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第八十二日·番外·衛泠的小棉襖(一)

  東海水域,海面平靜,碧波微瀾。

  海岸邊泊著幾隻漁船,日落黃昏,漁民收起清晨灑下的漁網,滿載而歸。其中一個漁民撈起沉甸甸的漁網,今日收穫頗豐,拿到集市上應當能多賣不少錢。他笑呵呵地擦了擦臉上的汗,只見漁網裡有一條銀白色的小鯉魚,渾身白得近乎透明,正在不安分地掙扎。

  喲呵,海裡竟然還有鯉魚,真個稀罕。況且這條鯉魚同別的長的不同,模樣生得漂亮,聽說世家貴族都喜歡養這種錦鯉。他心思一動,正欲將其捕捉上船,誰知那條小鯉魚擠出漁網,身軀一擺便靈活地往海裡深處去了。

  真是可惜,漁民遺憾地收網,望著它游去的方向。

  小鯉魚玲瓏剔透,透著微微的銀白色,在海裡幾乎瞧不見它的身型。它越潛越深,從一叢珊瑚林中穿梭而過,隨著一道光芒閃現,慢慢露出個梳丱髮的小丫頭。她烏髮雪膚,粉雕玉琢,黑溜溜的眼睛餘悸未消,長長地籲一口氣。

  幸好她跑得快,否則就要被抓起來了。衛泠舅舅讓她不要到岸邊去,她不聽話,要是讓他知道了一定會挨罵的。

  她還在慶幸,誰知身後早已跟了一條兇猛的大魚,正向她撲來。

  小丫頭哇哇驚叫,趕忙往水下游去——

  「衛泠舅舅救我!」

  好在她聰明,專門挑石洞珊瑚這種小地方鑽,小身板靈活得很,根本捉不到她。前方驀然出現一個身影,她一喜,加快速度往那兒游去,張開短短的胳膊撲入對方懷中。

  *

  衛泠趕走了那條凶魚,將躲在身後的小丫頭揪了出來,不悅地敲了敲她的腦門,「怎麼又偷偷跑出去了?」

  小丫頭捂著額頭,一雙琉璃大眼滿是崇敬仰慕,「衛泠舅舅好厲害。」

  別以為須溜拍馬他就不會懲罰她了,衛泠提著她回到水下一處院牆,「都去哪了?」

  她指了指頭頂海面,粉嫩臉頰滿是嚮往,說話稚聲稚氣,「我去看他們捕魚了,捕到了好多好多魚。」她眨一眨眼,似是想到什麼,「衛泠舅舅,你說他們會把魚帶到哪去?會遇到我阿母嗎?」

  這小丫頭正是淼淼兩年前生的閨女,名叫夭夭,性子頑劣得很,又古靈精怪,也只有衛泠能治得住她。

  當初來到東海後,淼淼才得知已然懷了身孕。然而那時正是衛泠虛弱的時候,她又變回了鮫人,根本不能回去。是以十月後在水裡生下她,她甫一出生便是鮫人模樣,可謂得天獨厚。

  這小丫頭繼承了她阿母的模樣,膚白勝雪,五官精緻,足以預見日後傾城姿色。

  淼淼為了救衛泠一命,把他的修為盡數歸還,變回了一條銀白色鮫人。她在水下修習了三年都不能成人,最後還是老者臨終前幫了她一把,她才有重新上岸的機會。誰知道這小丫頭兩歲生辰那天,便能在人身和鮫人之間轉變自如,可把淼淼打擊得不輕。

