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碼,一百碼,五十碼,海妖號快要駛到接弦戰的距離,可這詭異少年的出現讓海上一片死寂,水手們呆呆站著,竟然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碰的一聲巨響,將眾人從夢中驚醒。回頭一看,海雷丁擎著一把嵌銀火槍對準了珍珠號的甲板,槍口還冒著硝煙。尼克側身在寬闊的鐮刃後躲過一劫,頭髮卻被飛散的鐵砂燒焦一縷。
雖然沒有命中對方,目的卻已經達到了。海雷丁吹了吹槍口白煙,鎮定的聲音如教堂鍾聲般穿破夜霧:
「看!他是怕槍彈的人!不是妖鬼!」
刷的一聲,海妖號上偽裝的威尼斯旗降下,升上了一面黑色旗幟。
沒有骷髏,沒有彎刀,拙劣的威脅他從來不屑使用。
海雷丁的旗子上,只有一個白色沙漏。
它的唯一含義是:紅獅子耐心有限,不立刻投降,生命就會像沙子一樣消耗殆盡。
見到這面地中海赫赫有名的旗幟,海盜們從驚恐中恢復過來,裝備了火槍的人紛紛點燃火絨,伴隨著砰砰巨響,鉛彈鐵砂朝著尼克猛烈噴射過去。
「切,反應倒挺快……」
尼克一個閃身躲到主桅後,聽著背後木片飛濺,硝石火藥的氣味熏得眼疼。頭一輪攻擊把海狼號上的海盜幹掉不少,可惜這個時代的火槍都是原始的前裝火槍,點燃靠火絨,再裝一發彈需要兩三分鍾。緊張的戰鬥中,第一輪發射過去,槍跟燒火棍子沒有任何區別。
不出所料,很快槍聲就停了下來,尼克靜靜等了幾秒,用鐮刀挑了件破衣服,微微露出藏身處。碰的一聲巨響,可憐的衣服給打了個對穿。
果然還是那個紅頭髮的男人。
尼克咂咂舌,把手裡用來觀望的小鏡子收進懷裡。這樣的濃霧中,瞄準奇差的火槍也能有如此命中,可見對方的槍法多麼神准。
雙方砰砰一陣亂射,把裝好彈的火槍用了個精光,終於到了接弦戰的距離。連著繩子的鐵蒺藜呼嘯著飛到甲板上,無數帶著狂熱和暴烈的吼聲撕裂夜空。槍炮用盡彈藥的間歇,原始的刀斧再次登上戰場。
阿魯德一馬當先,順著繩子攀上珍珠號,將船舷邊的兩個海狼號敵人砍翻在地,給後面登船的人掃平道路。對手還藏在暗處,阿魯德格外慎重,沒有狂飆突進。等大部分沖鋒隊員等上甲板後,珍珠號的形勢開始逆轉,可尋來找去,連那少年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難道又回到了海底不成?
「海妖!出來一戰!我的大名是阿魯德‧安費里柯!紅獅子的沖鋒隊長!!」
「嘖,又不是騎士,還報上大名。煙葉嗑多了麼興奮成這樣……」小小的影子從甲板上的雜物堆中鑽了出來,順手放倒了兩個背對他的敵人。
尼克面無表情甩了甩刀刃上的鮮血,與阿魯德打了照面。灰撲撲的頭巾下是一張稚嫩的臉,劣質亞麻布襯衫,寬鬆的水手褲扎到膝蓋,非常普通的打扮。可這身驚人業藝卻完全不能讓人把他當做普通少年看待。
「尼克,沒有姓。」
沒別的廢話,聲音剛落,巨鐮便翻飛而上。
