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白帆浩浩蕩蕩地行駛在航路上,如同藍色海洋上流淌而過的一道白色溪流。
80艘炮艦,13萬名戰斗兵員,有了國家力量的支持,此時的紅獅子早已不是往昔的海盜隊伍。海雷丁以耐心和等待獲得了蘇曼的信任,皇帝終於放心地將海軍托付給這個海盜出身的元帥。
船隊核心的十幾艘船上當然是海雷丁從北非帶來的親隨部隊。海盜們欣喜地嗅著海風,富庶的伊斯坦布爾雖然美得令人心醉,然而大海和戰斗才真正屬於他們。
海妖如願以償地拿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沖鋒隊隊長的薪水一級單人間。她一上船就迫不及待地搬進了冥王號上那個特別准備的房間。門板上雕刻鐮刀的小銅牌,定制的小號胡桃木家具、有海風吹拂進來的小小舷窗,一切都那麼合心意。尼克往柔軟的床鋪上使勁一躺,歡快地宣布這地方是她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
這一下倒是出乎船員們的預料,尼克既然公開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大家都以為她會直接住進船長臥室,沒想到海妖的想法總是與眾不同,在宮殿裡同吃同住的兩個人竟然一上船就分居了。海雷丁倒是沒什麼反應,孩子長大要求一個獨立房間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是那種喜歡整天膩在一起的男人。
從伊斯坦布爾出發的第三天上午,航路前方飄來一大片低垂的濃雲,到了傍晚果然下起雨來。船艙裡潮濕悶熱,人和動物都蔫蔫地,打不起精神。船長倉裡點起了蠟燭,海雷丁就著燭火查看地圖,伊斯坦布爾的藏書關既有羅馬時代的珍貴資料,又匯集了東西方最先進的科研成果,海圖的精確度非常高,這對一個航海家來說是無價之寶。
他聚精會神,從地中海熟悉的海岸線一路向外慢慢著過去,外面突然傳來了禮貌的敲門聲。
「進來。」
來人是安東尼‧托利亞,他神情憔悴,眼神空洞,整個人瘦了一圈兒。與回復健康、神采飛揚的海妖比,這個替身少年現在顯得那麼暗淡。「船長,我想跟您談談。」他關上了門。
「我要下船。」
海雷丁盯著安東尼,雖然早就猜到他會說什麼,但這一刻還是要把話問出來:「理由呢?」
安東尼喉嚨滾動,嘴唇開合,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回答:「我的任務是假扮海妖,現在真海妖回來了,那麼我的工作也就結束了。」
「你還有別的話沒說完。」海雷丁雙手交握撐著下顎,道:「一口氣都說出來吧。」
安東尼身子輕微晃動著,低下了頭,良久才用一種從嗓子裡硬擠出來的沙啞聲音說:「我永遠比不上她,留在這裡沒價值。」
在觀看完最後對戰黃金騎士的那場戰斗後,安東尼‧托利亞深深地絕望了,他發現海妖站立的地方,是他怎樣都達不到的高度。
「因為有個在某一方面超過你的人,你就沒辦法在船上待下去,這理由真的很可笑。如果沒有海妖,你是不是還會因為醫術比不上維克多、手藝比不上木工、烹飪比不上廚子之類的小事就像下船?別像個孩子似的撒嬌了!你是個男人!」
海雷丁輕蔑的話語使安東尼憤怒,他猛地抬起頭,想反駁回去,但海雷丁卻不給他機會,徒自說了下去:「這世間是很不公平的,總有些人被賦予了常人無法企及的能力,他們輕輕松松就能得到讓普通人瞠目結舌的成就,這種人叫‘天才’。如果你眼裡只盯著這一撮人,那嫉妒和仇恨會完全淹沒你的頭腦。而且你還犯了一個更大的錯,那就是用自己的短處去跟天才的長處比,這不是自找羞辱嗎?」
