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大漠駝鈴

宏偉的阿特拉斯山脈在地平線上無線延伸,要是不想翻山越嶺,就要利用山脈天然形成的褶皺通道穿過去。

駝隊選擇的是一條較為平坦的谷道,經過雨水洗禮後,這裡呈現出生機盎然的景象,青草和灌木覆蓋了裸露的地表,狐狸追逐著沙鼠和野兔,不時在視野中竄過。這種適宜人類生存的氣候會在進入撒哈拉沙漠後徹底消失,阿塔拉斯山脈擋住了來自海洋的水汽,在秋季沿海地區雨量充沛時,內陸的沙漠卻酷熱干旱。商隊抓住最後的時機,將所有水囊統統灌滿。

駱駝對尼克和安東尼這樣精力充沛的少年人來說很有趣,但對維克多來說確實是難以忍受的旅程。韁繩把手掌中勒出血泡,大腿在無數次的摩擦中被鞍子磨破,甚至連坐騎晃動也給這可憐的人帶來頭暈和惡心的折磨。

在他有一次跳下來嘔吐的時候,尼克忍不住送上了一個鄙視的眼神:「維克多,別怪我看不起你,你居然會暈駱駝。」

海雷丁喝住隊伍等待他:「努力習慣吧,到了沙漠,這樣會脫水的。」

尼克不解:「船上不是晃得更厲害嗎?」

海雷丁也無奈:「是啊,所以他剛上船那段時間吐得更厲害。」

維克多閉著眼睛,嘴唇一張一合,連還嘴的余力都沒有。最後不得已,只好走一會兒騎一會兒來緩解暈駱駝的症狀。在最初的兩三天裡,船醫唯一的病人就是他自己。這一天扎營,駝隊成員三五個成堆,圍坐在帳篷外的篝火旁歇息吃飯。鍋子裡的咖喱沸騰翻滾,飄散出濃郁而苦澀的香味。維克多處理完手心裡的血泡,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我們離開阿爾及爾已經有一百多裡了,反正商隊也都是你手下的人,說吧,我們這一趟到底去干什麼?」

尼克撕下一塊堅硬的烤餅,在熱乎乎的駱駝奶裡浸泡了一下塞進嘴裡:「你還不知道?我們是去發財的!」

維克多斜了她一眼:「吃你的,別插嘴。」尼克哼了一聲,見領隊打開一包奶酪干在分,放下烤餅跑過去討要。

海雷丁用樹枝撥撥火堆裡辟啪作響的木頭,呵呵笑起來:「前些日子,我幾個手下陸續收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信。查理願意花大錢,希望他們跟我反目。」

「收買?好主意。」

「是啊,可惜他們收到信,馬上就轉交給我。所以我想不要辜負查理一番苦心,干脆將計就計,好好招待他一下。」

「於是你讓手下假裝同意接受收買?」

海雷丁點點頭。

維克多的眉毛立刻揚了起來:「那你還敢離開阿爾及爾!手下被收買,接下來西班牙人只要得到你離開大本營的消息,肯定立刻開船過來攻打!」

海雷丁笑著搖頭:「看,外行人都會這麼想。希望查理也不要多思考,趕緊帶著大軍過來。我現在掌握的消息是,正試圖說服安德魯。」

「怎麼,這可是掃除我們的好機會,安德魯會不同意?」

「他是海軍將領,清楚什麼時候不適合打仗。」海雷丁拍了拍肩膀,說道,「一到雨季我就把身上的槍卸了,知道為什麼?天氣濕,火藥受了潮根本點不著,大炮也是一樣的道理,雨季不是打仗的季節。」

維克多恍然:「原來你打算騙他……可是安德魯是內行,他一定會苦勸的。」

「所以,我先離開阿爾及爾,再多給查理一個出戰的理由,至於他來不來,那就要看天意了。」

「你還沒解釋為什麼我們要去沙漠,就算要離開大本營,但明明可以隨便找個風景優美、氣候適宜的島度假的。」維克多被迫出門受這趟折磨,海雷丁的回答並沒有使他滿意。

「哈哈,能度假的島上可沒有貝都因人!接待西班牙皇帝,我可要聯絡左鄰右捨,好好問他准備一份豪華大禮。」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火光閃爍,映著海雷丁唇邊的微笑,使他看起來好像一個思考著的紅髮惡魔。

