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晉齋格局精巧,書閣外的廊廡銜接月洞門,門內是芭蕉頑石,偏僻小道。從此處出去,可以直達後院湖心亭,來去自如。
淼淼橫衝直撞地出了閣樓,躲在牆根啜泣。她環膝蹲下,腳邊掉落一地大小不一的珍珠,在陽光下泛著瑩潤光澤。她低聲飲泣,聲音小得聽不清,更像是才出生的動物幼崽的求助聲。
她也不知為何這麼傷心,但是一想起楊復體貼的笑意,以及那聲「本王會帶你一道回去」,她便抑制不住地想哭。分明是她最期待的話,卻沒來由泛上一股一股地酸澀。
為什麼她想什麼,他都能知道?他待她這麼好,只會讓她更加貪心。
單純地善待已經滿足不了她了,她想要更多,想要更加特別的感情。原本不是這樣的,淼淼有些恐慌,她原來跟楊復說說話已經很滿足了,可是現在……她想獨佔他的一切,想讓他喜歡自己,最好跟自己喜歡他一樣喜歡。
淼淼緊緊攢著胸口,這裡窒悶得難以呼吸。衛泠說的不錯,這裡不適合她,她想回水中。
看著滿地的珠子,她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一壁哽咽一壁慢吞吞地拾起來。奈何撿得沒落得多,一顆顆砸在她腳下的泥土中,烙下凹凸不平的坑窪。
她還是想哭,胸口的情愫迅速蔓延滋長,彷彿生命旺盛的藤蔓,以她不能控制的速度充斥身體的角落。她管也管不住,只能化成水珠流出體內。方才碧如打她的時候她不難過,只有憤怒,可是楊復一出來,拿那種嚴肅溫柔的眼神看她,她便招架不住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當時多想躲在他懷中痛哭一場。可是不行,她硬生生地忍著,忍得眼眶酸澀,最終還是沒忍住。
身後傳來腳步聲,距離月洞門越來越近,楊復低沉好聽的聲音響起:「淼淼?」
淼淼渾身一激靈,呆滯地看著滿地珍珠豆子,少頃她驚慌失措地拾進袖子裡。剛才哭得太洶湧,目下根本來不及拾取,她煩惱地咬緊粉唇……
眼瞅著楊復就要過來,她不管不顧地道:「你不要過來!」
音落,門口的腳步果然頓住。僅僅隔著一道牆的距離,楊復知道她就在裡頭,小丫鬟說得擲地有聲,前所未有的嚴肅。印象中她一直嬌軟怯懦,從不知她還有如此頑強的一面,楊復依言沒有過去,「你不是說過,日後受了欺負都要告訴本王?淼淼,碧如的事由你來處置,本王都會替你做主。」
淼淼默不作聲地將珍珠盡數拾起來,她偏頭在肩膀上蹭了蹭淚花,稚氣地告狀:「不止這回,上次她故意撞我,害得我熱水灑在手上,疼了好幾天。還有上上次,她出言辱罵我……王爺是這樣胸襟寬廣,宅心仁厚的人,底下的丫鬟怎能這樣心腸歹毒呢?」
數落別人罪證的同時,還不忘把他也誇一番。這個小丫頭,真是會討他歡心。
楊復看著面前石壁,彎唇淺笑,「那你說該怎麼辦?」
說實話淼淼也不知道,她心裡沒個輕重,只知道這人壞極了,想給她個教訓。她想了想,「她打我了,我也要打回去。」
楊復略感詫異,「就這麼點要求?」
淼淼點點頭,「嗯!」
在她眼中這種方式已經很痛快了,她心思善良,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歹毒的主意。想到碧如討厭的嘴臉,她的心情好轉許多,躍躍欲試地跟在楊復身後。
淼淼這時候只顧著解氣,全然沒往另一個方面想。楊復為何要幫她出氣?她硬闖了書閣,原本就有錯,可他非但沒責怪自己,還幫著她對付碧如。
為何?
