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花梨木交椅上分坐兩天,七王楊廷本是無意路過,偶遇姜阿蘭。她正從隔壁院子裡出來,手中提著一小罈酒釀,笑著問他是否一齊同行,楊廷想不出理由拒絕,這才同她一道前來。
丫鬟端來茶水,早春普洱清香四溢,楊廷淺啜一口,視線落在姜阿蘭帶來的酒罈上,「這是?」
姜阿蘭淺淺一笑,用錦帕抿了抿唇,「這是阿蘭去年做的桃花釀,如今僅剩下一小壇了,恰逢在四王府附近,便想著順道送來。未料想遇見了七王,不如阿蘭做主,一會兒將這罈酒分食了吧?」
楊廷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向門口睇去:「本王沒甚意見,只不過四兄似乎不喜這種甜酒。」
姜阿蘭閃過失望,旋即笑了笑:「是阿蘭疏忽了,這酒入口甘甜,更適合女兒家多一些。」
她今日在隔壁桃園採花,忙活了一下午,準備用這些花瓣釀製今年的桃花釀。想到楊復的王府就在附近,便忍不住心馳神往,待採摘完畢後仍未離去,命丫鬟取來桃花釀,由她親自送來。
姜阿蘭忽而想起一事,「說起女兒家,前不久便是花朝節,不知王爺可否出去了?」
楊廷孤家寡人一個,哪會對這種日子上心,他搖頭,「並未。」
「阿蘭倒是去了東吳寺一趟……」她欲言又止,柔荑緊緊攢著牡丹富貴絹帕,身子慄慄顫抖。
「怎麼了?」楊廷偏頭問道。
她想起那天的光景,便忍不住恐懼,「七王可否知道四王府上的一個丫鬟,名喚淼淼?」
楊廷滯了滯,頷首道:「知道。」
非但如此,他還知道自打那丫鬟出事後,四兄便一直魂不守舍,為了那丫鬟險些與太子反目成仇。從昶園時便知他二人關係不簡單,哪曾想四兄已然用情至深,連聖人都驚動了。
姜阿蘭戰戰兢兢,神情複雜地低訴:「她沒有死……她竟然活著,阿蘭在東吳寺見過她……」
楊廷持杯的手一頓,灑出不少茶水。沒死?那為何連太醫都束手無策?
姜太傅曾道她的屍體被人劫走了,不知去向,難不成是有高人相救?楊廷嚴肅地問她:「你沒看錯?」
姜阿蘭頷首,十分肯定,「沒有看錯,阿蘭親口聽王爺喚她淼淼。」
那就稀罕了,天底下莫非有起死回生的藥材?聖人以為她死透了,這才沒再追究下去,畢竟同一個死人計較什麼。若是知道淼淼沒死,還會輕易放過她嗎?
楊廷不著痕跡地覷一眼姜阿蘭,她是衛皇后相中的人,雖沒嫁入皇家,但皇后已然拿她當半個兒媳婦疼愛。那麼她,是否也如此定位?將淼淼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姜阿蘭面無微瀾,坦然回視楊廷視線,「七王?」
楊廷平靜道:「天下有許多奇人異士,能醫好她並不奇怪。說不定彼時她並未斷氣,只是昏過去罷了。」
姜阿蘭還欲再說,但見他沒有開口的興致,忍了忍囫圇嚥下去。
不多時,廊廡下走過兩道身影,她起身相迎,低眉斂眸恭順道:「見過四王,阿蘭不請自來,請四王莫怪。」
楊復從她身邊走過,坐在前方官帽椅中,開門見山:「不知女郎所為何事?」
丫鬟取來桃花釀,呈遞到他跟前,姜阿蘭抬眸道:「這是阿蘭自己釀的桃花酒……」她驀然噤聲,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楊復身邊的女郎。
淼淼並未注意她的眼神,反而被桃花釀吸引了注意,陣陣芬芳醇厚的香味襲來,彷彿置身桃花林一般。想喝……淼淼見楊復一動未動,差點就替他接過了。不過既然是姜阿蘭送的,她唯有強迫自己忍住,沒有伸手。
楊復睃了一下,底下丫鬟接過放在八仙桌上,他扶著雲紋扶手,「多謝女郎好意。」
姜阿蘭一時無話,抬頭望向他身後,眸中露出驚怯畏懼:「這、這位……不就是……」
淼淼迎上她目光,「我叫淼淼。」想了想補充,「我不是鬼,不信你試試,我身上有體溫。」說著伸手便拉住她的手,讓她自己感受。
突如其來的碰觸讓姜阿蘭大驚失色,失聲驚叫一聲,踉蹌著後退半步,不巧撞在桌角,碰掉了放在邊沿的墨彩小蓋鐘。瓷器碎了一地,她立在一地狼藉中,顯得格外狼狽:「你……你……」
淼淼無辜地眨了眨眼,手仍停在半空:「你怕什麼?」
楊廷失笑,忙打圓場,「姜女郎不必驚慌,不如讓四兄為我們解釋一番?」
