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尹三生說,生日快樂。

  6月22日那天,笠瑛來找女女。

  即便是意料之中,她的到來仍是擊中了心裡的某條防線,措手不及。

  這天不是暑假,不是週末,這一年高考因為種種原因推遲的比較晚,時間定在六月二十五日,所有的應屆生都在為這個時日養精蓄銳。

  要說沒有壓力是假的,即便雄厚的家底,不愁吃穿不愁未來,女女仍是有些緊張,畢竟是自己的努力與心血鑑證的日子。有時候她的認真也帶有屬於她的固執特質。

  這天午飯,奶媽特地打電話過來讓女女去學校對面的租房吃飯,說是弄了一桌好菜。三生早早地就在校門口等她了,女女看了短信書也不拿就跑出教室。可惜教學樓還未踏出,有人攔截了她的去路。女女皺著眉一看,嗯,眼熟。

  對方像是猜到她記不住自己一般,撩了撩長髮,說:「我是笠瑛,今天記住就行,明天起,忘了也沒關係。」

  啊,笠瑛,那個要帶走三生的女人。

  眉頭片刻後舒展開,女女想,至少表面上不可以輸。她裝作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冷冷淡淡地道:「有事?」

  笠瑛笑了。她其實算是長的不錯的那種女生,可是有時候,你對一個人的長相會隨著時間與主觀的瞭解產生不同於最初的審美。所以在言女女的眼裡,她的主觀告訴她,這女人……真特麼醜。

  笠瑛說:「我來提醒你,該交人了。」

  女女抿了抿嘴,說:「明天。」

  「不對。」搖著手指,她說,「今天十二點,你們的僱傭關係就結束了。」最後一個詞故意咬的清晰。

  女女盯了她好幾秒,問:「何必?」

  「抱歉。」笠瑛有意露出得意的笑,生怕無法激怒對方一般,「我等不及了。」見她依舊沒什麼表情,又補上一句,「言同學,今晚我可以來你家嗎?」

  三生在風裡嗅到了女女的味道,抬頭就見她從遠處慢慢朝他走來,短髮被風吹的凌亂,衣衫貼緊了身體,另一側大力拂動。

  三生走上前牽過她的手,一邊撩開她眼前亂糟糟的額髮:「怎麼了?」

  女女握住他的手,拿臉貼上他的手心,閉著眼搖頭:「唔,沒呢。」

  可是,他知道的。從奶媽的提醒裡,從二哥的叮囑裡,從她的表情裡,從她身後不遠處站著的那個人的眼裡。

  他是知道的。

  二哥給他看過照片,就算過去再怎麼不喜歡記人的長相,那張臉,他是絕對不會忘記的。那個人,從此就要替代女女的位置,而他別無選擇。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然後側過臉貼著她的耳朵問:「餓麼?」

  女女拿鼻子蹭他臉頰,「嗯」了一聲,伸手抱過他說:「背我。」

  「好。」

  三生轉過去伏下身,女女卻沒有立刻趴上去,相反,她突然轉過頭,看向背後的某個方向。

  笠瑛或許是沒料到言女女會突然轉過來看向她,做賊心虛地愣了一下,下一秒,她氣得牙都要咬碎了。只見女女朝她舉起左手,面無表情地比了個中指,接著直接無視她的惱怒,轉回去親暱地抱住尹三生的脖子。像是故意做給笠瑛看一般,女女有些撒嬌似的拿臉蹭著三生的後頸。

  笠瑛咬牙切齒地想,你也就只能現在親熱了。

  等到了租房時,奶媽已經擺好了一大桌的菜,連言梟風和張管家都來了,正在客廳裡坐著等他們。言梟風一見到女女是被背回來的,嚇的一口血憋在胸口,衝過去劈頭蓋臉地審問三生:「受傷了?傷哪兒了?女女,給爸爸看看哪兒疼,爸爸給你吹吹!」

  女女一掌拍開她爸的手,從三生身上跳下來,以一種「你覺得我就那麼容易受傷嗎」的輕蔑眼神瞟了言梟風一眼,便牽著三生逕自往餐廳的方向走。

  桌上全是她平時愛吃的菜,五葷三素一湯,四個人圍一桌吃的很香。期間言梟風接了個電話,眉頭一下子皺在了一塊兒,說了兩句便掛了電話,而後又是一臉討好的笑容給女女夾菜,可筷子沒動兩下電話又來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這次起身走到了廚房去講。

