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特別篇:似是而非[1]

  大概是十三歲那年,申妄也被一個姓錢的有錢人買走了,契約二十年,守護對象是他失而復得的女兒錢雙。

  說是失而復得也有些不恰當,據妄也後來瞭解,錢雙是她父親當年親手送給別人的,後來掙了大錢又厚著臉皮要了回來。

  真好笑,養不起就扔了養得起就拿回來?妄也一直很鄙視這類人,最厭惡把人當東西的傢伙。但偏偏礙於家族的身份地位又不得不向這種人低頭,實在是一種慢性折磨。幸好。幸好那個人的女兒看起來很像個出氣包,軟骨頭一把,除了哭還是哭。

  「雙雙,他叫申妄也,以後的二十年他都會陪著你,保護你。」

  錢雙那年剛滿八歲,紮著長長的辮子,張著雙濕答答的眼睛巴巴地把他望著,望的他心煩氣躁,總覺得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很令人生厭。他一向瞧不起軟弱無能的人,一直在心裡秉持著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原則。

  妄也故意拿眼神凶她,似乎是成功了,只聽她抖著聲音問她父親:「你不要我了麼?」

  後來錢天海吩咐妄也別讓錢雙哭,說完就走了,留他一個人站在那兒頭疼。

  對妄也來說,止哭的最有效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恐嚇。於是他用力握住錢雙的肩膀,靠近她,一字一句冷冷地說:「你再哭,我就咬死你。」

  軟弱無能,弱不禁風,又愛哭鼻子,沒主見沒思想,走個路還容易跌倒。

  這些所有糟糕的字眼在申妄也的眼睛裡不知放了多久,久到已成為他看待錢雙的一種固有模式後,卻終究被全盤推翻,讓人措手不及。

  他確定第一天見面時他真的做到了十分十足的恐嚇,普通孩子特別是小女孩早就對他敬而遠之了。可偏偏他估算錯誤,錢雙還真不屬於那類正常的小孩兒。

  他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他躲樹上睡覺她就坐樹底下看書,他跑到屋頂上曬太陽她就去找梯子想跟著上來,結果梯子太重,搬著沒走幾步就摔地上,眼見梯子重重地朝她壓下來,錢雙抱頭閉眼下意識緊縮身子。

  「有時間自衛不如躲開。」妄也一手撐開長梯,一手插在褲兜裡,垂著眼看著地上縮成一團的東西。

  錢雙睜眼,仰頭看著他,有光穿過他的額發,照亮了他清俊而深邃的眉眼,以及因為不悅而蹙緊的眉頭。

  「嘁……!」又是那種眼神,儘是好奇與探究,帶著一點點的怯生,並沒有他期望中的恐懼與害怕。真是糟糕。

  妄也扔開梯子,蹲下身,依舊是以俯視的姿態看著她,隱藏著心中小小的不甘,問她:「你一點也不怕我?」

  愣了愣,錢雙張口,因為太久沒說話聲音有點澀:「我媽媽……我養母說,看起來凶凶的人不一定真的很壞。」

  她養母還真是教了她一句好話啊,一面說別人看起來很凶,一面又委婉地說對方應該是個好人。想到這裡,申妄也嘴角抽了抽,說不出話來。

  對著個有點兒傻帽的東西,你對她講道理是行不通的。想嚇唬她偏偏她又不覺得你是個壞人,說你好還說的振振有辭,真是想討厭都討厭不起來。

  那天后,妄也也就隨她了。她要跟著就讓她跟,也不再故意躲著避著,反正躲也躲不了,來到這裡的目的本來就是保全她的安危。

  就是那時,妄也發現,錢雙是個連走路都容易跌倒的人。

  雖然從來都是走在前面,但身後的動靜他卻是一清二楚,有時是噗的一聲,有時伴隨著「啊」「呀」「哇」等語氣詞,而無論什麼聲效,回頭看見的都是錢雙狗□的模樣,兩條長長的辮子落在兩旁擺了個八字。

