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門前,我禮貌的下馬與鳳朝聞道別,他道:「不急不急。本宮瞧著安小將軍進去了再走也不遲。」
我極想早早甩掉這個包袱,把門拍的咚咚響,連連叫嚷:「童伯,快開門!」
大門吱呀打開,迎面飛過來一根門閂,虧得我這些年早已習慣,大大朝後一退,抱臂護住了腦袋,門閂砸在左肩上,匡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尷尬回頭朝鳳朝聞陪笑:「讓太子殿下見笑了,家父脾氣是有些不好!有些不太好!」
「臭小子,誰脾氣不好了?」
身後炸雷一般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我連忙諂媚的迎了上去,連連安慰:「我家爹爹脾氣好極了!」隨手一指鳳朝聞:「我是說他爹脾氣不好,他天天挨打……」
爹爹轉頭一瞧,愣了一下,面上擺出一個溫雅的笑:「太子殿下,犬子無狀,多有得罪……」抬起蒲扇大掌狠狠拍在我腦袋上。
我抱著腦袋嗷嗷慘叫,深切的意識到,爹爹當初不肯住在平康坊是多麼明智的選擇啊。
那裡多是同僚,他不可能開門就隨手往外扔門閂,砸到晏伯伯也算出了一口惡氣,可是萬一砸到御史大夫或者大理院正就不太妙了……
爹爹的神奇從來讓我高山仰止。
他能一邊面不改色的痛揍他的親生孩兒我,一邊熱情好客的邀請鳳朝聞進府作客。
嗯,依著我十四年仰望他的經驗,他是真心誠意的邀請鳳朝聞來家喝杯熱茶的。
這結論好驚悚。
可怕的是,大齊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不推讓,與爹爹把臂同歡,欣然入府。
等到我與鳳朝聞同坐在一張飯桌上,我還頗有幾分迷惑,爹爹並非那種熱情好客的主人,鳳朝聞也並非那種自來熟的人。
不過等到桌上擺上我最喜歡吃的香辣蝦,香辣小雞仔,香辣小鵪鶉來,我早已忘了這些煩心事,掄起筷子便朝著桌上開動。
爹爹無可奈何的朝鳳朝聞一笑:「犬子無狀,老夫教子無方,殿下見笑了!」
我娘去的早,爹爹平時對我頗為暴力,只是飯桌上從不會違拗我,只因三歲以前我生成個愛哭的毛病,一哭就要找我娘,找不到便不吃飯。看門的童伯說我是個「固執的小家伙」,一度瘦弱的堪比如今飯桌上的小鵪鶉……爹爹日夜憂心,生怕我養不大。
所以,在我的吃飯問題上,爹爹大約留下了心理陰影,無論我的吃相多麼的不端莊,他都引以為樂,不會在飯桌上敲我一記。
鳳朝聞輕笑道:「這幾日與安小將軍同食,鳳某倒以為小將軍喜清淡口味的……」
這幾日為了與晏平更為親近些,我對他喜歡吃的菜總是表現出極大的熱情……
我正吃的歡,聞言一愣,差點教一塊雞骨頭卡住了喉嚨,就連伸向香辣蝦的筷子也停住了。鳳朝聞不失時機下筷子,將盤中最大的一只蝦子挾進了自己碗裡……
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目標物進了他的碗,忍不住對他怒目相視,他卻泰然自若朝我一笑。
爹爹拍著桌子大笑:「小子,今日你可遇到勁敵了!平日淨跟我搶菜吃,哪次老爹不是讓著你?」
爹爹與我飯桌之上無大小,平時搶喜歡吃的菜搶習慣了。老尚書大人有時來我家吃飯,也與我搶的不亦樂乎,但當著鳳朝聞……我的臉不知不覺紅了……
爹爹卻覺不出我的尷尬,又笑咪咪對鳳朝聞道:「我家這孩子最喜麻辣鮮香,這一點倒同老夫相像。」
鳳朝聞笑得頗為開懷:「老將軍的口味倒與晚輩的口味頗為一致,無辣不歡。那些寡淡的菜品吃到嘴裡只覺沒味道的很!」說著毫不客氣,連連下筷子,將桌上半盤子香辣蝦面不改色吃了下去。
我家的菜向來辣的離奇,尋常人一般難以下咽。
鳳朝聞這般吃法,倒真是喜歡麻辣鮮香的模樣。
我想起這些日子挾到他碗中的菜……臉不知不覺紅了。這大齊太子竟然在飯桌上也使用迂回戰術,先用話堵得我食不下咽,剩下的菜便全成了他的腹中餐。我偷偷伸出腳去,估摸著鳳朝聞的方向挨了過去,碰到一只腳,毫不猶豫狠狠踩了下去。
「啊——」的一聲,爹爹一聲慘叫,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我嚇得面如土色,抱著腦袋瑟瑟而抖,余光中瞥到鳳朝聞彎彎的唇角被他使勁壓下去,面上全是擔憂:「安大將軍,這是怎麼了?」
這只狐狸!
