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轉,二二三四,轉,注意腰部姿勢,一定要輕盈嫻雅。別低頭看腳,看著我的臉,目光要溫柔,溫柔明白嗎?就像一塊將要融化的杏仁奶油,有著絲綢的光澤,柔滑,細膩……」
維克多盡自己所能講解舞蹈要領,結果收到懷裡的小人兒一個豺狼般凶惡的眼神。
尼克餓得兩眼放綠光,惡狠狠道:「你再用吃的東西做比喻,我踩斷你的腳趾頭。」
維克多謹慎的把腿收回一點,「你拆了我也沒用,船長說了,今天中午你學不會這一節,就沒有飯吃。」
尼克推開船醫,沖到他的工作台一通亂翻,從放手術器具的小木箱一直摸到頭骨模型裡,也沒發現他私藏的點心。
「別找了,全沒收了,連餅乾渣都沒剩下。」維克多同情的看著她,「反抗船長是沒有用的,你就乖乖從了吧。」
尼克絕望的捂肚子蹲下,裙擺死氣沉沉的拖在地上,「結盟就結盟,干嘛非要我跟著去法國!」接著忿忿的盯著維克多,「你法語說得好又會跳舞,為什麼不帶你去?!」
維克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襯衫,動作惆悵而瀟灑,「顯然,我是個不容置疑的、才貌兼備、世所罕有的美男子。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邀請函上寫的是:‘海雷丁閣下及其伴侶’,私下裡玩玩無所謂,這樣正式的宮廷宴會,帶個男人去顯然有點驚世駭俗。」
「哎……」一聲長歎,尼克徹底沒轍了。
同為歐洲天主教大國,西班牙和法國領土相接,各種利益沖突非常激烈。年輕的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作為哈布斯堡王朝皇室聯姻的最終產物,在二十歲即位時,就從祖上繼承了卡斯蒂利亞、阿拉貢、納瓦拉、西西裡、撒丁、以及整個北美的統治權,新大陸的金銀財寶源源不斷注入西班牙,雄心勃勃的查理五世大有一統地中海的氣勢。
法國和西班牙爭奪瓜分意大利的斗爭已經持續二十年了,一直勢均力敵,但自從去年查理五世登基後,風就偏向了西班牙。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處於下風的法蘭西不得不降下身段,打算跟北非海盜結盟共同抵抗西班牙。
「話說回來,船長早就想利用這一對的矛盾了吧,法國船一直不讓我們動呢。」
「是這樣沒錯,他是個少有的有遠見卓識的男人。」維克多頓了頓,他知道海雷丁出身很低,但在操縱時事上的精明手腕,任何一個貴族政客都遠遠比不上。機會是自己創造的,海雷丁頻頻給出交好暗示,法王才就此下定決心。
維克多冷冷審視著蹲在地板上的尼克,比起上層社會的名媛淑女,她當然是個語言粗魯、舉止放肆的小混蛋,但那種天生的氣質,可能才是船長選擇她跟隨的理由。
「你盯著我看什麼?穿裙子那麼可笑嗎?」尼克抬頭問。
「沒什麼,你不覺得,我們兩個有點像。」
「一點也不像,我是黑眼睛,你眼珠淡得跟玻璃球似的。」
「不是說相貌。」維克多把她拉起來,並排站在糾正舞蹈姿勢的大鏡子前,「瞧,膚色比常人更白,且不易曬黑,體型偏瘦,骨骼纖細修長,有點病態。」維克多拉開自己的袖子,露出比一般男人都細白的手腕,半透明的皮膚下能清楚看到一條條青色血管。尼克低頭看自己的胳膊,果然也是這樣。
「這又怎麼了?」
「這種體表特征,以前我在佛羅倫薩的時候常見。」維克多頓了頓,「據我所知,多是近親結婚的產物。比如我母親和我父親是表兄妹,祖母和祖父是侄女跟舅舅,再往上追溯,基本都能扯上關系。」
