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皇帝登基之後便在朝堂外設了登聞鼓,百姓們遇到冤屈便可來敲登聞鼓,而登聞鼓一響,無論皇帝在做什麼,都必須上朝處理此事。宣德帝坐了龍椅後,勤於政事愛民如子,親自為百姓解決了很多冤屈,敢來敲登聞鼓的百姓也就越來越多,多到曾有大臣上奏請宣德帝廢除登聞鼓,宣德帝未允。
深秋時節,天高雲淡,登聞鼓前,宋二爺敲了幾下鼓就沒底氣了,他妻子胡氏見狀,憤而搶過鼓棒,拚力敲打,眼中射出強烈的恨意,彷彿那鼓面是她的血海仇人一樣。
而胡氏確實恨,恨她曾經的嫂子林氏。
四年前,林氏帶著侄女宋嘉甯去桃花島賞桃花,弟弟胡壯聞訊而去,未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至今生死不明。那時她著急打聽消息,叫上丈夫與一雙兒女回娘家,路上馬車跑得太急,撞死了一個老爺子,一家人打了板子交了罰銀,最後還被判了三年牢獄之災。
胡氏這輩子都忘不掉那三年的牢獄之苦,一日兩餐都是變了味兒的餿飯,白天苦役似的幹活,晚上睡在發潮的稻草上,蚊蟲鼠蟻不停地往人身上爬,裡面的耗子一個比一個大,都不怕人,趕都趕不走。
那麼苦,她熬過來了,丈夫也熬過來了,可憐她的一雙兒女,兒子去山裡搬石頭時不小心摔倒了,腦袋正好撞在石頭上,抬回來不久就沒了氣,女兒在悶熱的盛夏時節染了病,硬撐了三個月也死了。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兒女,就這麼沒了!
胡氏恨林氏,如果不是林氏長了狐媚樣勾走了弟弟的魂,弟弟不會生死不明,家裡的爹娘不會心疼得臥病不起。如果不是弟弟被林氏勾走,她不會急匆匆往娘家趕,就也不會撞死人,不會白髮送黑髮人!
想到那撕心裂肺的苦,胡氏發狠地敲著鼓,侍衛來抓她,她依然死死地抓著鼓棒不肯鬆手。
去年三月,她與丈夫刑滿出了牢房,她想進京找林氏討回公道,窩囊的丈夫不許,她與丈夫大吵了一架,因為母親突然病重,她才暫且壓下報復的念頭,與丈夫賣了宋家祖宅,搬回娘家侍奉二老。她對父母說了報仇的心思,父母都阻攔,說林家家大業大,萬一花錢買兇報復回來,自家根本沒有抵擋之力。
胡氏想想也挺怕的,這才休了進京的念頭,一邊照顧二老,一邊尋醫問藥調理身子,想再懷個孩子。誰想今年六月裡,她居然從一個路過的京城客商口中得知,林氏那個狐媚子居然攀上了衛國公,還帶著女兒改嫁到郭家當國公夫人了,不僅如此,宋嘉寧那個小狐媚子還被皇上賜婚,就要變成壽王妃了!
胡氏心裡翻江倒海,宋嘉寧都能當王妃,如果她的女兒活著,憑女兒的容貌,就算當不上王妃也能嫁個大富之家當主母啊,憑什麼她的女兒死了,林氏娘倆卻越過越好?胡氏當時就氣哭了,客商大驚,問她怎麼回事,得知郭家四姑娘其實是宋家的女兒,客商才驚道:「既然是你們宋家的人,你們怎麼捨得讓自家侄女隨母改嫁?」
如醍醐灌頂,胡氏猛地驚醒。是啊,宋嘉寧是她短命大哥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宋家不開口放人,林氏就不能帶走女兒,宋嘉寧也就當不上郭家的四姑娘,如果宋嘉甯不是郭家四姑娘,那她就沒有資格選秀,沒有資格當王妃!
胡氏仔細向客商打聽了京城的情況,然後跑回家與父母、丈夫商量再次進京。這次她不報復林氏,她只要認回侄女,如果皇上脾氣好,依然叫侄女做皇家的兒媳婦,那她就是壽王妃的嫡親嬸母,是壽王的親戚,一下子成了貴人!郭家、林家若是嫌她礙眼,怎麼都得出筆銀子給她,且還不敢耍陰招,因為如果他們夫妻出事,百姓第一個懷疑的就是郭家、林家殺人滅口。郭伯言是當官的,他不敢硬來。
倘若皇上因此嫌棄侄女,收回賜婚旨意,那這就成了宋家與郭家的事情了。侄女是宋家女,皇上判案也得判給宋家,郭家要麼出錢買女兒,要麼就讓宋嘉寧跟他們回江南。想到這裡,胡氏眼裡再次射出兩道狠光,她的女兒命苦死了,一旦宋嘉寧到了她手裡,她要那小賤蹄子生不如死!
這個計畫,胡氏唯一擔心的,是皇上不管他們的事,她鬥不過郭家,但客商說了,當朝皇上最最愛民,曾經有個京城百姓丟了豬去敲登聞鼓,皇上都審理了,還給了那人一筆錢。這麼好的皇上,她還怕什麼?
