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多尼村進入了寧靜的午後時光,小村的人們習慣於漫長而悠閒的西班牙式午睡,這個時間似乎連鳥雀也懶於交談。
這裡不是交通要道、不是險要的軍事據點、也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礦山財富,所以當周圍的世界硝煙四起時,這座只有兩百多人的小村子依然保持著這幅安詳寧靜的畫面。
多尼只有兩個地方能讓人駐足觀望兩眼。一個是村外小山丘上荒廢的別墅,那曾經是一個猶太富商的居所,但幾年前發生了一件村人都不願談及的慘事後,這座曾經擁有精致花園的小樓就長滿荒草,再也沒人住過了。
另一個,則是村中心那座從中世紀就存在的古老教堂。禮拜堂懸掛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格外逼真,釘入他手掌的鐵釘冒著血、嶙峋消瘦的肉體上布滿鞭痕,連聖子臉上痛苦的神情都雕刻得一絲不苟,仿佛讓人親歷那場悲慘的死刑。據傳說,教堂下面還有一間陰森恐怖的地下室。
這座神聖而古老的建築供村民們平時做禮拜、舉行集會時用,但它還有一個隱蔽的用途,那就是宗教裁判所。
天氣炎熱,道路上見不到幾個行人。一個風塵僕僕的少年推開教堂大門走了進去,四處看了看,便在第二排最左邊的木椅上坐了下來。這椅子已經很陳舊了,他撫摸著上面的刮痕和凹坑,低下頭朝扶手底部看去。
刻痕果然還在。
多年前當這少年還是個孩童時,周日的禮拜總會讓他昏昏欲睡。所以他喜歡用指甲在隱蔽的地方描摹,這扶手下面還留有一個清晰的姓名——妮可。
「孩子,你是來懺悔的嗎?」一個面目慈祥的老神父站在他面前問。這個時間禮拜堂空無一人,偶爾有人肯放棄午睡來到這裡,總是會有些心事想要向主傾訴。
「不,神父……」少年摸索著扶手下的刻痕,搖了搖頭。他慢慢揚起臉,向著禮堂中央那個逼真的十字架道:「我是來復仇。」
夜幕降臨,寧靜安詳的村莊突然爆發出一陣陣驚恐的尖叫和哭嚎,幾百個頭扎黑方巾、凶神惡煞的海盜突然包圍了村子,把所有村民從家中驅趕出來,圈禁在村中心教堂前的空地上。熊熊燃燒的火把照耀著二百多張因恐懼而扭曲的面龐,淚水和懇求源源不斷的流淌出來,但這群強盜像巖石一樣無動於衷。
就在這時,一個白皙瘦弱的少年從圈外走了過來,海盜們敬畏的讓開道路,手持火把將他送到空地中間的木台上。這個台子是村中有重大事件需要當眾宣布時才用的,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七年前,多尼村曾經發生過一件事。」
少年聲音不大,但除了火把燃燒和女人的抽泣聲,沒有任何人敢於打斷他的發言,這個清冽的聲音便如冬日泉水般緩緩傳了開來。
「有一個猶太商人,他辛辛苦苦奔波了好多年,在外面的世界賺了一點小錢。商人帶著養女來到了多尼,在村外的小山包上建了座小房子,希望在這個平靜的地方隱居下來。」
少年漆黑的眼睛裡沒有憤怒也沒有激情,仿佛只是在敘述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可他平淡的話語卻在村民中引起軒然□,人群驚恐的顫抖著,兩個熟知當年往事的老婦當場暈倒在地。海盜們用槍托和刀鞘將試圖逃跑的人趕了回來,強迫他們繼續聽那少年的故事。
「但商人沒有想到,這裡決不是什麼安詳的所在。村民嫉妒他那一點微不足道的財產,痛恨他猶太人的身份,想方設法要把他拉到和自己一樣窮困的境地。喜歡造謠生事的人跑到稅務官那裡起訴商人的財產來源不明,四處宣傳他的形貌,編造了他養女是女巫的謠言告知教會。於是商人被捕了,七年前的今天,就在這座台子上,所有多尼村民對他和他的養女進行了公開的審判。八個人手按聖經發誓,曾親眼看見這個女孩兒召喚過惡魔,用詛咒使鄰居的貓狗生病、盤子落地。於是一枚定罪的烙鐵按在女孩胸膛上,她和她的養父被拖進教堂的地下室,再也沒有出現過。商人的財產被沒收到教會,神父購買了葡萄酒和聖餅,大家歡歡喜喜的吃喝一頓,自覺替天行道,又增加了進天堂的砝碼。」