阿魯德心臟突地一跳,剛剛還在五米外的人瞬間消失了,一雙黝黑空洞的眼睛突然出現在眼前。好快!阿魯德暗叫一聲,雙刀並起格擋。他剛剛已看到了漢克被連刀帶人整個劈斷,知道這人身材雖小,力氣卻是極大。
果不其然,對方只握著鐮刀一端揮擊,借助離心力和兵器本身的重量,三成力氣能變成十成。當的一聲悶響,阿魯德雙臂扎實的肌肉墳起,堪堪接下這一招。
不給對方任何喘息的機會,尼克落地,腳尖一錯,鐮刀便斜著阿魯德的刀刃滑了下去。這一下應能削斷對方握刀的手指,但阿魯德也是身經百戰的海盜,果斷鬆手丟掉一手武器,另一把刀從少年的空隙橫劈出去。
當的一聲脆響,黑黝黝的金屬柄擋住了薄刃。
「放棄吧……」少年輕言,像海妖用飄渺歌聲勸慰水手走進海中一般。
「說什麼!」阿魯德暴怒,「瞧不起我嗎?!」
「不,你功夫很好……」尼克搖搖頭,「可是沒用,我聽到你的聲音。」
「什麼意思?」
「……會死的意思。」
也曾在戰場上輸過幾次,可阿魯德從未被對手這般輕視,怒火、恐懼、疑惑,一起沖上頭腦。阿魯德呵呵冷笑:「哼,這麼自信,那就來試試取我性命!」
尼克沒有解釋,手腕交錯揮舞巨鐮,使出干掉漢克的那招雷神之錘。
「以為我也會中計嗎!?」
一般人見到這巨兵揮舞的聲勢都會下意識躲開,經驗豐富的阿魯德卻壓低了身子,反而向對手沖去。長兵器最大的破綻就是近距離揮動不靈活,只要貼了身,再恐怖的武器也沒有用處。他拼著缺個零件,也要把尼克斬於刀下。
眾海盜看著兩人距離嗖然貼近,鋒利的彎刀就要砍斷少年纖細的脖子。
啪。
眼睜睜的,黑色巨鐮在空中詭異的分成兩截,瞬間變成了雙手刃,兩人距離已近在咫尺,阿魯德的優勢卻化為泡影。
第一節蕩開攻擊,第二節瞬間刮過。
沖鋒隊長的頭顱帶著訝異表情飛了出去,最後的最後,他得到了少年的解釋。
「我聽到,你生命斷絕的聲音。」
尼克擦擦臉上濺到的血點,發現珍珠號的形勢已很不樂觀。對方人多勢眾不說,武器也比己方精良許多,且不像他曾遇到的敵人那麼膽小怯懦,領隊死了也不見退卻,反倒聚了起來,大有車輪戰的趨勢。
不愧是紅獅子的下屬啊……
尼克心中小小感慨了一下,他的弱點自己清楚,雖然經過經年累月的鍛煉,體力和力量卻始終不能突破身體的物理極限,拿著重兵器戰了這兩場,他兩臂已出現疲累的前兆。
微一遲疑,尼克決定了對策。
擒賊先擒王,收拾了那個紅髮男人,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心隨意動,少年一躍而起,跳上身邊斜著的纜繩,像走鋼絲的雜技演員一樣奔跑跳躍了幾下,便輕鬆衝出重圍,來到珍珠號的船舷邊。
「嚇!他要幹什麼?」
「喂喂!這妖怪不是要上我們海妖號吧?」
「媽的,讓他上了主艦我們都沒臉混了!截下他!!」
海盜們口中怒罵,卻沒一個人真的衝上攔截,這不知是人還是妖的少年毫髮無傷就把兩個隊長斃於刀下,簡直強到逆天,他們這些小兵單打獨鬥怎麼是對手?
尼克衝到船舷,本想從鐵蒺藜連接的繩子上踱過去,卻見海妖號上幾個驚恐萬狀的海盜舉著斧子,準備砍斷繩子讓他掉進海裡。
看了一眼兩船距離,除非插上翅膀,無論如何也跳不過去。
「嘖……」少年微微皺眉,就不能讓他速戰速決嗎?
