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並不是所有妖獸都是長命的,相反,有些甚至壽命極短,比如尹家的祖先,二十年就算作是同類裡較為長壽的了。
於是,為了延長後代的壽命,他們選擇與人類交/配,所生的孩子最長可以活到五十多歲。而所有子嗣裡,對父方能力遺傳最完美的那個人,就會成為下一位負責傳宗接代的首領,而他的兄弟姐妹也將成為那一輩人裡的長老人物。
為了擴張家族勢力,尹家一直秉承著一夫多妻制,所以尹家的後人大多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
尹三生排名老七,母親白川在他四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他。
這是三生這輩子最深的痛楚,母親的離世使得性情本就淡漠的他,更加寡言而隱忍。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人的臉,永遠記得他所說的話。
「你算個什麼東西?」
「不過是個雜種,連你媽都守不住。」
「不人不妖的傢伙,你什麼都沒有了。」
那時他那麼小,抱著沒有了呼吸的母親,連流下眼淚的力氣都失去了。
活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裡,他們這種家族的存在本就是異類,甚至太多的人堅信只是一種傳說。
於是,他們活的那麼低聲下氣,為了守住整個族人的存在,不惜出賣時間出賣肉體出賣精神,成為金錢的俘虜。
所以當他人用犀利的言辭揭露他們的狀態,不管長老們怎樣仰高了頭挺直了背,也無法改變某些事實。
在這個以人類為主打的時代,他們活的那麼自卑。
他是那麼自卑。
三生抱著母親冰冷的身體,把頭深深埋進她的頸側,那裡再沒有如溪流一般清洌的氣息。
他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如若害怕與恐懼,自責與傷悲,全部積壓在心底同一塊地方不肯出口,它們相互糾纏,緩慢生長。
於是,終於有一天,他在心裡修了一間房,門和窗全都鎖死,自己獨自生活在裡面,再也不願親近任何人。
他沉默地接受尹家的一切指教,從不反抗,生活單一地重複在「吃飯、鍛鍊、睡覺」上,甚至有時還要習慣幾日不睡且保持高度的警惕狀態。他們的體內只留著不到一半的妖獸的血,所以需要進行更多的後天累積,以成為僱主無可挑剔的完美護衛。
那時三生以為,他這一輩子,這短短的五十年就將如此過去,期間或許被某個金主看上,然後更加苟且的賣命地活著。
只是,他的僱主確實出現了,然而護衛的對象卻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尹三生這輩子最大的不幸是生在了尹家,而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是遇見了言女女。
「狗狗,你生日是哪天啊?」
言女女剛滿四歲那年,第一次問及三生的生日,三生告訴她:「七月二十一。」
女女扳著手指頭一數,「啊」了一聲:「下下個星期!」
見三生點頭,女女急了,連問:「狗狗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
這個問題很有技術含量,三生一時語塞,答不出來。
除了媽媽,沒有人給他過過生日,而尹家也從不走這些形式化的東西,所以三生對此非常陌生。
見女女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三生老實地說:「不知道。」
「……」
那時的言女女小朋友人脈非常有限,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奶媽。
「奶媽,狗狗要過生日了,你說我送他什麼好?」女女仰著頭一臉祈求地望著奶媽。
奶媽一聽,再一想,然後猥瑣地笑了。
等三生生日那天,眾人剛吃完晚飯,言梟風上樓洗澡,言老爺子出門展開例行的老年人飯後散步,奶媽收拾著碗筷,張管家擦桌子。
女女撐起身站在椅子上,只比坐著的三生高出小半個腦袋,她伸出小手捧過三生的臉,大聲地說:「狗狗生日快樂!」
然後在三生一臉詫異的目光下,重重的在他嘴巴上「啵」了一口。
三生傻了,張管家更是一臉吃了餿飯的表情。
女女繼續捧著他的頭,認真又天真地說:「這是禮物!奶媽說女孩子的初吻很寶貴,所以把它送給你!」
嗯,女女小盆友真的是很純潔滴啊,一點兒有色思想都木有=……=。
張管家一聽,唰地回頭一瞪:好你個奶媽,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腹黑啊腹黑!
