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瑛接到同學會的邀請函時,下意識地拒絕了,可電話掛斷的那瞬間,抬頭瞧見身側這個人,有什麼想法在剎那間形成。
那是賭注。
房間採光很好,大片的落地窗即便被窗簾遮去一半,仍使室內陽光充沛。S市的冬天大多數時候天氣還是不錯的,除了乾冷的讓人嘴唇裂開這一點不怎麼舒適。
尹三生永遠那麼安靜,站在合適的位置,以合適的距離出現在她的視線裡,跨過去也就兩步的咫尺之距,但笠瑛知道,這兩步裡有他全部的疏遠和冷漠,像一堵防備的牆,牆的那邊是更遠更深的天涯海角。
算起來也有半年之久了,她居然一次也沒見他笑過,或者說,他除了沒有表情就是沒有表情,分明不是冷漠的眉眼,甚至隱隱透著書卷氣息的柔和,卻偏偏讓人無法親近。
他很聽話,不違抗她的任何要求做牛做馬到簡直就像一個忠實的僕人。
可是,不夠,不夠的。
笠瑛來回開合著手機蓋,狀似不經意地說:「週末有高中同學會。」
沒有回應,意料之中。只要不是必要的問句他從不會給出反應,剩下的只需隻字片語便被帶過。
笠瑛斜著眼瞄著他,又道:「言女女要去。」
藏在衣擺下的手指顫了顫,輕微,仍是被她看得清楚。看,她就知道。
收回視線,笠瑛盯著手機蓋掛墜,說:「我可以去,也可以帶你去,不過……我有條件。」甚至無需回頭看他的表情,確認他是否想去,那個答案已經毋庸置疑地放在她眼前。
尹三生終於抬了視線,看向笠瑛的眼角。
笠瑛抿了抿嘴。
這是賭注。
「不可以看她,不可以理她,做的到,我就帶你去。」
兩秒的沉默後,尹三生說:「好。」
這是賭注,而她輸的一塌糊塗。恍如一個舉著手等裁判叫開始的蠢貨,迫不及待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指甲因為用力泛了白,笠瑛埋了頭,抵著緊握著手機的指節,閉著眼一字一句地問:「尹三生,你的眼睛裡一點也看不到我嗎?」
第一次遇見是十一歲。
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驚鴻一瞥,只記得那是一條巨大無比的全科類動物,有一身淺色的發亮的毛髮,在涼薄的月光裡突兀卻美麗,尖銳的爪牙與眼縫裡那抹冷漠的光,一瞬間捕獲了她的心神。
她本就對護衛什麼的完全沒概念與需求,全是父親主張為她找一個,她草草地挑了一遍也不滿意,跑出屋子在宅院裡四處亂逛,看尹家的那個老頭子洪管家一臉熱汗地追著她跑,心裡隱隱有種做了壞事捉弄了人的快感。
被父親寵的無法無天,任性妄為變成了本性。可人們永遠只看見擁有本性後的她,卻看不見造就這個本性的因。
一個被眾人討厭的小孩,只會滋長她更多的不好生根發芽鑲入骨髓,以此填補內心的空寂。
然後,她遇見了尹三生,雖然那時的他還是妖獸的狀態。
征服欲並不侷限於成年人,小孩子也是有的。鐵欄杆裡那個對她不屑於顧的尹三生,燃燒了笠瑛第一簇征服的火苗,她要把他佔為己有。
再遇見已是十七歲,那時笠瑛已經知道尹三生正屬於另一個女人,那個人叫言女女。
言家她是知道的,本來想硬搶,但是父親在聽聞是言家後立刻否決了,父輩的人對於言家都有著潛意識的抵抗,在心裡給予著長久的「惹不起」這樣的定義。
笠瑛只能妥協,她的無法無天任性妄為都是仗著家世仗著父親,沒了這兩樣,她什麼都做不了。更何況,今時不同往日,她在家裡的地位早已大不如前,自從有了一個弟弟後,父親對她的關注瞬間少去了大半,移交給了他的小兒子。
所以,她只能等。
主觀的等待都帶著「漫長」、「難耐」以及「折磨」這樣的屬性。明明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她卻開始了迫不及待。
自從在超市遇見他們後,這些屬性像膨脹的水蒸氣,再也收不回來。
那天她陪著母親和弟弟去購物,後來順道去了臨近的百貨超市,在交錢的時候他們遇見了尹三生和言女女。
隔著一排隊伍的距離,笠瑛看到清楚。
言女女似乎很睏倦,站著都睡著了,完全不在乎所處的環境,像是全然放心地將自己交由給身後的那個人。尹三生一直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直到前面的人都走光了,他低著頭又看了一眼,確認懷裡的人真的睡熟後,彎了腰,隻手穿過她的膝窩將她抱起,扶著她的腦袋擱置在肩膀上,這才慢慢走到收銀台交錢。
有什麼撞擊了心房,撲通一聲,麻痺了神經末梢。
