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鞭刑

維克多咬牙切齒的完成了他這輩子最不情願的工作——對一條僅看就很可怕的牛皮鞭子進行消毒處理。如果用平常懲罰用的九尾鞭,那麼三十鞭以後,被懲罰的人後背所有皮膚都會剝落下來,在炎熱的夏季很容易得敗血症。而這根用小牛皮硝制而成的長鞭,則可以延長行刑的次數和時間。

這是海雷丁的鞭子。

他很少親自出手懲罰什麼人,也只有這樣嚴重的事件、犯下大錯的是他左右手的時候,這根令人戰栗的鞭子才會出現在眾人眼前。

鞭刑是要脫掉上衣公開進行的,維克多想了好多辦法,最後決定把一件後背開扣的襯衫借給尼克,這樣她可以用前襟蓋住胸口,再把下擺塞進褲子裡,不必赤/裸裸的在三千個男人眼前遭到鞭打。

做這一切的時候尼克就呆在醫務室裡,不管船醫怎麼咒罵勸說、用傷口發炎潰爛而死的病例嚇唬她,這個固執的孩子就是不肯鬆口。

「你還不如懷了孕!不管在岸上還是海上,孕婦好歹有免刑的特權。」維克多用酒精惡狠狠地擦拭尼克即將受刑的部位,這張光潔的背馬上要被抽得稀爛,一輩子沒有恢復原狀的希望。

「那樣也要被開除的。」尼克背對著他說,「這次真是我的錯,咬咬牙就忍過去了。」

「你這混蛋著魔了嗎?一百鞭,你把牙咬碎了撐不過去的!聽好了,等他打上個一二十鞭,你就暈倒,無論怎麼用涼水潑你也別睜眼,按規矩是不能打沒有意識的人的。反正跟你上岸那群人也知道你是女孩兒了,等船長出過氣,規矩上也做給眾人看了,就差不多可以混過去……」

維克多絮絮叨叨,把他所知一切可以減輕痛苦的方法教給小混蛋,卻她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尼克默默等待著行刑的到來,這是第一次,她已經得知自己會受傷害卻不想逃跑,海雷丁極度失望和憤怒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她終於明白到,有些事做錯了是沒有挽回余地的。

無法回避的時刻終於到了。

第二天一早,紅獅子的所有船只聚攏在一起,眾星拱月般圍著海妖號,所有船員都被要求站在甲板上觀看行刑過程。

船長昔日的寵兒,海妖尼克隊長被帶上最高層的艦台。兩名海盜將她雙手拉開,用粗糙的麻繩牢牢禁錮在行刑用的鐵欄上,保證即使她昏倒也不會滑落下來。水手長上前,把尼克背後的扣子一粒粒解開,如初雪般晶瑩潔白的背脊就暴露在空氣裡,所有男人眼前。

很少有人產生褻瀆的想法。

這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威名傳遍地中海,除了船長,沒有什麼人能在她這雙纖細的手腕下走過三招。她有義氣,有擔當,快意恩仇,就算不是真漢子,也絕對是這群海盜心目中最爺們兒的存在。甚至捆綁尼克的水手也不禁用眼神為她加油,希望這個隊長能熬過苦刑留下來。

「上口枷!」水手長按照規矩大喊,旁邊的水手立刻將一根纏了棉布的木棒橫塞在尼克嘴裡。咬著這個,至少可以多撐一倍時間。

海雷丁手持皮鞭走過來,在距離三米遠的地方停下。鞭子非常長,他根本不需要站在跟前。

「記住,再也不要違抗我的命令。」威嚴的聲音一字一句敲打在所有人心上,即使沒有在刑架上的人也止不住顫抖。

第一記鞭子帶著破空的呼嘯揮了出去,清脆的抽打聲過後,一條紅痕便斜斜貫穿了光潔無瑕的背脊,腫成一條滲出血珠的稜。淒厲的鞭痕和白皙皮膚形成了使人目不忍睹的對比,維克多扭過頭去。

第一下總是最痛的,身體會吃了驚似的做出各種反應。有人會咬緊牙關悶哼,有人會吐掉口枷高聲尖叫,甚至會有人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失禁。而尼克,則習慣一聲不吭的忍耐痛苦。隨著第一記鞭子落在背上,她呼吸暫停了兩秒,接著閉上眼睛重重喘息起來。