進京路上,胡氏謹慎地打聽了幾次,確定真有丟豬的事,她的心才徹底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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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宣德帝正在批閱奏摺,得知有人敲登聞鼓狀告郭伯言強搶民女,宣德帝詫異地挑挑眉,沉聲道:「怎麼回事?」據他所知,郭伯言非常寵愛新娶的繼室,哪有功夫去搶民女?宣德帝也不信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臣子是那種人。
大太監王恩彎腰道:「是國公夫人原來那家的小叔,告國公爺夫妻將四姑娘帶回國公府,還記在了郭家族譜上。」
嘴上這麼說,王恩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這叫什麼冤情?傻子也知道是宋家人聽說侄女要當王妃了,藉機來京城鬧一鬧,好討點便宜。郭家那邊,郭伯言的仕途不會受到任何影響,頂多被京城百姓、文武百官當茶餘飯後的談資議論一段時間。至於國公夫人林氏,要麼靠男人的寵愛熬過去,要麼被休掉,而那位四姑娘能不能繼續當王妃,全看皇上的意思,總之,郭伯言地位不變,影響不了朝堂,對於宣德帝來說,就不是大事。
短短的瞬間,宣德帝也想通了,皺眉問:「林氏當年帶著女兒回娘家,沒有得到宋家同意?」
王恩還真不知內情,恐怕連郭家都不知道,見林氏帶著女兒回京,就以為夫家那邊同意了。
宣德帝不想了,派人宣郭伯言一家三口進宮,人到了他再審。
郭伯言就在宮裡,宣旨公公快馬加鞭去衛國公府宣林氏母女。
驚聞胡氏進京,還要告她與郭伯言,並打著搶回女兒的主意,林氏臉刷的白了。她不怕郭伯言因為名聲受損嫌棄她,當初她們母女在江南的情形,郭伯言心知肚明,夫妻四年過下來,兒子也有了,林氏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地位,可……
看向身旁同樣呆若木雞的女兒,林氏心裡一片酸楚。她肯定不會叫女兒回宋家,但經此一鬧,皇上會不會收回旨意,不要女兒嫁給壽王了?不嫁就不嫁,但淪為京城笑柄的女兒,還能再找到德才兼備的好男人嗎?
林氏眼睛濕了,走過去抱住呆呆的女兒,低頭,聲音卻堅定無比:「安安別怕,不管發生什麼,娘都會陪著你,絕不會叫你跟別人走。」
宋嘉甯信母親,可她的心也灰了。她名聲本來就不怎麼好了,被二叔嬸母一鬧,越發配不上壽王。對宋嘉寧來說,賜婚的旨意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本就是意外之喜,現在老天爺收回去,她難過歸難過,但也能接受。她的婚事,經歷過魯鎮的打擊,現在再來一次,宋嘉寧竟然並未太擔心,大不了,一輩子當個老姑娘。
宋嘉寧只怕自己連累母親,連累繼父,成了郭家的累贅。
伏在母親懷裡,宋嘉寧眼淚落了下來。如果母親因為她被繼父厭惡,如果繼父因為她被皇上責罰,那她寧可跟二叔一家走,換母親弟弟與繼父、太夫人的安生。
皇上在宮裡等著,娘倆沒有多少時間互相安撫,林氏擦擦臉,再幫女兒擦了淚,將茂哥兒託付給行色匆匆趕過來的太夫人照看。
母女二人模樣酷似,現在都紅著眼圈,可憐巴巴的。太夫人嘆口氣,摟住孫子腦袋,慈聲安撫兒媳婦道:「他們就是衝著名利來的,這樣的人好打發,你們娘倆別胡思亂想,進了郭家門就是郭家的人,有我跟伯言在,誰也別想欺負你們。」
婆母慈善,林氏哽嚥著拜謝,最後看眼嚇哭了的茂哥兒,林氏牽著女兒,跟在宣旨太監身後朝國公府外走去。宋嘉寧哭過了怕過了,聽完太夫人的話後,她莫名地平靜了下來,因為她知道,母親弟弟肯定不會被她連累了。
到了這種地步,只要母親沒事,宋嘉寧就什麼都不怕了。
剛剛走出國公府,東邊突然傳來兩道異口同聲的聲音:「王爺。」
宋嘉寧腳步一頓,難以置信地扭頭,就見隔壁壽王府門前,壽王也才走了出來。今日的壽王,穿了一襲墨色蟒紋長袍,黑夜般的衣袍顏色,襯得他側臉越發白皙清冷,如不問世事的神仙,突然因為什麼動了肝火。
宋嘉寧愣愣地望著對方,為他罕見的墨色衣袍,為他周身散發出的寒意。
趙恆偏首,一眼看到了遠處的他的准王妃,她手被母親牽著,歪著腦袋定定地望著他,杏眼濕潤如雨,彷彿隨時都要哭出來一樣。
趙恆頓了頓,最終還是收回視線,肅容朝馬車走去。
此事,父皇會如何定奪,他不知,若父皇欲收回旨意,他能否勸住父皇,趙恆也……
未來皇上冷著臉走了,宋嘉寧苦笑,垂下眼簾繼續前行,走了兩步,餘光中的那道墨色身影,突然改了方向,朝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