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赴宴

朦朧的新月已隱約升上天邊,一行人還緩緩行進在路上。尼克的身體已經不再適合騎馬,為了她的舒適,海雷丁寧肯讓阿拉伯純血馬走得像轎夫一樣慢。

在夕陽下,伊斯坦布爾顯出不可思議的壯偉美麗,從征服者默罕默德開始,四代奧斯曼王族對這座城市投入了巨大的精力,清真寺、醫院、大學、商場、公共浴室,各種巨石鑄就的公共建築以及整潔的市容,讓伊斯坦布爾比剛剛從黑暗中走出的歐洲更顯得文明而強大。

於此同時,另一種蒙昧也現出端倪。街上女人很少,即使出現,也常常是三四個黑袍蒙面的女人在一個白袍男人身後亦步亦趨的跟著,附屬身份顯而易見。

行人們對這一行人表示了足夠的關注:鐙明鞍亮的近侍們包圍中,一個英偉的紅髮男人騎在黑馬上,他身披黑色敞胸大麾,大麾下露出綢緞做的箭袖長袍,腰帶上插著一把阿拉伯小彎刀,一柄大馬士革彎刀,極短的胡茬修剪地非常整齊,顯得陽剛之氣十足。

幾個月之中,伊斯坦布爾市民們對這個明星般的紅髮男人的身份已經很熟悉了,海雷丁的衣著打扮、習慣愛好,無不成為各階級模仿的對象。貴族們學他穿敞胸大麾、馴養獵鷹,普通民眾沒有這樣的實力,但在理髮店裡要求「來一個巴巴羅薩式鬍子」的男人可是數不勝數。

「這裡到底有多大啊!那麼多人和房子?」尼克掀起轎簾,好奇的向外張望:「怪不得那些詩裡都寫伊斯坦布爾是人間天堂,這兒比巴黎還乾淨漂亮呢。」

「人口十萬,遠遠超過歐洲人口最多的城市。」海雷丁騎在馬上,沿途用馬鞭隨手指些名勝建築給尼克看,「那是巴耶濟劇院,每個周末都有最新的戲劇上演。旁邊是華克夫商場,周一和周三有固定的拍賣會……」

「那顆好大好大的洋蔥頭是什麼?」

「什麼洋蔥頭?」海雷丁有些困惑的朝尼克指得方向看了看,接著回頭狠瞪一眼:「那是正在建造的皇帝清真寺的穹窿,等會兒到了地方,你千萬、一定要把嘴閉緊!」

尼克吐了吐舌頭,把注意力放到了觀景上。

走到達官顯貴聚集的街區,周圍景觀更加與眾不同,入目皆是宏偉的白石建築和精美的彩色玻璃窗。響亮的迎賓號角在一所大宅前響了起來。八個穿著鮮艷制服的男人分列大門兩旁,一位大腹便便的老爺走出,張開臂膀笑著迎了上來。

「元帥,您可終於來了!烤肉都快涼啦!」

海雷丁下馬與沃桑行政官擁抱拍肩,笑道:「我遲到這麼久,確實活該吃冷肉。」

一股股燒烤食物的青煙從大宅後冒出來,空氣中隱約漂浮著土耳其烤肉的誘人香氣。沃桑早就打聽到海雷丁不喜歡熏香,已把常用的香爐撤了下去,但長期焚燒香料的味道依然滲透進客廳每一個角落。

為了營造出神秘曖昧的私人氛圍,室內故意弄得光線黯淡,尼克睜大眼睛好奇的四處瞧著,大屋中鋪滿色彩濃麗的波斯地毯,鏤空牆壁上灑了金粉,矜貴的賓客們頭巾腰帶綴滿寶石,或躺在軟榻上抽煙,或站著閒聊。年輕女奴和美貌少年們手捧銀盤穿梭來去,為客人們送上果子露、蛋奶果汁等飲料。

與大街上全身都蒙在袍子中的土耳其女人不同,這些女子穿著極薄極透,窈窕美麗的女奴和肥胖的貴族老爺形成鮮明對比,煙霧繚繞中,一種奢靡腐壞的氛圍撲面而來。

在歐洲的傳聞中,強大的奧斯曼是一個由加齊勇士所統治的國家,他們剽悍勇猛,戰無不勝。但這幅奢靡墮落的景象,可與尼克想象中大不相同。

「這就是掌握帝國命脈的奧斯曼貴族?」她伏在海雷丁耳畔輕聲問。

「其中一支。」海雷丁簡練的答道,「帝國的命脈是由兩股勢力擰成的,他們是奧斯曼本土貴族。」

海雷丁作為帝國軍界的新貴,正是本土貴族大力拉攏的對象,也理所當然是這場宴會的中心人物。海雷丁跟眾人打了招呼,便落座主人右手邊的貴賓塌上。而許多目光,也集中到海盜王懷中神秘的女眷身上。客人們隱藏在燭火形成的陰影裡審視評價著,那白人少女有一雙靈活明亮的黑眼睛,但白紗覆面不見其顏,未免讓好奇的人們隔靴搔癢般難受。

