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特別篇:似是而非[2]

  表象就像外包裝,看的再完整也不過是糊的一層紙膜,只有拆了才知道,裡面到底是黑是白,是死是活。

  申妄也循著氣味找到銘雙時,她正在院子裡的一棵大樹下,她正在……爬樹= =。

  妄也有點小囧,這人真不能拿常理去推測,本來猜她大概傷心過度雖不至於自尋短見但少說也是抱頭痛哭或是奪門而出離家出走。

  現下,門是奪了,不過奪的是房門,不是院門。

  「你在幹嘛?」

  被身後的聲音一嚇,銘雙從樹幹上掉下來,幸好爬的還不算高,一米不到。

  妄也從身後把她接住,又問了一次。

  「爬樹呀。」從他懷裡跳下來,銘雙伸手指著最高處,「我想去那裡。」

  妄也抬頭一望,是他平時躲著偷懶睡覺的地方。他問:「上去做什麼?」

  銘雙乾笑兩聲,蹭了蹭手心裡磨破的皮。

  妄也低頭看她髮頂露出的小塊頭皮,看她腦後被剪的亂糟糟的碎髮,想著方才她當著父母的面那樣氣勢凜然不卑不亢地說著那些話的樣子,現下全都沒了。要不是親眼目睹,真是無法想像,一個九歲的小女孩身體裡藏著那麼多的不屈。

  他說:「我幫你。」

  「誒?」扭頭望向身後的人,可臉還沒瞧清,雙腳已經離地,嚇得她大叫,「哇啊——?!」

  妄也抱著銘雙,三兩步便躍上了樹頂最粗的枝幹上,見她被嚇的魂飛魄散,心情好的不得了,忍不住笑出了聲。

  銘雙兩眼掛淚地瞪他,聽他好心情地提醒道:「到了。」

  近十米高的百年銀杏,在深秋裡落黃了葉,眼裡全是斑駁樹影,重疊出琥珀的色澤。

  銘雙撥開臉側的枝葉,整個錢家院宅盡收眼底,以及近處的柏油路徑蜿蜒而上,連著更遠更廣闊的城市。

  妄也問她:「怎麼突然想爬這麼高的地方?」

  銘雙默了默,聲音因為回憶變的又輕又軟:「有人告訴我,心情低落消沉的時候,就站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那樣你就會發現所有的難過都變的很小很小了。」

  「你養母?」因為上次那句「好人理論」,他對她養母甚是好奇。

  銘雙搖頭:「不是。」

  「養父?」

  「不是。」

  「難道還有養婆?」

  「……都不是啦!」銘雙有些哭笑不得他的這種無聊的小執著,好笑地回頭看向他。

  因為是坐在妄也腿上,肩膀貼著他的胸口,頭微微往後上方一仰,立刻就看見他因為詢問而低下的臉,真真正正的近在咫尺。

  銘雙只一秒就立刻轉開了頭,裝做若無其事地張望風景。

  申妄也挑眉,看她又是抿嘴又是嚥口水,聯想到以前的種種,突然貼著她的耳朵問她:「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吧?」

  看她臉紅的要化了,妄也心情大好,逗的更起勁:「是不是,是不是,嗯?」

  礙於高處,銘雙不好掙扎,只能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什麼,妄也沒聽清,摟她摟的更緊,逼問道:「銘小雙,臉都紅成這樣,你就承認吧。」

  銘雙突然受寵若驚地轉頭看他,結結巴巴地問:「你……你剛才叫我、叫我什麼?」

  「不對麼?」妄也反問,「是你自己說你要姓銘的。」

  銘雙高興的要哭了,又是搖頭又是點頭。他是第一個,來到這裡以後的第一個,第一個這麼簡單地肯定著她的執著的人。

  或許以前的喜歡太朦朧,從他不耐煩地獻出衣服一角給她牽時所生出的芽,雖然有了牢固的根,卻沒有茁壯的枝葉取信於自己。但是現在,現在——

  妄也對她突然的高興感到莫名其妙,眼見她眼淚都在打轉,連忙伸手矇住她的眼睛,一面威脅道:「你敢哭出來試試!」

  那些狀似溫和的人,全都乘著船慢慢遠離。偏偏看起來最壞的那個,仍然一臉坦然又無所謂地守在她荒涼的小島上。

  「你敢哭,我就咬你!」

  然後,眼淚滲出了指縫。

  銘雙張了張嘴,聲音顫抖:「妄也……怎麼辦……?」

  妄也被眼淚燙的收手,那瞬間,他看見她打濕的眼,就那麼直直地望著他,帶著說不出的難過,望著他說:「怎麼辦,我好喜歡你。」

  怎麼辦,這個人也會扔下我麼?

