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石顧名思義,裡頭流淌的那顆血珠,取自衛泠的身上。正因為如此,淼淼拿著它說話時,衛泠在這頭才能聽見,並回以對話。
淼淼不相信這石頭如此神奇,她低頭握在手心,學著叫了聲:「衛泠衛泠。」
話音剛落便被衛泠狠狠敲了下腦門,「我就在你面前,當然能聽到。」
說罷將那塊玉石塞入她的衣襟,並認真囑咐:「京城遙遠,你凡事當心。若是遇到什麼麻煩事……」他滯了滯,改口:「那個王爺應當會替你解決了。」
這個丫頭這麼單純好騙,說實話衛泠很不放心。京城魚龍混雜不說,光是一個四王府,高門深院,足夠將她欺負得無從下手。屆時若是受了傷害,他不能及時趕到,有誰會為她撐腰?
聽淼淼的敘述,楊復待她倒是特殊。只是不知這份特殊,將來能否為她遮風擋雨。
這份擔心縈繞心頭,他如果給這丫頭說了,定會被她三言兩語打發過去。她一腔熱血要追隨楊復,目下好不容易得來機會,怎會輕易放過?
他一思考事情就面無表情,淼淼握住他的手,躊躇許久才不確定地問道:「衛泠,你不跟我一起去嗎?」
衛泠能變成人,反正他也去過很多地方,這次去京城就當散散心了,陪著她一起不好嗎?
她以前不敢說,是怕衛泠覺得她得寸進尺。因為楊復的事,她已經麻煩他很多了,如今卻還要他時刻陪著自己,她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所以淼淼一直沒開口,希冀衛泠自己提出來……但是她後天就走了,他居然給了她一塊石頭,他是打定主意要留在別院了?
淼淼低著頭,聲如蚊訥:「你以前不是也說想去京城,我們可以一塊去……」
纖密睫羽一顫一顫,像亂花叢中振翅翩躚的蝴蝶,迷亂一園春.色。她眼裡的期盼表露無遺,因為不想使他為難,是以眨了眨水眸,不讓他看見。
衛泠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直至許久:「六水,我已經不想去了。」
他拒絕得如此果斷,讓淼淼霎時無話,抬頭驚慌無助,磕磕巴巴地勸說:「可是你說……你以前說要帶我去京城很多地方看看,那時候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現在能了,為什麼你不想去了呢?」
因為著急,她說話很有些語無倫次,手指頭只攢著他一點布料,仰頭著急地詢問他。
衛泠偏過頭去,「你現在模樣太醜,帶出去我嫌丟人。」
「……」
這真是致命一擊,淼淼噤聲,眼神漸次轉為哀怨,默默地哦一聲再不說話。
想了想仍舊覺得不忿,她哼一聲解釋:「我每天都用你給的藥膏,現在臉上漂亮多了!」
衛泠不客氣地揚眉,略帶嘲諷:「誰說的?」
淼淼驕傲地挺胸:「岑韻姐姐說的!」
小丫鬟生得瘦弱,身段自然不如淼淼自個兒的玲瓏有致,胸脯再怎麼挺都不傲人,倒像是兩個才出爐的小包子。
衛泠懶得再打擊她,縱身躍入水中,不多時再露出上半身,已然變回鮫人模樣。常年居住水底的緣故,使得他皮膚較常人白皙,五官精緻細膩,眉峰上揚,帶著凌厲倨傲的氣勢。他說:「我走了,你早些回去,省得惹人起疑。」
淼淼被水花濺了一身,聞聲放下擋在臉前的手臂,不高興地點點頭,「嗯。」
衛泠踅身,忽而停住,緩聲:「明日若是無事,你就不用來了。」
說罷,他俯身潛入水中,黑鱗魚尾在水下折射出晶瑩沉寂的光芒,靈活地向水底蜿蜒而去。
淼淼失神地站在岸邊,盯著衛泠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動。
衛泠真的不跟她一起去京城,以後,她就要一個人生活了。那一瞬間,好似失去了他一般,她難過地蹲在湖岸,隔著衣裳緊緊握著他給的血石。
*
樂山樂水回來之後,別院便開始著手四王回京一事。同來時不一樣,這回閤府上下井然有序,全無彼時手忙腳亂。
從別院到京城有好幾天路程,若是乘水路會更加快。因要趕在元月十五之前回去,是以楊復吩咐下去,一律改乘水路,行禮從簡。他來時只帶了樂山樂水兩名僕從,回去時多了個小丫鬟,統共四個人,並不算多。
樂山樂水聽聞王爺的打算後,互看一眼,各不說話。
王爺一直待淼淼很特別,再加上雪山上她救了王爺一命,這次帶回王府實屬意料之中,是以兩人皆心領神會。不過別院難免有人眼紅,能得王爺青睞,該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為何偏偏是這個笨手笨腳的丫鬟?