  這種事果真要靠天賦,強求不來。

  衛泠摸了摸她的腦袋,「既然想知道,當初為何不同你阿母一起走?」

  「因為我捨不得衛泠舅舅!」她聞言緊緊地抱住他的手臂,抬起濕漉漉的杏眼,「衛泠舅舅是不是要趕我走?你不喜歡夭夭啦?」

  怎麼會不喜歡,這小丫頭從出生後便一直纏著他,跟個小尾巴似的怎麼都甩不掉。當然衛泠也舍不得甩開,尤其她軟軟糯糯地叫「衛泠舅舅」時,簡直要將人的心都融化了。

  衛泠勾了勾她的小鼻子,「這麼纏人,誰敢喜歡。」

  小丫頭不滿地撲到他身上,摟著他的脖子使勁蹭,似乎對他的話很不滿。「可是你喜歡阿母,我是阿母的好寶貝,所以衛泠舅舅得喜歡我。」

  衛泠一愣,僵硬地任由她在身上胡鬧,「誰同你說的?」

  她伸出小舌頭舔了舔他的脖子,覺得不太好吃,「老爺爺跟夭夭說的,他還說你笨。所以阿母才不喜歡你,去找我耶耶了!」

  小丫頭太聰明也不好,衛泠忽然有些頭疼,把她從身上拽下來,一本正經道:「把這些話忘了。」

  夭夭歪著頭,「為什麼?」

  衛泠別開視線,沒有回答。

  她伸手撲騰兩下,很不安分:「衛泠舅舅?」

  衛泠按著她的頭頂,企圖讓她安靜一會兒,無奈這小丫頭太有活力,怎麼著都不安分。她比淼淼還能鬧騰,一點兒也不乖,衛泠轉移話題,「你不想見你的耶耶?」

  「想呀。」夭夭大眼睛裡閃爍著星芒,一臉童真,「我想跟衛泠舅舅一起去,你帶我去找耶耶好不好?」

  她從一出生便沒見過耶耶什麼模樣,避免讓她忘了自己親爹,淼淼幾乎每天都會跟她說楊復的事。長此以往,耳濡目染,她便知道自己有一個丰神儒雅,仙姿玉質的耶耶了。

  這次阿母離開本想帶著她一起,但是她捨不得衛泠舅舅,說什麼也不肯走。淼淼走的那天她哭得驚天動地,一壁扒拉著衛泠的衣服,一壁嗚嗚咽咽地喊「阿母」。看得淼淼心都碎了,真不想離開這個寶貝疙瘩。

  不過淼淼沒走兩天,她就忘了悲傷,恢復生龍活虎的模樣。

  不管怎麼說都是她自己選擇的,別看夭夭人小,其實心裡清楚得很。如果跟阿母離開就見不到衛泠舅舅了,那她寧願一直留在東海。

  衛泠認真想了想她的話,並未不行。這幾年他舊傷痊癒,並無任何不妥,去岸上走一回未嘗不可。何況東海已經沒有東西值得留戀了,他略作思忖,「上岸後你聽不聽話?」

  衛泠對此很沒信心,不是他無能,而是她太狡猾淘氣,稍不注意可能就溜遠了,很可能遇到危險。

  偏偏又捨不得打罵,實在教人頭疼。

  夭夭不住地點頭,還豎起三個小指頭保證,「夭夭聽話,一定聽話!」

  衛泠彎唇,握住她軟乎乎的小手。

  *

  一個月後他們從東海出發,乘船到最近的一座城鎮。

  夭夭已經快三歲了,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她不肯坐馬車,更不願意搭船,只喜歡衛泠騎馬帶著她。時值深秋,烈風颳在身上有些寒冷。衛泠便將她裹在氅衣裡,一手持韁繩,一手摀住她的小腦袋,「若是冷了就告訴舅舅。」

  她往衛泠懷裡擠了擠,只露出一雙烏黑大眼,眼裡滿是稀奇,一眨不眨地看著兩旁道路,「夭夭不冷,衛泠舅舅,快點,再快一點!」

  於是衛泠揚起長鞭,在馬背上狠狠抽了一下,棗紅駿馬長嘶一聲,飛快地往前方道路奔去。馬蹄落在道路上,身後揚起一路塵埃,兩人疾馳而去,只留下小丫頭雀躍的歡呼——

  「我跑的好快呀!大樹都沒有夭夭跑得快!」

  衛泠俯身,將她緊緊地摟到懷中,清雋臉龐噙著笑意,那笑裡滿是寵溺。

  他們一路遊山玩水,走了三個月才到京城。不過夭夭一點兒也不著急,路上見什麼都稀奇得很,玩得有些忘乎所以。

  起初衛泠還擔心她路上亂跑,誰知這小丫頭到哪兒都牢牢牽著他的手,端是半步都沒有離開過他。來到京城時已是深冬,京城才下罷一場雪,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積雪,遠遠望去一片雪白,琉璃世界晶瑩剔透。

  夭夭在東海也見過下雪,只是沒有試過踩在雪上的感覺。兩人一進城門,她便從馬車溜了下來,繞著衛泠踩了幾個腳印,「衛泠舅舅快看,我踩雪啦!」

  衛泠把她叫到跟前,蹲下.身給她繫緊了身前的斗篷,順手把她的帽子也戴上了。「路上滑,別亂跑。」

  小丫頭臉龐一圈白絨絨的兔毛,簇擁著精緻的小臉,她吸了吸紅彤彤的鼻子,「哦!」

  京城街道繁華熱鬧,路兩旁不少店舖商販,遠遠傳來幾聲吆喝。夭夭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年輕人挑著一擔小玩意兒,手裡還持著撥浪鼓來回擺動,她看得眼睛都直了,撒腿便往那邊跑去。

  她跟普通的小姑娘有點不同,不貪吃零嘴,唯獨喜歡各種各樣的小玩具。在前幾個城鎮衛泠給她買了不少,卻都沒在她手裡保存過三天,不是玩壞了便是弄丟了。

  小丫頭披著櫻粉色的斗篷,一搖一晃地跑出幾步遠,大抵是生得太可愛,引來不少路人側目,紛紛猜測是誰有這麼好的福氣,能生出如此漂亮的小娃娃。

  夭夭沒跑多遠,忽然停住往身後看了看,見衛泠正牽著馬慢悠悠走在她身後,她小嘴一撅,折返回去牽住他的手,「走快點嘛!」

  衛泠睨她一眼,如何不知她打的什麼主意,「想要玩具?」

  夭夭點頭,「嗯嗯。」

  他勾唇,毫不留情道:「不買。」

  夭夭失望地啊一聲,抱著衛泠的腿,仰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為什麼為什麼?夭夭想要。」