少年緩緩解開領口的兩顆扣子,露出半個藍色六芒星。
「故事到此結束。」
八名男女被海盜拖到台子上,他們因驚恐而失禁,哭嚎著跪倒在地,請求少年原諒。
「和當年一樣,你們有權利受到公正的審判。」少年像法官一樣,向下面的人群揚聲叫道:「有誰,任何一個有良心的教徒,來證明他們的清白?」
沒有人回答。
「有誰,任何一個有良心的教徒,來證明他們的清白?」
少年再次發問。
男人們捂住孩子的嘴,女人不敢讓哭聲溢出嘴唇。
「最後一次。有誰,任何一個有良心的教徒,在上帝面前,來證明他們的清白?!」少年大聲呼喊,火把辟啪作響的燃燒著,但除此之外,仍然沒有任何回音。
台上的八個人漸漸絕望了。他們清楚地記得,七年前,就是在這三聲同樣的問話後,通紅的烙鐵燙在一個小姑娘的胸口。
不要恐懼你的敵人,敵人頂多會殺死你;不要畏懼你的朋友,朋友至多會出賣你;但有一群漠不關心的人們,只有在他們不做聲的默許下,世界才會有殺戮和背叛。
「殺了他們。」少年命令。
火把一個接一個地扔進教堂、住宅、雜貨鋪、糧倉、馬廄,整個小村亮如白晝。村民們被趕出家園,眼睜睜看著多尼在鋪天蓋地的業火中走向毀滅。
尼克站在這所破敗的房子面前,看了很久很久。
這裡承載著她所有美好的回憶,童年,幻想,親情,柔軟稚嫩的一切。叔叔親手打造的秋千上歡笑連連,紅色屋頂和乳白色的圍牆如同童話裡的伊甸。而如今荒草淹沒了花園,牆壁爬滿籐蔓,玻璃全被打碎,胡桃木的家具一件不剩,甚至連門板也都被村民卸下來留作自用。
最終,她將手裡點燃的火把扔了進去。腐朽的房梁辟啪剝落,老房子很快就被火焰吞噬。火舌舔過庭院裡夜鶯歌唱過的丁香和野薔薇,吞噬隨風飄蕩的秋千,最終點燃了屋頂上的小風車,將所有的回憶埋葬。
卡爾站在她身後,什麼話都無法出口。他寫了信,希望她帶手下來參與起義,可尼克卻徑直來到這小村燒掉一切。
「走吧,都結束了。」她說,轉身走了出去。
整個村莊在她背後燃燒,火焰將天空染成濃烈的赤色。尼克一步一步,再也沒有回頭。
追在她獨自行走的背影後很久,卡爾終於開口:「你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村民造謠只是引子,為什麼審判會立刻執行?為什麼卡裡圖斯和佩德羅會盯上你們?」
「……卡爾,我不想知道了,一切就到今天為止吧。」尼克很累,這場大火她等了如此多年,以至於夢想實現的時候,已經累到不想再追究更多事。還有什麼比無窮無盡的真相和復仇更讓人疲憊?
「你們兩個是被敵人陷害的,只為了剝奪你的繼承權!」
尼克頭也不回,假裝沒有聽見。卡爾大吼:
「你一直叫他阿薩,但根本不知道他的本名!」
聽到叔叔的名字,尼克一頓,停住了腳步。
「他的真名是阿爾薩斯‧德‧巴萊米諾,女王授命的聖騎士,萊昂的領主!」
「阿薩已經死了,他是誰也不重要了。」尼克低聲說,「即使他是你的親叔叔。」
「不、不……你不明白自己的重要性……」卡爾焦灼的搖頭,四顧無人,終於將真相說了出來:
「我告訴你,你的真名。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的外孫女,繼任女王胡安娜的女兒,妮可‧哈布斯堡,你是擁有雙王神聖血統、將要登上西班牙王位的公主!」
灰暗的天空低沉沉的壓下,焚燒形成的濃雲一層層覆蓋在這原野上。
尼克慢慢回過頭,滿眼皆是疲倦:「原來你一直想說的就是這個。那又怎樣?就算我是公主,你單槍匹馬就想讓查理給我騰出王位?卡爾,別做夢了,一直活在幻想裡沒有好處,我只是個沒有家的海盜。」
「不!你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查理逼瘋囚禁了你的母親,他是不能饒恕的叛逆!卡斯蒂利亞已經集結了軍隊,很快就能將他趕走……難道你帶人回來,不是想幫助我們嗎?」卡爾急切地問。
「我是答應過會兩肋插刀,但不打算摻和什麼革命。船長派這些人來是因為有任務安排給我,我只是趁機回來報仇。」
「別再提那個海盜了,他怎麼有資格命令你?你有最純淨的血統,不能再跟海盜和異教徒攪在一起了!