  「怎麼辦……才好?」

  生長,生長,曾經的幼芽,從此讓人措手不及。

  錢天海把銘雙找到房間裡單獨談了很久,再出來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後。

  一看見門開妄也就站起身,看她從樓上一步步走下來,身後的錢天海站在書房門前默默地點了一支菸。

  這一次,申妄也把銘雙帶到了屋頂上。

  他問她:「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銘雙抱著腿,一隻手無意識地在腦後摸著重新修整過的髮梢。

  「他答應我可以不姓錢,條件是不能分得他的財產。他會撫養我到成年,成年後我可以繼續住在這裡,但是不會再得到一分零花錢。」銘雙笑了起來,「還讓我簽字畫押呢,我還是第一次和人簽那麼正式的合約。」

  「簽字畫押?」妄也一聽,不屑道,「你們就是麻煩。」

  銘雙看著他:「本來就該啊,這是證明你的信用。」

  「我們就從來不寫這些條條款款。」見她疑惑,他解釋道,「我們只要發誓就好,向祖先發誓。」

  銘雙撇嘴:「誰不會,但之後說反悔就反悔,一點用都沒有。」

  「不會。」妄也說,「我們的誓言就像你們的合約,是會生效的。」

  「誒?」

  「若是做不到,那麼當初誓言中的懲罰就會變為現實。」

  「……真的假的?!」

  妄也勾了勾嘴角,而後伸出左手捂在心臟的位置,看著銘雙一字一句地說:「我發誓,在契約結束以前若不能好好地保護你,我甘願失去所有的能力,淪落為普通的人類。」

  他的身後是繁茂高壯的銀杏,以及大片映紅的浮雲,襯著他的信誓旦旦,讓人安心。

  銘雙想,即便沒有這些字句,即便來到這裡是那麼反感,他仍舊會履行所有的承諾,直到離開。

  他不會安慰人,所以選擇了這樣的方式扶持她的軟弱。

  這個人真的不壞,明明那麼好,好的不得了。

  怎麼辦。好喜歡,怎麼辦才好。

  晚上,妄也正躺在屋頂上看星星月亮上班,突然有什麼動靜引起他的注意。他撐起身體,往下一看。

  說真的,要不是聞得出味道,普通人看著下面一個身穿白裙頭髮半長的女人就這麼從眼前飄過去,不嚇得半死才怪。

  妄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於是決定坐在房頂上觀察一陣。

  錢家的院門到了晚上都會反鎖,密碼除了她全家都知道。無奈之下,銘雙搬了椅子走到牆邊,費力地爬上牆頭,一邊喘著粗氣。

  妄也想,她終於還是決定離家出走了麼?也是,這家人這麼變態,早走早超生。

  深秋的夜風陣陣吹來。

  銘雙慢慢站起身,立在牆頭。白色的連身長裙同頭髮一起,在月光下迎風拂動,纖瘦的身體像要被吹散一般,膚色泛著透明的白。

  她回頭看向屋宅,那個剎那,申妄也錯覺她快要化成細膩的粉末消散一般。

  而後,她轉頭,縱身跳了下去。

  幾乎在同時申妄也就跳下屋頂追了過去,當他莫名緊張地翻越牆頭想要尋找她逃離的蹤跡時,有什麼抓住了他的視線。

  他低頭,然後囧了。

  此刻,地上正趴著個一身白衣的女人,全身抽搐嘴裡呻吟著:「我的娘……好痛!」

  現實是,銘雙跳下去的時候沒站穩,跌了個狗吃/屎。

  什麼消散什麼粉末,看吧,美化過頭的後果就是落差奇大。

  一想起剛才心裡冒出的那些「天使」啊「蝴蝶」啊等等撒狗血的詞,妄也就很想給自己一巴掌。

  他咬牙切齒地瞪著腳下的人:「銘、小、雙,你可以再蠢一點嗎?!」

  銘雙揚起滿是灰土的臉,傻笑兩聲。

  妄也問她:「離家出走?」

  銘雙一愣,接著搖頭,拍著身上的灰塵,低著頭輕聲道:「我想回家……」

  八歲以前,銘雙住在一個小鎮上,那裡不算富裕卻很安寧,依山傍水,空氣清新。她家是間獨立的小房子,有個小花園,什麼都是窄小的,卻是五臟俱全。養父是個工人,養母是名語文老師。錢不多,日子卻過得很好。

  兩人坐著的士,一路上申妄也安靜地聽著銘雙講述她的家鄉,不知不覺就到了。

  他陪著她走著,數著一棟棟的小房子最後找到熟悉的那一間。

  全黑的天色,唯有昏黃的路燈,落著飛蛾子大大的黑影晃動。

  銘雙扶著鐵欄踮著腳張望了好一陣,看著鎖上的院門,她有些失落。

  妄也說:「我去把門撬開?」

  「誒?!」銘雙連連搖頭,真是怕了他了,行事都那麼粗魯。

  未果,就在兩人商議著往回走時,一聲不確定地叫喚在寂靜的夜裡突兀迴蕩。

  「小……雙?」

  銘雙身體一怔,慢慢轉過身,看見前方的路燈下一個扶著單車的少年,萬分欣喜地跑了過去:「阿刃哥!」

  妄也從沒見過銘雙如此高興過,那麼顯而易見的快樂,縱使她坐在自己懷裡向他告白時都帶著悲傷的神色。

  他眯了眯眼,遠遠地打量著那個高瘦的少年。

  比自己還短的頭髮,眉毛沒自己濃,鼻子沒自己挺,臉沒自己帥,身體沒自己強壯,腿也沒自己長……嘁!

