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揚帆新世界

第一縷星光出現在天邊,大塞拉留宮美輪美奐的後花園中,一個女子靜悄悄地站在那裡,望向遠方。

她已經生育過四個兒女,但一般人很難判斷出她的真實年齡,長髮如瀑,身姿如少女般優雅曼妙,一張明月般澄淨的臉龐永遠掛著無憂無慮的微笑,只是笑起來時眼角細碎的皺紋難以遮掩,青春和美貌在後宮中泛濫成災,這女子獲得寵愛憑借的並不是外貌,而是性格中一種天生的魔力,任何和她交談過的人,都會不由自主感到輕松愉悅。

她的名字叫洛克塞拉娜,站在奧斯曼土耳其權力頂峰的女人。蘇萊曼曾賜給她一個外號「古爾勒姆」,意思是愛笑的姑娘。在他心目中,她就像一個純潔聰穎的天使。而對這雙盈滿笑意的眼中沉澱這的黑暗,他視若無睹。

洛克塞拉娜打算放手一搏。

此刻,她想到自己還在世的兩個兒子,一個殘忍無能,一個嗜酒如命,沒有一個能勝任蘇丹的王位。三子一女中,唯有米麗瑪公主完美地繼承了母親的野心和智慧。諷刺的事,女人在奧斯曼土耳其沒有任何地位,只有借助男人幫助才可能獲得想要的東西。洛克塞拉娜就依靠這一個男人的愛,在這條艱難的路上披荊斬棘,終成傳奇。

她看著天邊的星,心中浮現出那個世上唯一無法被操控的男人的樣子,那火紅的髮色……她靠著一個男人獲得一切,決不能因為另一個男人失去一切。

夜色漸漸濃了,洛克塞拉娜從花園中走出,步入白色大理石構成的回廊,侍女在小桌上放了一杯石榴汁,這紅色的液體可以讓她的雙頰保持玫瑰般的紅暈。洛克塞拉娜並沒有退縮,輕易就認輸的人是無法走到這裡的,雙方勢均力敵,鹿死誰手還是未知。

她充滿自信,端起精美絕倫的水晶杯,慢慢喝了下去。

突然,一股火焰灼燒般得疼痛從胃裡升起,迅速蔓延到胸口,接著向她修長的粉頰爬去。杯子摔碎了,洛克塞拉娜勉強撐住身體,一手緊緊抓住胸口的衣服,試圖張口呼喊僕人和侍衛。但那疼痛已經使她喉頭的肌肉變得僵硬,嘴唇開合了幾下都沒能發出一絲聲音。

她摔倒了,身體在纖塵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蜷成一團,止不住的抽搐,一種發自心靈最深處的恐懼充溢全身。

就在此時,回廊拐角處的陰影裡,緩步走出一個小個子侍女,洛克塞拉娜已看不清她的面貌,但還是伸出手去,可侍女卻只是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似乎這是一幕有趣的戲。

「祝你上天堂。」她輕輕說道,話語裡充滿快意,「我可不像死了以後還在下面看見你。」

洛克塞拉娜的視線,就永久的黑暗籠罩了。

尼克又耐心等了一會兒,看她徹底不動了,才蹲下去摸了摸鼻息。藥效果然如維克多所說,她還活著,但是皮膚滾燙,像是在發高燒。

「拜拜。」

尼克朝地上的大妃打了個招呼,接著轉到回廊另一側和望風的安東尼會和,兩人迅速離開了這座死氣沉沉的宮殿。

洛克塞拉娜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急病打到,昏迷了一個星期後,這位優秀的權術家在持續不斷的高燒中不幸喪命。舊貴族勢力突然失去主心骨,方寸大亂,王子們用了五分鍾就從母親去世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並立刻開始瓜分她的政治遺產。畢竟蘇丹寶座只有一個,而王子卻又兩人。

趁著局勢大亂,海雷丁突圍回到自己的艦隊中。他整合自己的嫡系部隊和哥哥留下的勢力,帶著伊薩克的家人和一百條船黯然離開了危機四伏的伊斯坦布爾。

一個月後,海盜之城阿爾及爾。

熱氣彌漫的浴室中,海雷丁肚子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用金屬容器緩緩向身上澆水。清水浸透了他的長髮,順著脖頸一路向下,漫過這具健壯卻傷痕累累的軀體。他的創口已經拆線,但還沒完全愈合,經不起熱水浸泡,沐浴時只能隨便蒸一蒸再沖洗。

吧嗒、吧嗒,小腳丫踩在濕潤的馬賽克地板上,傳來聲聲輕響。一個人穿過休憩涼房,推開了浴室的門。腳的主人走到海雷丁身後,遲疑了一小會兒,從旁邊拿起一柄軟髮刷,沾了添加了薄荷和樟腦的清水給他刷背。