問題拋給楊復,他清冷的眸子掃過姜阿蘭,落在楊廷身上,「正如七弟所見,淼淼並沒有死。她日前尋得一味良藥,是以才得以痊癒。」
他避重就輕地解釋一番,姜阿蘭輕輕地抿了下唇,露出惱恨之色。丫鬟上前收拾碎瓷,茶水濺濕了她的裙襬,姜家女郎在人前素來溫婉嫻靜,何曾如此難堪過。
楊廷提議,「既然衣裳濕了,不如帶女郎下去換一件罷。」
丫鬟為難道:「七王有所不知,府上適齡女子的衣裳,只有丫鬟服飾而已。並不適合姜女郎的身份……」
音落,楊復起身,「女郎請隨本王來。」
姜阿蘭提著石榴裙,怔怔然望著他,似乎聽錯了一般。不只是她,屋內泰半人都露出驚愕,四王竟會親自帶姜女郎換衣服?淼淼抿了下唇,打量楊復的表情,見他不似說笑,頓時心口一悶。
姜阿蘭受寵若驚,赧然隨在楊復身後出屋:「王爺……」
楊復未置一詞,走在前頭。
穿過廊廡盡頭,停在一處月洞門前,牆角栽種青翠綠竹,傲然聳立。竹林一旁是方池塘,池內游魚靈活,五色斑斕。
楊復負手而立,沒再前行的打算。
姜阿蘭疑惑不解,「王爺不是要帶阿蘭……」
「姜女郎。」楊復打斷她,「淼淼的事,你曾同誰說過?」
姜阿蘭臉色一變,原來這才是他的目的,帶她換衣裳不過是個噱頭,他心心唸唸的,還是那個叫淼淼的丫鬟。她斂下眉眼,「除了七王,並未同任何人提起。」
少頃,楊復踅身,「那便最好。」
姜阿蘭強忍下心頭情愫,「王爺,您為何……」
「你應當知道本王所言何意。」楊復淡聲,烏瞳靜靜看著她,「有些事同你無關,便不當你管。」
言訖舉步便走,姜阿蘭豈能甘心,上前截住他去路,「怎麼同我無關?王爺難道不知……難道不知……」
衛皇后這三個字哽在嗓子眼兒,對上他清冷的雙目,便沒了說出口的勇氣。
楊復微微一笑,不甚溫暖,竟比園內翠竹還要孤傲幾分:「女郎想說什麼?」
不待姜阿蘭開口,他已然離開,只留下一句——
「無論衛皇后有何打算,那不過是她的想法,同本王無關。本王想娶的人,從不是你。」
*
楊復從竹園回來後,便見堂屋內坐著倆人,十分和諧地閒談。
淼淼坐在他的位子上,坐立不安,對楊廷的問題招架不來。他問她吃了什麼藥,被人劫走後去了哪裡……這讓她怎麼回答?
「我……」淼淼就快扛不住了,好在楊復及時回來,救助她於水火之中。
楊廷見他身後一人也無,「四兄,怎的就你一人回來了?那姜家女郎呢?」
楊復道:「應當回去了。」
他的那番話,普通姑娘家大都承受不來。時值傍晚,楊復正欲命人擺膳,便見屋外進來一人,正是一身素色裙衫的姜阿蘭。這身裝扮與府上丫鬟無疑,在眾人怔楞之際,她盈盈走到跟前施禮,「阿蘭來遲了,讓二位王久等。」
楊復眸色一沉,正欲開口,楊廷想了想道,「無妨,既然來了便一道用膳吧,待會兒再讓四兄府上的人送你回去。」
楊廷心思縝密,她特意送來親自做的桃花釀,若就這麼回去,是四王府待客不周。反正目下天色尚早,留她用膳未嘗不可。
楊復不語,偏頭看向淼淼。
小丫頭大約在同他置氣,硬是不肯看他,倔強地盯著前方八仙桌,櫻唇抿成一條線。
明顯是不高興了,她的心思實在好猜,楊復不由得彎唇。淡淡收回目光,投向堂屋中央的姜阿蘭,「女郎意下如何?」
姜阿蘭垂首,「但憑王爺吩咐。」
是以晚膳四人同桌,淼淼雖然身份名不正言不順,但卻沒人多說一句。桌上擺著姜阿蘭帶來的桃花釀,每人面前都倒了小半碗,淼淼低頭抿了一口,唇齒間彷彿有桃花瓣化開,甜香醇美。
她頭一回喝酒,只覺得味道還不錯,再加上心情憋悶,沒兩口便咕咚咕咚喝完了。
一桌菜餚都勾不起她的性質,她只對那一壇桃花釀感興趣。淼淼連著喝了三小碗,正欲再倒,被楊復按住手背:「不許喝了。」
她晃晃腦袋,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不,我想喝……」
楊復沉聲:「不許喝。」
他表情太嚴肅,淼淼委屈地癟癟嘴,眼瞅著便要落淚,「你凶什麼?」
楊廷有些看不過去,「這酒喝不醉人,四兄不必擔憂。」說著示意丫鬟為她再斟一碗。
淼淼當即彎下眉眼:「還是七王最好。」
楊復臉色愈發難看。
事實證明對於淼淼這個沒碰過酒的小姑娘來說,桃花釀也能醉人。一頓飯畢,她已然混混醉醉,伏在圓桌上蜷成一團,迷迷糊糊地說著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