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及爾已經進入一年中降雨最多的雨季,小雨淅淅瀝瀝不停落下,這個城市泥濘不堪。
尼克躺在飄窗上舉著胳膊,一根銀鏈從手中垂落下來,十字架墜子在她眼前輕輕晃動。
「他從來沒把這鏈子解下來過,從來沒有。所以……還是死了嗎?!」
塞拉走過來,把一盤井水浸過的涼果子放在尼克的身旁,這位阿爾及爾的花魁偶爾也會接待以前的情人,陪著聊聊天吃吃飯。她溫言道:「說不定只是隱居了,這是他信仰的標志,不是嗎?既然還給了你,就說明羈絆斷了,他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阿薩叔叔當年也是隱居了。」尼克晃晃那個小小的銀十字,回想著這兩個和她有血緣關系的男人,怔怔地說:「這麼想,卡爾真的很像叔叔。」
塞拉溫柔的看著這個惆悵的少女,知道她心情肯定很復雜:「天色已晚,今天晚上住下吧?」
尼克看了眼窗外,天邊已經能看到最亮的幾顆猩猩,她趕緊翻身跳下飄窗,將銀鏈十字架塞進襯衫內兜:「不行,外宿我會挨揍的。」
塞拉咯咯咯的嬌笑起來:「海雷丁大人的家教可真嚴。」
尼克撲上去親親她的臉頰,說了聲:「下次再來。」便消失在街道上。
一路跑步上山,白色城堡的圓形窟窿就在眼前,在阿爾及爾的日子比在伊斯坦布爾舒服的多,女人即使不戴面紗走在街上,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和指責。只要在規定的時間之前回到家,她可以在城裡隨便玩樂。
尼克把沾了泥巴的鞋襪丟在走廊,赤腳踩在白色光滑的大理石上。走廊另一端,走出一個跟她外貌相似的黑眼少年——安東尼‧托利亞,他手裡舉著把圓筒火槍,雨季天氣潮濕,火藥都受了潮,雖然不能練習射擊,但他可以研究槍械的零件。
安東尼看一眼尼克,撇嘴冷笑:「又去下山找女人了。」
「關你什麼事?」尼克朝他吐舌頭,「跟你這沒開苞的處男不一樣,女人都愛我愛得發瘋。」
「你說什麼處……什麼的,我才不是呢!」
「不是?別裝了。」尼克朝他下半身投去輕蔑的視線。
安東尼雙手顫抖,臉色由蒼白變成嫣紅,若不是火藥不能用,他肯定會照著尼克來一槍。
「別在你不熟悉的領域和人戰斗,不如跟流氓吵架,她的無恥是沒有下線。」維克多也剛從山下回來,頭上戴著一頂寬沿斗笠,兩手空空。土狼跟在他後面,汗流浹背的扛著一大包綠色植物,回到北非後,船醫就強迫這個懂得原始醫學的男人把知識全部教給他,去野外采草藥的苦力活自然也落在土狼身上。這份工作他顯然不感興趣,沒精打采的晃著胳膊,直到看見尼克和安東尼吵架才集中精神。
維克多踏上台階,摘下斗笠甩了甩雨水,「虧你們倆還被人稱為紅獅子的「雙子星」,默契度這麼差。」
「我才不想跟他有什麼合稱。」安東尼漲紅了臉,又一次激動了。
新式火槍在海戰中的應用效果很不錯,海雷丁因此組建了火槍隊,安東尼表現不俗,被任命為訓練長。一般情況下,他會很快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響亮外號。夜裡躺在吊床上,安東尼對此做過很多設想,「神槍」太普通,「桅桿上的惡魔」很有氣勢但是念起來麻煩,「白色新星」綜合評分最高。然而外號必須是眾人公認才會傳開,他不可能自己決定。
很快,安東尼知道了別人口中的稱呼:雙子星,他還沒有獨立外號就被跟海妖捆綁在一起了。
這件慘事倒不是誰故意操縱,一對相貌出眾的少年和少女在海盜船上是很搶眼的,更何況他們本來長得就挺像。站在一起效果加倍。
土狼放下草,把髒手在水手褲上使勁蹭了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團破襪子似地東西,遞給尼克。
「這是什麼?」她接過來,捏著一角抖了抖,這團東西一邊掉渣一邊展開了,原來是塊手帕大小的破舊羊皮紙。