海雷丁手腕一抖,鞭梢便像一條靈活的黑蛇在空中劃了個圓,順從的飛回手心裡。他握著鞭子耐心等著,一直等尼克的身體熟悉了這種意外的疼痛,喘息逐漸平穩下來,他才不疾不徐地揮出接下來的懲罰。

鐵一般的節奏就像海浪拍擊在巨巖上,沉穩堅定,永無休止,決不因她的僵硬和顫抖而放緩,也不因觀者的表情而輕落。每一記鞭打都扎扎實實,鞭梢沒有一次落在鐵欄、甲板,或者其余什麼不相干的地方,鞭痕就這樣一道排一道的整齊並列起來,沒有一條重合。等整個背部都沒有完好的地方時,他就從第一擊開始的地方重新抽。

死一般的寂靜彌漫在海上,只有鞭梢呼嘯、以及落下的清脆聲響打破沉默。尼克的前襟已經濕透,汗水混合著血水流淌下來,疼痛像海潮沒頂般一波波讓她暈眩,又總是在下一擊的力量下清醒。

五十鞭,長的簡直像創世紀。她看起來已經快撐不住了。

「鬆綁。」海雷丁收回鞭子。

兩個水手立刻上前鬆開尼克手臂上的繩子,把像水浸過一樣的她扶下刑架,口枷拿出來後是一圈清晰的帶血牙印。維克多撲上去,把一杯水湊到她唇邊,尼克輕輕搖了一下頭拒絕。

「喝下去!」維克多高聲道,然後湊在她耳邊輕聲吐出一個拉丁詞匯。

「是鴉片。」

尼克喘了口氣,乖乖湊到杯子裡喝了兩口。她嘴巴裡已被自己咬破,血液把杯中苦澀的液體染成淡紅。鴉片的作用立竿見影,一種暖洋洋的感覺傳遍全身,背上火辣的鞭痕也好像沒那麼痛苦難耐了。

「帶她下去療傷。」海雷丁吩咐。如果不是要故意致人於死命,這種上百鞭的刑罰一般是允許分開進行的。

「不……一次打完吧。」尼克嗓音嘶啞,推開了維克多的手,輕聲道:「結了疤再撕開很麻煩的。」

「小白癡!歇幾天,還有回轉余地的!」維克多暴跳如雷,簡直想掐死她。打成這個慘兮兮的模樣,說不定過幾天船長就心軟免掉剩下的呢?

「一次吧,我受得了。」她聲音很微弱,但依然固執。

「……好。」海雷丁的命令簡直讓人以為他有一副鐵石造的心腸,「再捆上去。」

接下來的五十鞭他換了手,鞭痕從另一個方向傾斜下來,和剛剛的痕跡交叉疊起,像一張鮮紅的血網籠罩她身上。皮肉裂開了,最後二十鞭,每當海雷丁揮動胳膊,鞭梢便會揚起一串血珠,飛散在周圍的人臉上身上。

她依然一聲不吭。

當水手最終把血肉模糊的尼克放下來時,維克多覺得他自己都要昏倒了。作為一個醫生,他當然見過更嚴重的傷勢,但等待這一百鞭結束的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幾乎要把他壓垮。

海雷丁走過去蹲下,查看尼克的傷勢。力量控制的還好,應該不會死……

就在這時,已是半昏迷狀態的尼克動了動,濕潤的眼睛張開一線,斷斷續續地低語:

「船長……我沒有……背叛過你……從來……沒有……」

她終於撐不住昏死過去。

維克多自己力氣不夠,急忙揚手指揮,讓海盜們把她搬到醫療室。但海雷丁卻推開那些手,自己伸臂穿過尼克胸口腋下,背朝上輕輕抱了起來。

「到我那兒去。」他對維克多說。

船醫一愣,立刻反應過來:「對對,天氣這麼熱,你那裡通風最好,不容易發炎。」接著催促助手把他的藥箱工具箱從醫療室送到船長臥室去。

被放置在海雷丁三乘三米的寬闊大床上,尼克看起來更是小的可憐。兩個人把她血汗浸透的濕衣全部除了下來,背上的傷跟光潔的臀部皮膚一對比,更加慘不忍睹。船醫用棉花球沾了酒精給她消毒。鞭痕層層疊疊,破損的肌膚已經不起擦拭,只能一點點輕沾。海雷丁執起她因為用力被粗繩磨破的手腕,用極輕柔的力道包扎起來。任誰都想不到,這雙手剛才竟會那麼殘忍的將床上的小人兒鞭打至暈倒。