*
庭院內,左右兩個僕從架著一人,在丫鬟肩上稍一用力,她便撲通地跪倒在地。
碧如雙目通紅,睚眥欲裂,恨恨地瞪著前方鵝黃色的身影。她方才從王爺口中得知此事,心情從震驚轉為惱恨,王爺竟為了這一個丫鬟大動干戈,說是沒有特殊感情,打死她都不相信。
憑什麼?同樣都是丫鬟,為何她就能讓王爺另眼相待?
被另眼相待的淼淼一步步走到碧如跟前,她沒抽過人巴掌,不知用什麼姿勢最舒服。她擄了擄袖子,認認真真地比劃兩下,不是沒注意碧如仇視的目光,反而抿唇一笑,「王爺說了不能丫鬟不能太猖狂,太猖狂的丫鬟必須好好教訓。我是奉命行事的,你生氣也沒有用。」
說罷,學著碧如舉起左手,不等她看清掌心內容,一個巴掌已經重重落在她臉上。
碧如被打得懵了,她根本來不及做反應,只覺得臉上劇烈的疼痛襲來,根本不像一般的耳光。待她看清淼淼手中何物時,大驚失色:「你手裡……」
她臉上帶著血痕,殷紅血跡順著面頰滑落,瞧著頗為可怖。淼淼沒想過這玩意兒後果恁嚴重,她從沒用過,是楊覆命人交給她的。強忍下心中詫異,她後退一步:「我打完了,我走了。」
掌心捆綁的皮革帶著倒刺,拍下去能直接皮開肉綻。淼淼的力氣小,是以只刮花了碧如的臉,留下幾道深深淺淺的血印。饒是如此,對於姑娘家來說已是十分嚴重,若是留了疤,這輩子容貌就毀了。
碧如臉頰流血,瘋了似地喚住淼淼:「你回來!賤人,我絕不會放過你!」
淼淼聞言,回頭吐了吐舌頭,飛快地逃回閣樓內。
碧如的臉實在太嚇人了,她心有餘悸地吁了口氣,站在珠簾外頭小聲喚道:「王爺。」
楊復大抵在看書,少頃才回她:「打完了?」
淼淼嗯一聲,忍不住抱怨:「您怎麼沒說那東西打人這麼嚴重,我看到她臉上都流血了,比我可嚴重得多。」
頓了頓,楊復並不回答她,反而問道:「那你解氣嗎?」
淼淼嘿嘿一笑,眉彎新月,「解氣。」
這不就是了,楊覆沒再說話。
半刻鐘後,淼淼仍舊沒走,立在簾後踟躕猶豫,許久才不確定地問:「王爺早上說的話,現在還作數嗎……」
楊復彎唇,故意問道:「什麼話?」
他果然忘了!
