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賽尼克只打了兩場,剩下的對手全部棄權,她只是坐在等候區吃著葡萄干,名次就不停向上晉級。面對一個手下留情依然會給人造成終身殘疾的剎神,參賽者們深深感到了作為普通人的無能為力。海妖將會成為自由賽的第一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所有賽程都結束了,觀眾們等待蘇萊曼顯身總結陳詞並對表現傑出者予以嘉獎,但過了一刻又一刻,金色的涼棚中始終沒有動靜。
在那場令禁衛軍的欣吉爾失去胳膊的殘酷戰斗之後,大家都看到一個金髮綠眼、衣著華貴的男人走進皇帝的涼棚。在伊斯坦布爾,他那出眾的外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禁衛軍統領、『黃金騎手』阿爾瑪昂。禁衛軍是蘇丹最精銳的直屬衛隊,皇帝在想什麼?難道是因為政治原因,有些排名難以作出決定?觀眾們疑惑地猜測著,在看到結果之前,誰也不肯提前離去。
蘇萊曼也正處在兩難的境地中。就在半個小時前,他最信任的親隨阿爾瑪昂走進帳中,請求與海妖一戰。一名有著帝國高級官銜的人是不應該參加這種血腥比拼的,如果重傷死亡,那將是國家的損失。蘇萊曼苦勸,但阿爾瑪昂執意如此,並將此戰上升到了人格高度。
‘請陛下原諒屬下的固執,我的血液中首先流淌著武士的尊嚴。’此話一出,皇帝不得不答應了比試。在加齊勇士心中,尊嚴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存在,若不同意,定會有慘劇發生。
至於海雷丁那邊,尼克早在五個月前就跟阿爾瑪昂結了仇,知道有當眾痛毆他的機會後,興奮地摩拳擦掌。比賽已成定局,海雷丁的臉色不太好看。舊貴族和新軍兩派的爭執他本來就不想參與,阿爾瑪昂作為新軍的代表人物之一,得罪他可不是個好選擇。讓尼克痛快認輸是不可能的,阿爾瑪昂當然也不會接受。
維克多左看右看,問道:「就讓尼克稍微教訓他一下,手下留情給個面子,應該沒問題吧?」
海雷丁沉著臉道:「不可能的。手下留情只有在實力差異巨大的時候才可能做到,阿爾瑪昂的實戰能力在土狼之上,對這樣的對手放水,等於把自己送上絕路。要戰,就必須全力以赴往死裡打。」
維克多一驚:「那怎麼辦!」海雷丁搖搖頭。
阿爾瑪昂換下長袍,穿上勁裝,親自前來約戰。他本是歐洲白人,幼年在戰爭中淪為俘虜,從小就接受洗禮加入‘古蘭’,被培養成最忠誠的奧斯曼軍人。古蘭的選拔制度苛刻至極,阿爾瑪昂的相貌、身材、能力都是萬中選一,可以說是完美軍人的典范。他背脊筆直站在那裡,穆斯林頭巾下的淺金色髮絲映著清冷臉龐,一雙銳利的眸子像綠寶石般熠熠生輝。
「我將使用彎刀。」挑戰者展示了腰間的武器。
尼克掃了一眼:「聽說你的外號叫‘黃金騎士’,馬上功夫厲害。」
統領昂頭一哂:「既然海妖不善馬術,那我也憑雙腿作戰吧。」
尼克毫不客氣的頂了回去:「一對一,要打就用最厲害的本事,我可不想在這方面占你便宜!」
這句話可是極厲害的挑釁,阿爾瑪昂當即臉色大變。
夕陽西下,晚霞漸漸染紅天空,在莊嚴的塔克西姆廣場中央,這場流芳百世的傳奇決斗在上萬人的注目下開始了。
阿爾瑪昂的坐騎是一匹御賜的白馬,名字叫做‘獨角獸’,以其美麗的身姿和高貴血統聞名伊斯坦布爾,黃金騎手的威名成就於人馬合一的境界。至於尼克,馬跟驢子在她眼裡只有價格區別,小馬莉莉是因為‘聽說它身價很昂貴’的原因才得到主人寵愛,一共也沒乘過幾次。從騎術對比,尼克先輸了一大截。