再回首,睡著的弟弟被母親放回專用的推車裡,一面垂著痠軟的肩膀為兒子合攏了衣領,動作甚是溫柔。
現在回想起來,她小時候也被照料的極好,吃穿不愁,上下學有專車接送,只是,只是睡著後她一定會被放進推車或床鋪裡,再沒有寬闊的肩臂做枕頭,更沒有誰會一手抱著她一手提著購物袋無視人群裡打量的目光緩緩踱出超市,徒步往家走。
沒有。
這些的,那些的,都沒有。
父母不愛她?愛的,只是愛的不夠,他們保留了一部分留給自己,愛惜自己,剩下的再分給子女。
她從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給出全部,那樣的人就在眼前,即將被自己所擁有。
心裡無端生出些遲來的渴望,無力阻擋。
從小便習慣了擁有想要的一切,於是這一個,她決心收進手裡肚子享用,無視心底陌生的悸動,全然放肆霸道橫行。
笠瑛是在高二下學期的時候轉去了言女女那個學校,她尋了很久的機會終於擋住了落單的她,以習慣性的高傲口吻問著:「尹三生在你那兒?」
這個叫言女女的人,身上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她摸不透看不懂,無法理解這樣一個面癱又悶騷的女人怎麼能讓尹三生那個寡言少語的傢伙死心塌地地守了這麼多年。
「沒關係,在不在都無所謂。」
不確定太多,所以在輸掉以前,必須讓自己的勝利得到確定。
「反正再過一年,他就由我接收了。」
然而即便把話說的這麼滿,勝券在握的感覺也絲毫沒有進駐心理。但若是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爭取的話,總覺得會把什麼都輸掉。
現在的她,剩下的東西真的不多了。
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笠瑛路過操場時又看見了那兩個人。
那天天氣很好,雖然溫度接近零度,站在陽光下還是能夠感受到絲絲暖意。
今天輪到言女女收拾體育課的器材,她把東西收進保管室出來時撞見了突然出現的尹三生。言女女也沒多驚訝,說了聲「洗個手就去吃飯」後匆匆跑向操場邊的洗手池。
這個天的冷水非常刺骨,手一碰到水霎時白了個頭,言女女吸著氣搓乾淨手後立馬關了水龍頭,再用力甩乾手上的水,最後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背已經紅了個透,血管清晰的在表皮下展現著清晰地脈絡。
尹三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搓了又搓,對著嘴哈著熱氣給她取暖。
白霧化開,只剩琥珀色的溫暖氣息。
「好些沒?」他持續地搓揉著,抬眼問她。
言女女點頭:「嗯,熱乎了。」
尹三生又哈了口氣搓了兩下才鬆手,言女女立刻拿著熱乎的手心去貼涼透的臉頰,露出淺淺的滿足的笑。
頭頂是觀望台,他們正好站在下面的陰影處,腳邊是被陽光切割出的明亮界限。
言女女把兩隻手伸出陰影,像伸手接著雨水一樣感受著太陽的溫度,來回翻轉了一下手心手背,說:「好暖和,跟你一樣暖和。」
三生學她,伸了一隻手到陽光裡,一下子笑了出來。
那是笠瑛第一次見到尹三生的笑容,那個瞬間周身的陽光都被他的笑顏吸收的乾淨,再一併迸射而出,從眼睛到嘴角無一不透露著極好的心情,宛如這世上再沒有人能像身旁這個女人般輕易地影響到他的情緒了。
兩個人又說了些什麼,尹三生側過身低下頭,拿鼻子和言女女的蹭了蹭,那種親暱甚至感染到了遠處的笠瑛,心底深處為此生出莫名的痛。
週末回家時父親和母親又不在,聽管家說他們兩個人陪她弟弟去遊樂園了。
自從有了這個弟弟,父母曾經的寵愛就像存款,一點一點從她這裡取走,轉給了他們心愛的兒子。
一個人吃完晚飯後看了會兒電視逛了會兒論壇,最後無聊地趴在床上翻著手機裡的電話薄,一頁一頁,直到末尾,然後再跳轉到第一個人名,從頭再翻一次。
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談心的對象。
把臉埋進枕頭裡,笠瑛想,快了,就快了,馬上就有人來陪我了。
高考前兩天是言女女生日。
她本意並不想記得,可是那一天意味著一個重大的交接,促使她每天都在心裡為這個日子倒數。
終於,終於還是被她給等來了,她的迫不及待已經讓她止不住狂喜的表情。
尹三生終歸還是要被她所擁有了,整整二十年。這個想法浮現的瞬間,笠瑛有種說不出的滿足,以及小小的小小的甜。
她告訴言女女會去她家接人時,言女女的一剎那怔忡表情讓她竊喜。
