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朝聞將全殿宮人趕了出去,端坐在御案前批奏折,使喚我端茶研磨,末了朝殿外瞟一眼:「安逸,你說朕將晏平殺了如何?」目光森冷,殺機畢現。
我如今深深體會出了「妾身未明」的苦楚。吃著主母的飯,做著通房丫頭的活,如今還要有一顆言官御史的忠君愛國之心麼?
這要求真是忒高了些!
我決定把自己的良心先放一邊,做一回奸佞小人。
「陛下,這晏平真是該殺!既然做人家臣子,就該有做臣子的自覺,怎麼能既看著陛下碗裡的,還惦記著陛下鍋裡的?」
鳳朝聞長眉微挑,「你不是與晏將軍相談甚歡嗎?怎的一張口便想要他的命?你不是由愛生恨吧?」
我一臉鄙棄的瞧著他,委屈的恨不得撓牆:「陛下,由愛生恨那是茶樓裡說書先生拿來胡扯哄人錢財的吧?罪臣我一把年紀了,只求溫飽就好,什麼愛啊恨啊的,太高深莫測了,比求仙丹還費勁呢。」
見他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我只得正色辯解:「晏將軍的想法向來異於常人,與他談談對我輩多有啟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宣傳法制故事就是為了杜絕大家再犯類似的錯誤丟了小命。
從晏平的身上我能充分的體會到捋皇帝陛下的虎須得具備多麼大的勇氣。像我等膽小鼠輩,還是老老實實窩在重華殿端茶倒水的侍候著來得實惠。
誠然我曾經不顧一切的去愛過,不過如今我覺得還是保住這條小命來得實在。
鳳朝聞對我的回答大約不太滿意,一張臉凍的像三九的湖面,光滑平整的只差拿只錘子在他臉上敲敲就能掉下來一堆冰渣子。
他喚了田秉清前去傳旨,籠絡臣子的手腕極是嫻熟:「告訴晏將軍,朕會給他指一門和和美美的親事,讓他在家等著吧。」
田秉清傳旨之時,聲音隱約傳進殿內,充分體現了皇帝陛下春風拂面寬厚仁愛的胸懷,假如我不是在殿內,聽到小田半溫柔半親切的傳旨,大約也會感激的五體投地,誓死以報君恩吧。
他怎麼能將那麼殺氣騰騰的旨意傳的這麼的溫柔含蓄恩威並施呢?
這一日格外漫長,好不容易捱到晚上臨睡時分,我趁著鳳朝聞去洗漱,勇敢的撲向了龍床,在寬大的龍床之上暢快的滾來滾去,整個人埋在柔軟的明黃錦鍛被褥間舒服快樂的難以自撥,暗暗歎息:真是一夜不睡如隔三秋啊!
我正滾的歡暢,陡然間天眩地轉,被人揪著後脖子翻了個個兒,身上壓上來一副沉重的軀體,鳳朝聞俊美的五官近在眼前,不等我喘息,劈天蓋地的吻便堵了上來,哪裡還有我掙扎的余地?
浮浮沉沉間,我仿佛聽到他在低低質問:「嫁給晏平麼?朕偏不會讓你如意!」這麼孩子氣的話,怎麼可能是鳳朝聞所說?
我感覺自己全身都被拆卸了一遍,無一處不酸,無一處不疼。連夢中也歎息自己命苦,沉沉睡去的時候,我夢見了爹爹。
爹爹瞧著我的眼神很是不滿,雖然不曾吹胡子瞪眼,手中也不曾舉著門閂之類,但不知為何,我心中很是心虛,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不曾反省。
我在夢中使勁反省,爹爹卻一口噴出許多血來,濺得我滿臉都是,那種灼燙的感覺,一直燙到了我心裡。我使勁擦使勁擦,可是爹爹就跟個血泉似的,那血總也吐不完。
我大吼一聲:「別吐了!」又心慌又心痛,好像被人緊攥住了心臟,喘不上氣來,疼的幾乎要窒息,耳邊有人在使勁的搖我:「醒醒……小逸……醒醒……」
半夢半醒之間,只感覺心臟狂跳,好像下一刻就要從腔子裡跳出來,頭痛欲裂,全身如針扎一般,眼前視線模樣,無數畫面潮水般湧進腦子裡,狹窄的腦子好像要被擠爆一樣。
我「啊」的一聲慘叫,抱著腦袋踡縮了起來,在床上使勁狂叫,聲音淒慘的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
這下完全清醒了過來。
身後撲上來一個寬闊的胸膛,將我緊緊抱在懷裡,溫柔輕哄:「小逸,頭又疼了?別怕,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這一幕好像很是久遠,久遠到有時候我想起來,會覺得那只不過是個夢。
我身上從來不痛,怎麼會有頭痛欲裂的感覺呢?
但我的記憶有時候其實極不靠譜,長期以來,我有個羞於啟齒的毛病……那就是丟三落四。
這一點,在我當初試圖進山打獵,又在山中將自己走丟,被小黃找了回來以後,他就眨巴著大眼睛問我:「小逸,你傻了?」
我怎麼會傻?