奶媽無視他的怒目,滿面媒婆得志的春風得意。
女女見三生愣愣地看著自己不說話,一下子奄氣了,回頭求助地看看奶媽,又轉回頭來望著視線開始左右游移就是不肯看她的三生。
女女緊張又有點兒失望地問:「你不喜歡……麼?」
「沒……!」三生急忙握住從他臉上耷拉下來的手,看著女女,一臉不自在地說,「喜……喜歡的。」
女女一聽,立刻眉開眼笑。
奶媽看著三生紅透的耳根,在心裡「哦吼吼吼」笑的蕩氣迴腸餘音繚繞。
第二年,女女拉著全家人一起給三生過生日。
然後是第三年,第四年……每年如此,一直被她銘記在心,雖然她之後再沒有給過他什麼生日禮物,但年年都要逼著他說出一樣想要的東西,然後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女女握著三生的手告訴他:「現在的我所擁有的,都不是我創造出來的,那些東西那些錢都是我爸爸的,所以等我長大以後自己掙了錢再一起給你補回來。」
她說的那麼認真,下著這麼重的承諾,堅信著他們更久以後的未來,從不質疑。
三生回握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現在的,已經夠了。」
你已經給了我足夠多,我不可以再貪心。
「很抱歉讓你生在這樣的家族裡,媽媽不能給你很多,所以在你出生那天,我祈求上蒼至少讓你這一生能夠過得平安。」
「其實我很貪心,我不僅希望你這一生過的好,來生也是。」
「所以三生,你的名字是媽媽這輩子唯一能給你的福祉。」
倘若早一點察覺的話,是不是還來得及呢。
三生站在尹家大門前時,這樣問著自己。
想起那天申妄也說的話,想起他問他:「那麼你呢?」
那一瞬間,之前所有的不自覺的、下意識的親近與迷惘,像颱風過境一般吹散厚重的濃霧。
有情感,以排山倒海的趨勢碾過血脈,加重喘息。
所有的擁抱,所有的追隨,所有的意願。全部,全部找到了「因為」的後綴。
「她喜歡你,男女之間的喜歡。」
「那麼你呢?」
喜歡的。
無從計算起始的分秒,但現下的心裡是這樣的篤定著。
喜歡的。
卻在自我承認的剎那,像是掀開了陳酒的瓦蓋,濃烈的自卑四散開來,充斥在毛孔裡。
一個是人,一個是不人不妖。
一個是僱主,一個是走狗。
一個活到一百歲,一個甚至活不過五十年。
喜歡的。那又怎樣。
十五歲生日那天,三生回了尹家。
他踏進那扇高大的木門,跟著洪管家走過前院,走過水池,走過長廊,走到主會室門外。
洪管家跪下身,拉開門。
三生走了進去,意料之中,一室的長老和兄長早已等候在此。三生收回視線,握了握拳,他挺直了背,一步步走到坐在正前方的男人身前。
空氣裡充塞著沉重的嚴謹與壓抑,讓人不得不繃緊了身體裡每一根神經。
果然,這裡和言家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
明明才離開不到兩個小時,三生就已經開始想念那邊,想念那邊某個還在熟睡中的人。
三步之遙,三生停下,他閉了閉眼,而後伏下身,恭敬地行禮。
想念她。
「父親,我回來了。」
可是,不管在言家呆了多久,他尹三生到死都是尹家的人。這事實,早已深入骨髓。
卻貪心的想要永遠的留住些什麼。
像是聲音。
「狗狗。」
像是體溫。
「吶,狗狗。」
以及面容。
「狗狗,你想要什麼?」
你。
我想要你
那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