雨水無情地沖刷下來,海雷丁冷酷的剖析使安東尼渾身顫抖,眼睛也濕潤了。他還能怎麼說呢?那個天才是他從小的目標?他生命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超越這個對手?可無論他怎麼追趕,都只能遠遠看著一個背影,連根她並肩的程度都達不到。或許她所有的價值只有在她生病受傷時當個可有可無的替身。
「是的。」安東尼擦了擦眼睛,「我太高估自己了,其實我只是個平庸的普通人。」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能理解你的眼界怎麼能如此狹窄,關注的地方只有巴掌那麼大的一點是發現不了自己真正的潛力的。安東尼,你或許不是人才,但也絕不平庸,在比武大會的時候你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少年一愣,接著憤憤地撇嘴:「火槍?用那種東西,打敗敵人也不會有人贊一聲好!」
「你或者難道就是為了聽別人的評價?那還是選擇教士之類的職業吧。」海雷丁皺眉,「這片海是不看過程只看結局的,不管用槍還是用鐮刀,活到最後,並得最多的人才是贏家。海盜船不是育嬰堂,我不想整天安慰哭哭啼啼抱怨的懦夫。再有三天就到突尼斯了,你要還是個男人就拿起槍到戰場上試試,不然上岸就滾吧!」
安東尼像被迎面痛毆了一圈,又是羞愧又是憤怒,轉身跑掉了。激將法最適合這種容易沖動的少年,估計三天後船上就會多一個狙擊手,海雷丁松了口氣靠在椅背上。
雖然給下屬做思想工作是船長的職責,但這些小鬼頭一個比一個幼稚,一個比一個難纏,時不時就要出點狀況讓他頭疼。說什麼來什麼,正想著,隔壁出傳來非常熟悉的動靜,窸窸窣窣,像偷食的小動物。
海雷丁一揚眉,舉起燭台進入臥室,打開浴室的門。他的沖鋒隊隊長,名震四方的海妖正卡在小窗戶裡扭動掙扎,上半截身子在室內,下半截在外面,進不來又退不出去。
「你在干什麼?」海雷丁放下燭台,抱臂觀看這個蹩腳小偷。
「悶得慌,想來洗個澡……」尼克笑笑,又用力一次,可腰臀部就是死活進不去。她心中納悶,以前不是經常這樣偷偷溜進船長的浴室裡洗澡嗎?
「可惡的船廠,這窗戶肯定是造小了!」
「船窗是制式的,尺寸和海妖號一樣。」
「那這是怎麼搞的?」她別的滿臉通紅,活像只卡在洞口的老鼠。
海雷丁攤手。尼克又掙扎了一會兒,皮都要蹭破了還是鑽不進來,海雷丁這才伸出手,捏住窗框用力一掰,硬生生扯下一根木條,接著掐住她腋下把她抱進來。
尼克的行竊史上可從來沒有過這種失敗經歷,一時間甚是失落:「難不成是長胖了?可我天天鍛煉,不可能的吧?」
「不是長胖,是骨架張開了。」海雷丁把她拉到身前,溜著頭皮比劃身高。她曾經只是個小不點,現在已經從他胸口第三顆紐扣長到了第二顆了。人長高胯部也寬了,自然再也鑽不過那個小小的舷窗。
「洗吧,別浪費水。」海雷丁拿起燭台轉身要走,尼克一把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
「地方太小,兩個人展不開的。」海雷丁無奈地說。
「不想洗了,抱抱我。」她聲音細細的,有點有氣無力的感覺。
海雷丁回身親吻這個送上門的禮物,但尼克並沒有像往日一樣熱烈回復,她的身體冷而僵,像在寒風中吹過許久。
吻停下了:「怎麼了?不舒服?」
「有點……從早上開始……」她含糊地說著,使勁往他懷裡鑽,試圖讓皮膚接觸到更大的面積,「抱抱我,出個汗可能就好了……」
海雷丁突然想起今天陰晦的天氣。船上陰冷潮濕,她只有十幾歲,就要因為變天被舊傷的疼痛纏繞,這個傻家伙,居然還想靠做愛來分散注意力。
「脫了衣服床上趴著去,我跟維克多要點藥酒給你擦擦。」
尼克乖乖的照做了。刺鼻的藥酒氣味在船艙裡彌漫,海雷丁熱而有力的掌心熨貼在皮膚上,鑽入骨髓的疼痛就被這熱一絲絲驅走。
