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尹三生說,不醜的。*

  有暴風雨開始的前兆。

  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女女發現自己左上方的虎牙鬆了。

  這是她最後一顆沒有換掉的乳牙,如果今天沒有鬆掉,她都快要忘記自己還處在換牙期了。

  其實女女很怕換牙,因為牙不自己掉的話,言梟風就要帶她去醫院。女女不怕去醫院,卻很怕打麻藥。

  起始是七歲那年。

  記得那年換門牙,新牙齒都把舊的那顆頂的鬆掉了也不見脫落的跡象,言梟風怕影響女兒新牙的發育,堅持帶她去醫院拔牙。

  女女第一次因為牙齒去醫院,躺在皮椅裡,照明燈打在臉上,看著醫生帶上白色的硅膠手套,一邊拿出各種冰冷的金屬工具,然後轉身對她說:「小朋友,張嘴,啊——」

  女女張開嘴,看他拿棉簽蘸了深褐色的水塗抹在牙齒周圍(其實是消毒的碘酒,女女不懂),接著取過盤子裡一隻像鉗子一樣的東西伸進她嘴裡,夾住那顆上門牙,還沒怎麼使力,就聽女女「啊」的一叫。

  言梟風被這一叫嚇的跳起來,大步跨到女兒身邊,俯身摸著她的頭髮問她:「女女,是不是痛?」

  女女看向言梟風,微微點了點頭。其實後來想想也還好,只是當時第一次讓人給拔,沒什麼心理準備。

  這頭點的雖輕,但在言梟風眼裡就不一樣了。橙黃色的燈光照在女兒臉上,眼睛被照的亮亮閃閃,映在言梟風眼裡就成了四字成語:淚眼汪汪。

  言梟風那個心疼啊,立刻就吩咐醫生打麻藥。

  女女沒打過,好奇地問:「那是什麼?」

  「讓你感覺不到疼痛的東西。」言梟風這麼告訴她。

  女女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轉眼就看見護士拆了支新針管,往裡注入了某種不明液體。

  小孩子沒幾個不怕打針的,女女當即就腿軟了,要不是躺著估計站都站不穩。

  言梟風見女兒害怕,上前一步就要當她堅實的後盾溫柔的港灣給她一個愛的抱抱,結果手還沒伸就聽見她緊張又膽怯地喊了一句:「狗狗……」

  這兩個字就跟雷一樣直劈言梟風的天靈蓋,震碎了他的玻璃心。他像坐在礁石上的美人魚一樣並著雙腿癱坐在角落裡,捂著胸口痛苦地呻吟:「嗷……怎麼那麼痛!」

  護士看的手一抖,差點兒把盤子打翻。她很想走過去告訴他:「言先生,隔壁就是神經科。」

  三生一聽見女女叫他,立馬就走過去,緊緊握住她伸過來的手,熱燙的掌心傳遞著力量。

  那時還是夏天,女女穿著一雙涼鞋。當細長的針尖刺進牙齦時,三生看見她的腳趾一下子捲曲起來,身體整個一僵,眼睛瞪著燈泡,握著他的手瞬間用力一掐。

  一共打了兩針,內外側牙齦各一針,打完後醫生說等兩三分鐘,麻藥一起效就拔。

  「小朋友別怕,很快的,一下子就拔完了,一點也不痛。」醫生在女女身邊重複著這句不知灌輸給了多少青少年兒童聽的蒼白話語。

  幾分鐘後,麻藥生效了。

  言女女永遠不會忘記那種感覺。

  從牙齦開始蔓延的麻木,牽連了週遭的牙齒,帶出腫脹的鈍痛感,一大塊上嘴唇失去知覺,甚至用指甲去掐都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宛如不屬於自己的一塊肌膚。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麼叫麻藥,第一次發現,那是何等可怕的東西。