爹爹指著我大吼:「安逸,你個小兔崽子,膽子越來越大了!」
這頓飯,大概只有鳳朝聞一個人吃的肚圓……
爹爹後來站在大門口送客,瞧著鳳朝聞遠去的身影,眼中殺機一閃而過。
「此子城府極深,將是大陳一大勁敵也!」
大齊如今與大陳形如兄弟友邦,鳳朝聞怎會是大陳一大勁敵呢?
我不明白,搓著自己腦袋上被他敲起來的包,咧著嘴呼痛,一邊對他表裡不一的熱情附上大大白眼。
「爹爹方才還熱情邀他來家作客,轉頭就動了殺機,何不方才在菜裡下毒,一下將這大齊太子毒死了事?」
我是好孩子,爹爹教我對別人不誠實不要緊,對他定然要誠實,有話直說,不然大棒加身,也怨不得他!
爹爹一掌拍在我頭上,「你當爹爹是蠢人麼?!」
我「嗷唔」一聲慘叫,轉頭就往門裡跑,口裡嚷嚷:「說實話也要挨打,真沒天理了!」
爹爹在後面吼:「這家裡,老子就是天!」
今日爹爹情緒格外不穩,當著鳳朝聞的面不但不再裝斯文,而且比之平日更是暴戾十倍,揍起我來十分之不留情面。
虧得是在鳳朝聞面前,要是在晏平面前,我怕是恨不得找個老鼠洞躲起來,也省得被爹爹敲著腦袋收拾。
關上門來,爹爹盯著我又舉起了手,我抱著腦袋後退一步,見他的眼神半點也不曾有軟化的跡象,又大大後退幾步,抓著看門的童伯的左臂,連連央求:「爹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踩鳳朝聞出氣來著!」
他跳起來,抄了門閂便要往我身上招呼,童伯拼命攔著:「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小郎只是淘了些,可還是個乖孩子呢!」
童伯是爹爹的副將,在戰場上救過他一命,為此失去了右臂,他又不肯離開爹爹,於是爹爹便安排他住在將軍府,可惜他不肯閒著,硬攬了門房的活來做。
爹爹悻悻扔了門閂,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小兔崽子,連個眉眼高低都分辨不出來!那大齊太子瞧著就不是個善茬,十年之內,怕是這天下都要姓了鳳,就憑宮裡那流著鼻涕的小子……哼!」
鳳朝聞瞧著確實人才了得,但小黃與我朝夕相處,我自然更偏向他。
我躲在童伯身後朝爹爹吐了下舌頭:「爹爹,我是小兔崽子,哪您老是什麼?再說了,我會輔佐小黃的!」
爹爹又撿起了門閂,一張老臉漲的通紅:「大言不慚!反了你了!你以為忠臣孝子是那麼好作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給老子聽好了,好好保護你這條小命,要是鳳朝聞打到了大陳,你給老子頭一個出城受降去……」
「那你呢?」我大著膽子探頭問他。
「你管我!這世上可沒有兒子管老子的事!」
我捂著腦袋大著膽子從童伯身後探出頭去,大聲嚷嚷:「我不管你,天都要塌了!」
他扔了門閂,氣得笑了,「好!好!讓你小兔崽子管!天塌了料你也頂不起來!」
童伯覷著爹爹大步走遠的身影,拉了我坐在門房哄我:「小郎可千萬別生將軍的氣。將軍就是擔憂小郎的安危。將軍一生征戰,殺人無數,好不容易得了個你,偏夫人又過世了。他沒少操心你,只盼你在這亂世之中一生過得安逸……就算他脾氣暴躁些,小郎也千萬別與將軍離了心……他都是為了你好……」
他都是為了我好……
他自然都是為了我好!
我如今不負他的重望,做了個不知忠孝節義的叛國之臣,肚滿腸豐,安逸富足,在鳳朝聞的龍床上睡得悠哉。
只是當時,我不曾預知到今日的結局,終究還有一腔癡念。連帶著生出個荒謬的念頭,直恨不得鳳朝聞在大陳待得久些再久些,這樣我與晏平和平相處的日子也久些。
但爹爹說他前來不過伺機探得我大陳國力,連選定了我與晏平陪同伴游,也不過是為了多打探些大陳軍派權臣之間可否素有嫌隙。
只是兩國之爭,我渾然不放在心上,每日只陪游伴駕,極是快活,在鳳朝聞臨去的前一日,竟然脫口而道:「殿下可否在大陳多待些日子?」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在我與晏平面上掃過,我被他這目光瞧得心虛,只覺他已窺明我這點小小的私心,他卻不動聲色道:「安小將軍盛情,本宮無以為報!只有留待日後,安小將軍偕同晏小將軍前往大齊作客,本宮也好略盡綿薄之意!」
我以為,這個偕同,尤其妙!
鳳朝聞此舉深得我心,令我對他一掃前惡,依依不捨。
盡管我再三熱情挽留,大齊的太子殿下還是車馬高臥,離開了大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