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尹家的那天,尹三生喝下第一碗湯藥後,他對洪管家說:「把我關起來。」
很久以前,五歲左右的樣子,那時他還沒有遇見言梟風,那年三哥成年。
三哥是個急功近利的人,凡是都追求效率,可偏偏到了成年也沒有僱主看上他。他急了,在「成人禮」時瞞著全家一個人偷偷地超量服用了「融合劑」。
就如生病需要抗生素,效果好,卻不能多用。
而「融合劑」的性質類似,飲用後能減少人類與妖獸兩種血液與氣息在體內衝撞的痛苦。但僅僅是減少,且在三十天內,越到後期湯藥的成分越稀釋,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自身逐漸習慣那種痛苦,到最後能夠完全靠自我的意志力去控制。
三哥操之過急,飲用過量,麻痺了神經,導致獸性壓過人性,最後徹底喪失心智,咬死了剛出生的小妹。
這之後,尹家的孩子每到成年就會由數位長老駐守監視,直至「洗禮」結束。
那時三生還不瞭解,不懂這件事的利害關係。但現在不同了,現在的他有想要保護的人,那是他曾經被動現在甘願誓死守護的人。
他太瞭解她了,知道過不了多久,無論別人怎麼勸阻她也會想辦法來找她。
或許連她父親也不知道,她是個非常寂寞的人,除了家人,她沒有任何真正交心的朋友,她的全部幾乎都寄託給了他。他想,這一個月,她一定非常的,非常的寂寞。
所以,所以必須——
「洪管家,把我關起來。」
當身體和意識一樣不受控制,多數時候會變成妖獸狀態,那時的自己誰也不認得,腦子處於放空狀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聲音模糊,視線模糊,意識更模糊。
有時又會變回人類的模樣,衣服卻在妖獸化時崩裂了,赤/裸著身體坐在草蓆上,腳上的鏈子帶著冰冷的重量,意識混沌不清,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只是一臉茫然地靠坐在牆邊望著頭頂那扇小鐵窗外窄小的天。
記憶一片空白,卻又覺得似乎在等待什麼。
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有一次醒來,發現手裡攥著一條白色的布料,拿起來一展開,發現是條內褲。閉著眼一想,好像是每天來送飯的老頭昨晚給他的。
下意識拿在鼻間嗅了嗅,想起那個老頭說「用了汰漬」,於是皺了皺眉,心想,明明是立白。
再次輕嗅,是極淡極淡的熟悉又安心的味道。
拉開抽屜,言女女挑眉。
很好,又少了一條。
看著抽屜裡僅剩的一條白色內褲,她再傻也不會以為是它們自己就地升天了,況且還那麼有規律的一天死一條。
女女叫來奶媽告訴她這個情況。奶媽聽後眉頭一皺,問:「都什麼時候發現的?」
「晚上洗澡前。」女女回想著。
奶媽摸摸下巴:「我早上都會去每個房間打掃,中午之前都會在家,再排除吃飯的時間和晚上……」
最後的答案是:下午。
她們依著這個判斷,在第二天的下午躲在房間的衣櫃裡等待凶手上門。
果不其然,奶媽料中了,就在下午三點左右,房門被人小心翼翼地打開,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奶媽想:家裡居然有內賊,而且還是內衣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讓你恨不得變回受精卵!