  等言梟風再回來時,言女女放了碗筷,一臉正經地說:「有事就去忙吧。」

  言梟風尷尬的笑笑,歉意地道:「抱歉女女,是以前的……某個兄弟,有點兒事讓我過去處理一下。」

  「嗯。」想了想跳下椅子,女女走到言梟風身前拉過他的手,「走吧,我送你到門口。」

  言梟風簡直受寵若驚,像是吃了三黃蛋一樣雞血澎湃,握緊了女兒的手跟著她屁顛屁顛地走到門口。

  兩人在門邊聊了些什麼,好幾分鐘,言梟風起初的興奮都不見了,眼裡突然生出了疼惜,他看了眼餐桌那邊後,蹲下身抱了抱女兒。女女難得沒反抗,很溫順地回報著他。

  奶媽一邊往嘴裡塞著菜一邊瞎猜,這倆父女難得這麼的和睦,不知是說了些什麼。無意瞟了一眼三生,就見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眼睛沒了焦點,端著碗的手骨節泛了白,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一般。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女女走回來,方才消失。

  奶媽才想起,三生耳朵那麼好,肯定是聽見了什麼。

  啊啊,一定,一定和他有關吧。

  吃完飯後,奶媽拉著張管家火速收拾了桌子和廚房,隨便搪塞了個藉口就匆匆地走了。張管家很不解,出了小區都還在納悶:「不是說好陪小小姐度過愉快的一天嗎?」

  「愉快你個妹!」奶媽氣他不懂年輕人的感情,她這個身經無數言情耽美小說浸泡的老婦人可不會看錯,該走的時候就要走。奶媽拍了張管家的腦子,懶得多做解釋,只是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句:「豬腦子!」

  下午女女光明正大地逃了課,反正班主任會直接打電話,那邊有張管家有奶媽還有言二貨頂著(好吧她的後台真的不軟= =)。

  三生以為她想要去哪裡,女女只是搖搖頭,說是哪兒都不想去,然後就窩在沙發裡和三生看了一下午的電視,坐姿從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一側演變到轉移陣地到三生懷裡,腦袋習慣性枕在他的肩窩裡,醒醒睡睡的。

  晚飯就將就中午剩下的熱了熱吃,其實也不算將就,菜色還是相當豐富的。

  邊吃邊聊,吃完飯也七點多了。兩個人一起收拾碗筷,一起在廚房裡刷碗。這個時候女女的電話響了,聽鈴聲是陌生來電,本來不想理會,可對方耐性極好,連打了四五通也不罷休。女女無奈,只得擦了手去接電話。

  「誰……啊,你啊……沒有……你猜……拜。」十個字以內,女女便結束了這同電話,咚咚咚地又跑回廚房。

  三生問:「誰?」

  女女瞄了他一眼:「……笠瑛。」

  這兩個字讓三生頓下了動作。就像是禁語一般,今天一整天都避免著這個話題,到頭來還是被自己給問了出來。

  三生看著滿手的白泡沫子,問:「她……什麼事?」

  女女笑了笑:「她問我是不是沒有回家,我說沒,她問我在哪兒,我說你猜,她好像氣炸了,急吼吼地威脅我『你敢不說』,然後,我說,拜,然後掛了。」

  三生沒忍住,嗆出了聲。嗯……真有女女的風格。

  就在三生還在為女女的言行暗暗發笑時,女女卻突然問他:「狗狗,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嗎?」

  她不避不逃,擦了手就這麼站在那裡,直直地望著他。

  三生默了兩秒,道:「好了。」其實沒有。

  那是他僅剩的再回言家的藉口,怎麼能一次都帶走。

  女女點了點頭,想想又抬頭看著他:「狗狗,我說過的,不管多久我都會等,這不是謊話。」

  「嗯。」信的,他信的。

  可是心裡還是堵得慌,三生拿毛巾胡亂地揩著手,想以此平息那些蟄伏的惶恐。

  「可是我也有條件。」女女攥住他的袖口,「狗狗,你的正面是我的,背面也是我的。不管你去了誰那裡,你都不可以抱那個人,不可以背那個人,正面背面都不可以。」

  三生怔了怔,這聽起來分明強硬的要求,到了女女的嘴裡,到了他的耳朵裡,霎時成了柔軟的誓言。

  三生點頭:「好。」

  女女笑了,踮了腳伸手去揉他的頭髮:「乖。」

  三生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拉了下來,一面吻著她的手心,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女女只覺得手心又熱又癢,混合著他視線裡的溫度,一直一直延伸到心底。