武器而言,阿爾瑪昂使用馬刀。這種必須用雙手使用的沉重兵器僅刀刃就有一米二,在平地上是揮舞不開的,只有配合戰馬使用時才能發揮最大威力。在戰場上,穆斯林騎兵可以憑借鋒利的刀刃和戰馬的沖力,不費絲毫力氣就把敵人斬成兩截。和尼克可拆可組的巨型鐮刀比起來,加長馬刀缺了三分靈動。
綜合實力對比下來,海妖似乎弱了一點,然而數十招對戰下來,兩人並沒有明顯分出高下。
阿爾瑪昂接受過系統嚴謹的奧斯曼騎兵訓練,和本人精致的外貌不同,他的刀法剛猛凌厲,動作毫無冗余花哨。而尼克的武藝是通過生死搏殺淬煉出來的,輕靈飄逸,奇詭難測。一邊巨鐮靈動迅猛,一邊馬刀舉重若輕,兵刃相撞聲連綿不絕,兩個風格迥異的高手戰做一團,展示出令人目眩神馳的高超技能。
既沒有人吶喊,也沒有人鼓掌,在場所有觀眾都屏息凝目,連口大氣都不敢喘。
阿爾瑪昂暗自心驚。他本以為女子臂力定然是海妖最大的弱點,可兵刃相交,巨鐮輸出的力量出人意料。更可怕的是它能拆解,可以從各種刁鑽的角度攻擊。尼克神色不變,背後卻也開始出汗了。她真的小看了這個養尊處優的軍人,阿爾瑪昂是除船長以外她見過最強的對手,加上騎術掣肘,她已幾次落入險境。
又是一次錯身而過,尼克將鐮刀拆成兩截猛劈過去,眼看可以將阿爾瑪昂斬落馬下,可這男人憑著嫻熟的馬上動作一下扭身避過。側腰!尼克看見機會,立刻旋刀下劈,沒想到阿爾瑪昂是故意露出破綻誘使她上鉤,鐮刀還沒落下,他已經縱馬斜竄出去,從背後攻擊尼克。
阿爾瑪昂人馬合一,戰斗力大大增幅,而尼克的馬上經驗實在太少了,她舉刀擋住了後面攻擊,卻一不小心砍傷了莉莉的臀部。對新手來說,揮舞兵器時弄傷自己的坐騎是很容易發生的事。小母馬灰灰嘶鳴,四蹄翻飛逃出場去,任尼克怎麼拉韁繩都不肯回頭。
這個大烏龍實在難堪極了,尼克吆喝著勒馬,坐騎卻只是原地轉圈,急得她汗都出來了。
阿爾瑪昂輕輕一帶韁繩,‘獨角獸’前蹄抬起,賣了個極帥的人立姿勢。
「後悔選馬上作戰了嗎?」那張俊逸的臉龐上露出了刻薄笑容:「去換匹新馬吧,一匹不行接著換,陪你打到天黑也無所謂,我可不想在這方面占你便宜!」
這句話是賽前她自己說的,現在原路返回,尼克氣得青筋亂跳。可莉莉死活不肯聽話,她又沒別的法子。裁判們跑去跟蘇萊曼商量了一會兒,做出了允許海妖換馬的決定。
趁著僕人備馬的間隙,尼克跑回自家地盤,仰著頭咕咚咕咚灌下半袋涼水。維克多擦著額上冷汗,顫聲勸道:「到此為止吧!我苦心動大手術把你修得活蹦亂跳,可不是為了看你在這裡被肢解!」
「我呸!誰被肢解?誰!老子就是不會騎馬而已,不然早弄死那個囂張的綠眼睛!」
「但是你已經選了騎戰,不能再改了。」海雷丁的聲音依然鎮定如常。
尼克心煩意亂,咯吱咯吱磨牙:「我弄不清距離!騎著馬晃來晃去,我判斷不出什麼時候該出手!馬還不聽話!」
「來人,把雷霆帶過來。」海雷丁揚聲吩咐。‘雷霆’是他自己的坐騎,一匹價值連城的阿拉伯純血馬。為了匹配海雷丁的身高,雷霆比平常的馬高出一尺有余,肌肉健壯四肢修長,全身漆黑油亮,一根雜毛也沒有,神駿非凡。
僕人們迅速更換雷霆的馬具,將馬鐙調整到適合尼克隊長的腿長。
「這是我親手訓出來的馬,你也坐過,應該比別的馬聽話一些。」海雷丁撫摸著雷霆的脖頸,把韁繩放在尼克手裡:「馬術不是一兩天能練出來的,可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甲板晃得更厲害的地方?想想暴風雨裡十幾米高的浪頭,你在船上打斗的時候感覺到過測距不准嗎?」
「船長……」
