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申妄也十五歲以前,銘雙都沒有什麼改變,好像那一晚的事根本不存在,又或者存在,只是沒有影響到她的任何一般。
沒心沒肺的樣子,成天牽著他的衣服跟著他跑跟著他轉悠,賴在樹上或是房頂上不肯下來。
有次,妄也終於忍不住問了她:「我說的不夠清楚麼?」
「什麼?」銘雙睜著那雙乾淨澄澈的眼睛把他望著。
妄也有點受不了這樣坦然又沒有防備的眼神,在她以前所遇見的所有女人,多少都會帶著有色的目光。他移開了眼睛,視線停留在她下巴上,說:「我說過的,我不會喜歡你。」
銘雙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還跟著我幹嘛?」
「因為我喜歡你啊。」她說的那麼坦白,像每一次一樣,「你不用喜歡我,也不用回應我,一點也不需要。我喜歡你,就好。」
她說:「我現在扔不掉它,但我想這應該是不會太長的事,媽媽說的對,我是小孩子,小孩子的感情都不能算數的,所以等我不喜歡了,就不會纏著你了。」
妄也抿了抿嘴,說不上為什麼,對她的最後那句有點下意識的牴觸。
「跟著你,喜歡你,會讓你覺得煩麼?」銘雙小心翼翼地問,「會覺得討厭麼?」
其實說真的,不知從何時起,那些對她的不耐煩與反感慢慢都被習慣所吸收。大概是因為在她身上看不到那些骯髒的情緒,和她的那些家人全然相反,她在這個家裡顯得格格不入,猶如異類一樣的存在。怎麼討厭的起來。
甚至有一次,銘雙生病,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這一天妄也過的無聊至極,一個人到處晃悠,結果半天不到就投降了。他從她窗子爬進她房間,對著她張口就是一番冷嘲熱諷。她也不惱,只是笑笑,沒什麼精神的問他:「是不是很無聊?」
妄也別開眼睛四處看,嘴硬地說:「嘁,怎麼會。」
銘雙又笑了笑,說:「對不起啊,我就睡一天,一天就好,明天我就起來……」說這話時眼皮都在打架,看起來真的很累很累的樣子。
她翻身側臥,掀開被子一角向他探出手:「手……」
妄也挑了挑眉,走過去靠著床頭櫃坐下來,一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側臉看著她,把他的一隻手伸了過去。
銘雙緊緊地抓住,然後安然地睡了。
「會覺得討厭麼?」
其實不會。不然不會因為錢青那個小子追著她罵她厚臉皮不要臉而覺得生氣了,不會因為別人對她的指責而希望她與他保持距離以免不必要的辱罵。
可是這些話,最後都沒有出口。
也許是因為害怕。突然有一天,某種你所不瞭解的情感駐進身體裡,控制你的理智,先天對未知事物的排斥使得他選擇了避而不見。
他說:「銘雙,你不要一味地依賴我,你應該試著去找別人。」
怔了怔,銘雙埋頭,攤開手掌看了看,後又握上,抬眼望向申妄也,表情很淡:「別人?可是妄也——」
有一次,銘雙問妄也:「我是不是不該屬於這裡?」
那個時候妄也沒有回答她,但心裡的答案是肯定句。
是,你不屬於這裡。
但是他害怕她再問他,問他她該屬於哪裡,而這個,那時的他也不知道答案。
「可是妄也——」
「妄也,我只有你了。」
十五歲那一天,妄也要回申家參加「成人禮」。
直到臨走前的那一晚,妄也才告訴了銘雙。
起先的慌張表情逐漸被她收了起來,短暫,又似乎很久。她仰著頭問他:「要去多久?」
很後來,妄也想,那時的銘雙到底用了多大的勇氣去收斂那些內心裡滋長的無助,她曾經明明那麼明確地告訴過他「只有你了」,卻還是被他視若無睹置若罔聞。