嫉妒歸嫉妒,卻又沒人膽敢招惹淼淼。她現在是王爺跟前的紅人,稍微說她們一兩句壞話,下場都不會好看。
淼淼自然不知其他丫鬟對她的看法,明日就要出發了,她得趕在今天之前將書閣裡的書整理清楚。上回楊復讓她分門別類擺放,從華峪山回來一直拖到現在,再不整理便沒時間了。
她忙碌地穿梭在各個書架中,對著上頭的字符頭昏腦漲,一個都不認識。況且她正心煩意亂,滿腦子都是昨日衛泠離去的身影。
他叫她今日不去找他,是什麼意思?他不想見到她了嗎,是不是她哪句話惹他不高興?
淼淼一陣胡思亂想,手裡的書冊擺得亂七八糟,毫無規矩可言。她懊惱地嘆一口氣,王爺給她指派這個工作真個難為她,就不能找個識字的來嗎?
樓外傳來人聲,樂山樂水在院內守候,楊復步入書閣。
本欲挑選幾本卷宗回程閱讀,未料想轉過一道鏤空插屏,便見一個小丫鬟呆愣愣地立在架子旁,抿唇慚愧地看向他。
楊復腳步一頓,掃一眼她懷裡抱著的書冊,「淼淼,你怎會在此?」
上回說要收拾書閣,是好些天前的事了,他不記得是正常的。可苦了淼淼,天不亮就跑過來,一個人折騰了好幾個時辰。「王爺說找書很困難,讓我把這裡的書重新歸類擺放……可是王爺,我、我真不知道怎麼分……」
楊復哂笑,若不是她提起,他早已忘了。
他曾說過回來教她,不過目下沒時間了,「待回京城後,本王再教你識字。」
言訖走上前去,從淼淼手中拿出一本書,書面以狂草寫著幾個大字,難怪她一臉苦相,大概覺著跟鬼畫符無疑。這本書屬於瓷器鑑賞一類,應當放在淼淼頭頂的架子上,楊復一手撐著戧金朱漆書架,一手越過她擺放原處。
他清湛的聲音響在頭頂:「若實在麻煩,就讓旁人整理,不必勉強自己。」
周圍被他的氣息包圍,淼淼屏住呼吸,連都都不敢亂動。入目是他藏藍四合如意團雲長袍,鼻尖幾乎能摩擦到他的衣料,呼吸之間儘是清冽氣味。淼淼臉頰騰地通紅,心跳驟然加快,僵硬地抬頭,只能看到他弧度優美的下頷。
偏偏楊復此時低頭,對上淼淼水光瀲灩的雙眸,他微怔,卻沒有移動分毫。
閣樓深處光線暗昧,又被一排排書架擋住光陰,只有薄弱的陽光投影在兩人腳邊。一時間悄無聲息,靜得能聽見心跳聲。淼淼被困在書架和楊復之間,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越來越近的聲息。
手腳都似軟化了一般,淼淼一動不能動,瞠圓雙目,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
楊復與她面對面,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倏爾彎唇,在淼淼頰畔拭了拭,「為何這麼看我,我很可怕嗎?」
淼淼撥浪鼓似地搖頭,一顆心放回肚子裡,卻有帶著那麼點兒失望,「王爺一點也不可怕。」
楊復直起身,將她懷裡的書一本本放回書架上,整整齊齊擺列清楚,順道還將她方才弄亂的重新整理了遍。「其他的你不必管了,本王會讓他人打理。明日要帶的行李準備好了嗎?」
再留在他身邊說不定會窒息,淼淼迅速躲到一旁,深吸一口氣:「收拾妥當了,多謝王爺關心。」
楊復若有所地嗯一聲,忽而想到:「明日我們乘船回京,你可有異議?」
淼淼沒坐過船:「能看見水嗎?」
楊復含笑:「自然能。」