  頭兩次她還特別委屈地望著他,眼淚差一點就掉下來了,最後都被妄也給瞪了回去,瞪的她猛吸鼻子眨眼睛強忍淚水,一面歪歪扭扭地爬起來。

  再後來,她的跌倒次數有增無減,卻升級成「默默無聞」版,除了身體發出碰撞聲外,嘴巴閉的死緊,眼睛瞪的老大,好像這樣就不會哭出來一樣。

  冬天還好,夏天短褲衣裙的,膝蓋手肘這麼磕磕碰碰免不了大小傷不斷。她母親許柔看不下去了,對申妄也拿出貴婦人的高姿態連連指責。本來本著叛逆原則申妄也是不屑的無所謂的,可是身旁摔傷的傢伙卻影響了他。雖然不幫腔,但錢雙每次總是有意無意地支開話題把許柔拉走,弄的他很狼狽,總覺得自己像個做了壞事還找人頂包的犯人。

  十三歲的年紀,傲氣與正直都有了雛形,被一個八歲的小女孩挽救顏面這種事,他申妄也不幹。

  次日,錢雙又一次完成每日必修的跌倒儀式。這次妄也沒有繼續走,而是回了頭走了回來,伸手一把把她拉起身,在她詫異的眼神中很不情願地貢獻出一角衣衫。

  「抓穩了。」

  詫異變為驚喜。對錢雙來說這就像是一種認可,一種示好。她想他終於接受她了,終於願意和她做朋友了。

  妄也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眼前瘦小的東西兩眼放光地把自己給盯著,盯的他渾身不舒服。

  那天后,常能看見這樣的景象:一個少年兩手放口袋裡走在前面,身後跟了個矮了一大節紮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女孩,一手緊抓著前面人的衣角,一面小心翼翼不落一步地走著。

  但也就僅限於此了,再沒有更多的更深的發展,彼此維繫著距離與空間,安分守己地過日子。白天互相出現在對方視線裡,到了晚上,錢雙回房,而申妄也不知去向。

  那年,妄也對錢雙的印象依舊維持在「軟弱無能、弱不禁風、愛哭鼻子、沒主見沒思想、走路超級超級容易跌倒」裡,維持了整整一年。

  錢雙的弟弟錢青過四歲生日那天,錢雙笑著問他:「你想要什麼,姐姐送你?」

  那時在申妄也的記憶裡,錢雙的表情是單調的,自從慢慢改掉了愛哭的毛病後,就只剩下他一向不屑的假笑了。他總是愛罵她笑的假笑的難看,好像對誰都笑的起來,不管那人對不對得起她。

  錢青愛欺負錢雙是全家上下乃至保姆和下人都知道的事,但她們從不敢吱聲。錢天海一向漠視這種事,認為人際關係是從小就需要發展的。許柔雖然心疼這個遲來的女兒,但也溺愛自己的老?,權衡之下選擇了沉默。錢林因為殘疾,永遠都是個安靜的旁觀者,他什麼都看的清楚,只是不說,也無法說。

  申妄也一向看不起這一家子人的行為作風,所以也懶得插手,只要不是太過分他都不會管,反正一個屁大點兒的小孩子再欺負的厲害也傷不了另一個小孩多少。只是偶爾的,很偶爾的,他會看不下去地臭罵錢雙,罵她笨罵她無能罵她不敢還手。

  那時的申妄也,總是把所有的怨氣發洩在錢雙的身上,又或者,那是另一種關心,至少在錢家,除了錢雙他再沒有如理她一般理會過其他任何人。

  錢雙通常只是笑笑,揉著傷痛的地方不言不語。

  「你想要什麼,嗯?」

  錢雙低下頭,看著弟弟又問了一遍。

  錢青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轉身跑開了,片刻後再回來時手裡多了一把剪刀。

  他說:「我要你的頭髮。」

  錢雙的頭髮很長,長到及腰,又黑又軟,平時不是紮成一條麻花辮在身後甩來甩去就是紮成兩條垂在胸前。

  妄也只見過她一次未束頭髮的樣子,但僅那一次就夠了,足夠明白她為何那麼珍惜。或許沒有很好的容顏,但那頭長髮卻能掩蓋住所有的瑕疵,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觸摸,證實心裡所猜想的柔軟微涼。

  錢雙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著弟弟,看他一臉天真眼神堅定的模樣,不確切地詢問道:「什……麼?」

  那個時候,父親和母親就坐在沙發上,父親看著報紙,母親佯裝喝茶。一旁的哥哥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眼睜睜地看著。而申妄也,他就站在身後不遠處,倚著門抱著手臂不知在看哪裡。