沃桑邀請的著名詩人盤腿坐在地毯上,一邊撥弄手裡的烏德琴,一邊充滿感情的吟誦他為今夜所做的新詩。

「暮色降臨,新月當空,今夜唯有悲傷啟齒……」

在眾人的目光轉移到詩人身上時,那位傳說中的寵妾蠢蠢欲動。

尼克耐著性子聽了一段,很快就覺得無聊了,眼看船長正聚精會神聽詩歌,她悄悄伸出兩根手指頭,神不知鬼不覺的從盤子裡摸了一小塊點心塞進嘴裡,用面紗作掩護,像只在夜色中偷食谷粒的倉鼠般悄沒聲息地咀嚼起來。吃完一塊,她再次探出手腕,這一次卻被一只大掌握在了手心裡。

「我怎麼覺得,你這手勢很像在偷錢包。」海雷丁表情不變,嘴唇微動,低聲在她耳邊說悄悄話。

尼克臉上迅速閃過一絲紅暈,收回兩根手指,小聲道:「你說不能大口吃的。」

「我可也沒說讓你吃得像個小偷。」海雷丁把盤子直接端過來放在她面前,捏起點心,旁若無人的一個一個喂到她嘴裡。

詩朗誦導致的無聊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最令尼克興奮的東西——盛在銀盤裡的大餐被一道道端上來了。

在這種規格的晚宴裡,普通牛羊肉甚至都沒有上桌機會。野羊、山雞、鴿子、鵪鶉、天鵝、鯡魚、鰻魚、龍蝦才是真正的珍饈佳餚。廚師毫不節制地使用最珍貴的東方香料,即使最普通的魚丸,也摻入了搗碎的杏仁和葡萄乾,再澆上肉豆蔻調制的濃郁醬汁。

直到此刻,尼克才終於領略了土耳其面紗和袍子的妙處,只要謹慎一些,就可以在這些織物掩蓋下大吃而特吃!很快的,油乎乎的手沾滿醬汁和調料,她受傷的左臂不能為右手服務,只能抬起油手往嘴巴裡送。

「你要是就這麼當眾吮手指的話,下次哭著求我我也不會帶你出來的。」海雷丁抓住她的手腕子,從侍女端來的盤子裡拿出濕毛巾,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的,仔細擦淨她的小手。

看到這幅景象,一時間燈火下的陰影裡充滿竊竊私語。

人人心裡都存了疑問,如果他把她當做寵物,那就不該這樣重視愛護她;但如果他真的愛她,那就不會帶她出家門,讓許多男人探索的目光投注在她身體上。

宴會漸入佳境,男人們在觥籌交錯中互相攀談結交,大屋中央的表演也越來越熱鬧。沃桑不僅邀請了著名詩人,還有著名的歌手、琴師、雜耍藝人。尼克目瞪口呆看到一個乾瘦的土耳其人將熾熱的火炭放進口中又拿出來,舌頭卻沒有絲毫燙傷。接下來是能在釘板上用三根手指倒立的男人,手腳並用在空中拋接五六個木球的男孩,等等叫人目不暇接的精彩節目。

雜耍可以滿足尼克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卻不能滿足色/欲熏心的男人們。土耳其之夜最讓人期待的經典節目在咚咚鼓聲中上演了:一個手腕、腳踝帶著銀鈴的蒙面舞姬旋轉著走進來。

她上身穿一件極小的馬甲,下身則是薄透的輕紗,奶油色的身體像魔鬼鍛造一般誘人,四肢修長,腰肢纖細,胸脯顫巍巍的幾乎要撐破馬甲。隨著達拉布卡鼓的節奏變化,舞姬靈活的腰肢像注了水一樣波動,肚臍裡綴的紅寶石如精靈之眼勾引著所有人的目光。她扭動著,旋轉著,用點金的長指甲撫摸自己的脖頸、乳/房、腰肢和大腿內側,似乎在享受一場銷魂的性/愛。

尼克嘴巴微張,兩眼放光盯著舞姬豐滿的胸脯,興奮到完全忘記船長的囑咐。

「我、我願意出一塊錢……一塊金幣!只要她能摟著我睡……」

海雷丁一把捂住她惹麻煩的嘴。「那抱一下,抱我一下也行!」尼克在那只大手掌裡嘰嘰咕咕的掙扎著,眼看那舞姬走向觀眾席,向著男人們搖舌頭、抖胸脯,一時恨不得淹死在她洶湧的乳波裡。

