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漫的聲音響在狹窄的船艙中,彷彿就在耳邊,淼淼握著血石左看右看,這東西也太逼真了一些。
她試著又問:「衛泠,你在哪裡?」
衛泠的聲音傳來,這回更加清晰真實了:「在你身後。」
淼淼吃驚地轉身,果見衛泠斜倚著木梯,抱臂立於幾步開外。他身穿玄色長袍,深沉的顏色與環境融為一體,只露出一半光潔的側顏,眼瞼微斂,表情晦暗難辨。
他真的來了!
淼淼瞬間從驚訝轉為歡喜,撲上前緊緊抓住他的雙手,生怕他還會跑掉,「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不跟我一起去京城嗎,你什麼時候到船上的?」
她興奮得差點手舞足蹈,衛泠微微勾起唇瓣,「你不希望我來?」
「希望希望!」淼淼點頭如搗蒜,握著他的手不肯鬆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感到真實感。
那天他們稱得上不歡而散,淼淼在心裡做好了孤身上路的準備,唯一遺憾的是沒能同他道別。未料想竟然能在船上遇見他,並且他要跟自己一道去京城,再沒有比這更驚喜的事了!
她頗圓滿,追著衛泠不住發問:「你住在哪個房間?你是怎麼上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衛泠眉心深蹙:「一個一個問。」
淼淼聽話地撿了最要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衛泠示意她看自己的脖頸,「你身上帶著我的血石,無論身在何處,我都能知道。」
難怪自己躲到這兒來他都知道,淼淼神奇地端詳白璧玉石,放在陽光下觀看,通透無暇。原來這東西還有此等用途,她寶貝地收藏在衣襟中,末了想起來擔心:「那你住在哪個房間,你該不是偷偷上船的吧?」
衛泠抬手拍了拍她的腦袋,「當然不是,我就住在三層走廊盡頭。」
木梯上忽然下來一人,穿著粗布短褐,像是船上的幫工,見著船艙裡的人很是詫異。這裡不是旁人隨意進出的地方,他豎起眉毛:「你們是何人?到底下來做什麼,走走走,都上去!」
一壁說著一壁轟趕他們,淼淼見狀牽著衛泠一溜煙地跑了,陳舊的木梯被踩得咯吱作響。
待回到甲板上,頭頂是融融日光,這會兒是吃飯時間,大家都到一層大堂用膳,或是回自個兒屋裡解決了,外頭並無多少人在。淼淼也該回房間去,她鬆開衛泠的手,「我該回去了,否則王爺要起疑的,一會兒再去找你。」
孰知衛泠反握住她的手,「一會兒是多久?」
淼淼認真想了想,她尚未收拾房間,還要貼身服侍楊復,時間並不寬裕,「怎麼也得兩三個時辰吧。」
似是察覺自己反常,衛泠將她鬆開,「知道了,走吧。」
淼淼往前走了兩步,忽而想起一事,得得地跑回他身邊,「坐船是不是要收銀錢?」
這丫頭就愛一驚一乍的,還當是什麼要緊的事,衛泠乜她一眼:「自然。」
淼淼不可思議地將衛泠看了又看,末了試圖在他身上亂摸一通,「可是你哪來的銀錢?」
衛泠一僵,及時擒住她柔荑,「你忘了上回在我面前掉淚?那顆珠子價值連城。」
分明是不同的臉,兩個人的模樣千差萬別,但是淼淼柔軟的指腹觸到他身上,好似有蟻蟲在心頭啃噬一般,依然會讓他無能為力。
淼淼恍然:「你拿去換錢了?」
衛泠不置可否。
其實他並沒有這麼做,那顆珍珠好端端地躺在他錢囊中,只是若不這麼說,她勢必要刨根問底的。衛泠不想多做解釋,索性便讓她誤會了。
淼淼不說話,思量許久老實交代:「其實我也有一袋珠子,你何時缺錢了就來找我……」
衛泠眉峰低壓:「一袋?你為他哭了多少回?」
以前在水裡的時候,淼淼不是個愛哭鬼。她每天活得無憂無慮,別提多麼自在,即便喜歡上楊復之後,最多是遠遠地看著,並未懂得情愛苦澀的滋味。唯一一次哭,還是幾年前被衛泠嚇哭的。
彼時他久出未歸,淼淼還當他把自己拋棄了,等了又等都不見衛泠回來。後來湖底的水被染成紅色,衛泠身上受了傷,肩膀還在不斷地流血。淼淼嚇壞了,委屈加擔心湧上心頭,她眨巴眨巴雙眼委屈地哭起來,一顆顆珍珠滾落在地。那也是她頭一回看到衛泠手足無措的樣子,最後還是衛泠哄著,她才漸漸收住哭泣。
淼淼心虛地數了數:「不多,就兩回。」
衛泠冷冷地睃她,踅身便走,「不必了,你自己留著吧。」
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的背影,衛泠好像生氣了,為什麼?
