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海妖

漢克帶著厚厚一摞按過手印的契約書回到大本營。

和人們想象中骯髒混亂的海盜窩不同,這是座乾淨清爽的白色城堡,它坐落阿爾及爾地勢最高的山丘上,一面朝向大海,一面俯視全城,伊斯蘭風格的圓形穹窿時常籠罩在地中海的薄霧之中,風格高雅,景色優美。

這當然不是海雷丁建的。

從上一任阿爾及爾總督手中『接管』而來時,那胖子哭得比死了親爹還難看。不在海上時,大多數本地海盜都在別處落腳,只有船長和一些高級船員住在這裡。

漢克沒心情看院子裡雕刻精美的噴泉,穿過曲折迂回的走廊,來到一間大屋前敲敲門:

「船長,我是漢克。」

「進來。」

高大的紅髮男人懶洋洋的靠在阿拉伯式軟榻裡,一隻身長三米的非洲白獅臥在他腳畔,似睡非睡的瞇著眼睛,嘴巴邊還沾著幾根色彩斑斕的鳥毛。漢克想,這大概是庭院裡最後一隻孔雀。

男人隨手翻看著稀有海圖,一丁點強橫霸道的神色也沒有。但所有人都知道,和他腳邊的獅子一樣,船長是喜歡把利爪埋在腳掌中的人,看起來波瀾無驚,卻隨時會用一個閃電般的撲擊把敵人撕得粉碎。

這就是橫行地中海的最強海盜,巴巴羅薩兄弟中的老三,有「海上紅獅」之名的巴巴羅薩‧海雷丁。

漢克恭恭敬敬遞上契約書:

「船長,五百個新人。」

「嗯,辛苦了。」海雷丁接過來翻了翻,「有合適的候補人選麼。」

「沒幾個能用的,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平庸之輩。」不知怎麼,漢克心頭突然浮現出那個輕靈少年的身影,但也只是一閃而過,他擺擺頭,斟酌著詞匯,艱難說道:

「船長,阿魯德隊長這些年來一直忠心耿耿,殺敵也從來衝在最前面,您能不能……」

「不能。」紅髮男人斷然拒絕,伸臂把那疊契約書攤開來:「漢克,看這些條目和手印。即使不識字,上船前也必給新人一一讀過。跟著我這麼多年,連你也不記得了?」

「可那天隊長確實喝醉了,正巧那女人經過……」

海雷丁冷冷道:「哦,那麼說被□是那女人的錯,阿魯德倒是被迫的了?漢克‧裡文斯,契約第四條是什麼!?」說出最後這句話時,他口氣已非常嚴厲,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射出懾人光芒,漢克心神大震,身子一挺,響亮答道:

「第四條:不得□侮辱婦女,違者處死!」

房間裡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海雷丁才道:

「已經有好多人來求過情了。船上艱苦,下了船去酒館喝個痛快,找幾個花錢的女人,我從來沒管過大家私下的活動。但那女人不是妓女,第二天就跳海自盡了。」

說到這裡,海雷丁頓了頓,道出了問題實質:「漢克,她是個傳統穆斯林家庭的女兒,我們常年在阿爾及爾活動,惹怒了穆斯林,還怎麼繼續在這裡幹下去?饒恕了阿魯德,以後怎麼管束別的船員?海盜契約,什麼時候變成了一紙空文?!」

海雷丁的船隊縱橫地中海多年無敵,在北非沿岸擁有英雄般的聲譽,靠的不是一群烏合之眾,而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嚴格紀律。海雷丁這三句話如排雷般湧出,漢克默默點了點頭,再也無法辯駁。

「是,船長,我明白了。」

副隊長魁梧的身影從房間裡消失,海雷丁像是自言自語道:

「阿魯德,你有群好兄弟。」

「是,這樣也死而無憾了。」屏風後轉出一個三十多歲長著鷹鉤鼻的精壯男子,正是沖鋒隊的隊長阿魯德。

「船長,我想最後搭一次海妖號。」

「想死在海上嗎?可這趟不一定能遇到能幹掉你的對手。」

「那就算運氣不好吧,海神不肯收留罪人,回來時我心甘情願上絞架。」

海雷丁沉默了片刻,點頭同意了。

這等於給了他一個機會,能抱著尊嚴死去的機會。阿魯德感激的淚光閃爍:「謝謝船長,我在貨行還有200多枚金幣的積蓄,不管我怎麼死的,請轉交給那可憐的女人家裡。」

一個霧濛濛的清晨,六艘裝備大炮的武裝船,十二艘小型三角帆船准備完畢,在一艘船首雕刻著人身魚尾女性木像的快船帶領下,從阿爾及爾港口出發。

海妖號是海雷丁的座駕,她並不是遍布裝甲的戰列艦,而是一艘單桅中型快船,配二十八門十八磅炮。載滿貨物的緩慢貨船、裝了沉重裝甲大炮的軍艦速度都不快,追逐、包圍、搶奪、撤退,海盜船只並不要求最強,而是要求最靈活迅速。

