡制造混亂,打架鬥毆、爭風吃醋,團結合作的組織分崩離析;要不就是選定一個人,鬧騰著結婚生孩子,然後就心不在焉,例假婚假產假,最後辭職,所有栽培化為流水……

海雷丁越想越遠,然後就開始腦仁疼。

和所有BOSS一樣,他從不懷疑女人的能力,可是相信女人會帶來麻煩。

愁了半天,海雷丁失笑,還都是沒影的事呢,他倒先頭疼上了。喜歡馴養動物的人,最怕就是心血付諸流水,然而會鬧的孩子有糖吃,意外性越大,他越是不自覺的關注。

海雷丁決定去甲板上看看,讓海風吹散這些莫名其妙的擔心。

推開門,過走廊,上舷梯。值班的水手恭恭敬敬行禮,海雷丁剛爬上船尾最高層的甲板,就看見角落陰影裡有一團小小的影子。

借著星光,海雷丁看見煩惱的根源。

尼克埋首在膝蓋裡,小身子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雙臂交叉攬抱著鐮刀,即使睡夢中也不放手。這幅姿態,是長期處於致命危險中的人才會有,有些人即使武藝高強,睡眠中卻一樣破綻百出。

海雷丁輕輕向她走了幾步,距離還不到兩米,尼克就驚醒了,握緊鐮刀准備揮斬出去,稚弱的臉上一雙戒備十足的黑瞳,看起來格外違和。

「呼……船、船長……」

尼克看清來人,才放下鐮刀,努力平穩呼吸。「干嘛嚇唬我,好不容易才睡著。」尼克揉著眼睛抱怨,嘴巴微微嘟起來。

又是這幅表情,海雷丁笑了。沒吃飽,沒睡好,少了錢,她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就會發生變化,露出屬於這個年紀的幼稚。畢竟還是個孩子……

「怎麼睡這裡,雖然是春天,夜裡海風也涼的很。」

「下面太悶了……」尼克四處一摸,她帶的毯子已經卷成一條丟在旁邊了。船上的空間是很寶貴的,隊長的單人艙也不過六七平方米,還沒窗戶,關上門又潮又窄,讓人好生憋悶。

「哦?難不成,你怕黑?」海雷丁笑問。

「才不怕!我就是……討厭又窄又黑的地方。」尼克辯駁。船是木制的,為了消防安全,晚上八點以後必須滅火熄燈,只有船長和醫療室才有夜裡點燈的特權。

「今天天氣真好,星星好亮。」尼克站起來伸懶腰,回身靠向船舷,雙手支著下巴看向天空。星星組成的明亮河流在天上流淌,黑色天幕像個巨大的弧形穹窿,無邊無際的蓋在海面上,盯得久了,人會在眩暈中產生渺小的自卑。

兩個囚犯從牢房的鐵窗向外望,一個人看到的是荒涼和泥巴,另一個看到的卻是那夜空中的星芒。

海雷丁突然想起這句話。

兩個人默不作聲看了一會兒,海雷丁瞥見尼克眼睛下面的淡青,這一趟出來半個多月沒靠岸了,她的精神越來越差。又想起尼克喜歡找□陪睡的怪癖,不禁帶著惡意的想法問:

「沒人陪就睡不好?怎麼不叫你的副隊長,想來他不會拒絕。」

「金毛?他又不給錢,我干嘛要給他睡。」尼克想也不想就回答,最近卡爾這家伙好奇怪,原來總是寸步不離跟著嘮叨,現在倒是不羅嗦了,就遠遠看著,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她看了就難受。