「昨天……酒館裡賭錢……贏了……人家說……是好東西……」他期期艾艾地看著尼克,希望她能喜歡這個禮物。土狼對尼克的愛意從未止息,送點心,跑腿,扇扇子,平時只要有一點機會就會湊上來討好。
尼克翻來覆去擺弄這塊看起來很有年頭的羊皮紙,上面模模糊糊畫著許多曲線和文字,在最左上角,有一個紅筆大的叉號,旁邊還有一個骷髏頭。她皺起眉思索片刻,眼角突然亮起來:「是地圖!這是海盜的藏寶圖!」隨即降低聲音警惕地左右查看,見沒有外人,才把羊皮紙湊到維克多面前請他鑒定。
「維克多,你見識多,看是不是?」
「惡心,髒死了,別碰到我身上。天這麼黑了,根本看不清,你還是去找船長鑒定吧。」羊皮紙不知被多少人蹂躪摩挲過,維克多厭惡地避開了,他揚起下巴,「伊內,把草藥送到我助手那裡去,告訴他怎麼處理。」
船醫毫無興趣,轉身而去。安東尼心裡倒是挺好奇,可他受不了尼克的嘲諷,硬是忍著一眼不看離開了。尼克把地圖揣進懷裡。跑去找識貨的船長。
海雷丁盤腿坐在地毯上,案幾上放著許多資料,他一張張翻看對比從伊斯坦布爾藏書館帶來的地圖。尼克湊到燭火下去看,見許多圖都是她從沒去過的地方。
「我們在哪兒呢?怎麼沒看見阿爾及爾?」
「在這,地中海西邊。」海雷丁點了點一小片藍色的水窪。
「這是地中海?畫得也太小了吧!」
「比例可能還有點差異,不過跟全世界比起來,也就這麼大了。」「地圖邊上還畫著怪獸呢,那地方真的有這樣的怪物嗎?」她伸手指著一張圖說。
海雷丁把危險的墨水瓶從他旁邊移開,蓋好蓋子:「不知道,我也沒有去過,不過如果父母不想讓小孩子夜裡出門,就會編造外面有吃人野狼的故事講給他們聽,這樣孩子就會因為恐懼乖乖得待在家裡面。」
尼克沒聽懂他的意思,眨著眼靜說:「我很乖的,每天都按時回家。」
海雷丁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要是碰到吃人的野狼,大概會給我那張狼皮回來。」
尼克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這裡。她琢磨著船長對這麼多的大地圖都如此熟悉,一張小小的藏寶圖肯定難不住他。於是從懷裡掏出羊皮紙,攤開擺在海雷丁眼前。
瞧她神神秘秘的樣子,在看這羊皮紙上的紅叉和骷髏頭,海雷丁立刻明白了。
「這東西哪裡來的?」
「唔,酒館裡賭錢贏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很自然地省略掉了土狼,「船長,這是藏寶圖對吧?我聽過很多故事了,那個骷髏下面就埋著海盜藏的寶貝對不對?」
海雷丁捻起羊皮紙,瞇著眼睛在燈火下大量了兩眼:「作為一個海盜頭子,我的錢不是投資就是放銀行,還從未想過埋什麼東西,不過,或許別的同行有這個愛好……」
「肯定有的!我以前就喜歡把錢埋在……總之一定會有海盜搶太多花不完藏起來!只要知道這是哪兒就可以去挖啦!」尼克激動得兩眼放光。
海雷丁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尼克抓著他袖子猛搖:「船長你一定認識的,告訴我吧?」
「這圖磨損得太厲害,具體情況不知道,不過能看得出是突尼西亞的一塊綠洲。」
海雷丁的學識果然沒有令尼克失望,她像彈簧一樣蹦起來,興奮地走來走去:「突尼西亞不就在附近嗎?坐船從突尼斯登陸過去就能到!」
「你想去挖嗎?」
「當然!這是發財的好機會……」尼克看一眼藏寶圖,又看一眼海雷丁,「船長會和我一起去吧?除了你,世界上可沒第二個人能找到這地方!」
海雷丁呵呵笑起來:「不用拍馬屁,我會考慮的。」
這一考慮就是四五天,尼克每天都急不可耐等他發話,維克多只是暗笑,像海雷丁那樣的人,怎麼可能為了一張不知真假的破圖就丟下大本營不管。
然而他真的想錯了,又過了兩天,海雷丁正式發話說要出發去挖寶。
「一個星期後出發,我們要跟著販糧食的商隊走阿特拉斯山脈的谷道,穿過沙漠到突尼西亞綠洲。隨行人員名單是:我、尼克、維克多、安東尼、伊內,其他人留守。」