  衛泠俯身抱起她,另一手牽著韁繩往客棧走去,「上回給你買的魯班鎖呢?」

  她有點驕傲,「我都拆好又裝回去了。」

  衛泠又問:「九連環呢?」

  她一虛,「壞啦。」

  「七巧板呢?」

  夭夭嗚一聲摟住他的脖子,開始耍賴撒嬌,「我想要撥浪鼓,衛泠舅舅買給夭夭吧?我以後只喜歡你,比喜歡阿母還喜歡。」

  扛不住她的懇求,衛泠最後停在玩具攤前,把撥浪鼓遞到她手上。本就只想逗弄她一會兒,她想要什麼,衛泠都會儘可能地滿足。夭夭沒有接,而是趴在他臉上啃了一口,吧唧一聲很是清脆,留下不少口水,「衛泠舅舅最好!」

  衛泠手指一勾,將亮晶晶的唾液抹到她臉上,「髒死了。」話雖如此,動作卻沒有絲毫嫌棄之意。

  夭夭眨著眼睛笑呵呵地躲避,執意替自己辯解,「不髒不髒,我才不髒呢。」

  說著人已來到客棧,駿馬養在後院馬廄裡,夥計領著他們兩個上樓。一路上夭夭都在轉那撥浪鼓,一壁搖一壁唱自己新編的小曲兒,伏在衛泠肩頭就沒歇過。她聲音嬌甜,帶著糯糯的稚氣,哼的歌兒雖不著調,但勉強稱得上悅耳。

  *

  在京城逗留了十來日,夭夭似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玩得樂不思蜀。

  直到被衛泠提醒,「還想不想見你阿母?」

  她這才想起裡正經事,「想!我阿母在哪兒呢?」

  先皇四年前駕崩,現在坐在九五寶座上的,正是多年前被稱為四王的人。四王府如今早已無人居住,不過門口仍有侍衛把守,要進去一趟很不容易。然而難得到別人,卻難不倒衛泠,他站在牆外輕鬆一縱身,便從牆頭躍了過去。

  夭夭驚訝地叫了一聲,立即被衛泠摀住嘴巴,他湊近了警告:「別說話,被人逮到就見不到你阿母了。」

  夭夭聽話地點頭,很有眼力見兒。

  來之前他已調查清楚,每月楊復都會到此處居住三五日,算一算時間,正是這幾天。

  衛泠帶著她先去溶光院,院內只有幾個灑掃的丫鬟,並未見到其餘身影。抱著夭夭躲了一會兒,聽她們談話似乎在五桐閣,於是一道身影閃過,地上捲起片片雪花,不見人影。

  五桐閣近在眼前,從院內溜出一隻灰色大貓,尚未走近,夭夭便驚喜地叫出聲:「大灰貓!」

  淼淼小時候差點被貓捕食,是以對貓本能地畏懼。然而她從小便被保護得很好,不知害怕為何物,極為喜愛小動物,見到便忍不住上前親暱。

  衛泠想阻止時已經晚了,她鑽出懷抱,哧溜一下跑出很遠。兩手撐著台階爬到門口,夭夭蹲下將雪甌抱起來,稀罕地摸了摸它的被毛,「我叫夭夭,你叫什麼?」

  話音將落,便聽前方傳來不可置信的驚疑:「夭夭,你怎麼在這?」

  她抬頭看去,阿母正站在幾步之外,半年未見,阿母好像更好看了。她興沖沖地往下跑,小身板顛顛地爬下台階,「阿母,阿母!」

  淼淼看得心驚膽顫,沒注意身旁楊復陡然僵住的身軀,快步上前想要抱她,然而她懷裡摟著雪甌,頓時膽怯,「夭夭,快放了它,到阿母這來。」

  她素來聽淼淼的話,依依不捨地放下雪甌,撲進她懷裡,「阿母,我好想你!」

  淼淼又如何不想她,緊緊地抱著她許久沒鬆開,這是她的寶貝疙瘩,當初如果不是她堅持不離開東海,她說什麼都要帶著她一起回來。

  夭夭從她的肩頭露出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眼前墨綠繡金長袍的男人,滿是好奇。

  她雖繼承了淼淼的美貌,但眼睛鼻子大都像楊復,看著看著忽然發問:「你是我阿耶嗎?」

  淼淼曾說過兩人之間有一個孩子,但當她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時,更多的是不真實感和驚喜。

  楊復接過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你是夭夭?」

  她點了兩下頭,頭一次見自己阿耶,比以往都老實不少,既歡喜又新奇,「衛泠舅舅說,阿母本想給我取名小棉襖,不過她寫錯了字,所以我就叫夭夭了。」

  淼淼面露窘色,這小丫頭真是什麼都說!

  楊復低笑,喜愛到了心坎兒裡,「誰帶你來的?」

  她連忙回頭,指著門口佇立的人,「衛泠舅舅!」

  兩人聞聲看去,青石台階上立著一個玄色身影,他面容清冷,靜靜凝望著前方三人。目光落在小丫頭身上時,浮起不易察覺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