「別用自己的短處跟別人的長處較量,試試纏住他,如果不行,就一擊決勝負。」
尼克思索著海雷丁的話語,踩住馬鐙,翻身而上。
雷霆比莉莉高大許多,只是換了匹馬,視覺范圍就完全不同。馬戰其實也沒什麼要訣,兵器要長,膂力要大,是個一力破千巧的本事。尼克騎上船長的高頭大馬,海拔就跟阿爾瑪昂齊平了,劈砍的力度立刻上了一個等級。
「駕!!」
一聲猛喝,海妖以疾風驟雨般的節奏猛攻過去,只見兵刃相交火花四濺,阿爾瑪昂虎口發麻,勉強接下這猛力一擊,策馬跑開了。馬刀屬於長兵器,致命弱點就是近身格斗不順手,因此阿爾瑪昂的戰略是利用純熟的騎術保持距離,邊打邊跑。而尼克得到船長指點,立刻縱馬緊逼,一寸短一寸險,黃金騎士的氣勢被壓了下去。
戰況又一次扭轉了!觀眾們的心吊在嗓子裡,眼睛眨也不眨緊盯戰場,生怕錯過什麼關鍵。
阿爾瑪昂並不是吃素的,兩次短兵相接後就明白了尼克的戰術,他頭腦冷靜,並沒有因此亂了手腳,在第三次尼克纏身過來時,他在格擋的同時飛起一腳,只聽雷霆一聲嘶鳴,原來阿爾瑪昂用靴子上的馬刺狠狠踢了它一記。即使受過嚴格訓練,馬畢竟還是動物,雷霆吃痛,本能的退開幾步。距離就是生命,阿爾瑪昂又回到對自己有利的境況中。
尼克伸手摸一把馬兒黑亮的毛皮,滿掌鮮紅,她立刻咆哮起來:「混蛋!你怎麼敢踢我的馬!這可是船長的馬!」
阿爾瑪昂冷冷道:「馬刺戰術是奧斯曼騎兵最常用的作戰方法之一,你缺乏常識,可不意味著我不能用。」
尼克憤怒地扭頭看向裁判,只見他高舉的兩手抖了幾下,最後還是瑟縮著擺出了‘沒有犯規’的手勢。
馬、馬、馬!一切都是因為阿爾瑪昂擅長騎馬才能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壓制她!尼克將血抹在褲子上,心中的怒火幾欲噴薄而出。
「再打下去就要天黑了。」她說。
「那你想怎樣?」
「干脆點吧,一擊定勝負!」
阿爾瑪昂掃了一眼天色,夕陽已快要落到地平線上。經過劇烈纏斗,兩人體力都消耗到了危險狀態,而雙方對各自戰略的熟悉更將這場戰爭拖向無止境的膠著。阿爾瑪昂看了看自己的武器,反復與沉重的巨鐮對撞,這把名刀已出現多處裂口,再糾纏下去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
「……好!」他同意了尼克的提議,二人分別跑到場地兩端,在距離兩百米處,面對面勒馬站定了。
殘陽似血,兩個強大的戰士舉刀對峙,在戰場上拉下兩條極長的影子。以蘇萊曼為首,所有貴族高官走出涼棚,而看台上的觀眾們則不約而同的全體起身站立。
塔克西姆廣場上沒有一絲人聲,無數戰旗在風中獵獵起舞。雷霆和獨角獸,這一黑一白兩匹寶馬噴吐鼻息,前蹄不停刨著硬土。
一柄繪著鬱金香的旗幟高高豎立,在上萬人的矚目下,它猛地揮下去。
「喝!!!」「駕!!!」
伴著暴烈的怒喝,兩騎人馬如炮彈般沖了出去。
在猛烈起伏的馬背上,尼克全神貫注。甲板、巨浪,像船長說的那樣,就當自己在海妖號上!阿爾瑪昂遠遠看到尼克俯下身子,整個人縮到雷霆背上,從正面只能看到黑馬飛揚的鬃毛。
她在想什麼?她會用什麼樣戰術?
已經沒有時間思考了,戰馬狂奔的速度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勝負在此一役!
時間仿佛突然停滯下來,馬蹄激起的塵土、銀馬鞍上舞動的流蘇,每一個細節歷歷在目。就在阿爾瑪昂准備舉刀的剎那,他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海妖從馬背上站了起來!
