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秉清說,三年前,陛下親眼看著姑娘帶著大陳亡國帝點燃了錦繡閣,心傷欲碎,幾日幾夜不食不眠,下令清理火場,最終從錦繡閣下清出密道,這才下令全國暗暗搜尋姑娘。
田秉清還說,陛下宮中那些妃嬪,跟御花園的那些花朵一般,只是皇室的點綴,雖居華屋,卻同冷宮無異。
前一句我不信,後一句……嗯,我也不信。
我鑽進鳳朝聞寬大的龍床深處,抱著蜜制冰糖肘子啃的昏天暗地。
爹爹曾說,這世上對女人花言巧語,最是不可信。
我當時眨巴著眼睛,好奇的問道:「那爹爹當年對娘親說過的花言巧語都是別有所圖,不可信的嗎?」
爹爹一巴掌拍在我後腦勺上,「你爹爹我能跟那些巧言令色的薄情男子一樣嗎?」
我狗腿的抱著他的胳膊搖啊搖,忙不迭的表忠心:「那是,我的爹爹是情聖,豈能跟尋常的薄情男子相提並論?」
所以,我不相信田秉清的話,也不相信鳳朝聞堪比情聖。
因此我該吃吃,該睡睡,就算鳳朝聞晚上回來批折子,與我同床共枕,我也處驚不變,爹爹若在世,定然要誇我氣度如山岳,胸有丘壑,有乃父之風了。
他向來不吝於誇獎自己。
我雖一向奉他的教誨為人生圭臬,但有時候在吃撐的間隙裡昏昏沉沉的想上兩回,不免要慨歎:鳳朝聞是個薄情男無疑,這甜言蜜語倒真不曾對我講過。
窺著個他早睡的某一晚,我吃飽了撐的,半側了身子躺在御枕之上,好奇道:「陛下,你每日出入後宮,有沒有感覺到一股幽怨之氣?」
彼時他正洗漱完畢,披散了墨緞似的長髮,朝龍床上一躺,腦袋剛好枕在我的小肚子上。
「你想拿這些神神鬼鬼的事來嚇唬朕?」
我一向覺得他的頭髮長勢喜人,又黑又亮,披散下來,總是忍不住想摸。且他今日這個姿勢,實在便利得很。於是順手抓了一絡頭髮在手中把玩,半真半假道:「自我進了宮中,陛下並不曾召妃嬪侍寢,這讓我心中愧疚得很!後宮中諸位娘娘們空閨獨守,難道陛下感受不到這股強大的閨怨之氣?」
他的鳳眸險險瞇了起來,如刀一樣的目光從我臉上刮來刮去:「安逸,朕可不可以理解成為,你這是希望朕召妃嬪侍寢?」
——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筋……我其實只是想驗證一下田秉清說過的話。
只是顯然皇帝陛下不能理解我這種幽默。他像拎小雞一樣將我拎了起來,隨手拉過自己方才脫下的龍袍隨意套在我身上,粗暴的揪著衣襟將我拎到了殿門口,罵道:「沒良心的丫頭……鐵石心腸的丫頭……我這就召妃嬪侍寢……」說著拉開了殿門,將我粗魯的扔在了殿門口,砰的一聲合上了殿門。
我傻眼了,對著關的嚴實的殿門,這才有機會分辯:「……就不能去妃嬪的宮中麼?非要將我趕出重華殿嗎?」
轉頭對上田秉清灼灼探視的眼神,在他的眼中看到一個字:「該!」
我踢了他一腳,惡狠狠罵道:「你敢笑我?!」
這死太監笑得極是無賴:「讓你懷疑陛下,從龍床上被扔出來了吧?扔出來了吧?」
我忍不住又踢了一腳,被他躲開了。
這次他沒有用眼光表示不滿,直接說了出來:「該!活該你大半夜吹冷風!」 說完他就回偏殿睡覺去了。臨走的時候特特回頭交待:「今晚既然有姑娘守夜,那奴就回房睡個好覺了。勞煩姑娘了!」
我怎麼聽都覺得他在幸災樂禍。
快凌晨的時候,我將寬大的龍袍團巴團巴,倚著殿門邊的柱子睡著了。恍惚聽得殿門輕響,心中模模糊糊想著,大約是鳳朝聞開門召妃嬪侍寢了…… 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天光大亮,只覺全身的骨骼都疼,揉著酸痛的脖子隨意朝殿門瞧一眼,昨晚緊閉著的門大開,殿內書案之後坐著個挺撥的身影,鳳朝聞那張臉冷的可以冰鎮西瓜,眼神朝我掃過來,嚇得我急忙扭頭朝殿外去瞧。
這一瞧卻是愣住了。
石階之下,直直跪著一個人,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我偷偷朝殿內瞧一眼,再對比外面這暖洋洋的太陽,覺得還是院子裡跪的這個人容易親近一些,於是攏了攏身上龍袍,大喇喇走兩步,坐在了石階之上,奇道:「晏將軍,這大清早的,你跪在這裡做什麼?」
今日是休沐,按道理不會有人來打擾鳳朝聞啊。這晏平當官當了多少年,越來越沒有眼色了。
晏平眸光復雜,在龍袍之上瞧了一眼。我坦坦然給他瞧。反正是皇帝陛下披給我的,又不是我偷來的。
他頓了一頓,這才道:「我來向陛下請旨,求陛下給我賜婚。」
我摸摸下巴,暗中歎息,這人要是真不想活了,想撞刀口也是極容易的一件事。
就算鳳朝聞再不待見秦玉箏,那也是有名號的妃子,怎麼能隨便賜給臣下呢?