  那個阿刃似乎注意到了妄也的視線,遠遠的望了過來,而後低頭問了一句,銘雙隨之回頭望向這邊,然後牽著阿刃的手走了過來。

  「妄也,這是阿刃哥,小時候經常一起玩。」抬眼想了想又補充道,「阿刃哥好像比你大兩歲。」

  阿刃笑的溫和,朝妄也點了點頭:「你好。」

  妄也看了眼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再看向阿刃,沒有說話。

  見他冷著臉,銘雙有點無措,求救似的看向阿刃。而這道求助的眼神落在妄也眼裡,分外的扎。

  他想,果然,這才是女人。白天對著一個人說著喜歡,晚上就可以拉著另一個人的手。上一刻所有的無助都扔向你,下一秒又換了另一個對像去依靠。

  這就是女人,和他母親一樣的女人。

  阿刃摸摸銘雙的頭,問她:「這麼晚了,要不來我家?」

  銘雙還沒開口,申妄也接了話:「不用了。」

  「可是已經很晚了。」

  「我們打車回家。」

  阿刃皺眉:「這附近很難找到的士,要走很遠才行。」

  「這是我們的事。」掃了眼銘雙,又看向阿刃,語氣疏遠。

  阿刃笑了笑,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而後撫了撫銘雙的頭髮,問她:「小雙,剛才就想問你,你的頭髮是怎麼回事?」

  銘雙這才想起自己頭髮的異樣,亡羊補牢地摀住發尾,傻笑道:「就、就是覺得麻煩,所以……剪了。」

  「是麼,可惜了。」語氣依舊溫和,「裙子又破了,走路又摔跤了吧?每次沒牽著就要摔。」

  銘雙臉一紅,扁著嘴不敢看他,又騰一隻手去遮裙子破口的地方。

  阿刃瞭然的笑笑,而後取下手上的一串木珠鏈子套在銘雙的手腕上,他說:「我沒什麼可以給你的,這個送你,不嫌棄的話。」

  銘雙又驚又喜,笑著說:「不會,喜歡的。」

  阿刃拍拍她的頭:「下次回來記得來找我。」

  「好。」

  「別亂吃東西,走路記得看腳下。」

  「好。」

  「小雙,」阿刃說,「你要好好的。」

  銘雙望著他,輕輕點了點頭:「會的,我會的。」

  那天,銘雙跟在申妄也身後一直走,走了很遠很遠。她跟的那麼小心,不敢牽他衣服,一路上好幾次險些摔倒。

  她問:「妄也,你在生氣麼?」

  「你為什麼生氣?」

  「不要生氣好不好?」

  「妄也……」

  他終於停了下來,銘雙一頭撞了上去,一路上都沒摔著,這下一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妄也轉身,蹲在她身前看著她揉著額頭,笑的意味不明:「真像。」

  銘雙不解地抬頭。

  「一樣溫溫吞吞,一樣愛假笑,一樣囉嗦。」他望了眼她手腕上多出來的東西,說,「都是跟你的阿刃哥學的吧,還有那個難過就要站的很高的理論,都是吧,嗯?」

  「妄也……?」

  「銘雙,你的喜歡不過是種依賴。」申妄也慢慢地說,「以前有個人怕你摔倒,於是牽著你走,那個人喜歡你的頭髮,於是你為他留。」

  煩躁。

  「我同情你,於是拿衣服給你牽。我同情你,所以安慰你。」

  煩躁,煩躁,帶著不安。

  「但我不是他,環境變了,人也是不一樣的。」他說,「銘雙,你要搞清楚,我們是僱傭關係,你的盲目迷戀與依賴最多維持二十年,二十年後,你又要去找誰?」

  銘雙看著他,像每一次一樣,直直的毫不躲閃,藏著心裡深深的情緒。

  她的視線助長了申妄也心裡的不安與焦躁,為了否決某些縈繞在心裡糾纏不清的情愫,他終於下了決定。

  「銘雙,誰都好,你不要喜歡我,我也不會喜歡你。」

  他說:「我發誓,我要是喜歡上你,我就活不過二十五歲。」

  這是申妄也這輩子最後悔的一句話,這句誓言成為了他往後再也無法挽回的過失。

  言女女後來問他:「銘雙那麼喜歡你,你怎麼還那麼患得患失的?」

  妄也怔了怔,突然覺得嗓子發乾,他說:「她是喜歡我,但她永遠不會相信我喜歡她。」

  有個人,把你放在心裡最空曠的位置,每天每天的念想著你。而她為你開了一扇門,給了你離開的自由。那扇門只能開一次,並且沒有鑰匙。

  倘若有一天,你一不小心踏了出去,那麼,你便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