船長的手定是有魔法吧。尼克想,她感覺自己就像那個哭泣不休的嬰兒,被他神奇的力量安撫了。
養精蓄銳了那麼久,海雷丁一路勢如破竹,迅速奪回了勒班多和科龍,與西班牙海軍在突尼斯海灣大戰。
透過新式望遠鏡,可以看見老對手安德魯‧多利亞站在主艦上,他一頭鉑金色的頭髮以及銳利的氣質,如同銀色的星星般散發出奪目光芒。比起一年前,安德魯的神情更加沉穩老練了,在這片蔚藍色的海域上,也只有這個男人有資格與海雷丁一戰。
「他的主艦太遠了,射艇根本不夠。」安東尼舉著火槍校准了一下,得出結論。
「打不中就直說,別找借口。」尼克不放過任何諷刺他的機會。
「你!」
「閉嘴。」海雷丁給他們每人後腦勺一巴掌,「安德魯是個謹慎的人,主艦不會開進射區范圍內的。安東尼你今天的目標是對方的火槍手,務必在沖鋒隊接戰之前把他們都打下來,盡量減少我們的人員損失。」
「聽到嗎?我都任務是掩護你。」安東尼輕蔑一笑,尼克立刻嗆聲:「誰要你掩護!」
海雷丁冷冷道:「在戰斗結束之前只要再吵一句,我發誓把你們兩個捆上沙袋扔進海裡喂鯊魚,聽到了嗎?」
真正的領袖一字千鈞,話音落下,不僅尼克和安東尼,甲板上所有人都不敢吱聲了。
沉悶的炮聲從地平線上響起,戰斗開始了。
海雷丁身穿大紅色排口船長服,雙肩掛著兩枚沉甸甸的金質勳章,安德魯‧多利亞則身穿著深藍色海軍制服,腰佩戴銀長劍。一個霸氣雄偉,一個高貴鋒利,如同日月交相輝映。這兩個男人確實是命中注定的宿敵,都是長於攻擊短於放手的將領,剛開始就於上百尊火炮發起猛烈攻擊。
對於需要登上敵艦作戰的沖鋒隊隊員而言,最大的危險來自火槍的攻擊。槍炮無眼,不論武藝有多高,中上一發照樣不死即傷。安東尼埋伏在高高的桿子平台上不停狙擊對方的火槍手,一個船員在他身邊負責裝彈,這樣的組合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單發火槍速度慢的缺點,安東尼幾乎彈無虛發,有了神槍手的支援,尼克等人沖鋒的安全系數立即上升很多。
戰斗持續了三個多小時,這一次安德魯沒能守住城池,在損失了七條船後遺憾地退出突尼斯。
歡呼聲震耳欲聾,紅獅子的威望在此被證明。短短一個月內,海雷丁就奪回了奧斯曼土耳其在西地中海的控制權。
查理對這次海上的軍事失敗並沒有氣惱很久,因為在長達一年的西班牙內戰後,他終於把支持母親的卡斯蒂利亞革命軍全部斬草除根,完成了西班牙本土的統一大業。
尼克回到阿爾及爾。這座令她婚前夢幻的北非海盜之城,已然以其獨特的豪放氣質敞開懷抱迎接海上乘客。
一個月後,山上的大本營收到了兩封信件。一封來自地中海東側的伊斯坦布爾——宰相易卜拉欣自縊身亡。這位從小和蘇曼一起長大的摯友,最終還是敗給了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女人,在這場政治賭博中輸得精光。而最新的宰相提名人中,最有力的競爭者即是米麗瑪公主的新婚夫婿。
另一封信指明了唯一收件人。它來自地中海西側的西班牙,淡黃色的皮質信封上只簡單寫了幾個字:「阿爾及爾、白色城堡、尼克」,字體莊重而嚴肅。
拆開信封,裡面竟然沒有信紙,尼克翻過來傾倒,一個亮閃閃的小東西落進她的手心。
一枚帶鏈子的銀十字架。
曾經有一個金髮藍眼的騎士握著它,向上帝發誓將用生命保護他的公主。
西班牙的內戰失敗了,支持女王的卡斯蒂利亞貴族從此在歷史上失去蹤影。王位沒有奪回,騎士生存的意義就沒有了。
十字架上並沒有炮火留下的痕跡,乾乾淨淨,散發出溫和純潔的光芒。卡爾,那個外表和內心亦如天使般純粹的男子,至此再也沒有聽說他的任何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