只聽啪啪幾聲微響,尼克手中的鐮刀從兩節斷成六節,中空的內桿裡抽出細鎖鏈,一把兩米長兵器瞬間變成了四五米的靈活鞭子。
在兩船海盜快掉下來的眼珠瞪視下,尼克握著鐮刀尾端舞了一圈,遠遠揮了出去,鐮刃勾在海妖號的船舷上,一個拋物線就把自己輕巧的身體帶了過去。
完美落地,十分。
「……我操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從沒見過這樣的變形武器,海盜們徹底崩潰了。
尼克登陸後立刻抽起鞭鐮揮舞了幾圈,離心力讓巨大的刀刃在空中嗖嗖作響,簡直像絞肉機一樣恐怖,以他為中心,甲板上立刻閃出了五米真空。
跳躍、登陸、震懾,看似從容不迫,但尼克的眼睛始終盯著那個紅髮男人。
黎明的曙光從海面下升起,薄暮漸漸退去,船上的一切清晰起來。
尼克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
他二十六七歲年紀,身高一米九,卻不因高大的身材顯得笨重,舉手投足,敏捷精緊的身軀像頭密林中的豹子。雖然在北非穆斯林范圍內活動,海雷丁卻是不可非議的希臘白色人種,五官深邃線條硬朗,顯現出他如雕像般堅毅的品格。常年被海上烈陽照射,半敞襯衫下赤裸的胸膛呈現性感的古銅色。身體比例完美到無懈可擊,優雅下潛藏著深不可測的野性力量,猶如希臘神話中的戰神阿瑞斯。
火紅色長髮和天邊的朝霞相應生輝,海風吹拂下,像火焰燃燒般跳躍。這般鮮艷濃烈的髮色下,卻有一雙極冷的冰藍色眼睛,透徹,無情。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嘖,真是個美人。
尼克下了定義,卻並沒為這極出眾的外貌威勢吸引,只緊緊盯著海雷丁雙手動作……還有他閃閃發光的裝備。
紅獅子斜跨的寬皮帶上插著一排六把銀柄小火槍,腰間那柄烏沉沉的厚刃大馬士革彎刀上,鴿蛋大小的紅寶石閃爍著價值連城的光芒。他抱臂站在船頭,冰藍色眼瞳帶著一絲興味看著少年,不聲不響。
尼克暗暗咽了下口水,一把老工匠造的高級嵌銀火槍能換棟大宅,紅獅子這身裝備在十六世紀的地中海簡直炫到極點。
MD,這叔叔太有錢了……
吞落饞涎,尼克知道現在不是看寶貝的時候,他清清楚楚記得海雷丁只開了兩槍,之後距離越來越近,他倒收了手,也不登船,只站著自己主艦上觀望。
什麼意思?尼克不懂,不過他一向不是多想的人。明天能不能吃上飯,睡在哪裡,那都是明天的事。今天目的就是幹掉對手,其他,以後再說。
正在尼克尋找攻擊破綻,順便揣測能不能把這些裝備都私藏時,他眼中的大肥羊突然開口了:
「你多大了?」海雷丁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他,像頭懶洋洋的獅子評估獵物的分量。
「……十六。」哎幹嘛回答他,一會兒就變成死人了……尼克有點後悔自己這麼老實,海雷丁卻毫不自覺,饒有興致的繼續發問:
「幹這行多少年了?」
「兩天。」
「嗯,海狼,附近的貝賈亞港……怎麼,你沒考慮過我這邊嗎?前幾天阿爾及爾有大型招聘會哦。」紅獅子顯然對自己的船隊福利很有信心,尼克卻不高興了。回想起那連連受挫的面試,接下來因為沒找到工作連餓了兩天……
「我去了,可面試官不要我。」本來面無表情的小臉上鼓起一點腮幫,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嘖,漢克已經為不識人付出代價了。」海雷丁一副惋惜的樣子,心下決定以後每次招人都要親自到場。
「囉嗦……」尼克本打算馬上開打的,可阿薩叔叔說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對方很有誠意的問了,他就不自覺的……尼克有點焦躁,他不喜歡跟交手的人聊天。這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聊的越多,下刀越遲鈍。
不能再等了。
尼克把鐮刀拆成兩截握在手中,這是他最常用模式,威力與靈活並重。無所畏懼的少年眼瞳漆黑無光,豹子一樣竄了出去。
起跳,空中雷霆一擊!
當!!
海雷丁剛剛還一幅慵懶的表情站著聊天,右手卻瞬間抽出腰間大馬士革彎刀,迅猛絕倫的擋下尼克的一擊。不,不是擋下,紅獅子超越人類的力量讓這一刀從防御轉向攻擊,硬生生把巨鐮原道打了回去!
尼克虎口一麻,鐮刀幾乎脫手,可他身子靈活至極,沒有硬抗,手順著鐵桿滑下,身體一側,將後半截鐮刀送了出去,正好劈向海雷丁出刀後露出破綻的左腋。
大馬士革刀一時收不回來,這一擊本絕不可能回避,誰知海雷丁果斷的伸出帶了皮革手套的左手,身體前傾,精准摁在鐮刀無刃之處,空手接下了這強力一擊!接著順手一扯,巨力將尼克拉向他懷裡,右手彎刀山岳壓頂般猛劈下來!