「純淨。」尼克重復了一遍這個詞,「你是不是還想說,我神聖、我純潔、我干淨清白的和嬰兒一樣?」
「以前的事那是沒有辦法,以後我會成為你的劍,代你染血,保護你……」
「卡爾,你一直看不起塞拉,看起不起船上的弟兄。」尼克打斷他的話,終於厭倦了這場令人疲憊的應對。「可你不知道,四五年前,別說什麼公主,你只要給我一塊發黴的麵包,讓我舔你老二我都願意。」
她淡淡笑了一下,像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你說的那些,現在我不需要。」
她轉身走了。
什麼叫做悲劇,不是騎士保護公主直到戰死。
而是他來晚了,公主早就歷盡世間艱難,不再需要任何保護。
「你真的要追隨海雷丁做一個海盜,與你的祖國西班牙終生為敵嗎!!」卡爾的聲音抑制不住的尖銳起來,因為他眼前是濃黑的絕望。紅獅子投奔伊斯蘭世界近在眼前,宗教的差異,比國內黨派分裂的距離更加無法跨越。
國與國的矛盾可以化解,但基督徒永遠不能跟穆/斯林握手言和!
卡爾急切的呼喚著,可尼克的腳步沒有任何停頓,依然朝海岸的方向大步走去。這個孩子早在毫無反抗能力的年紀就選擇了獨自復仇之路,當她堅強有力的時候又怎麼會聽人擺布?
「主啊,我的主啊……」
淚水從清澈的藍眼睛溢了出來,卡爾終於停下追逐的腳步,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當她收到自己請求幫助的信,帶著人上岸的時候,他是多麼高興!革命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卡斯蒂利亞即將恢復往日榮光!可一切都不像他想的那樣,尼克對叔叔的愛,並沒有發散到別人身上。
西班牙,這個帶給她一輩子無法治愈傷痕的地方,從來不是她的祖國。
尼克,妮可,他的公主,一生的夢想與憧憬。
卡爾這時才茫然意識到,她從來不是一尊供人跪拜的偶像,而是一只擁有強壯翅膀的鳥兒,在天際高高翱翔,不會被任何人影響自己選擇的目標。
「再見……我的,主……」卡爾終究沒有追上來。對上帝的信仰是歐洲騎士的立身之本,而忠誠,只能排在信仰後面。
尼克想,她跟那個金髮藍眼的青年大概不會再見面了。
海面上黑沉沉的,即使用上所有望遠鏡,也完全看不到任何船只經過的跡象。
尼克心裡慌慌的。三天前,紅獅子准備圍攻西班牙軍事重鎮瓦倫西亞港。海雷丁提前獲悉會有一只來自熱內亞的雇傭軍來援助,於是給了尼克三條船五百個人,讓她在援軍可能經過的海路上設伏。
無聊的等待實在太漫長,而她設伏的地方距離多尼村又那麼近。只要三四個小時,一切就都結束了。尼克心裡對自己那麼說。叔叔他,等待的時間也太久太久了。
於是尼克第一次違背了海雷丁的命令,干下一件膽大妄為的事情——擅離職守,帶著船長給她的人去燒村復仇。她自以為趕得及回來繼續埋伏,可等來等去,早已過了船長預測的時間,援敵船只的影子卻依然沒有出現。
究竟怎麼回事?是在她離開的時候錯過了敵人,還是敵人突然改變了航路?是繼續等下去,還是立刻起航去援助船長?尼克不知道。她指揮作戰的經驗畢竟太淺,遇到這種兩難抉擇,完全束手無策。
戰機一錯再錯,當尼克終於沒有等來援敵,趕去瓦倫西亞港的時候,只在海面上發現了飄散著的船隻殘骸,和許多面目熟悉的海盜。
當尼克再一次見到海雷丁,心中忐忑向他報告前因後果的時候,這個紅髮男人簡直像從沒見過的陌生人的一樣陰沉恐怖。
海雷丁勃然大怒。
他一生料敵如神,但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用心血澆灌的樹苗、著力培養的手下居然會背叛。