「很奇怪嗎?」尼克無所謂道,「又不是什麼稀罕事,我聽說埃及法老都是兄妹結婚,而且賽馬和獵狗都要血親□,產下的小仔兒才最純最好呢。」
「你知道從多少賽馬和獵狗才能篩選出一只?血親結合,後代可能有超群的能力,但畸形和病態發生率也更高。看看西班牙的查理五世,哈布斯堡王朝最喜歡用親戚聯姻擴大版圖,他母親胡安娜女王是個瘋子,父親早亡,他自己還算運氣,神智正常,只有個合不攏的突下巴。我們家呢,我堂舅有過兩個雙胞胎兒子,一個是巨人,一個是侏儒。」
「呀,那兩兄弟一起出門,肯定很扎眼。」
「呵呵,他們倆已經沒有一起出門的機會啦……」維克多神經質的笑了,「不到五歲就給私下淹死埋了,家丑不可外揚。我去墓地裡把屍體挖出來切開一看,骨頭都是扭曲的。」他摘下眼鏡擦了擦,淡色瞳孔熠熠生輝,「家族墓地是個好地方,總有稀奇古怪的屍體供我探索。話說回來,這也是我興趣的起源呢,一個同時存在瘋子、傻子、藝術家和詩人的家族,嘖嘖,豐富多彩。」
「美第奇是佛羅倫薩最大的貴族,維克多,怪不得你還能四肢健全的在這裡跳舞。」尼克看著他淺灰色的眼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早就被宗教法庭絞死或者燒死了。」
「這就是特權階級嘛,雖然最後我也被族譜除名趕出來。」維克多笑了笑,「所謂貴族,就是一群即將腐朽還洋洋自得的屍骸,但就是這群屍骸,決定絕大多數人的命運。來吧,想吃飯就好好裝,法國宮廷大餐可是很有名的哦。你對舞蹈的動作領悟很有天分,就是表情差得遠。」
「不就是笑麼,我又不是不會。」尼克小聲嘟囔。
「笑,是一門深厚的學問。」維克多搖搖手指,「一位貴族淑女的笑容,應該優雅、溫柔、親切,但同時,又必須透漏出血統的高傲,淡淡的疏離,蔑視一切的氣度。來,你按照我說的要點笑一下。」
尼克抖擻精神,盡最大的努力朝維克多做了個表情。
船醫湊近她的小臉兒仔細觀察一番,下了評語:「面部肌肉痙攣,目光散亂歪斜,恭喜,你成功表現出了典型的中風症狀。」
成卷的華貴天鵝絨、綢緞、毛皮鋪了一地,裝飾著金屬亮片和刺繡的小羊皮舞鞋一字排開,從歐洲遠道請來的裁縫將這些東西一件一件朝站在凳子上的女孩兒身上比量。
「大人,今年法國最流行的就是天鵝絨,做外套的時候點綴上一點貂皮,再配以寶石紐扣,絕對迷人。」裁縫一臉諂媚笑容,將一匹厚重的珍珠色天鵝絨扯開示范。
「不要貂皮,那是結了婚的婦人才用的。」擔任技術指導的維克多果斷拒絕了這個設計,「法國人就是鄉下土包子,想學意大利風尚又學不到點子上,就知道堆砌寶石緞子,搞得像群剛進城的暴發戶。」他揮斥方遒,在那匹布料上指指點點,「天鵝絨要了,但外套不要綴多余的東西,紐扣用珍珠,腰身收下來後拖成魚尾。」
「是的是的,您肯定是意大利人吧?真是懂行的很吶。」裁縫將天鵝絨收好,喜滋滋的在訂貨單上記下一筆。十六世紀的意大利雖然武力弱小,但卻是文藝復興的起源地,整個歐洲的流行趨勢都朝這裡看齊。
「那麼跳舞的禮服長裙呢?我在巴黎的店裡,夫人小姐們都定制大敞領的款式,加上托胸束腰,顯得性感極了。」裁縫謙虛的向時尚指導請教。
「那個……」一直被忽視的尼克小聲開口,「維克多,我不能穿敞領的,印子就露出來了。」
「知道知道。」維克多不耐煩的揮手,尖酸刻薄的說:「別說□了,連個起伏都擠不出。就算你不提,我能讓人瞧見你光禿禿的肋排和胸骨嗎?自爆其平。」維克多接著朝裁縫指示,「做高領的,胸前打褶皺遮蓋缺點。」