*
從上船開始,小丫鬟便高興得像撒了歡兒的兔子,一直不見蹤影。眼看著到了吃飯時間,樂山去敲了敲她的房門,無人回應,附近找了找仍舊不見人。
末了在甲板上看見她,她正慢吞吞地往這邊走來,樂山出言喚道:「你到哪兒去了?」
淼淼回神,快走兩步,「我到這裡看了看景色,不小心忘了時間,這就回去!」
樂山點點頭走在前面,船上的人已經將膳食送往王爺房間。他們不知道楊復的身份,只知此人非富即貴,等閒不敢怠慢。
楊復住在淼淼隔壁,他的房間雖然比淼淼的寬敞不少,但要擺放三個男人,還是頗為吃力。是以樂山樂水只在門外守候,淼淼順著樂山的指引入屋。屋內支著一張方桌,楊復正在一旁淨手,眉目平和,他身份尊貴,做起這種事卻不顯得生疏,有條不紊。
淼淼意欲上前伺候,他已然盥洗完畢,「坐下來,陪本王一道用膳。」
船上不比王府,規矩沒有那麼多,主僕共用一桌也不是不行。只是過年那回,淼淼被岑韻數落了一頓,在她耳邊灌輸「絕對不能跟王爺一起吃飯」的道理,這會兒她猶豫片刻,「婢子不敢。」
這會兒倒是知道規矩了,平常她可比這放肆得多。楊復輕笑,「本王讓你坐下,有何不敢的?」
淼淼不善於推辭,何況她本就餓了,被楊復這麼一說,便不忸怩地坐在他右側。磨磨蹭蹭地拿起筷子,不確定地詢問:「王爺,那我吃了哦。」
楊覆沒有回答,應當是默認的意思,她放心下筷。
然而一眼望去,卻沒有她能吃的……青瓷繪蘭草碗裡浮著一條完整的清燉鯽魚,色澤鮮美,其味清香。雖然不是一個品種,但好歹是同類,淼淼不好下口,是以只得轉向下一道菜,醋溜魚片,鱔絲羹,剝殼蒸蟹,最後一道居然是紅燜鯉魚……淼淼渾身一哆嗦,霎時沒了胃口,「我……我不餓了。」
船上的食材只能在停靠碼頭時採買,新鮮食材多為水族海產一類,配菜也有,只是淼淼對著一桌子的同類,實在沒法動筷。她默默向後退了退,不顧楊復睇來的目光,起身站到一邊。
「不合胃口?」楊復問道。
淼淼搖搖頭,很快又頷首,「我我我……不喜歡吃魚。」
話雖如此,她卻不能敗壞了楊復吃飯的胃口,上前顫巍巍地給他盛了一碗鯽魚湯,放到他跟前恭敬道:「王爺吃吧,不必管我。」
楊復亦不勉強,將一碟醋溜黃芽菜推到她跟前,「既然吃不慣魚,那就把這個吃了。」
淼淼重新坐回板凳上,捧著面前的一碟菜,儘量不看滿桌魚鮮。可是眼睛不看,鼻子總會聞到的,她吃著黃芽菜味同嚼蠟,坐蓐針氈。
楊復淡淡地收回目光,喚樂山進屋。
樂山問道:「王爺有何吩咐?」
他道:「將桌上的魚肉海產都撤了,重新上幾道家常菜,不得有葷腥。」
音落,淼淼抬起頭不安地道:「王爺?」
樂山應下,命船上的夥計一道道撤菜,心中不無疑惑。這滿桌的膳食好好的,連筷子都沒動過,怎的就不吃了?