「給了錢就能睡?」海雷丁徹底轉過身來,盯著她問。

「看給多少了。不過,我現在倒不缺金子。這有什麼問題嗎?」尼克奇怪,船長從來不問下屬的私人事務,怎麼今天問這麼多。

「有。」

「什麼?」

「關系到紅獅子的形象,我們從來不做廉價皮肉交易。」海雷丁迅速找到理由。

「這樣啊……」尼克苦惱狀,想了半天,突然靈光一閃,「那好吧,我就多收點錢好了。」

「……」

好像養了個叛逆的女兒,海雷丁突然很想打她屁股。抬手猛拍了一下尼克的後腦勺,「找個不礙事的地方睡覺去,耽誤了生意,扣你工錢。」

小尼克被拍了個趔趄,看著船長離去的背影,完全摸不著頭腦。她又沒做錯事,為什麼總被威脅扣工錢呢。

海上的生意稍一走神就要送命,即使精力不濟,干活的時候尼克也從不敢放松。可意外總是發生在想不到的時候。

四月的一天,海妖號虜到一艘威尼斯香料船,實力對比是壓倒性的,看到揮舞著黑色巨鐮的少年跳上船舷時,商船船長非常干脆的舉白旗投降了。海妖恐怖的大名傳遍地中海,與其人財兩空,還不如奉上一部分財物保全性命。

「女士們請站右邊,紳士們請站左邊,想死的站中間。」尼克熟練命令。

對於主動投降的船,紅獅子向來優待,只拿二分之一,不劫俘虜。沖鋒隊長盯著舉手向天的水手們,手下從船上轉移貨物和火藥武器,搶劫秩序井井有條。半小時後,一切搞定。

「那麼謝謝各位合作,下次再見。」

照虎畫貓,尼克像船長曾經做得那樣鞠躬道謝,卻學不來海雷丁那種優雅又囂張的風度。

一切進行的太順利了,尼克打了個哈欠,走到船舷准備跳回海妖。揮出鐮刀,剛要起跳,一個小小的黑色影子突然沖了過來,尼克本來心不在焉,腳下一滑就從兩船中間掉了下去,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就此沒了影子。

「隊長,天又不熱,你下去洗澡嗎?」

「哈哈,才不是,我剛剛看得清楚,隊長是被貓嚇掉海的~」

「嘖,不吉利,見到純黑的貓就會倒霉可不是說假的哦。」

海盜們嘻嘻哈哈站在船邊看熱鬧,完全沒有緊張心理。此時風平浪靜,海上男兒誰不能游上十裡。

「小白癡!!」

「尼克!!」

撲通撲通,一紅一金,兩個人影同時跳下海去。

傳說中的海妖竟然不會游泳,這件事只有海雷丁一個人知道,聽見有人喊隊長落水,松開皮帶火槍一個猛子扎進海裡。卡爾一直跟著尼克,卻不知道她是旱鴨子,見她掉下去一直沒露頭才害怕起來。

地中海的海水那樣清澈透明,一串串驚慌失措的泡泡從水下升起,尼克的身影清晰可見。她明明不會游泳,卻又不甘心就這麼淹死,手腳並用揮來舞去,卻越游越往下沉。一般來說人落水後幾分鍾才會溺死,但如果不會屏息,水嗆入肺中,有可能十幾秒就死亡。看著她口鼻不停竄出水泡,兩個救援人員拼命的朝下游去。

同時入水,海雷丁的水下功夫可比卡爾好得多了,雖然身材高大強壯,在水中卻靈活的像尾海豚,率先趕到尼克身邊,拎著她後頸襯衫向水面上浮。尼克反射性的向後抓他胳膊,海雷丁知道被纏住了兩個人都要玩完,干脆伸手把她兩條胳膊掰脫臼了。

「船長上來了!放繩梯!」

一陣喧鬧忙碌,濕透了的海雷丁把尼克丟到甲板上。剛想罵上兩句,看她軟綿綿的像個麻袋,口鼻不停冒泡,知道肺裡進了水,於是攬著後腰抱起來,抬腿一個膝撞頂在她胃上。尼克趴在海雷丁腿上哇哇吐出幾口水,抖著身子嗆咳起來。