  她指了指臉頰,說:「這裡也要。」

  三生攥緊她的手,俯身吻了她的側臉。

  「這裡。」眼睛。

  「這裡。」耳朵。

  「還有這裡。」額頭。

  最後整張臉都快被親吻覆蓋,獨獨少了一處。

  三生盯著她鼻子下面的那個五官之一,問她:「嘴呢?」

  女女搖頭:「不了。」

  三生不解,揚了揚眉。

  女女踮起腳啄了一下他的下巴,說:「親了嘴巴,就捨不得了。」

  腳後跟還沒落穩,後頸便被溫熱的手掌穩穩地托住,嘴上壓下來熟悉的柔軟溫度。

  三生細細地吻著,輕柔而長久,放開時女女都有些喘,她又氣又笑地瞪他:「不聽話。」

  三生卻笑不出來。

  這個人,這個至今還矮他三十多公分的女人,這個沒什麼表情沒什麼情緒卻唯獨對他開了所有特例的女人,這個和他在一起整整十六年的女人,明天起,便再也不在他身邊了。

  心裡生了貪念,想要有一副牢籠,將她牢牢鎖在裡面,緊緊帶在身邊一輩子,甚至更久。

  他把她壓在冰箱門上,不顧她的詫異,這一次吻的又深又重,連帶著啃咬,宣洩著所有的不甘與怯懦。

  再厲害,卻也無力留在一個人的身邊,算什麼厲害。

  十一點十五分時,女女給笠瑛發了一條短信,沒有別的客套話,僅一句,內容是這所房子的地址。然後她關了機,拉著三生說:「狗狗,幫我洗頭吧。」

  從頭開始。

  當熱水浸濕頭髮的剎那,回憶像灌注玻璃瓶的水,滿滿地溢開在腦海。

  兩歲遇見,然後是三歲,四歲,五歲——

  她已經記不得是怎樣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三生,佔有慾就如她樹袋熊般抱住他的姿勢,自然而徹底。似乎是很早以前,太早了,無從追溯,卻從此再無法放手。那感情像種植在身體裡一般,輕輕一拔都會疼。

  根深蒂固的喜歡。

  十歲,十五歲——

  你以為離開一個人多麼容易嗎。

  音樂盒停止轉動時,並不代表電池沒了電。當你扭動銀色的旋鈕,卡噠卡噠過後,穿著佯裝的塑料小人又在舞台上僵硬地跳起來。

  你以為沒了,可是它們一直都在。那些以為,不過是你自我的假裝。

  時間指向十一點五十。

  風筒安靜了下來。

  頭髮還帶著熱湯的溫度,女女鼓著下嘴唇吹開眼睛前面的一根頭髮,又隨手拔了把耳邊的。

  三生盯著她的嘴唇,嗯,有點腫,被他啃的。

  女女跳下床,穿好拖鞋後又理了理睡衣,而後朝他伸出手,說:「來。」

  三生放下風筒,跟著下了床。

  女女又踮著腳替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繞著他轉了一圈後滿意地點點頭,這才牽著他走到門口。

  一打開防盜門就看見笠瑛同學一臉氣炸的表情站在外面,她沒想到言女女當真耗到十二點,讓她等了一下午加一晚上。

  女女不理她的情緒,推了推三生,讓他站出了門框,而她,沒有再跟著踏出去。

  看向笠瑛時,女女沒什麼表情,聲音也很淡:「接好了。」

  笠瑛哼了一聲,像是宣佈主權一般就要去拉三生的手,三生很不給面子,下意識地收手避開,像躲瘟疫似的,笠瑛的臉紅了又白,但終是忍了這口氣。

  十二點。

  三生盯著門框裡的那個人,說:「女女,生日快樂。」

  女女笑了,她說:「三生,拜拜。」

  言梟風彎下腰,蹙了眉:「怎麼了女女?」

  女女站在門邊,半晌才開口,聲音裡藏不住壓抑的隱忍:「我該怎麼辦?我好慌……」

  「女女……」

  抿了抿嘴,嚥了咽喉嚨,她說:「今天過後,我就沒有狗狗了。」

  言梟風看了一眼餐廳那邊,而後疼惜地抱過女兒,一手揉著她腦後的軟髮。

  「乖女女,你還有爸爸。」

  女女把頭埋在言梟風的胸口裡,久久後,悶悶地「唔」了一聲。

  十六歲,十七歲。直到,終於步入十八歲。

  夏天,還是來了。

  你還在,而他,終究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