不多時夥計重新布菜,這回清淡得多了,再無鯽魚鯉魚一類。
可是淼淼心裡愧疚,總覺得因為她才麻煩了楊復,為了回報王爺的恩情,她一口氣吃了兩碗飯,將肚子撐得圓滾滾的。
楊復毫無預兆地問:「為何不喜歡吃魚?」
淼淼狠狠噎了一下,從碗裡抬起小腦袋,飛快地思考,「因為我……我……」
她苦思冥想,毫無頭緒。偏偏嘴角還沾著一個米粒,大抵是方才吃得急了,連自個兒都沒發現。
楊復抬手拈去,拇指在她唇邊婆娑,若有所思,「因為什麼?」
從他靠近時淼淼便不敢動,直到他拇指沾著一粒米,淼淼臉頰紅如雲霞,幾欲滴血。小丫鬟想也不想握住他手腕,低頭舌頭一勾,便將米粒捲入口中,「沒有原因,就跟我喜歡王爺一樣,不需要原因。」
柔軟濕潤的舌頭舔在指腹,她濕漉漉的眼睛看向他,毛茸茸的腦袋,像是才出生的小動物。楊復眸色轉深,不置一詞。
*
回屋將床鋪打理一番,淼淼躺了一會兒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再睜眼已然落日,天色昏昧,雲蒸霧藹。
沒人叫她,楊復屋中燃著油燈,映出個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在看書。
淼淼站在外面看了一會兒,這時候楊復不需要有人伺候,她可以隨意做自己的事。原本想去找衛泠的,但是一想到他白天生氣的樣子,她便卻步了。
在門口踟躕許久,遠處來了個船上的夥計,對她悄悄傳了句話:「這位娘子,那邊有位客人叫我帶句話給您。他說在甲板上等著您,請您盡快過去一趟。」
說著甩了甩巾櫛,人就走了。
淼淼第一個想到的是衛泠,這船上她只認識他一個,除了他還能有誰?
可他真個有意思,自己不來找她,還要請一個夥計帶話。淼淼搖頭晃腦,並未起疑,按著夥計說的地方來到甲板。甲板上人不少,大都是有閒情逸致看落霞的,衛泠選的地方在最盡頭,距離人群有些遠。
她環顧四周,根本不見衛泠的影子,「不是說在等我嗎?騙子。」
氣呼呼地鼓起臉頰,淼淼打算再等一刻鐘,若他還是不來,她就走了。
忽聽身後有腳步聲,踩在隔空的甲板上分外清晰。淼淼回頭,下意識低呀一聲,後退半步。
出乎意料地,來人不是衛泠,而是四王別院的碧如!
她臉上一道道血痕,傷口根本沒見好,反而有愈加惡化的趨勢,看著觸目驚心。淼淼不禁疑惑,她上回根本沒下這麼重的手,她怎麼弄成這個樣子?非但如此,曝露在外的手背上還有燙傷,一直蔓延到手臂上。
「你,你怎麼在這兒?你的臉怎麼了?」
碧如仇視地瞪著淼淼,一步步上前,「都是你,若不是你,我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牙關緊咬,恨不得將淼淼撕碎了吞吃入腹,使得臉上表情更行可怖。她步履蹣跚,逐漸逼近淼淼,「你用什麼手段勾引了王爺?他竟對我下如此狠手,你這賤人……還好意思問我怎麼回事,我說過不會放過你的!」
淼淼揮開她伸來的手:「你瘋了!」
說罷踅身便要跑開,奈何被碧如緊緊攢住手腕。一個不管不顧的人,力氣大得驚人,淼淼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抗衡不多時便被她桎梏住。
碧如死死地鉗住淼淼的脖子,凶態畢露。
此處圍欄低矮,才到腰處。淼淼半個身子都傾仰在外,頭頂是碧如猙獰扭曲的面孔,她已然陷入魔怔,拼盡全力要將淼淼推入水中。掙扎得久了,渾身都失去力氣,淼淼有些暈眩,模糊中似乎看到遠處有人來,她看不清何人,低聲喚了句:「救我……」
這句話似乎觸怒了碧如,她猛地一推,淼淼便如斷了線的風箏,輕飄飄地落入湍急河流中,撲通一聲,被水流淹沒了頭頂。
最後彷彿聽到一句——
「淼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