「東邊來了消息,謝裡姆王子把他弟弟巴耶塞得干掉了。」尼克輕手輕腳,從後頸刷到肩膀,盡量避開海雷丁的傷,「酒鬼王子前天登基。」

紅髮四兄弟只剩下一人,奧斯曼的四個王子最終也只存活下來一個。

「都結束了。」海雷丁一聲輕歎。

「都結束了。」尼克重復。

刷了一遍,她放下髮刷,舀水沖洗。他的背脊如此寬厚,沐浴這清水的皮膚發出鋼一般的光芒,舊傷像暗沉的鐵銹,新傷則是擦拭不淨的血痕。男人是飽經戰火的兵刃,每一處創口都代表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歷險。

「船長,我們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不喜歡伊斯坦布爾。」

海雷丁沒有說話,只輕輕撫摸她的手臂。

他出走時帶走了奧斯曼海軍大半兵力,如今新蘇丹尚未坐穩王位,如果海雷丁傷愈回歸,帝國面臨的將是一位手握重兵的攝政王。無數人趨之若鶩的權力,背後那個小家伙卻說不喜歡。

尼克伸手向下撫摸,在海雷丁胸膛右側,有一條手術留下的疤痕。它呈鮮紅色,突出與周圍的皮膚,如果手指用點力氣按下去,會發現肌肉下缺了一塊東西。開胸手術需要截斷一根肋骨,那時維克多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每個人都有12對,少一根完全不影響活動」,就把那根肋骨抽出來扔掉了。

即使已經手刃仇人,這個傷依然讓尼克耿耿於懷,連讓船長手上的城市也一並討厭。

「我不想回去。」她嘟著嘴說。

「……如果,以後沒有大房子住,沒有每頓不重樣的伙食,沒有成群的僕人伺候,也無所謂?」海雷丁問。

尼克一愣,「就算不回伊斯坦布爾,大本營的日子也很好啊!」

海雷丁搖搖頭:「我的意思是,吃穿住用等一切優渥條件都沒有了,再次步上顛沛流離的旅程,你跟不跟我走?」

尼克困惑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害怕湧上來。她收緊手臂,拼命貼在海雷丁背上:「船長,你要去哪裡?你要帶我走嗎?」

「不,我要你自己做決定。」海雷丁撫摸她的手臂,道:「上帝從亞當身體裡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我也缺了跟肋骨,但沒有做成什麼。你是個獨立的人,要自己考慮後路。你的祖國是西班牙,你擁有集成王位的血統,如果我要從蠻荒開始,重新奮斗,你……」

「不!我跟西班牙沒有任何關系!」尼克緊緊抓住海雷丁的肩膀,大聲宣告:「你就是我的房子、我的老板、我的男人,你去哪兒我也跟到哪兒!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祖國!」

告白的回音在浴室圓形的穹窿下轟然作響,一個猛力拖拽,海雷丁把她扯到自己懷裡,霧氣蒸騰中,兩個人用盡力量相擁。他們是獨立的個體,靈魂深處的齒輪卻無比契合,從相遇那一天起,命運就注定結合。

良久,唇與唇分離,海雷丁把她的碎髮撥到腦後,輕笑著說:「奇怪,這一個月人人都忙得掉秤,你倒是胖了,新廚子的手藝那麼合口味?」

「先告訴握,船長你要干什麼?」

「這裡的景色,我已經看厭了。」海雷丁那雙湛藍的眼睛,又放出那種無所顧忌、屬於冒險家的光芒,好像尼克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咱們去瞧瞧新大陸,怎麼樣?」

「好啊好啊!我一直想嘗嘗馬鈴薯呢,維克多說那裡有羊駝、巨石城堡、奇怪的植物,還有金礦!」尼克坐在海雷丁腿上,為未來的行程做了完美設想。

「食物和金子,永遠不變的執著。」海雷丁笑著吻她。沐浴的清水打濕了兩人,透著尼克的薄亞麻襯衫,海雷丁發現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奇妙變化,他微微蹙眉道:「寶貝兒,你好像真的胖了不少,體型都有點……你最近到底吃了多少啊?」

尼克眨眨眼,這才想起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需要告訴他。

「噢,差點忘記了,維克多說我懷孕四個月了。」

新即位的奧斯曼蘇丹收到了一封信,他的海軍元帥說要帶著艦隊為帝國開疆拓土,隨便打了個招呼,便以這個名義揚帆駛向新大陸了。

可能厭倦了這片海域永不停歇的爾虞我詐,又或許是看到新時代來臨的征兆,沒人能猜透這個男人的想法,因為他始終走在歷史前端。

地中海千帆競逐,百代更迭,熙攥繁忙的景象似乎永不停息,可它作為世界中心的時代,已經在普雷弗扎海域結束了。

硝煙、塵埃、冒險、寶藏、夢想、海盜、海妖……另一個傳奇,即將在藍色的海冉冉升起。

曙光初現,海鷗歡快地追逐這浪花,水手們的歌聲遠遠回蕩在海面上,葡萄酒的醇香仍在?

橄欖樹的翠色仍在?

無花果的甜美仍在?

這裡的一切我們不會忘,新的旅程在遠方。

《海妖》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