淼淼失落地看向他,眼含幽怨。她雙手背在身後,手指頭糾結地絞成一團,「就是……王爺說了要帶我一起回京,這句話……」
但聞閣內低聲淺笑,徐徐風來,瓔珞珠簾叮咚作響,楊復柔和側臉若隱若現,清雅飄灑,溫潤似玉。他唇瓣一啟一闔,潺潺流水聲淌過耳畔:「一直都作數,後日我們便出發,你回去記得收拾行禮。」
淼淼眸光珵亮,連連頷首:「好!」
雲晉齋暫時沒什麼吩咐的,她便步伐鬆開地離開,聽楊復的話開始收拾行禮。她沒什麼東西,不外乎幾件衣裳和一兩樣首飾,還有藏在簟褥底下的一錢袋珍珠和玉珮。
*
待淼淼離開後,雲晉齋內尚未恢復平靜。
楊復喚來僕從,不動聲色地吩咐了兩句。那僕從應下,到外頭跟同伴交代了聲,被碧如聽見隻言片語。便見她眼眶發紅,從方才的癲狂到恐慌,亟欲掙脫下人桎梏:「不要,王爺不能這樣對我……」
可惜沒人聽她反抗,不多時院內便傳來痛徹心扉的叫聲。只響了一聲,聲音便像被人扼住了似的,再無聲息。
楊復闔目,揉了揉眉心。
他最不喜自以為是之人,平日裡怎麼傳揣度臆測他都行。目下他有了軟肋,自然不能再認人為所欲為。
*
下人房內,淼淼一件衣裳疊了三五遍,嘴角上翹的弧度怎麼都掩不住。
她要到京城去了,聽說京城熱鬧繁榮,能見到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物,更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她捧著臉頰喜笑顏開,身子一歪倒進床褥裡,埋首在枕頭中笑出了聲,「我可以去京城啦!」
岑韻一進屋,便聽到她自言自語的這句話。先是愣了愣,想到王爺對她的各種特殊待遇,倒也覺得情理之中。「我就說呢,一個人在那傻樂什麼。」
岑韻走到一旁點燃油燈,看到她小臉笑意盈盈,不打自招:「王爺說要帶我回京城王府,岑韻姐姐,我就要走了!」
兩人好歹居住了二十天,全憑岑韻的照顧,淼淼才能在府上得心應手。她對岑韻多的是感激,如今要走了,很有幾分不捨。想到或許日後都不能相見,鼻頭一陣泛酸,喜悅中夾雜著不捨。
岑韻哎喲一聲,彈了彈她的腦門,「你還打算哭不成?我的小祖宗,這可是天大的喜事。王爺肯讓你跟去,那必定是極重視你的,你可要爭點氣,不能再整日渾渾噩噩了!王府不比別院,規矩都比這兒多,去了那裡,凡事都得留多個心眼兒。」
言訖仔細一想,好像實在難為了她,便鬆口無可奈何道:「得了,你還是先討好王爺吧。」
淼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會的。」
她還想說什麼,被岑韻下一句話打斷了,「還記得常找你麻煩的碧如嗎?她今兒個不知怎麼得罪了王爺,臉被毀了不說,還被滾水燙得渾身是傷。聽說是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屋裡,沒法見人呢。」
淼淼咦一聲,怎的跟她今天看見的不一樣?她只是打了那一巴掌,還不至於毀容吧……況且燙傷又是怎麼回事?
見她迷惑,岑韻料想與她無關,擺了擺手作罷:「大抵是哪句話惹得王爺不痛快了,她那人素來口無遮攔,闖禍是遲早的事。」
走到一半忍不住發出感慨:「不過王爺這回下手真是不輕……」
留下淼淼跌坐在床上,支著下巴苦思冥想。
*
後天就走了,趁著最後的機會,淼淼幾乎每天都會到湖心亭見衛泠。
衛泠倒沒覺得她煩,只是話越來越少。
今日淼淼將發生的事同他說了,氣鼓鼓地繪聲繪色,「我就沒見過這麼無理取鬧的人!」
說到後來碧如的下場,她嘆了口氣,「其實我並不想害她這麼慘的,可是王爺還是嚴懲了她。」
衛泠這回變成人身坐在樹下,他盤著一條腿姿態閒適,神情卻一點兒也不輕鬆。彷彿將淼淼的話咀嚼了千百遍,他才聽不出情緒道:「這麼說,他是特意為了你,才懲罰的那個丫鬟?」
淼淼偏頭眨了眨眼,「這麼一說,確實是的。」
衛泠緊盯著她,不知在思考何事。
過了許久才走到她跟前,攤開手心,手中靜靜躺著一塊白璧玉石。玉石中間被鑿空了,有一滴殷紅血液在中心流淌,豔冶詭異。
「這是什麼?」淼淼疑惑出聲。
衛泠將拇指大小的石頭系在她脖子上,「這是血石,你到京城之後,若想跟我說話,便握著這塊石頭叫我的名字,我能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