傻的是他!
我只是偶爾會一陣一陣的犯糊塗。比如在林中走丟的時候,我恍惚覺得是跟隨爹爹去打獵,可是他追著一只老虎跑了,將我留在了原地,於是我在原地呆呆等著,等了半天,他就回來了。
我當時還抱怨他:「爹爹你想餓死逸兒嗎?」
我清醒的時候記得自己要打獵給小黃吃,但糊塗的時候就坐在那裡等爹爹帶我回家,最後沒有等到爹爹,卻等來了半傻的小黃。
所以後來他死活不肯讓我進山打獵,只要我一走,他就坐在地上,雙臂抱著我的一條腿,死活不肯鬆手。
——這一招其實是當年我用來對付爹爹的,沒想到小黃這孩子孺子可教,很快就運用的得心應手,嫻熟無比。
有時候我的腦中會有斷斷續續的碎片湧上來,但方才初初醒來的一剎那,我記得清清楚楚,萬軍陣前,鳳朝聞一槊向我砸來,我舉槍去架,身後被人重重一錘……於是鳳朝聞錯愕的盯著自己的槊砸向了我的腦袋……
昏過去之前我在想什麼?
現在想起來了,錯愕的表情怎麼也不應該在鳳朝聞臉上出現啊!
兩軍交戰,砸了對方的將軍假如要錯愕一下,如果殺了對方的將軍,是不是要自殺以謝罪啊?
當然鳳朝聞並沒有自殺謝罪,我當時從馬上掉了下去,差點被亂軍陣前踏成泥,誰曾想,卻跌進了一個堅硬的著盔甲的懷裡……鳳朝聞身上的盔甲磕到了我的牙,我含了滿口的血腥,大大吐了一口血出來……
我抱著腦袋坐在床上,身旁靠過來的男人的體息溫暖而熟悉,也許是夜間,連聲音也溫柔到奇異:「小逸,你頭又疼了?」
「我夢見你一槊將我砸下馬去,然後將我俘虜了。」
其實這件事情我有時候會猛不丁想起來,偶爾也會忘記。這導致我有時候瞧著鳳朝聞實在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拿他當仇人還是當知交相待?
我大致知道自己行事有時候毫無章法,全拜頭上挨了那一下子的功勞。雖然不曾將腦漿砸出來,但我卻落下了這偶爾糊塗的毛病。
一雙鐵臂圈了上來,將我牢牢圈在懷裡,背後的聲音低低的,簡直像在抱怨:「你個小笨蛋,我以為你躲得開,又只用了五成力。」
……所以我後來被鳳朝聞俘虜了,在大齊軍營裡養了半年的傷。
今日大約是晏平求親的舉動嚇著了我,當時只感覺心裡壓了塊悶悶的石頭,從夢中驚醒,此刻倒十分清醒,全想了起來。
三年前,先帝過世,留下個爛攤子給小黃。
先帝走的匆忙,並未定下攝政王,於是爹爹與晏伯伯的矛盾就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兩人各拉了一派朝臣,都想做這攝政王的位子。
我曾勸爹爹:您又沒兒子,就算當了攝政王,也沒有傳人,湊什麼熱鬧啊?
爹爹當時笑呵呵在我頭上使勁拍了一巴掌:你小子懂什麼?
我明明是丫頭,他這般掩耳盜鈴非要將我當小子養,並且不遺余力的想將我培養成一代權臣的接班人……我是多麼的為將來大陳國的命運擔憂啊。
小黃一個傻子,再加上我這樣的半吊子權臣,不出十年,恐怕大陳就要被大齊給吞並了。
那時候我對大齊的戰斗力估算錯誤,對前途還是比較樂觀的。
最後的結果是爹爹勝了,坐上了攝政王的寶座,二人之下,萬人之上。
小黃沒有皇后,年齡尚小,另一位是當今太后,小黃他娘。
說起太后娘娘,那是個厲害的主兒,整日笑得慈眉善目,做出來的事情實在不敢讓人苟同。先帝病歪歪的時候,宮裡的王子們只除了小黃,其余的都發生了意外……
我偷偷問爹爹,先帝是不是也讓太后給「意外」了?
他瞪了我一眼,重重在我頭上敲了一記:「不許瞎說,以後沒事少往太后宮裡跑!」
他當上攝政王以後特別的忙,難得抽空對我發火。我覺得,其實爹爹當攝政王挺好,至少忙起來不會將我管得那麼緊,爺倆好多天見不了一次面。
我也很忙。
那段時間,晏平時不時的進宮去陪小黃讀書,連帶著對我也親切了起來。自先帝過世,小黃就從東宮搬到了重華殿。有時候我離開重華殿的時候,他也相跟了出來,一路之上和顏悅色與我相談幾句。
這是繼我強吻他之後,三年時間裡最為融洽的時候,我樂得暈頭轉向,儼然不知南北西東,只覺天清氣明,萬物蓬勃,一向都在向著最好的方向發展。
那時候我覺得……先帝死的真是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