「叫她過來,船長,你叫她過來一下不行嗎?」尼克急不可耐地反手摟住海雷丁的脖子,湊在在他耳邊央求。

「不行,你忘了我說過的話了?別隨便要東西!」海雷丁嚴詞拒絕了她的請求,「叫一次,她就得跟著我們回家了,你還想看傑拉爾德那便秘一樣難看的臉色嗎?這種麻煩我已經夠多了!」

尼克這才想起「客人看上的東西主人必須打包送上」的習俗,失落地垂下肩膀。舞姬繞著海雷丁跳了一周,極盡誘惑之能,也沒有得到近身服務的指令。貴賓不可造次,尼克只能眼巴巴望著那乳神繞過這一片,走到別的區域去了。

「維克多說得對,你這毛病真得治了。」海雷丁擰了擰她的臉蛋兒,「幸虧你現在折騰不動,不然哪天我回到家,准會發現一個小混蛋睡遍了我所有的女人。」

尼克意識到剛剛的舉動實在有點過分,縮進海雷丁懷裡狗腿兮兮地諂媚:「怎麼會!還是船長摟著最舒服……」

除了胳膊鐵箍一樣,偶爾睡沉了會像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尼克失落的腹誹。

獨舞結束,群舞繼續,更多半裸的舞姬扭動著腰肢湧上來,她們散入四周,毫不在意客人撫摸自己的身軀。動人心魄的鼓聲咚咚響著,將伊斯坦布爾的夜晚推向淫靡高/潮。

受到如此盛情招待,海雷丁自然不會忽視社交場合應有的禮儀,他毫不吝惜的盛贊了主人的慷慨和排場。

「我悠久的家族自「雷霆」巴耶濟陛下起,就開始追隨皇族南征北戰了。」沃桑神色驕傲地道:「穆斯塔法家族曾出過兩任宰相,無論信仰和知識,都比現在占據宮廷的那群異教奴隸要強!穆斯塔法、厄茲古爾、索胡特,每一個家族都有至少兩百年的歷史,我們才是真正的奧斯曼人,虔誠的真主信徒,可陛下卻始終寵信他們!」

在宴會淫靡的鼓點,水煙的霧氣繚繞中,沃桑半真半假的抱怨起來,頓了頓,似乎在期待客人的回答,海雷丁卻沒有附和,只微笑著抱著女伴緊盯場中,好像被宴會熱鬧的表演吸引住了。在站錯隊就會影響一生運勢的情形下,海雷丁的謹慎也是可以預計到的,沃桑見狀只好換了話題,說些不相關的風月之事。

美食、艷舞、雜耍,盛宴一直持續到午夜時分才結束,水煙一盞盞熄滅,數十輛馬車和成群的奴僕從行政官宅邸出發,很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尼克還沒從宴會的興奮中恢復,就是不肯坐轎子,海雷丁將她裹進自己厚厚的大麾裡,慢慢踱步在伊斯坦布爾寂靜的街道上。石板上踢踢踏踏回響著馬蹄的聲音,冬日的涼風漸漸吹散了眾人狂熱的情緒。

走過巴耶濟清真寺前空曠的廣場,進入一條回山上必經的小巷,幾騎人馬的影子突然出現在前路岔道旁。跟隨的十幾個海盜立刻警覺,手扶刀刃夾緊馬腹。

「等一下。」海雷丁揮了揮手,示意眾人不要亮出兵刃。那暗處的人走出影子,只見白袍黑馬,三個武士打扮的年輕男子靜靜地佇立在道旁,頭巾下是耀眼的金髮和白皙膚色。除了馬匹呼吸的聲音,竟聽不到一點動靜。

「歐洲人?」尼克低聲道,試圖從腰帶裡抽出匕首。

「別急,別急。」海雷丁做出一副安撫保護的樣子,把她連刀帶人箍緊在懷裡:「他們是奧斯曼人,蘇丹的近衛軍首領。」

尼克恍然想起沃桑在宴會上提到的「異教徒奴隸」。

奧斯曼土耳其有個久遠的傳統,將從戰場上俘虜的天主教少年收納於麾下,統一進行改宗和洗腦教育,將他們培養成最忠實的殺人機器,這制度便稱作「古蘭」。這群古蘭少年接受最嚴格的穆斯林教育,長大後會按照能力和容貌被分配到帝國各個重要的崗位上,歷代蘇丹就靠這只近衛軍精銳部隊,來抵抗舊貴族勢力對於中央集權的威脅。