尼克落地雙手一擰,一截鐮刀一分為二,內桿抽出的鎖鏈封住彎刀來勢,一纏一帶,便想繳下對方武器。可惜海雷丁的力量遠比他大得多了,即使四兩撥千斤的巧力也不敵,海雷丁彎刀受阻,抬腿就是一記猛踢,將單薄的少年連刀帶人遠遠踹飛出去,快得像用燧石炮發射一般。
「咳咳!……」
尼克扶著鐮刀喘息幾下,剛剛這一踢他雖用桿子擋住了,胸口卻悶悶的提不上氣來,他知道這是巔峰狀態過去,體力越來越少的原因。但這並不是最讓他焦慮的事。
沒有聲音。
他什麼也沒聽見。
或許是天賦異稟,尼克得到這柄巨鐮後沒兩年,就漸漸能聽到一種似真似幻的奇怪聲音,出手的瞬間,一個小小的斷裂聲響。這是對手生命線斷絕的先兆,只要這聲音響起,尼克就肯定能將對方打倒。
決定勝負的聲音。
海雷丁沒有追上來。他挺立在船首的甲板上,背後初升的太陽將他英武的身影鑲上一道燦爛的金邊,手握彎刀俯視下來,好似戰神君臨四海。
「你的速度和技術都很強,如果體力再好一些,說不定還有機會。」紅髮男人悠然說道。
廢話。尼克在衣服上蹭蹭手心裡的滑膩汗水,心道要是有你這樣的塊頭力氣,老子就天下無敵了。
可這就是投胎的技術問題,即便前幾年的流浪生活吃得再好一些,他也絕不可能長到海雷丁這樣。尼克悶悶的看著對方昂貴的裝備,心想這一趟大概是白忙活了。
紅髮船長的心情卻和今天的天氣一樣,隨著太陽升起越來越好。
海雷丁:「喂。」
尼克:「幹嘛。」
海雷丁:「回頭看看。」
尼克不屑:「切,以為我會中這麼白癡的計……啊啊啊!!!」少年仍然不可控制的用眼角掃了一下,結果發現珍珠號已被海雷丁的手下奪回,海狼號上的海盜開了全帆撤退,距離這邊已經有三四百碼了,波瀾壯闊的海面意味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紅髮男人懶洋洋的口氣帶著戲謔:「呦~看來同伴不要你了呢~」
尼克咬咬牙,四處打量地形,試圖找條小船或者舢板溜走。
「怎麼……難道,你不會游泳?」
少年仍然面無表情,臉色卻刷的慘白下來。
海雷丁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開心了,這麼一個清澈見底又深不可測的奇葩,不弄到手簡直是終身遺憾。這一趟,實在沒有白來。
「別急。你接連幹掉我沖鋒隊的兩個隊長,以為這麼容易就能放你走嗎?」
「……」 海盜那些殘忍的手段尼克是早有耳聞,他體力已接近告罄,群毆起來不可能支撐很久。
本想再戲弄幾句,可見少年急得要跳海,男人笑了笑,終於說出目的:「留下吧,我的規矩是:誰幹掉隊長,誰就是隊長。」
尼克不可置信的望著紅髮男人:「你說什麼?」
「我說,你現在是我的人了。」
尼克眨眨眼,黝黑的瞳孔中跳出一星光芒:「有錢拿的?」
海雷丁:「契約工,每個月二十枚金幣,第一個挑選戰利品的權利。」
尼克:「住的地方?」
海雷丁:「單人艙。」
尼克:「管飯嗎?」
海雷丁:「吃到飽。」
問來問去,這條件真是好到無可挑剔。可尼克流浪多年,多次吃過奸商的苦頭,做牛做馬的苦工說是管飯,卻只給豬吃的菜糠。少年終於抵不過優渥的條件,糾結了一番,終於問出最後一句話來:
「吃好的?」
「最好的。」
船長靠著軟榻,悠然擦拭他的大馬士革彎刀。這一戰,海妖號得到了一只真正的海妖。
吃好的?
呵呵,呵呵……
紅髮男人不可抑制的泛起一個笑容。
這生意,簡直太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