等抽屜拉開的聲音一響,奶媽一腳踹開衣櫃門,那動靜把內衣賊嚇得手一抖,內褲掉在地上。
女女跟著跳出櫃子,抬頭一看,居然是張管家。
張管家一看見奶媽,臉都綠了,幾十年的中文忘得一乾二淨,張大嘴半天才驚呼了一聲:「Milk mother!?「
「……」
奶媽邊挽袖子邊走向他:「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張管家進退不得,前面是鬥牛,後面是圍牆,他笑的和哭一樣難看,結結巴巴地辯解著:「是是是是洪管家!是他他他他讓我、讓我拿小小小小小姐的東西的……!奶媽你要相信我我身心都是純潔的!」
奶媽一聽,眉頭皺的更厲害:「尹家的洪管家?他有這種……嗜好?」
張管家搖頭:「他他他說,是、是給三三三三生用的!」
本來站在奶媽身後坐山觀虎鬥的女女,一聽見三生的名字,三兩步沖上前,抓住張管家的袖子就問:「狗狗怎麼了?」
見奶媽一臉「你敢不說試試看?」的表情,張管家兩腿一夾,一臉委屈:「這個我真不知道……」
女女不信,拿眼睛瞪他。
張管家哭笑不得:「老洪沒告訴我,只跟我說需要有小小姐味道的東西,別的什麼都沒說!真的真的!」一邊比出三根手指對天發誓。
女女抿了抿嘴,說:「帶我去尹家。」
張管家無奈道:「小小姐你進不去的,尹家沒有長老的允許是從不接見外客的。」
「……那就帶我去門口看看,看看就好。」女女滿眼祈求地望著張管家。
張管家再傻也是看著他家小小姐長大的,這娃就是個隱形腹黑嫩苗,想要做的事、執著的東西,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所以這「看看就好」肯定還有下文。
他堅定地搖頭,再搖頭,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
女女眯了眯眼,說:「好。」見對方剛要鬆口氣,下一句跟著送來:「我讓我爸開除你。」
一語戳中死穴。
張管家:「……」
這貨不是嫩苗!這貨是株仙人掌,上面開著食人花!
五歲那年元宵,言女女被怪大叔打劫,後來被尹三生及時救下。
七歲那年剛上小學一年級,她又被父親早年的仇家綁架,三生又一次救走了她。
如今,即便過去這麼多年,她依然記得清楚,任何的,任何的細枝末節。
所以這一次——
女女下車,抬頭仰望。
一扇巨大的木門立在眼前,門上寫著大大的「尹」字,中間兩個長著獠牙的犬妖鋪首,嘴裡叼著門環。兩側的圍牆漆成了朱紅色,牆頭是茂密的枝葉,些許垂落下來。這般的宏偉,讓人錯以為來到了千百年以前的家族宅邸。
女女剛要往前走一步,張管家立刻擋在她前面,賠笑道:「小小姐,不可以……」
女女勾勾嘴角:「好……那你去敲門。」
「……」腹黑啊純天然腹黑啊!張管家抹了一把辛酸淚,迫於「開除」的威脅,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走到門邊,按了按犬妖的鼻子。嗯……那是電子門鈴的按鈕,囧。
過了會兒,「嘎吱——」地一聲,門開了,洪管家探出頭,一見是張管家立刻神采飛揚地說:「老張,內褲來了?」
何止,內褲和它主人一起來了!張管家使勁給他打眼色,結果洪管家腦袋不靈光,反問他一句:「你眼睛抽筋了?」
你才抽筋,你全家都抽筋!