最忠誠的高官和統帥都出身外國奴隸——也只有在奧斯曼土耳其會出現這種奇特的情形。

海雷丁像是在正午的大道上見到好友般,一面微笑,一面毫無懼色的催馬向前打招呼:「阿爾瑪昂大人,晚上好啊。」

被稱為統領的男人有著軍人筆挺的身材和英俊臉容,金色鬱金香胸章在雪白的戰袍上熠熠發光,他身後的兩人也有相似的姿容和氣魄。三個人並未走上去擋住海雷丁的道路,只在岔道路口低頭示意。

「元帥大人,晚上好。」阿爾瑪昂語氣恭敬但不卑下,「我在此等候,只為了給您一個謙卑但真誠的忠告。您是天下聞名的豪傑,萬人仰慕的英雄,與那些腐朽的貴族結交,實在不襯您的身份。況且,令兄與我們的關系也一直非常融洽。」

「伊薩克是伊薩克,我是我。」海雷丁似乎完全不懂阿爾瑪昂話中的意思,淡淡地道,「請問統領閣下,想給我什麼建議呢?」

阿爾瑪昂低聲道:「您是聰明人中的聰明人,應該懂得我的意思。舊貴族已是根部腐朽的樹木,看起來枝繁葉茂,實際上卻很不牢靠。而近衛軍的友情,絕對要比舊貴族真誠和堅定,你我都是外來人,在利益上其實更加一致,希望您能謹慎考慮。」

海雷丁呵呵笑了兩聲:「沃桑行政官盛情難卻,我只是應邀吃頓便飯而已,統領不必那麼緊張。」

「那種浮華的宴會我不太喜歡。」阿爾瑪昂皺起他英挺的眉毛,「實際上我們近衛軍也經常有熱鬧的聚會,在此懇請您賞光參與。純粹以交流武藝為目地的格斗賽事,馬術,弓箭等等,您手下的悍將受到無比歡迎。」他頓了頓,以掩飾不住的輕蔑掃一眼尼克:「比起女人,我更期待見識您手下另一個傳奇——海妖。」

「恐怕要讓近衛軍們失望了。」海雷丁緩緩地說,感到尼克抓住他胳膊的力道突然一緊。「他留在了阿爾及爾,替我看守大本營。」

「那還真是十分的可惜,只好等以後的機會……那麼今夜,我先告退了。」

說完這番話,阿爾瑪昂不再多言,點頭行禮後帶著兩個部下退入陰影,轉眼不見了。

「他瞧著我就像在瞧一匹駱駝。」過了良久,尼克才郁郁地低聲說,「為什麼不告訴他海妖已經不在了?」

「因為我不想。」海雷丁乾脆地道:「就算寶劍折斷了,我也要把它插/進劍鞘掛在腰間,讓人不敢輕舉妄動!」

「可這不能永遠騙下去的,早晚有一天……」

「好了。」海雷丁打斷她,用他慣用的包攬口吻結束了話題:「這件事我會處理的,今天玩兒得太晚了,你應該早點休息。」

回到白色宮殿,尼克在瓦比娜的服侍下上床睡覺,海雷丁則泡在霧氣蒸騰的浴室中,試圖將種種煩躁趕出腦海。

本來頗有樂趣的一夜,就因為近衛軍統領的一句問話搞得兩人心情郁悶。生育機器、玩物、男人的私人財產,伊斯蘭世界的女人地位就是如此。尼克無法持刀後,這個世界連表面上的尊重也不會施捨給她。

海妖名存實亡,但海雷丁依然不想公開宣布代表這個稱號的人已經不在了。理智和經驗告訴他,對任何無法追回的事情後悔都是沒用的,但海雷丁依然情不自禁的想象,倘若阿爾瑪昂能夠看到尼克當年英姿,他又怎麼可能用看駱駝一樣的輕視眼神瞧著她?

鮮紅濃稠的血,空中飛舞的銀線,海妖,那揮舞著巨鐮收割生命的神秘海妖,將就此在後宮了結此生嗎……

彎月如刀,夜風似水,溫熱的池水泛起層層波瀾,海雷丁沉浸在過往回憶中,無法自拔。

「船長……」

年輕的聲音甘冽清澈,一聲輕輕的呼喚將他拖回現實。銀色月光下,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浴室之中。

「船長……」

朦朧的水霧如同劇場帷幕般一層層掀開,在月光和唯一一點燭火中,那少年的形貌漸漸清晰。栗色卷髮垂在肩頭,頭巾下的雙目黑白分明,膚色白皙,尖尖的下巴,靈巧瘦小的身體上套著船員們常穿的利索衣裳。

回憶中的影像就這麼直接出現在眼前,恍惚中,海雷丁竟情不自禁的叫了一聲:

「尼克?你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