人的骨子裡天生就存在善惡兩面,因為境遇不同使得每個人身體裡的善惡比重不一樣。可是,沒有人主動想要善的那一部分被欺壓,往往外界的選擇都是被動承受的。
笠瑛沒有選擇。
等她急切地感到言女女家時才發現她根本沒有回來,好不容易弄到她的電話又被她三言兩語給掛了,再打過去已是關機。
她氣得對著身前的樹幹猛踢,踢的腳都痛了才停下來,最後蹲下身抱著腿,臉深深地埋進臂彎裡。
除了那個契約,她真的一點把握也沒有。
她不是沒有心。每次看見那兩個人走在一起站在一起,每次看見他們彼此眼裡只有對方時,她心裡翻滾的情緒讓她變得不像自己。偏又沒有人可以傾訴,面對著無人的大房子和無法撥出的號碼,無措像帶刺的繩索捆綁了手腳。
十一點過,手機傳來信息提示音。號碼是言女女,內容只有一個住宅小區地址。
笠瑛一瞬間就懂了,急忙跳上車讓司機開過去,心裡的忐忑讓她一路都攥緊了手。等趕到那個地址時已經臨近十二點,她猶豫著要不要敲門時,沒開了。
室內暖色的光一瞬間湧洩而出,讓她睜不開眼。
言女女還穿著居家服,而穿戴整齊的尹三生被她一把推出了門外。
言女女說:「接好了。」沒有表情,沒有情緒。
可即便是這樣,也仍是讓笠瑛趕到了無形的壓迫,那種「給了你也屬於我」的完勝氣場。她不甘心,用鼻子哼了一聲就去拉尹三生的手,想以此宣佈主權奪回勝利。
只是,尹三生避開了她。那瞬間湧現在心裡的慌張,沒有人懂。
尹三生盯著門框裡的人,一字一句地說:「女女,生日快樂。」
言女女笑了,聲音很輕:「三生,拜拜。」
門關上的那一刻,尹三生眼裡的光一併熄滅。
他把他的靈魂留在了這裡,任由她帶走他殘破的軀體。
笠瑛想,慢慢來就好,總有一天他會屬於我。
然而這一天真的太久了,她確信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這個人就像屍體,沒有笑容沒有言語,若你不問他,他可以一星期不與你說一句話。他在挑戰她的忍耐極限。
笠瑛覺得自己瘋了,她明明不想那麼做,偏又控制不住自己。她每天想著法子折磨他,下雨天的晚上不准他進屋,天冷的時候讓不許他穿外套陪她上街,再不然就是讓他連續吃一個星期的白米飯。
折磨他,折磨他,想要看他露除了面無表情以外的,出任何的別的表情。
可他什麼都受著,被關在門外他就坐在樹上呆呆地淋著雨望天,走在路上臉都凍紅了也不發一語,就是只有白飯吃也不為自己爭一句。
其實他真的很聽話,隨叫隨到的忠犬,不然他去見言女女他也真的一次都沒溜走過。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准他做什麼他就什麼都不做。
惟命是從。但是不夠。
無論是折磨還是屈辱,寬恕或討好,他的眼裡永遠都沒有她。即使站在身前,伸手一個觸碰也只是讓指尖沾染了千山萬水的距離。
那個時候笠瑛才明白,尹三生和言女女的感情早已堅不可摧。
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和毅力去等待二十年。
二十年是個什麼概念。
孩子的孩子都在打汽油了,房子車子票子都穩定了,家門外的地鐵口變成了摩天樓,衣櫃裡又是一堆再也穿不上身的過時的服裝,相冊裡的照片邊角翻轉或泛黃,那瞬間忍不住脫口而出:「啊,二十年了。」
這麼久。
而她沒有那個勇氣,也沒有那個毅力。
「尹三生,你的眼睛裡一點也看不到我嗎?」
沉默是意料之中。
笠瑛苦澀的笑了笑,方才抬起頭,看向他那雙被自己親手滅掉了所有光亮的眼睛。
「吶,尹三生。」有什麼就要衝破出口,「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其實……」
其實什麼呢。
之前的之前,她曾經憤恨地問他:「為什麼你要這麼固執,非要這麼冷漠地對我?為什麼對言女女那個女人就那麼好?我哪點……哪點比她差?」
他難得回答了她的問題。也難怪,只要是關乎言女女的話題,他總是有足夠的耐心張口說話。
他斂了眼裡快要迸出的情緒,沉聲道:「我這輩子,再不可能對另一個人好了。」
像誓言一樣。
「再不可能那樣無可救藥的,對她以外的人——」
所以,其實什麼呢。
「尹三生,其實我……」
自己或許隱隱地猜到,卻又更加固執地不想揭開不願承認。
疼痛或欣喜都蓋著一層薄薄的布料,在沒有分享給其他人以前,總以為它不是疼痛不是欣喜。
總以為,那不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