尼克拿著奶酪干,又跟魯曼要了些新鮮椰棗,歡快地跑回篝火旁。她聽到是爭執話題,一句都懶得問,只顧自己開懷吃喝。看著她無憂無慮的樣子,維克多歎了口氣對海雷丁說:「以前你還耐著性子教她點東西,現在就由著這個小混蛋瘋長瘋玩了。」

「有什麼不好,反正她沒有將才,既然學不出成果,就讓她快快樂樂干自己想干的事好了。」海雷丁抿了一口咖啡,看向尼克的眼神格外寬和。

駝隊經商是紅獅子盈利的渠道之一,成員大多數是從良的海盜,身體素質好,武裝力量強,因此也不太擔心攔路搶劫的馬賊,和絲綢之路不同,北非駝隊交易的沒什麼重要的貨物,賣出去的是糧食、布匹、生活用品,收上來的是鹽巴、牲口。向導清楚每一處水井所在地,每一塊水草聚集地,幾百年來不變的交易模式,使這條古道上的路徑沒有什麼冒險成分。

阿斯塔啦山脈的這條古道就像連接了兩個世界,一路走過,人的肌膚能直接感受到氣候的劇烈變化,空氣中的水分越來越少,氣溫越來越高。十多天後,這段愜意的旅途結束了,迎接所有人的,是地獄之火般的撒哈拉大沙漠。熾熱的風迎面而來,幾乎能把人的衣服點著,入目皆是蒼涼荒蕪的巖山和黃沙,連荊棘之類抗旱的植物都枯萎、焦黃了。

走到這裡,海雷丁一行五人就要和商隊分道揚鑣了。魯曼派了一個最有經驗的向導阿裡跟著他們,然後從駝隊中拉出來兩匹白駱駝,系在領隊的頭駝後面。這種毛色的駱駝是很稀罕的,據說有吉利的征兆,是海雷丁計劃送給貝都因人部落首長的禮物。

六個人和八頭駱駝,冒著酷熱和烈日在沙漠中艱難前行,一路上尼克跟著安東尼不斷斗嘴吵架,到了撒哈拉,也乖乖安靜下來趕路。長途旅行時,駱駝走得很慢,這條地獄之路好像永遠沒有終結一樣,不管怎麼走,景色都沒有任何變化,身後只比身前多一行腳印而已。體力水分從身體裡迅速流失,維克多便頭暈目眩,渾身酸痛,像頭動物一樣張開嘴不停踹息,土狼注意到這一點,立刻趕到他身邊推搡:「閉上嘴。」

「嗯?」

「閉嘴,水,從嘴裡跑出去。」

維克多的智商隨著溫度的升高而明顯降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土狼的意思,這時候他的嘴唇和口腔已經干燥到麻木了。在沙漠中,珍貴的水就這樣以所有可能的方式逃出人體。

尼克看著船醫慘白的臉,問道:「船長,維克多好像挺不住了,我們停下歇歇?」

海雷丁看向阿裡,後者指著太陽搖搖頭說:「不行,現在只是上午,溫度還不算最高,要抓緊趕路,拖得越久越出不去。」

維克多聽聞此言,眼前一花,馬上就要昏倒的樣子。海雷丁把水囊遞給他喝了一口,讓土狼用繩子把船醫捆在鞍子上,「再堅持一會兒,中午我們就休息。」

阿裡果然是合格的向導,速度和距離計算得正好,到中午十一點時,一行人趕到了一小片海棗林。說是林,其實只是三棵樹,並且都已經枯死,好在枯木也能抵擋一店烈日,給眾人提供歇息的場所。三棵樹的正中央,有一口石塊壘就的古井,看樣子已經存在許多年了。

把駱駝拴好,尼克和安東尼急不可耐地奔到井旁,扒住邊緣朝裡看去。裡面黑漆漆的看不見底,也沒有水光反射的影子,阿裡撿了一塊小石子丟進去,眾人屏息以待,可過了好半天,井底也沒有水聲傳來,阿裡皺眉到:「壞了,去年還有一層水,今年徹底干了嗎?」