  她害怕麻藥,或者說,她害怕麻藥所帶來的那種效果,不知何時恢復知覺,那種麻木的等待讓人恐懼。

  就像醫生說的,拔牙很快,幾秒鐘就結束了。

  女女坐起來漱口,吐了幾口混著血絲的水,醫生讓她咬了一個棉球,半小時後吐。女女聽話的點頭,轉身看著三生,伸出手臂。

  三生會意,彎腰將她抱起來。剛抱穩,女女兩手環過他的脖子緊緊地摟住,臉埋在他頸側,呼吸短淺,身體微微發抖。

  三生一驚,手臂用力一收。心裡有種悶悶澀澀的感覺,那時他不懂,不懂那就是心疼。

  那天直到回到家,言女女都不肯理言梟風。

  麻藥這個主意是他提的,醫生一開始都沒說,所以,他活該= =。

  言梟風垂淚,當個好爸爸真是個技術活啊。

  他默默地出門,叫來阿威阿虎,說:「陪我練練過肩摔。」

  阿虎聽的虎軀一抖,問:「……誰當被摔的?」

  言梟風笑:「你說呢。」

  阿虎:「……」

  阿威:「傻孩子。」

  阿虎:「……」一把辛酸淚。

  麻藥的效果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疼痛感浮現,那種不鑽心卻鈍鈍地一跳一跳的痛,緩慢又持久,讓人煎熬。

  女女難受的坐立不安,一會兒又從三生懷裡爬下來坐在沙發上,一會兒又躺在他腿上,一會兒又爬回他懷裡窩著。

  奶媽見了,從冰箱裡拿出一條冰棍遞給她。

  「小小姐,吃這個,消腫止痛。」

  三生幫她接過,撕掉包裝,露出一根冒著白煙的半透明冰棍。

  女女拿過來,開始慢慢地吮。沒法,現在牙口不好,咬不動。

  電視裡播著動物世界,小孩子多少都喜歡這個。這一期講的是獅子,母獅子用嘴叼著出生沒多久的幼崽走到樹蔭下乘涼,另外兩隻稍大點兒的小獅子在一旁玩耍,一個咬對方的尾巴,另一個不服輸地咬它耳朵。

  女女看到這一幕,抬頭問三生:「不會覺得痛麼?」

  三生搖頭:「玩耍而已。」

  「它們都會這樣咬自己的家人?」有點驚訝。

  三生莞爾:「那是它們表達感情的方式。」

  女女看著屏幕裡咬來咬去的兩隻小獅子,又看見母獅子伸出舌頭舔著幼崽的肚子,又問:「不會親親麼?」說著嘟了嘟嘴做著示範。

  三生忍不住輕輕揉她的頭髮,好笑地解釋道:「它們的舔咬,就是我們的親吻。」

  「哦——」女女恍然大悟,「動物都這樣?」

  「不全是。」

  女女瞭然地點點頭,又默默地吮起了冰棍,半晌後突然問:「狗狗也是?」

  三生被問的一愣,低頭見她一臉天真的求知表情,反應過來她所指的後,說:「犬類,貓類,都是。」

  拇指和食指搓揉著她的一縷軟髮。

  他很想告訴她,他也是。

  或許是天性,比起親吻,他更喜歡用舔咬來表達情感。

  女女吃的慢,好半天了手裡的冰棍還剩大半截,腫痛倒是消了不少,冰也化了很多,在她專心看著電視時緩慢融化,順著手流淌下來,漫過指尖,手背,越過手腕。

  三生低下頭,伸出舌頭舔去她手腕那處的水漬。

  淡淡的檸檬味在嘴裡化開,鼻間因為靠近而越發清晰地嗅到某人身體上的奶香。

  女女低頭,疑惑地看著三生的舉動。

  三生抬眼,解釋道:「化了。」

  「哦。」女女轉過手一看,長長的一條水漬,於是伸手舉到三生臉前,「這裡還有。」

  三生握住她的手臂,伸舌,從手背開始,慢慢向上舔舐掉流下的冰棍液體,一路到指尖,最後輕輕一吮。

  「——好了。」

  「唔。」

  三生又靠回沙發上,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搓揉著女女的一縷頭髮。女女則專心地吃著冰棍看著動物世界,兩條小短腿一晃一晃的。

  奶媽和張管家躲在廚房裡把剛才的一幕看的一清二楚。

  奶媽想,要是放到別人身上,一男一女做出那樣的舉動,肯定曖昧又情/色,可偏偏讓這兩個小鬼一做,一下子成了小清新范兒,自然又妥帖,好像本該如此一般。奶媽因此更加堅定了她的「撮合大計」。