張管家抹了把臉,英勇赴義地說:「我們家小小姐來了。」
這次輪到洪管家眼睛變八嘴巴變方了,頭一探就看見站在老張身邊海拔低到被他忽視掉的言女女。
女女仰頭看著洪管家,口氣帶著強硬:「我要見狗狗。」
洪管家堅決地搖頭:「抱歉言小姐,尹家有規矩,不隨便接待外人。」
女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伸出手道:「那好,把內褲還我。」
「……」這比讓他生吞一坨鮮糞還難,洪管家回想著那幾條被三生少爺生生咬成清爽丁字褲的白色布料,背後一身冷汗。
就在他家規道義兩難全時,有人走到他身後,問道:「怎麼了?」
洪管家回頭,見到來人忙頷首道:「晚風少爺。」
來人拉開另外半扇門,垂眼看向言女女,笑道:「你好,我是三生的二哥,尹晚風。」
尹家老二尹晚風。雖然排行老二,卻是他們這一輩裡最有能力的後人。
女女看向他,粗略地打量了一番,心想:果然是狗狗的哥哥,眉眼裡的那股溫和氣息非常相似,不過頭髮較短,看不出是不是同狗狗一樣柔軟。
女女回應道:「言女女。」
尹晚風勾起嘴角:「我知道。」
當大門敞開的那瞬間,遠遠的他就嗅到了她的味道。
言女女並不知道,因為尹三生,她在他的眾多兄弟姐妹中非常有名。
在尹家,誰都知道三生的脾性,平時看似乖巧不忤逆,別人說一他絕不做二,但是骨子裡卻倔的要命,對誰都是淡漠疏離,表面上客氣又禮貌,因為遺傳而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看似溫和而友善,實則是對誰都不親近。他堅持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向外界劃清了底線。
直到後來,三生去了言家。洪管家每隔幾個月就會去探望他,每次回來帶回的消息和近況越發讓人匪夷所思。任誰都不信,那個對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尹三生居然會任由一個小孩兒搓圓捏扁。
商議之下,尹晚風帶著眾人的疑惑親自去探望三生。
那時還是冬季,三生穿著他慣常的深色毛衣和外套,肩膀上坐著個身材極其幼小的女孩子。這是尹晚風第一次見到言女女,記憶力那是個沒什麼表情眼神也冷冷的小孩子,和她的身體年齡極其不符。
後來兩人說了些什麼,三生彎腰把女女放到地上。和三生說話時的言女女不像之前的面無表情,而是透著淺顯的歡喜,明亮而乾淨。女女往前跑了幾步又想起什麼,轉身又跑了回來,對三生招招手,三生乖乖的蹲下身疑惑地望著她。女女把的圍巾取下來套在三生脖子上,饒了兩圈後再合了合他的領口,伸手拍拍他的臉,又說了句什麼才轉身走開。
尹晚風永遠記得尹三生那時的表情,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柔和,眼睛那麼亮,一直注視著言女女的方向,而後伸手握住圍巾,輕捂在臉前,閉著眼深深地呼吸,像是要將這股清淡的味道拓印在身體裡極深的地方一般。
女女說:「我要見狗狗。」
「狗狗?」
「就是三生少爺。」洪管家接腔。
尹晚風饒有興味地看著言女女,笑意更濃:「好,我帶你去。」
夏日的六七點,天氣較好時大多能看見火燒雲,暗紅的厚重的雲層,帶著暖色的絨邊,蔥鬱的綠樹被映襯成橙黃。
言女女跟著尹晚風,洪管家隨後,三個人左拐右拐,最後來到後院的一座木屋前。
四周是綠竹與柵欄,遠看像是深山裡高人獨居之處。屋子裡唯一的一扇窗開在屋頂上,兩米高的門從外面用鐵鏈鎖著。
女女問:「狗狗住這裡?」
尹晚風說:「暫時的。」
女女蹙眉,跟著他走到門前,看他打開鎖取下鏈子,拉開了門。
落日的紅光慢慢滲透眼前一條條反射著冷光的柱子間狹小的縫隙,她看見屋子裡的角落處趴著一條巨大的犬科類動物。比起多日前它的毛髮顏色變得更淺,淺棕色長長的皮毛覆蓋著龐大的身軀,卻掩藏不住前爪鋒利的爪牙,同身體一樣巨大的尾巴盤踞在身側,遮住了大半個身子。