可直到戰斗開始、熱內亞援軍悉數登上戰場,尼克也沒有出現。
海妖居然帶著人失蹤了。
守軍和援軍裡外接應,紅獅子反被圍困在瓦倫西亞港,海雷丁付出了兩條船的沉重代價才將敵人重創後突圍。
事情很快搞明白了。他的沖鋒隊長並沒有按照命令靜候敵人,而是帶著人上岸放火去了。她自以為趕得及回來,卻因為欠缺經驗跟援敵擦肩而過,就此錯失機會。
在全員參加的裁決會議上,尼克雙手被綁在背後,像個犯錯的孩子垂首站著,卻不知道自己要面臨的懲罰將會多麼殘忍。
失期者死,玩忽職守當斬,海盜法則和軍律一樣,必須用鐵和血來維護其尊嚴!
海雷丁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因憤怒而沸騰了,而後又因為極度失望而冰冷。他把她想得太單純,太簡單,有誰能抵御住一頂王冠的誘惑?不管她去干了什麼,都是收到岸上的來信後才帶人上岸……
背叛!他悉心培養她,全力信任她,不惜提前跟西班牙決戰也要救她,因此這種背叛更加使他失望和痛恨。
海雷丁閉上眼。
「我以為你不會這麼蠢,蠢到又帶著人回來的地步。但既然你回來了,就得為自己的行為承擔代價。」男人做了決定,一把火槍,一顆鉛彈被放在船長桌上,推到她的面前。
「沖鋒隊長尼克,流放荒島。」
這就是海盜的死刑:帶著一把槍被扔到沒有人煙的島上,最後一顆子彈是留給自己。
尼克猛地抬起頭,眼睛裡滿是不可置信。
開除?船長不要她了?她必須……下船?!
這個詞代表的意義讓尼克徹底驚慌失措了。她以為挨一頓鞭子,或許再扣兩年獎金,甚至直接降級為普通水手去擦甲板掃廁所,這都可以接受。但是,「下船」!
伙伴,自由,濕潤的海風……這意味著一切都要失去了!
「不!!!」尼克激動地大吼,像條垂死的魚拼命掙扎:「我不走,我坐過六次牢!不管扔到哪兒,非洲、北極……就算流放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活!我不要、不要下船!!」
此話一出,滿室寂然,維克多差點背過氣去。
船長當然知道她是越獄慣犯,流放荒島不過是給她一個活命的機會!可這個傻孩子,居然當著所有人的面戳穿了船長的意圖,這讓他怎樣再留情面?
海雷丁臉色陰沉如鐵,冰藍色的眼睛裡醞釀著一團颶風,船長室裡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了可怖的寒冷。
「不願走,那就做好准備吧。」他冷冷地道,「一百鞭,如果你能活著撐下來,這把槍可以不用拿。」
「不行!!」維克多失態地高聲尖叫,在場的人裡只有他最清楚這懲罰的後果。
一百鞭!即使一個強壯的男人也可能當場喪命!更可能死於重傷後的感染並發症……維克多撲到尼克身前拼命晃她的肩膀:
「你會活活被他打成兩截的!快答應流放!」
尼克咬緊牙關,搖了搖頭。
海妖號不僅僅是一艘船,它代表了她的伙伴和偶像,她的寄托與事業。
她不想再失去重要的東西了。不想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不想受傷生病後苦苦煎熬,更不想……不想再度一個人孤單,流浪。
「我接受鞭刑,船長。」
黑眼睛沉靜如墨,海雷丁望著這張稚嫩的臉沉默了很久,很久。
但最終,鐵石般的命令還從他口裡說了出來:「船醫,准備好鞭子,明早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