「寶貝兒,把厄運帶給我們的敵人吧!」

主舵手拍拍美麗的人魚雕像,飲了一口烈酒,把剩下的倒入大海。在最有經驗的船長和水手操縱下,海妖號是地中海最快的死亡帆船。

「出發!」

紅髮船長一聲號令,千帆齊放,船頭在海面上激起雪白的浪花。

風帆之上冉冉升起的不是黑色海盜旗,而是紅底金飛獅——威尼斯共和國的標志,海盜在發現掠奪對象前是不會用骷髏旗的,而是假扮成商船迷惑對方。

新人們興奮的難以自抑,拉住纜繩的手不禁微微發抖。老水手之間卻存著種奇怪的氣氛,偶像般的沖鋒隊隊長將在這次行動中接受嚴厲懲罰,葬身海底倒成了他維護尊嚴的唯一奢望。

入夜,黯淡的天空看不到星月,濃霧從無盡天幕上攏了下來,把海面遮了個嚴嚴實實。附近的友艦已經看不見了,幾乎沒有海風,四周靜悄悄的,只有船體和繃緊的纜繩發出的些微咯吱聲飄蕩在周圍,每一艘船都好像孤單行駛在無邊宇宙中一般。

不可見的東西是最恐怖的,踩不到堅實的土地更讓人坐立難安。第一次出海的菜鳥們戰戰兢兢,死活不肯靠近船舷,白天清澈透明的藍色海水變成漆黑一片,那看似平靜的黑色海面下,似乎潛藏著無數噬人的深海巨獸。信教不信教的,都忍不住悄聲念叨起真主上帝來。

「嗤,膽小鬼們。」老舵手呷了小小一口燒酒,掃了新人們一眼,鄙視道:「霧天,是我們開張最好的天氣。要不是預測到會下霧,船長可不會選這個日子出海。你們都聽說過吧,船長他,是能聞到獵物味道的……」

老舵手故意壓低了聲音,周圍的人不禁被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吸引過來,他說:「船長能預測天氣,聽得懂海鳥的叫聲,看得見魚類的游向,鼻子更能嗅到金子和寶石的氣味,跟著他出海,十次有九次都不會落空。知道嗎,據說船長曾經給海神送了一個最漂亮的妹妹,換來這些能力……」

一個新手打了個哆嗦,頓時覺得海風涼了起來,故作鎮定道:「這都是傳言吧,兄弟你資格老,在這片海上,有沒有真見過那些……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能把整條船拖進海底的巨烏賊?撕破船帆的食屍鳥?還是能勾引人下地獄的海妖?嘿嘿嘿嘿……」老舵手不懷好意的低聲悶笑,笑得新人們毛骨悚然,「真運氣啊,我沒有見過,因為見到過的,已經沒法站在這裡跟你們說話啦……」

黑夜裡的恐怖故事總是最受歡迎,人們既好奇又害怕,在這上帝信仰也管轄不到的地方,古老相頌的傳說占據了上風。除了值班的舵手和瞭望手不敢放鬆,其他人都沉浸在似真似幻的故事裡……

就在這時,桅桿最高的瞭望台上,瞭望手手中羊皮紙卷成的望遠鏡那一端,出現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詭異東西。他用袖子反復擦了擦鏡片,嗓子裡好像塞了棉花般作聲不得:

「海、海妖……」

瞭望手眼睛暴突出來,梗塞了幾下,突然殺豬一樣嚎叫起來:

「西南!西南!你們看!!!」

甲板上的每一個人都被這慘叫嚇了一跳,還以為敵人進攻,紛紛抽出武器靠近船舷觀望,誰知卻看到讓他們終身難忘的一副畫面。

濃霧裡,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詭異的漂浮在海面上,隨著波浪起伏飄蕩。海風吹將霧氣吹淡了一點,眾人依稀看見一具裸露的身子暴露在空氣裡,纖細的上半身閃著異樣的白光,海藻般的濕潤黑色長髮披散下來,覆蓋在豐滿白皙的胸部上。

『她』就這麼漂浮在海面上,一陣似有似無的歌聲飄了過來,這美艷又詭異的畫面將眾人的心魄緊緊抓牢。

「海妖,真的有海妖,我們要被她的歌聲拉進海底嗎……」

當的一聲,老舵手的扁酒壺落在甲板上,酒液流了一地。

包括瞭望手和這艘『珍珠』號的監理在內,所有水手都聚集在左船舷上看『她』,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右邊的濃霧中,一艘打著黑色骷髏旗的帆船漸漸靠近。

「哈啾!!!……」

隨著海面上火光升起,美艷的『海妖』毫不優雅的打了個打噴嚏,他抱怨般扯了扯貼在身子上的白襯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麼稀疏的劣質布料,被海水浸透了以後,不管是觸覺還是視覺都跟沒穿一樣。

火槍和高聲叫罵的聲音代替了歌聲,尼克被指派的誘餌任務也算圓滿完成了。雖然被凍得夠嗆,他的身手還是一如既往的靈活。一個擰身,海面下就翻上來一只小小舢板,他剛剛就是坐在這東西上偽裝海妖。