  一旁的張管家抹了把臉,心想:幸好少爺不在這兒啊,不然晚上又要舉著那塊貼著三生照片的鋼板練鐵頭功了。

  他撞他的沒關係,重點是他一邊撞頭一邊嘴裡振振有詞地唸著:「呵!我讓你抱!呵呵!我讓你親!呵呵呵!我讓你舔!!……」讓住在隔壁的張老人家很難入眠。

  睡不著也就算了,過會兒言梟風還會跑進他房間裡讓他給包紮止血。大半夜的一個頭破血流的男人站在床邊幽幽地對你說一句「我來了」,要多「……」有多「……」。

  那天之後沒多久,女女的第二顆門牙也鬆動了。這一次,她打死也不去醫院,說要等它自然脫落。

  幾天後一個晚上,女女坐在床上,張著嘴捏著那顆鬆鬆的牙齒搖啊轉啊地玩兒,過了會兒見三生擦著頭髮走進來,她說:「狗狗,好像要掉了。」

  三生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走到床邊蹲下身,捧著她的頭說:「我看看。」

  女女乖乖地張大嘴。

  三生伸手輕微活動了一下那顆牙,仔細看了很久,指甲摳住露出牙齦凹陷下去的那個地方,看著她說:「你今天是不是有偷吃巧克力?」

  女女正要心虛地撇開眼,三生抓住時機手指向下一個用力。

  喀!

  女女眼一睜,就見三生捏著一顆牙,眼睛亮亮地看著她,表情裡帶著點小小的小小的得意。

  「好、好厲害……!」或許是因為被問題分散了注意力,疼痛的感覺很小,女女忍不住誇獎著,一邊開心地露齒一笑。

  不笑還好,一笑就露出缺掉兩顆門牙的小黑洞。三生瞧見了,一下子沒忍住,「噗」了一聲。

  女女一愣,問:「怎麼了?」

  「沒。」立刻正色道,「去漱口。」

  「嗯。」女女跳下床,咚咚咚地跑進對面的浴室。

  三生看著手心裡那顆乳白色的小門牙,想著她上牙中間的黑洞,嘴角彎的更厲害了。

  片刻後,只聽女女在浴室裡大叫一聲,接著是她咚咚咚跑回來的聲音,這次連拖鞋也沒穿,赤著腳衝進房間,一邊大叫著:「狗狗你笑話我!」

  三生還來不及解釋,就見那坨小東西跑到他跟前,抓著他的手臂就是一口。

  嗯,明顯少兩顆牙的感覺。三生心裡這麼想著,不敢說出口。低頭見她氣呼呼地瞪他,張口罵了個「你」字,像又想起自己沒了門牙,立刻閉了嘴,抿的死緊,眼睛也瞪地更厲害。

  三生彎腰抱起她放到床上,蹲下身以保持視線平行,然後認真地說:「不難看。」

  女女將信將疑,瞟了他一眼後還是鼓著臉,倔著脾氣不看他。

  三生忍著笑,忍著想要……咬她的衝動,說:「挺可愛。」

  三生從不對她撒謊,於是女女鬆動了,轉頭看著他,有點窘迫地小聲詢問:「真的……不醜?」

  「嗯。」三生點頭,聲音低低柔柔,「不醜的。」

  「小小姐,起來了麼?」

  奶媽敲門進來,看見女女正站在洗漱台前刷牙。

  「奶媽,」女女側頭看著她,「我虎牙鬆了。」

  「誒?」奶媽走過去,女女吐掉泡泡張嘴給她看,「呀,真鬆了……不過還不夠,我現在給你取你會痛。」

  全家都知道言女女小朋友不願意去醫院拔牙,所以每次牙鬆的差不多時都是奶媽或者三生幫她弄下來。

  「哦。」女女垂著眼,看著手裡的牙刷,上面乘著細白的泡沫。它們那麼脆弱,經不起任何水流的沖刷,卻又如此超能,可以阻絕很多的細菌。

  奶媽拍拍她的頭,轉身走出浴室,一面道:「快下來吃早餐。」

  「好。」

  漱了口,盛了盆水,閉著眼把臉埋進去,差不多習慣水的涼意後,手伸進水裡搓揉著兩頰,片刻後抬起頭。

  水珠甩在鏡子上,額髮上的滴落在眼睫處。

  女女閉著眼把手一伸:「毛巾。」

  啊……都忘了。

  手指僵了僵,慢慢收了回來。

  她都忘了。

  抹了把臉,自己走過去取下來。

  差點忘了,現在只有她一個人。

  習慣是什麼。

  就像打了一針局部麻藥,因為太局部,於是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麻痺與知覺的交界。像是習慣與不習慣。

  處在這個交界處,如同淤血阻塞般,不痛不疼,只是難受。

  女女狠狠地擦乾淨臉,心裡恨恨地想著等三生回來後要怎麼洩憤。

  遠處的遠處,陰沉了一片的天,是暴風雨的前兆。

  倒計時二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