海雷丁問:「能堅持到地方嗎?」

阿裡點頭:「只要別起大風沙,節省點用還是沒問題的。」

那邊土狼把船醫腰上的繩子解下來,扶著他坐到枯木下的樹陰裡,也走過來觀看。尼克喪氣地說:「別看了,已經干了。」伊內沒做聲,趴在沿口,把臉深深地探了進去。過了半響,他直起腰,說了一句話:「有水汽。」接著縱身跳了進去。

向導嚇了一跳,待伸頭去看時,卻見伊內四肢緊緊趴住井的內壁,像只靈活的猿猴一樣不停向井底落去。

尼克有點興奮,大聲詢問:「怎麼樣?有水嗎?」深達20米的井中傳來一聲沉悶的回答:「沒,可是有別的。」

出人意料的,土狼光著脊梁,背了一包東西從井裡爬出來,解開衣服,裡面裹了一大坨黑糊糊的濕泥巴。安東尼奇怪道:「挖這個干嘛?泥巴又不能解渴。」

阿裡卻拍手叫好:「你不懂,這可是好東西!」在向導的幫助下,土狼用衣服過濾,從濕泥裡面擠出大半囊水。維克多看著那渾濁的泥水,做了個極度反胃的表情:「不說渣滓,你那衣服貼身穿過多久了,汗液濕了干,干了濕的,這水打死我都不會喝。」

「渴你個半死就會喝了。」海雷丁把水囊小心系好,掛在駱駝背上,「駝隊的習慣,進了沙漠,喝空一個水囊就用尿灌滿,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阿裡笑著附和:「船長說得是,要想涼爽又不浪費水,就用尿浸濕衣服當頭巾帶上,能多撐大半天呢。」土狼沉默地點頭,把浸濕泥水的髒衣服重新套在身上。

維克多當即捂著胃嘔吐起來,可惜沒什麼好吐的,只是干嘔。

就著清水吃了點干糧,眾人在海棗林中熬過正午最熱的四個鍾頭,下午再次邁上艱苦的旅途。

入夜,溫度急速降了下來,從白天的酷熱難耐變成了寒風刺骨,一行人過著毛毯又趕了一程,最後在一座沙山旁駐扎下來。

簡陋的帳篷無法抵擋寒風,沙漠中也沒有可以燃燒取暖的木柴,阿裡用駱駝生了一小簇火,眾人才在一整天的辛苦之後喝上熱水。

維克多披了兩張毛毯縮在火邊瑟瑟發抖,臉色鐵青地朝海雷丁抱怨:「我上船之前,你曾經保證會給我一個喝著熱茶、安靜看書的環境,結果呢?不是把我送到西班牙人的監獄裡面擔驚受怕,就是拉著我跑到這種鬼地方挨餓受凍!天殺的!倘若海盜有法庭,你一定會因為商業詐欺被判絞刑!絞刑!」

海雷丁和顏悅色,用小刀削了一片肉干遞給他:「好啊,審判長,你就是判我一百次絞刑,明天一早也得爬起來繼續騎駱駝。」

尼克望著滿天星斗,十分憧憬地說:「你看啊維克多,那顆星星多大多亮,像不像一顆大鑽石?我想寶藏裡肯定有很多很多鑽石,還有金子、珍珠、祖母綠、紅寶石,只要再忍一忍找到藏寶的地方,我們就能一起發大財啦!」

維克多剛想用最刻薄的言語打破她的幻想,便看到海雷丁豎起手指做了個噓的口型。

「好了,今天大家都累極了,晚上好好休息。我值第一班,接下來是尼克、安東尼、伊內,最後一班是阿裡,負責在合適的時間把我們叫醒趕路。」海雷丁的值夜表裡沒有提到船醫,也沒有照顧唯一的女性,但所有人都理解並且立刻接受了這個安排。

月光清冷,萬籟俱靜,旅人的白袍發出淡青色的熒光,像無邊沙海之中的孤單的小舟。

夜半時分,哈埃雷丁的小帳篷裡擠進一個人,她偷偷掀開船長的毛毯,一頭鑽到他火炭般的懷裡。海雷丁半清醒地嗯了一聲,摸到她渾身冰冷,便用貼身的大衣緊緊裹了,捂在懷裡暖著。

「凍死我了,骨頭好酸……」尼克把小臉兒偎在他脖頸裡,咬著耳朵悄聲問,「船長,那寶藏肯定是存在的吧?」

海雷丁逼著眼睛親親她的鬢髮,含糊不清地說:「有的,我保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