「你真刻薄,我最近好像有點變化呢……」尼克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自從來了初潮,似乎有點發脹的預兆。
「可憐的,你跟船長那兩個女人站在一起,差距就像小土丘跟聖母峰一樣,還用我說的更明白嗎?」
「不……不用了……」尼克垂頭喪氣。
「准備的怎麼樣了?」海雷丁應聲而入,瞧瞧凳子上的尼克,前兩天穿裙子還像偷來的,現在已經順眼多了。
「列隊舞還沒開始,伏而塔雙人舞還差一節就學完。」維克多老師回答。
「抓緊時間,還有一個月多點,但光趕路就要二十天。」海雷丁朝尼克招招手,「下來跟我練練。」
尼克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到海雷丁身前把手交給他,還沒起步,問題就來了。
「船長,你能不能彎下腰?」尼克墊了墊腳尖,還是覺得不合適。海雷丁身材高大健碩,兩個人的海拔差距就像大人和孩子。維克多沒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去設計一下,要雙鞋底加高兩寸的舞鞋。」海雷丁毫不在意,朝裁縫吩咐。
「啊,大人,那就是高蹺了啊!」裁縫驚歎,鞋子款式很多,但從來沒有這麼高的底。
「那就好好想想怎麼設計隱蔽,穿起來要靈活,藏在長裙裡看不出來。你帶了幾個幫徒?」
「六個,大人,都是最熟練的工人。」
「報酬給你雙倍,五天內把衣服趕出來,鞋子和小配件也要盡快。」
船長大人依然手段闊綽,花錢如流水,尼克看著這些昂貴奢華的面料,心在滴血。舞衣和拖地外套她又能穿幾次呢?都是一次性的浪費消耗啊……
整整半個月,誰也不知道沖鋒隊的偶像尼克隊長,穿著裙子在宮殿裡進行全封閉淑女強化教育。出發的時候,尼克仍然穿襯衫扎頭巾,只不過多帶了兩只鎖得緊緊的大木箱。
五月初,紅獅子的船隊從阿爾及爾揚帆啟程,越過地中海,到達法國最大的港口馬賽。在這裡,海盜們見到了聞所未聞的大場面。
整個馬賽港口,所有法國軍艦降下百合花國旗,升起了黑底白沙漏的海盜旗。
巴巴羅薩‧海雷丁,這位西地中海最強大的海盜,就像一位尊貴的國王般得到了法國最高禮遇。從馬賽登陸,五百人的護衛隊一路跟隨,海雷丁帶著他的正副沖鋒隊長和船醫坐馬車橫穿法蘭西大陸。
鳶尾花漫山遍野,明媚的五月陽光灑向大地。尼克托著下巴,從馬車窗口向外張望,仿佛回到了過去。
行程非常順利,每到一處,當地領主都竭盡全力以盡地主之誼,順便將情報快馬加鞭的送往首都。十多天的路程眨眼即過,一行人終於到達了花都巴黎。這座城市成為法國首都已有一千年了,塞納河畔高大的建築比比皆是,教堂鍾聲回蕩在空中久久不散。
法王派出他最寵信的納瓦爾伯爵出城迎接,並將他們暫時安置在伯爵新建的豪華城堡中。簡單休整過後,國王信使便送來了正式邀請函,將在楓丹白露宮為尊貴客人舉行的盛大晚宴。
「好,表演就要開始了。尼克……不,妮可小姐,請馬上到隔壁房間換衣服。」 海雷丁看著邀請函上飛揚的花體字,愉快的吩咐,「時間緊張,請務必快一點。」
尼克很久沒有被叫過這個名字了,十分別扭,又不知道能不能應付,心中忐忑不已。
特意繞到休息室,看到沙發上慢慢品茶的船醫,問道:「維克多,你真的不去?」
維克多搖頭,「法國王室和美第齊家族常常聯姻,我可不想被哪個遠親認出來。再說,我這就要去市場看看有沒有需要的書籍和藥物,才不要去浪費生命。」
尼克轉頭問卡爾:「你呢?我們要帶幾個隨身護衛去。」
非常意外的,緊追主人不放的忠犬這次也拒絕了。卡爾神色復雜,對這短暫恢復身份的事件又是擔心又是欣喜,「不……這次我就不跟著了,請你一定注意安全。」