聽見動靜,妖獸抬起頭看向門邊。
尖銳的獠牙探出嘴角,淺色的濃密睫毛下是一雙栗色的瞳目。是慵懶而淡漠的眼神,無所謂一切一般。
女女看著它,突然覺得自己是個三歲的小孩在看成年的薩摩耶犬,如果它四肢站立起來,說不定自己還要仰望它。
但到底,女女並沒有覺得害怕,即便第一眼看見這條巨型的說不出名字的狗時,在心裡與三生畫上等號讓她著實驚訝了一下,但片刻後就坦然接受了。
就像親近人的人有一天毀了容,起初的震驚淡掉後,你也仍舊能夠接受全部的他/她。
女女嘗試著叫了一聲:「狗狗……?」
嗯,沒反應,甚至連眼睛都懶得再睜開,腦袋又耷回了前爪上。
就在她準備再靠近一點時,尹晚風提醒道:「只可遠觀,不可伸手。」
女女默,心想:又不是蓮花= =。
不理會尹晚風的警告,她走到柱子前,從比她臉窄一點點的縫隙中望著那條假寐的犬妖,又喚了一聲:「狗狗,我是女女。」
女女沒有看見的是,黑暗中,妖獸的鼻子動了動,像是嗅到了什麼,眼睫隨之一顫。
來不及阻止以前,妖獸突然站起身,帶動腳鏈發出清脆的聲響,一瞬之間就躍到門前,兩眼緊緊地盯著眼前矮小的人類。
它不認得這個人,但它記得這個味道……和內褲一樣的味道。
女女仰頭直視著它,果然,好高大,簡直就是加大號薩摩耶。
一人一狗隔著柱子靜默對望。女女確定,它就是三生。她認得這雙眼睛,像湖水一樣澄澈卻又深不可測的溫和的眼。
妖獸有點小興奮,鼻子聳出縫隙去嗅聞她的脖子,女女躲了躲,最後笑著拿自己的鼻子去頂它的。而後,女女從縫隙中伸進手,驚地洪管家和尹晚風大叫:「言小姐!」
只是,並沒有發生想像中血腥的撕咬,相反,妖獸默默地接受了她的撫摸,尾巴偶爾掃一下。
洪管家大呼一口氣,尹晚風卻眯了眼,腦中飛過萬千思緒,最後低嘆一聲。
女女不知身後的情況,只是好心情地摸摸它的下巴,又揉弄它的耳朵。妖獸也很乖順,被摸下巴時它就側著臉去貼她的手,揉它耳朵它也乖乖地壓低腦袋,用鼻子蹭她的臉,最後趴下身眼巴巴地望著她。要多溫順有多溫順,看的洪管家連連咋舌。
女女蹲下,和它玩兒的不亦樂乎,看它尾巴搖的像螺旋槳,喉嚨裡發出滿足的嗚咽。
女女說:「狗狗,我等你回家。」
言女女被洪管家送走後,尹晚風站在木屋前,看著又一次縮回角落裡的妖獸,嘆息道:「三生,你完了。」
約是幾天前,有僱主上門,男人說是為女兒尋護衛。
男人看遍尹家所有人也不是很滿意,他女兒更不安分,小姐脾氣頗重,全院子裡四處亂跑,洪管家追的差點兒交代在路上了,好不容易趕上時就見她站在一座木屋前。
小孩子大多都是好奇心過甚的產物,她命令洪管家把門打開。
來者是客,何況這還是個大金主,長老讓他不得怠慢。無奈之下,洪管家開了門。
見到裡面的東西,這個小孩倒是一點也不害怕,還連連追問洪管家那是什麼。洪大爺秉著「嚇退你個小屁孩兒」的原則,一臉陰森森地說:「尹家的後人都會變成這樣,它們不近人情,專吃小孩!」
可惜,恐嚇不成,反倒是讓她莫名興奮。她問:「所以這個傢伙也是護衛候選人?」
洪管家對於沒有嚇到她趕到無比囧,半晌才道:「對,這是七少爺。」
女孩點頭,說:「我就要他了。」
她的父親完全依從女兒的選擇,聽聞尹三生已有契約在身後,父女倆商量片刻,男人便道:「這樣,我買了他,等他這份契約結束那天起就歸我女兒,時間是二十年。」
月光慘淡,妖獸繼續假寐。
尹晚風輕聲道:「除非有人願意買掉我們一輩子,否則,任何的依戀都是痛苦的來源。」
他說:「你不該那麼喜歡她,喜歡到連失掉記憶與情感的狀態下仍舊想要親近她。」
他說:「三生,你完了。七年以後,你要怎麼離開她?」
暴風雨過境,空氣裡透著清冷。
距離再次相見,還剩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