尼克在起跑時就脫離了馬鐙,此時雙腳猛蹬鞍後,借著雷霆沖擊的巨力跳起,整個人像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
距離!一直有利於阿爾瑪昂的距離在這關鍵的時刻背叛了他!
跳躍的優勢、長達兩米的巨型武器,海妖掌握了出手先機!少女輕靈的身姿翩然而起,胸前金幣一閃,巨鐮在空中劃下一條完美的銀色圓弧。
錯身而過。
阿爾瑪昂覺得馬速漸漸慢了下來,接著身體一沉,一股腥而濕熱的液體撲面澆來。
是血!
白馬優美的頭顱離開了脖頸,巨大的慣性使它帶著主人又跑了十多米才轟然倒下,一腔熱血全數噴在阿爾瑪昂身上。
「落馬!!!!」裁判揮舞旗幟,嘶聲大叫。
與此同時,從雷霆背上跳起來的尼克也沒有順利回到馬背,雙腳確確實實踩到地面。
兩人同時落馬!以傳統規則來說,戰斗應該到此結束了。
但兩個人之間的對決卻遠遠沒有結束,阿爾瑪昂渾身沾滿血漿,氣得雙手發抖。坐騎是奧斯曼騎兵的兄弟,他的愛馬,他的伴侶,就被那個小混蛋像牛羊牲畜般斬殺了!
而尼克等待的也就是這個時刻,這個擅長騎馬的家伙終於落到地上,落在她海妖掌控的領域中!
兩個人理智全失,根本聽不到裁判的聲音,掄起手中凶器猛斗在一處。但見場中血肉橫飛,雙方瞬間都掛了彩,架勢端的是不死不休!
「平手平手!不許打了!都住手!」蘇萊曼早已急得上火,帶著幾個王子和僕從大吼著沖上場去,無奈人雖多,可沒人能阻止兩個殺紅眼的凶獸。
情勢危急,只聽砰地一聲巨響,火藥的氣味彌漫場中,海雷丁一槍打在雙方打斗之間的土地上。兩人頓得一頓,各自被己方人士架住臂膀,拉拉扯扯的拖開了。
「放開!我今天非得宰了這個小兔崽子!」阿爾瑪昂打得頭巾都散開了,淡金色長髮垂落下來,精致的臉龐沾滿半干馬血。要不是拉架的人是大王子,他已經要揍人了。
「誰宰誰?再給三十秒,老子砍得你媽都認不出你!我□……唔唔唔!!」尼克暴跳如雷,像個地痞流氓一樣豎起中指罵髒話,被海雷丁果斷捂住嘴裹在懷裡,她不依不饒,像離水的大魚般猛烈彈動身體。
戰況暫時被控制住,蘇萊曼對這個野馬般的小姑娘是無奈又好笑。時不我待,他站在兩人中間,雙手高舉,以洪亮的聲音向在場所有人宣布:「比賽結束!雙方平手!我為擁有你們這樣勇猛的武士感到無比驕傲,真主保佑,奧斯曼土耳其萬歲!」跟著他的聲音,萬人齊聲高喊:
「真主保佑!」
「皇帝萬歲!奧斯曼土耳其萬歲!」
安撫工作是最重要的,蘇萊曼這樣的明君自然不會忽視收尾工作。他握著阿爾瑪昂的手,當眾宣布賜給他一匹奧斯曼境內能找到最好的馬。
阿爾瑪昂的理智使他逐漸回歸冷靜,作為禁衛軍統領,他當然不可能為了一匹馬被宰就跟海軍元帥撕破臉。皇帝既然來親自搭台階,身為臣子沒有理由不順著下去。阿爾瑪昂當即整理衣服撫肩行禮,感謝皇帝的慷慨饋贈。
蘇萊曼轉過身,尼克依然被海雷丁勒在懷裡,撅嘴鼓臉徒自不忿。看到這一幕,皇帝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至於你嘛……」他以詢問的眼神望向海妖的主人,海雷丁回了一個‘黃金’的口型。
「噢!賜你一柄金鐮刀如何?」
尼克瞬間安靜下來。
「……多大的?」海雷丁擰了她一下,尼克立刻乖乖加上敬語:「多大的?陛下?」
蘇萊曼撫須而笑:「你手裡那柄多大,就鑄多大!一比一,童叟無欺!」
鬱金香迎風綻放,尼克笑得花兒一樣,轉眼就忘了跟綠眼統領的決鬥。有了金子,誰還記著那些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