「行了行了!能喘氣了!」

海盜們拍手慶賀海神放人,爬上船的卡爾想去扶尼克,船長卻沒有放開的意思。

「你身上帶了什麼?」海雷丁緊捏著尼克的肩膀,卡卡兩下給她接上胳膊。

尼克輕輕哼了兩下沒動靜。控水上環,海雷丁都故意使了重手,估摸著她肚子和肩膀上得留下幾個青印子,知道疼才能記得。

「你最近可沉得多了,不是吃得太好,需要減減肥吧?」

尼克垂著腦袋不做聲,海雷丁也不理她,手探進她衣服一拽,竟拉出一件金光閃閃的內甲來,仔細一瞧,全是一枚枚金幣串成的,沉甸甸的將近有二十磅。

「……好,要錢不要命了是吧。」

怪不得掉進水裡連個頭也冒不上來,咕嚕咕嚕直往海底沉。海雷丁氣得尾音都哆嗦了,幾乎要把尼克脫光了狠抽一頓,好在角落裡剩下一點理智記得她是個女孩,還是帶了幾百個兄弟的隊長,不能當眾損了面子。

「沒收了。」海雷丁抓起金甲轉身就走。

「船長!」尼克終於開腔了,可憐巴巴看著老大的背影。雖然是個海盜頭子,海雷丁卻總喜歡穿得整潔優雅。現在那些好衣服都濕透了沾在皮膚上,糾結的肌肉線條和冷冰冰的表情,讓他凶狠野性的另一面徹底暴露出來。

「船長……」尼克小聲央求。

錢多了是好事,但她誰也不相信,藏來藏去不放心,最後想不如藏自己身上。海雷丁忍不住回頭掃了她一眼,不知是海水還是淚水,那雙黑眼睛裡水汪汪的,衣衫浸濕,更顯得瘦弱單薄。這個小吝嗇鬼啊,一天到晚嘴巴不停還瘦成這樣,不知道的以為他紅獅子苛刻手下呢。

「……先存在我這裡,等你反省夠了再說。」

海雷丁終於看不得她難得一見的可憐樣子,就此松口。

懲罰是跟甲板水手一起勞動三天,卡爾跟著端水遞毛巾,心疼她在烈日下勞作,卻不知怎麼,在她一閃而過的表情裡看到一絲得意的神色。

尼克任勞任怨的跪著擦甲板,心裡卻沒怎麼沮喪。

果然,天下的大叔脾氣都一樣,那個表情騙過阿薩叔叔,也能騙過船長。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就在小尼克沾沾自喜騙過海雷丁,想著怎麼要回金馬甲的第二天晚上,報應終於來了。

維克多正在給一個患嚴重眼病的水手做檢查,就聽見走廊裡某人蹬蹬蹬一溜小跑奔過來,然後很不客氣地踢開醫療室木門。

「都出去!」

尼克隊長大吼一聲,三個等待就診的手下極有眼力見,立刻閃出去,尼克拉起木栓鎖了門,接著脫外套松腰帶。

嚇呆了的船醫這才如夢初醒,被火燙了的貓一樣炸毛跳起來往牆角躲,一邊哆嗦著手抓緊領口:「你要干什麼!就算簽了協議,醫療室也不提供這項服務!告、告訴你!我、我在佛羅倫薩是有未婚妻的!!」

尼克急得跳腳,抬頭看了維克多一眼:「跟你未婚妻有什麼關系?我裡面受了重傷,要死了!」

「什麼裡面外面?我不記得你最近受過傷啊?」維克多驚魂未定,不敢過去。

尼克小臉慘白:「昨天我落水,船長狠狠踢了我肚子一腳,今天不知怎麼,下面就流血了!止都止不住……」接著一邊繼續跟腰帶奮鬥,一邊喃喃自語計算,「斷手斷腳有賠償金的,被船長打了也算作工傷嗎?眼睛胳膊腿是十枚金幣一個,鼻子耳朵手指頭三枚一個,不知道這樣能拿到多少錢……」

維克多捂臉蹲在地上,哀哀慘叫。

「上帝啊,我從來沒有求過您什麼,今天,求您把她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