維克多明知海盜法則不可違背,卻仍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抱怨:「該怎麼說你才好,既然事後會心疼,又何必打她這麼狠?這傷痕怕是一輩子也不褪掉了呢……」

「那麼,她就一輩子也不敢再忘掉我說過的話。」男人如此道。

尼克只覺得有無數小小的火舌不停舔在背脊上,簡直要把她煎熟了。接下來就是全身燥熱,背後血管一鼓一鼓的跳動著,血液似乎隨時都能噴射出去。重傷後總是會伴隨高熱,沒過多久,尼克就開始發燒,直燒得兩頰通紅嘴唇乾裂,半昏半醒,而心裡的事卻始終沒有放下。

「我不走……不走……」

她反復喃喃,一陣冷一陣熱,汗水把身下的床單都浸透了,看起來睡得極不安穩。維克多很著急,這麼悶熱的天氣,如果傷口發炎,不論是轉成敗血症還是大面積潰爛,都會危及生命。

一雙有力的大手不停擦拭尼克的額頭、掌心、肘彎、腋下和腳心,剛開始,散發著酒味的液體一下子就被她高熱的體溫蒸發了,但這雙極有耐心的手擦了一遍又一遍,漸漸的,清涼的感覺緩解了熱度。

「水……」只開口要了一次,立刻有人扶著肩膀把她上身抬起來,帶著一絲酸澀的淡水送到嘴邊。

是船醫嗎?尼克昏昏沉沉的想,這雙手抱著她簡直像擺弄一個孩子,維克多好像沒這麼大力氣。

「酸的……」尼克小小聲咕噥了一句,船上的淡水已經開始腐壞了嗎?

「是檸檬水,乖乖喝下去,不然會得敗血症。」低沉的男聲回蕩在耳邊,尼克立刻知道手的主人是誰了。

「船……長?」

「嗯,是我。」

「我沒有……沒有背叛……」

「知道了,我原諒你。」

尼克再次陷入昏睡。她不知道「原諒」這個詞意味著什麼,不會將她趕下船?還是僅僅免除了流放荒島之刑?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吊在半空中,尼克很想再做點什麼以證明自己的忠誠,卻連翻身挪動都辦不到。

睡吧,我親愛的寶貝,樹梢送來微風,搖籃插滿玫瑰……

一陣陣輕柔的樂音似有似無的飄了過來,尼克昏沉沉的聽著,直覺回想起歐洲大陸流傳的那首搖籃曲的曲詞。

寶貝,我曾經也是被誰呵護的寶貝嗎?在一個安全無憂的地方靜靜沉睡?不用因饑火灼燒而翻來覆去,不用時時驚醒、恐懼的逃避敵人?

現在,再也沒有敵人了,所有仇恨都被她焚燒殆盡,所有過去都被棄於腦後,但這個懷抱,這個安全的所在又在哪裡?

極輕柔的樂音回蕩在耳畔,曲調如此溫柔熟悉,尼克覺得眼睛潮濕了。

好懷念,好懷念……

睡吧,我親愛的寶貝,不要悲傷哭泣,一切安逸屬於你……

流淚也不會有人來擦乾,掙扎也沒有手來安慰,這些年來,她不是早已忘記淚水是什麼模樣?那麼現在臉上流淌的是什麼,印濕了枕頭的又是什麼?

就在這溫柔的搖籃曲裡,尼克終於安心睡去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臉頰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

弧線優美的舷窗大敞,紗霧般的窗簾在海風吹拂下輕盈飄動,一個紅髮男子靠在窗前,緩緩撥動一把古老的魯特琴。輕柔的音符從琴弦上漫溢出來,像一條從過去流淌到現在的時間溪流,帶來無窮無盡的懷念和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