她笑眯眯地:「那就好啦,一切由王爺決定。」
能嘗試新鮮事物,她一下子情緒高漲起來,一掃方才惱人之意。
*
輾轉一夜,終於到了第二天清晨。
淼淼依照衛泠的話,昨天並未找過他。然而躺在床上握著玉石,想試著叫他的名字,但卻十分猶豫。這時候他早該休息了,還是不打擾他了。
淼淼早早地來到正堂,楊復卻已然在此等候,此時不過卯初,他來的太早了些。
一行人集聚完畢,便前往院門口準備出發。淼淼跟岑韻走在後頭,互相依依不捨地話別。
淼淼傻歸傻,到底知道這段時間多虧了岑韻照料,否則哪能過得這般順風順水。她攀著岑韻肩頭哽咽,「岑韻姐姐,我一定還會回來的。」
岑韻不知她此話何意,握著她肩膀叮嚀:「說什麼傻話,到了京城就要好好生活,人往高處走,這點道理你應當懂得。若是出了什麼困難便寫信給我,我若是能幫你,定不會袖手旁觀的。」
淼淼使勁點了兩下頭,還想說什麼,那邊樂山已經在催促了:「再不過來,可就不能及時趕到碼頭了。」
岑韻將行囊遞給她,在她後背輕推一把:「快去吧。」
淼淼向前兩步,回頭眷戀地看一眼別院。目光穿透朱漆大門,一直抵達後院湖心亭,那裡是她住了十來年的地方,還有她最熟悉的人,如今她要走了,可是衛泠去不能來送她。
收拾心情,淼淼快步跑到車輦跟前,小臉全然看不出方才低落,「樂山大哥,讓你久等了!」
樂山點點頭,「上車吧。」
她牽裙踩著腳凳上車,打簾進入車廂,楊復睇向她,「捨不得?」
淼淼選了個角落坐正,腆顏一笑:「嗯。」
到底是心情不好,她不如平常話多。車廂罕見的沉默,淼淼低垂著小腦袋,隨著車輦行走一搖一擺。
楊復情不自禁看去,哪知這小丫鬟正睡得迷迷瞪瞪。
*
半個時辰後抵達碼頭,恰巧趕上福船停靠在岸。樂山樂水將行囊搬下車輦,再命車伕將馬車駛回別院。
甫一下車,淼淼便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巍峨大船,檀口微張,驚嘆不已。福船統共有四層,高大如樓,船身浮雕水紋,船帆揚起,像振翅翱翔的鷹隼。她站在地上仰望,幾乎看不到船頭,可見其壯闊。
跟在楊復身後登穴梯入船,船上視野更加寬闊,舉目四望,天地銜接一處,渺渺茫茫,景緻磅礴瑰麗。淼淼從見到福船的那一刻起,心情便雀躍振奮,像終於逃脫牢籠的鳥兒,一刻都閒不住。
她以手支棚,眺望遠處:「原來外頭的水這麼美!」
難怪衛泠總喜歡到外面來,兩相對比,湖心亭那一方小小天地確實過於拘泥。運河寬闊望不到盡頭,無邊無際地像遠處伸展,若不是有人在,淼淼或許會忍不住跳入水中,暢遊一番。
他們四人共三間房,樂山樂水共住一間,均在第三層東邊客房。
室內鋪設整齊,只是地方略微狹隘。淼淼將行禮放到床頭,來不及整理便走出門外,她方才還沒看夠,這會兒想趁著多看幾眼,回去還能向衛泠炫耀。
客船上有許多人,穿著打扮各不相同,多為商賈人家,也有婦孺老者。淼淼避開人群,試圖找一處較為偏僻的地方,她走下樓梯,趁人不備來到船艙中。
淼淼手中握著玉石,小聲地喚道:「衛泠……」
等了一會兒,無人回應,她再叫:「衛泠,衛泠。」
身後傳來清淺腳步聲,帶著些怠惰:「叫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