維克多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莫名其妙就把我加到什麼隨行名單裡面!夏天的撒哈拉沙漠是什麼概念?我可不會干這種傻事!」
「醫生,不用擔心,會給你准備好最舒適的駱駝。」
「不不不,這根本不是坐騎的問題,去突尼西亞明明可以乘船走海路,然後在突尼斯上岸往南走比較近,為什麼非要穿過該死的沙漠?」
「因為這樣走更有冒險探寶的氣氛。」海雷丁的惡劣玩笑令船醫火冒三丈,但和往常一樣,他完全沒有改主意的想法,「貨行的老魯曼會給我們提供向導,伊內的部落來自美洲沙漠,對在極限環境中生存有經驗。至於醫生你,請准備些對付沙漠毒蟲的藥物。」
維克多嗓音一路拔高:「你難道就不能聽我說一句?我不去!不去!」
海雷丁置若罔聞:「醫生是我們當中最珍惜的技術人員,大家在途中一定要保護好他,聽到了嗎?」
尼克舉手表示附和,然後插嘴問了一句:「美洲?」
「新世界,就是你在地圖上看到畫著怪獸的地方。」
尼克瞥了一眼土狼,後者見她看過來,毫無心機地送上嗤嗤嗤的傻笑。海雷丁不會讓背景不明的人上船,此時伊內的來歷和性格造就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人種之間的滲透就開始了,伊內是白人和美洲人的混血,許多年前搭船來到了地中海。
當然這些都不是尼克關心的重點,挖寶一般是見者有份的,她很想問問為什麼要帶上安東尼,但又怕惹船長不快,只好硬忍著。
探險活動的日程定了下來,除了幾個相關的人員,其他人都以為海雷丁是回伊斯坦布爾向蘇丹報告。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海雷丁就跟傑拉爾德和幾個副手關在房中,偶爾會拿出信封讓鷹帶走。
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凌晨三點,貨行的負責人老魯曼帶了幾頭駱駝悄悄來到山下。這個一身煙草味的壯碩大叔尼克曾經見過,她第一次在阿爾及爾應聘失敗的時候,魯曼曾經接濟過她。因為這個經歷,尼克對她印象很好。
「船長,駱駝在城外准備好了。」海雷丁點點頭,魯曼朝尼克笑笑,低聲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尼克隊長。」接著手腳麻利地將他們的行李物品捆到駱駝背上去。
維克多厭惡駱駝身上的牲口騷氣,可又不能不坐。魯曼選了一頭老實聽話的母駱駝,讓它四肢彎曲跪在地上供船長騎乘。維克多一邊皺著鼻子往上爬,一邊嘮嘮叨叨:「小心那紅色的箱子,裡面全是藥水!」
駱駝摘了鈴鐺,一行人靜悄悄地出城,在阿爾及爾南面的一片荒地上和運糧食的駝隊會合,接著便往阿特拉斯山脈出發了。北非大部分陸地不適合發展農業,旱季的時候,內陸許多游牧民族就靠跟著商隊交易獲得糧食、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只要有利可圖,阿拉伯商人肯定去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
太陽漸漸升了起來,這支由80頭駱駝和40個人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行進在大地上,駝鈴遠遠傳了出去。
所有人都穿上了阿拉伯式的白袍,隊伍尾端的人還用面紗捂住口鼻防止吸入灰塵。維克多坐在駱駝上搖晃,不停地抱怨這次被強迫出行。「你就騙騙尼克和安東尼那樣的小傻子吧,帶了四五只傳信的鷹,這次根本不是尋寶的!」他壓低聲音,狠狠地對身邊的紅髮男人說。
那是獵鷹,要是斷糧了,可以抓點東西給我們吃。頭巾下的那雙藍眼深邃如海,笑得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