  錢雙從未覺得這樣無助過。以前被父親從養父母那裡帶走時至少還有人試圖挽留她,而現在,明明那麼多人在場,卻由著一個小孩拿自己的任性踐踏別的人。

  錢青猝不及防地伸手抓扯住錢雙胸前的一條辮子,扯的她頭皮都在疼。他握著剪刀不顧她的意願一刀就要剪下去。

  錢雙嚇的用手一拉,險險躲開,但刀口還是擦過了頭繩將其隔斷,左邊的頭髮隨之散開。

  錢雙護著頭髮後退幾步,盡力維持著氣息,笑容卻有些艱澀:「錢青,換個別的好嗎?除了這個,什麼都可以——」

  「頭髮。」錢青握著剪刀迫了上來。他一眼就看上了那頭長髮,那麼漂亮,卻偏偏長在這個女人的頭上,礙眼的要命。

  錢雙見他就要靠過來,轉身就逃,卻被他從身後一把扯過遺漏的一縷長髮。有一利必有一弊,頭髮長了就容易被人捉辮子。錢雙疼的只能停下,轉身想奪回來,不料剪刀唰地刺了過來,直直穿過她的手臂,只聽卡嚓一聲。

  左手沒了著力點,軟軟地垂下。

  錢雙望著手心裡那把漆黑如墨的頭髮,和手臂上那條長長的傷口滲出的鮮血糾纏在一起,像此刻的心緒一般紛亂。

  沒了,就這麼沒了。

  誰都不會明白,這是她唯一的,最後的——

  ——「小雙,你把頭髮留長吧。」

  ——「看吧,我就知道會很漂亮。」

  ——「小雙。」

  ——「小雙,留下來。」

  有手臂,橫過肩膀,將她攬進一處溫熱之地。

  申妄也將錢雙的身體緊緊按在胸口,卻軟不下她僵硬的背脊。

  他伸出另一隻手,指甲變的出奇的長,尖銳地指向錢青,似警告又似宣佈地說:「你傷害到她了,所以我有義務阻止你。」說著看了看錢雙被剪刀劃出血的傷口,又看了眼錢天海,冷笑一聲,「不管是以怎樣的方式。」

  錢青被指在眉間的尖銳指甲給嚇住了,四歲大的小孩子膽量也是幼苗。

  而不為所動的錢天海終於咳嗽一聲,放下報紙皺著眉呵斥道:「青青,別胡鬧!」

  錢青見父親不高興了,嘟了嘴不滿地大聲抱怨:「反正都剪掉一半了,另一半留著有什麼用!」

  這句話像是針,扎的錢雙身體一抖,手裡的頭髮隨之紛紛而落。她合了闔眼,推開胸前的手臂,一步步走到錢青身前,一把奪過剪刀。

  「反正都要死,現在死了也一樣麼?」

  錢雙平時溫吞慣了,所以這話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錢天海和許柔幾乎同時起身,錢天海大怒:「錢雙,你想做什麼?!」

  許柔軟著聲音勸道:「雙雙,弟弟只是貪玩兒了點,你別怪他呀!」

  妄也覺得好笑,同樣是自己的孩子拿了把剪刀,怎麼待遇就差這麼多。

  錢雙沒有理會他們,只是看著嚇傻的弟弟,笑的有些蒼白。

  她說:「我給你。」

  說完,用力撕扯下頭繩,一手握著發尾,一刀剪去了另外一半的頭髮。

  錢青被她的氣場徹底震懾住了,呆呆地伸手接過她遞過來的那束頭髮。

  錢雙走到茶几前,彎腰放下剪刀時露出腦後參差不齊只到肩膀的頭髮,她望了眼愧疚地不敢看她的母親,以及依舊揚高了下巴不願低頭的父親。

  這世上這麼多人的人,她只是運氣不好,暫時還沒有遇見那個捨得心疼她的人。

  所以沒關係,慢慢等就好。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銘雙最後還是笑了,她說:「你們要的,我都可以給,反正我什麼都沒有了。」

  她說:「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姓銘,不再姓錢。」

  說完,她一聲不響地走出了家門,與申妄也擦肩而過。

  很後來,那時的銘雙再沒有留過長髮。

  妄也問她為什麼,她順了順頸邊不長不短的黑髮,笑著說:「沒了,就不心疼了。」

  申妄也冷著臉掃了一眼屋子裡的人,忍著噁心彎腰頷首,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什麼軟弱無能弱不禁風,什麼沒主見沒思想。

  她是軟弱,卻不無能。她是小時候生長環境不好所以體弱。她明明有那麼多的想法那麼厚重的自尊,只是從不拿到太陽底下見人。

  那些糟糕透頂的字眼與認知,從此全盤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