妄也別開眼睛:「一個月。」
「……那麼久。」銘雙垂下眼,習慣性地俯視著攤開的手掌。看那上面紛紛擾擾的紋路,像心裡翻湧的情緒一般。
妄也想,分開也好,大家各自冷靜,他也好理出個頭緒。
於是他鄭重其事地告訴她:「這期間我們都好好想想,或許你會發現,比起依賴我,你更應該依賴你自己。銘雙,你要學會獨立。」
銘雙的背脊僵了僵,而後伸手握住他的,抬頭看著他笑了笑,沒有回應他的希望,只是清清淡淡地說:「妄也,你要好好的。」
曾經別人這麼對她希望著,希望她過的好,如今她也給他這份祝福。
那時妄也不知道,那是銘雙的道別。
第二天一早,他沒有再去找她,而是背著包直接離開了錢家。
他義無反顧地走出了她心裡的那所房子,踏出了那扇沒有鑰匙的門,頭也不回。
申妄也在申家關係最好的是他四姐,申賢。
賢姐一見到妄也就開始蹂躪他的頭髮,嘴裡唸唸叨叨地罵著,臉上都是愉悅的表情。
他們是無話不談的那種關係,於是妄也把關於銘雙的很多事告訴了她。
「沒事就黏著我,一開口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明明走路都要跌倒還老愛往高處跑。」他是這麼總結的。
賢姐托著下巴聽著,插嘴問了句:「會對她覺得不耐煩麼?」
「……沒。」
看他一臉懊惱的神情,賢姐瞭然地笑著揉他頭髮。
「妄也你知道嗎,在眾多的動物裡面,狼是一夫一妻制的。」見他不解,她繼續說,「狼這一生只會選擇一個伴侶,所以它們會很用心地選擇,一旦認定某個對象後,便會與之終身相伴守候。」
妄也凝望著賢姐:「你想告訴我什麼?」
賢姐勾著嘴角:「妄也,或許你已經找到了。」
「哈啊……?」
「嗯……她善良麼?」突然又問,「人怎麼樣?是個好姑娘嗎?」
兩個人坐在樓梯上,申妄也把手往身後一撐,仰著頭回想著:「看見流浪貓狗都不理會的那種。」
「誒——?」通常女主角不是都該富有同情心嗎= =?
「她不理會,因為她說,她說——」
——「如果不能長時間的撫養,一瞬間的同情又值幾個錢?」
銘雙說著這話時,表情裡藏著別人不懂的情緒。
本來想借由她沒同情心好生嘲諷一番的妄也,被她這段說辭給啞了口。
這是很實在的話。那些會蹲下來摸摸它們的頭說幾句「好乖呀」「多可愛」「真可憐」的少女,最後也不過是站起身走開,又或者在離開前留下幾塊餅乾。更多的,再沒有了。
而那些貓貓狗狗嘶啞地叫了那麼久,要的不是這些。
所以,既然沒有能力養育,這些廉價的同情又算得了什麼。
這一個月,妄也都坐在洗禮堂裡反覆地想,一遍遍地回想,然後思考,摸索那些被他忽略的細節。
像是被人攪拌的水,現下抽走了棍子,等漩渦逐漸消失後,開始慢慢看清底下的東西。
他花了三十天,想通了所有的事,做了一個關乎他這一輩的決定。
洗禮一結束,他揣著忐忑又急切的心情趕回錢家,只是那時,銘雙已經不在了。
那時妄也才發現,他想了那麼久,以為什麼都明白了,但還是忘了最重要的東西。
那是瞭解。他不瞭解她,可以說,他從來沒有試圖去理解過她,於是很多時候他都不知道也不懂她在想什麼。看起來溫溫吞吞的一個人,卻為自己留了很多的刺。
他總是看她沒頭沒腦的往前衝,義無反顧地去喜歡一個人,好像投入了全部的感情,到頭來,她還給自己留了一條也是唯一的後路。這條路,叫「不要」。
有一句流傳甚廣的話:不要錢的怕不要臉的,不要臉的怕不要命的。
於是,不要的人成了是最無懼的。
既然你發了那樣的毒誓來否決我,所以大不了,我也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