只是我如今與晏平並未親近到可以苦口婆心勸阻他的地步,只能懷著看熱鬧的心情,無比同情道:「我理解,我理解。玉妃娘娘若非進宮,定然早已與你比翼齊飛了。」
晏平瞧著我的目光就好像我是他多年失散的兄弟一樣,心痛憐惜諸般情緒在面上一一閃過。
我聽到他說:「安逸,我向陛下請旨,求他賜你我百年好合。」
我覺得我腦袋有些不夠用了,仿佛有數千只蜜蜂在耳朵邊嗡的一聲,瞧著晏平的嘴一張一合,他說的字我一個都沒漏,全聽了進去,但是合在一起卻不太明白。心裡好像被重錘大力的砸了下來,算不上痛,只是木木的,以至於感覺自己有點控制不住的顫抖。
他說:「安逸,我想要娶你,想要娶你為妻。」
我使勁拍拍我的腦袋,覺得我肯定沒睡醒,不然青天白日居然做這樣驚悚的夢。
這夢太驚悚了,每做一次我都會想到爹爹手持門閂厲目以待的樣子。他吼我:「敢跟晏家人套近乎,老子打死你這逆子!」以至於後來每每聽到晏這個姓,我都覺得身上肉疼。
「這是夢這是夢,我要去睡會……」我轉身往回走,可是龍袍下擺卻被晏平死揪著不放。
他繼續說:「小逸,找到你的那天,我是真的很高興……我不在乎你是男子,只想陪在你身邊……可是後來知道你是女子之後……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向陛下請求赦免你,我會娶你……我想要娶你……」
我感覺心裡有什麼冰封的東西漸被敲的碎裂,人總是等待的太久才會產生倦怠感。可我已經連倦怠感都沒有了,甚直,我連知覺都失去了,活著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我不要再回想從前,從前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偶爾午夜夢回,都會讓我汗濕後背,所以我盡可能的忘記,一直朝前走,不再回頭顧盼。我要安安生生活下去,按著爹爹對我的期許,平平安安活下去。
我笑微微轉過身,拍拍晏平的肩:「晏將軍,多謝抬愛,您請回吧!」
他道:「小逸,從前之事,你終是不肯原諒我嗎?我知道我傷你極深,只求你能應下這門親事,後半生我定然疼你愛你,不傷你分毫。」
我頭疼的揉揉額角,當真不明白,從前的晏平可不是這樣纏夾不清的人。
「晏將軍,從前之事,我已盡數忘了,以後也不想再記起來。只盼你也快快忘記罷,至於成親,我不認為是個好主意。」
這個人,他與我,我與他,什麼都不是。
既無恨也無愛。
爹爹你瞧,如今我已經能平心靜氣的立在他面前,連腔子裡那顆心也不再跳動分毫。
你可會原諒女兒當初的忤逆不孝?
甚至,我還能熱絡的拉住他的手,詳細分說:「晏將軍,前些日子滿門處斬了的靳尚書你也瞧見了吧?」
他緊握了我的手,但面上神色極是糊塗:「你我成親,與靳尚書何干?」
「當然是大有關係!」
我瞥一眼眼前的朽木,暗暗歎氣:「那靳尚書一人犯罪,全家下獄遭斬。」
見他還是不明白,我只得再說得清楚些:「我如今無牽無掛一個人,即使哪天被大齊皇帝陛下拎下去砍頭,也只是一條命。如果成了親,夫婿兒女,將來還有孫子輩,沒得帶累了旁人。這樣不好!」
「我不怕!」他痛楚的面容之上忽爾綻出了極溫柔的笑意:「原來你是擔心連累我,我就知道你不曾將我全然忘記!」
我傻了眼。
看官,他這是從哪得出來的結論?
我真實的意圖其實是表達:我只想做只千年烏龜萬年鱉,長長久久的活下去。你是手握兵權的降臣,又對宮妃心懷不軌,殺傷力遠比我這被囚宮中的敗軍之將危險,不答應這門親事只是怕你連累我而已!
這不過是一種謙遜的說法嘛!
為什麼他就聽不懂言外之意呢?
小田在我背後死命的咳嗽。
我隨手在他頭上拍了一把,這死太監!
他拖長了調子,慢悠悠道:「皇上駕到!」
我悚然回頭,鳳朝聞堪堪在我五步之外,目光似刀,鋒銳無匹,正牢牢鎖在我手上。
我低頭去瞧,原來我與晏平說話的這會,竟然手拉著手……
我慌忙鬆開了手,卻被晏平反手牢牢握住,窺著鳳朝聞那張冷的能掉冰碴子的臉,直覺他不甚喜歡我與晏平這般親密狀。
想想也是,晏平身為降臣,一點也無降臣的自覺,先與玉妃娘娘有染,令得鳳朝聞頭上戴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子,此刻又與我在這宮中拉拉扯扯,明明是活得膩味了,找著碴的讓鳳朝聞砍頭。
他不想活了,我還沒死的打算。
我使勁掙開了晏平的手,諂媚的上前去問安:「陛下您怎麼出來了?」態度比之田秉清也不遑多讓。
鳳朝聞一言不發,緊握了我方才與晏平相握的手,大步向著殿內而去。
田秉清緊隨在後,朝頻頻回頭的我丟過來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撩撩袍子,在殿門口止了步,立在那裡裝門神。
這死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