從脖子後解開細繩,胸前兩只勾人魂魄的『豐滿酥胸』竟然掉了下來。

仔細一瞧,這其實是兩個倒扣在胸前的……白陶碗。男人的想象力總是豐富到多餘,越是看不清,越覺得神秘性感,母豬也像仙女下凡。尼克把繩子割斷纏在頭髮上,包上頭巾,立刻恢復了平胸少年身份。

他現在是一個海盜。在阿爾及爾落選雖然失望,可在這個海盜橫行的年代,並不是只有海雷丁一家可以選擇。

「呦,別殺那麼快,等等我呀……」 著火的船上廝殺聲響成一片,尼克小聲喃喃了一句,操起船槳朝那艘倒霉的『珍珠號』劃去。

海雷丁的船隊被黑吃黑了。

其實這只叫『海狼』的小海賊隊伍可從沒敢打巴巴羅薩紅獅子的注意,只可惜霧色實在太濃,海雷丁的船又懸掛了威尼斯共和國的旗幟做偽裝,以至於分辯不清搞了大烏龍。

珍珠號上的火光穿透了霧氣,將友艦吸引了過來。站在海妖號的船首上看著那團紅霧,海雷丁失笑。這樣一艘孤軍奮戰的白癡船,算是主動送進獅口的美食麼?海盜船上不一定有什麼值錢的貨物,卻肯定有大量武器和火藥。海雷丁想,隨便搶一下,就算開張了吧。

況且……說不定有能讓阿魯德心甘情願赴死的對手。

但事出意料。還沒等友艦聚集起來,珍珠號上的火槍聲就漸漸沉寂了下去,可代表勝利的旗語卻始終沒有打過來。

「怎麼回事?」阿魯德皺起眉頭,珍珠號上有十六門側弦炮,還有他的身經百戰的副手漢克,對手火力再強也不會一刻鍾都撐不到。阿魯德朝桅桿上的瞭望手喊道:「看看情況!」還沒等他話音落下,瞭望手驚恐的聲音就傳了下來:

「漢克副隊長重傷!監理死了!那是什麼東西啊!!!」

眾人登時嘩然。阿魯德大聲喊了一句:「都鎮定!不許吵!」回頭看了看船長,海雷丁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朝珍珠號點了點頭。

「全帆!全帆!」主舵手大聲命令,海妖號滿速衝了過去。

三百碼,二百碼,一百碼。

漸漸消散的霧氣中銀光閃動,伴隨著淒厲的慘叫,珍珠號上一片血泊。漢克已經少了一條臂膀,鮮血染紅了大半個身子,一隻手拼命揮舞著他的大刀,雙目血紅,精神已經徹底陷入癲狂。

「去死啊妖怪!!回到地獄去!!!」

漢克嘶聲裂肺的狂吼著,可對面並不是十幾米高的怪獸,只有一個看起來頗瘦弱的少年。

少年手中拿了一件非常古怪的兵器,長達兩米的黝黑金屬棍子比他本人高出許多,兩頭是閃著血光的巨大鐮刀,就像傳說中死神的兵器一樣。這件武器少說也有二三十斤,他那纖細的胳膊揮舞起來卻好像絲毫不費力氣。每一次鐮刃在空氣中呼嘯而過,周圍的敵人就會瞬間少個零件。

漢克撐得時間太長了,過度失血讓他沒有了抵抗的體力,少年似乎也被他的癲狂舉動搞煩了,高舉鐮刀轉了幾圈,巨刃在他手裡舞成一團黑光,周圍僅剩下幾個船員被這姿勢攝住不敢上前。

接下來,海妖號上所有水手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飛舞中的巨鐮,像北歐傳說中的雷神之錘一樣猛然砸了下去!漢克舉刀去擋,無奈那鐮刀下落的威力實在太大,刀立刻被從中砸斷,鐮刃無聲無息的劈進漢克龐大的身軀,從脖子斜斜向下,將這兩米的巨漢活生生劈成了兩半!

鮮血噴泉一樣沖出斷口,白色的風帆上飛濺出四米多高血色圖畫。四周一片死寂,剩下的人連發出驚歎和慘叫的勇氣都沒有了。包括那少年的同伙,海狼號上的海盜們也屏息悄聲,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驚動這個恐怖的新人。

或許是驚訝於這個敵人斷了一臂還能抵抗這麼長時間,少年走近仔細看了看漢克沾滿血漿的臉,突然小小驚訝了一下:「哎呀,這不是阿爾及爾的面試官麼……」

海妖號終於靠近到接弦戰的距離,這一點意外帶來的驚訝瞬間就消失了,少年收回了注意力,凝神朝那船上望去。

許多許多年後,曾經見過這場面的人仍然記憶猶新。地中海遍布他的傳說,一個海妖般白皙的少年從海中出現,揮舞巨鐮收割生命,黑色眼眸無星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