維克多嘻嘻一笑:「騎士先生也怕被人認出來。」
卡爾搖搖頭,沒有出聲否認。
尼克只能孤身回到房間,打開木箱拿出衣飾,准備改頭換面。海雷丁等了半個多小時,仍然不見‘伴侶’倩影,不知尼克又在磨蹭什麼,於是起身去找她。房間外敲敲門:
「還沒穿好?坐馬車去要兩個小時,再晚你就只能吃到殘羹冷炙咯。」
屋裡沒人搭腔,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響和鞋子的慌亂聲。海雷丁眉頭一皺,心道這小東西難道要臨陣脫逃。於是碰的一下推開門,只見尼克穿著襯裙扭來扭去,外面的舞衣只拉到一半,急得額頭都冒汗了。
「怎麼了?」
「穿、穿不上……」尼克伸手去夠背後的扣子,可布料就是差一小塊,怎麼也扣不攏。
「不都是上個月量體裁衣試過的?你長肉了?」海雷丁皺眉走過來,抓起她掂了掂,沒覺出什麼變化。
「不知道,這個月我吃得挺少的……」尼克伸出手背抹抹汗,緊張極了,要是搞砸了船長的計劃,還不知會被怎樣。
海雷丁把她擰過來轉過去仔細看了看,嘴角一勾,吹了聲口哨:「是長了點肉,前面。」
尼克一低頭,望見胸前襯裙裡那點起伏的罪魁禍首,登時急了。早不長晚不長,非要挑這個時候!
「那怎麼辦?」尼克望向萬能的船長,個子矬都能想出用高跟鞋墊的辦法,只求他還有無數救人於危難的點子。
海雷丁想了想,「你帶束腰的胸衣沒?拿出來給我。」
尼克恍然大悟,趕緊翻出來交給船長。
「轉過身去,找個東西抓住。」海雷丁吩咐。
尼克照辦,緊緊抓住床頭柱,使勁吸氣。海雷丁把鯨須造的結實胸衣捆在她身上,手上用力一抽,後面交叉的帶子就緊緊繃直了,把腰身越束越緊。
尼克眼前金星亂冒,只覺得靈魂和肺裡的空氣給一起擠出去了,心狠手黑的船長還在使勁。勒到極限,海雷丁把帶子系緊固定,笑呵呵得把她扶起來,「再試試裙子。」
完全合適。尼克極其輕微的喘了口氣,翻了個白眼,終於想出合適的比喻:「我……眼珠都快……擠出去了……」
海雷丁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現在你的聲音很溫柔了,把手套帶上,幫你梳頭的人已經等很久了。」手是一個人身份最重要的表現,尼克長期練武,掌心的薄繭即使修整過,仍然會暴露她的經歷。
「稍等。」尼克撩起裙子,把匕首捆在腿上。
八匹良駒拉著的豪華馬車從城堡離去,卡爾在窗前看著,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維克多推開休息室的門,才把他從紛繁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怎麼不點燈?哎,到楓丹白露宮要坐很久馬車的,你站著等,要等到天明嗎?」
「不,我只是……你不是去買書嗎?」
維克多兩手空空,臉上容光煥發,「剛出門就碰到熟人,我曾經的老師正巧也在巴黎,受雇於法王裝飾凡爾賽宮,聊了一會兒就回來了,他也要參加今天的晚宴。」
卡爾笑了:「恭喜,你的老師肯定是位技術高超的天才醫生。」
維克多點點頭又搖搖頭:「怎麼說呢,他涉及的領域太多了,而且全都有極高的建樹,僅用一項天才概括實在不夠。不過半夜去墓地挖墳解剖屍體,確實是他教我干的。美第齊曾經資助過他的事業。」
「哦?竟有這樣一位人物在巴黎?」卡爾奇道。
維克多帶著極稀有的尊敬口氣道:「是的,不過人們一般都認為他是個畫家。我想你一定聽說過,他的名字是列奧納多‧達芬奇(L.D.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