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郭伯言雖然沒有出兵伐遼,但也率領三萬禁軍鎮守京郊的西大營,隨時備戰。
「國公爺,瀛洲有戰報!」
郭伯言正在看輿圖,聞言立即命屬下帶人進來,他依舊負手而立,聽到腳步聲逼近,郭伯言才肅容回頭,卻見瀛洲派來的傳訊兵灰頭土臉一身髒汙,分明是從火裡逃出來的!郭伯言心中一沉:「遼軍偷襲糧草?」
身為隨時關注前線軍情的他,自然知道曹瑜大軍已近幽州,糧草輜重才走到瀛洲。
傳訊兵撲通跪下,痛哭流涕:「是,昨夜三更天,遼兵偷襲火燒糧草,世子,世子他……」
他沒說完,郭伯言腦海裡卻嗡的一聲,險些後退一步。身邊都是人,郭伯言極力保持臉上的鎮定,雙手卻隱隱顫抖,上前一步,長眸死死盯著傳訊兵:「世子如何?」
傳訊兵看他一眼,邊說邊哭,顫著嘴唇道:「世子,世子死戰,喪命火海……」
說到最後,傳訊兵低下頭,不忍看國公爺喪子的悲慟,然而心驚膽顫又悲涼地等了一會兒,頭頂沒有任何聲音,眼前的衣擺黑靴也一動不動。傳訊兵抹抹眼睛,疑惑地抬頭,不期然地,對上了一雙呆滯茫然的眼睛。
郭伯言沒驚沒怒沒哭,但山嶽一樣巍峨的男人露出這副怔忪樣,卻更讓周圍的幾個屬下難受,有的握拳扭頭,有的緊張地盯著國公爺,隨時準備上前扶一把。
「屍身,找到了?」
半晌之後,郭伯言眼睛終於動了,垂眸問。
他在期待另一種聲音,期待只要沒有兒子的屍首,死訊便無法佐證,可傳訊兵再次擊毀了他唯一的期望:「馬大人親眼看見世子被遼兵砍落馬下……回頭去找,世子全身燒焦……」
砍落馬下,渾身燒焦。
想像那情形,郭伯言一口血噴了出來。
---
戰報很快傳入宮中。
宣德帝當場推翻了書桌!
郭驍死就死了,他也為一個年輕將領的英年早逝而痛心惋惜,但當務之急,宣德帝更擔心的是整個東路大軍,是他收回幽雲十四州的全盤大計。曹瑜違抗皇命,害他損了親女婿與大軍數月的糧草,若曹瑜在他眼前,宣德帝恨不得一刀殺了他!
「來人,傳朕旨意,讓曹瑜固守涿州,再敢擅自攻打幽州,朕要他的命!」宣德帝怒吼道。
「皇上,皇上,幽州戰報!」
他還沒派人去訓斥曹瑜,曹瑜的八百里加急卻先到了,宣德帝往前迎了一段距離,搶過戰報一看,年過五十的男人,竟然身體晃動起來。趙恆臉色大變,二皇子睿王已經先一步衝了過去,緊張地扶住了宣德帝。
「曹瑜,曹瑜……」白著臉靠在兒子身上,宣德帝罵人的話都快說不出來了,卻是曹瑜昨日上午攻打幽州城,耶律雄死守不出,僵持到後半晌,蕭太后、韓讓率遼國十萬援軍趕至,曹瑜敗退涿州,索性此戰未傷筋動骨,只損了三四千兵馬,大軍主力尚存。
戰報後面,曹瑜終於請示宣德帝接下來他該怎麼做了。
還能怎麼做?東路軍肯定是不能退的,退了遼國馬上就換個方向支援中路的蔚州、西路的雲州,那兩路捷報連連,攻下城池與東路匯合指日可待,絕不容有閃失。因此宣德帝下旨,令曹瑜固守涿州,京城即刻再調糧草過去。
安排了大事,宣德帝捂著左邊腮幫子,一邊忍受牙疼,一邊等前線消息。
郭驍的死,他已經無暇顧及。
但對於旁人來說,郭驍的死訊,無異於五雷轟頂。
國公府,噩耗進門,年過六旬的太夫人眼睛一翻,直接昏死了過去,林氏紅著眼圈照顧婆母,只能將嚎啕大哭的茂哥兒交給二夫人幫忙照看。端慧公主呆呆地坐著,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可她不信,一日沒見到表哥的人,就不信表哥真的死了!
主子們哭,下人們無論真心還是假意,也都哭,隔壁壽王府,宋嘉寧牽著昭昭在花園賞花,隱隱約約都聽到了動靜。
「哭了。」昭昭都聽見了,瞅瞅外公家,仰頭問娘親,杏眼迷茫。
那麼大的陣仗,宋嘉甯臉一白,最先想到了太夫人,六十多歲的老人家,萬一……
「快去看看!」被雙兒扶住,宋嘉寧急著吩咐劉喜道。
「王妃別急,沒事的。」雙兒穩穩抱著她肩膀,怕王妃動了胎氣。
宋嘉寧一手托著肚子,低頭時,看見女兒巴巴地望著她,小小的女娃,把娘親當天一樣看,娘親笑她就笑,娘親出事,她跟著害怕,可能這世上,都沒有比此時的女兒更依賴她的,沒有比女兒更希望她開開心心的。
宋嘉寧沒那麼慌了,笑著哄女兒:「娘親累了,咱們先回去,改日再帶昭昭出來玩,好不好?」
昭昭乖巧地點頭,小手緊緊攥著娘親的手。
娘倆一個身子重,一個人小腿短,慢慢吞吞往回走,那邊劉喜跑到國公府門前,與管事一打聽便心情複雜地回來了,然後在前院徘徊片刻,估摸著王妃已經進屋坐下了,劉喜才快步回到後院,彎腰跨進了東側間。
宋嘉寧坐在椅子上,昭昭撒嬌地黏在娘親面前,小心翼翼地貼著娘親的肚皮聽妹妹在做什麼。宋嘉寧一下一下地摸著女兒的頭髮,心裡惦記著太夫人,看到劉喜,宋嘉寧立即用眼神詢問。劉喜低著腦袋,沉重道:「瀛洲傳來戰報,遼軍夜裡偷襲糧草,世子他,命喪火海……」
郭驍,死了?
宋嘉甯忘了女兒,難以置信地盯著劉喜。
劉喜跪了下去,叩首道:「請王妃節哀。」
他是壽王府的人,因為王爺不喜郭驍,劉喜對郭驍的死也沒什麼感觸。雙兒、六兒、九兒卻不一樣了,特別是雙兒、六兒,她們原是太夫人身邊的丫鬟,自記事起就認識世子了,有主僕情,也有閨中女子對戰場英雄的敬佩,驟然聽說世子死訊,二女都跪了下去,低聲哭了起來。
宋嘉寧一直躲著郭驍,但她從沒有跟身邊的丫鬟們說過郭驍壞話,故這些丫鬟頂多知道王妃與世子不親,但多少有兄妹情分在,所以悲從心起,沒有顧慮太多。
聽著她們的哭聲,宋嘉寧卻如身在夢中,依然不敢相信,郭驍居然死了。
郭驍怎麼會死?前世宋嘉寧過得渾渾噩噩,郭驍把她當小紅鯉養,反正她哪都去不了,宋嘉寧便乖乖當條紅鯉魚,郭驍來了她伺候著,郭驍不來她安心的在莊子上養花種草。進京七年,郭驍時常離京,前世郭驍也出徵了,宋嘉寧無從瞭解戰局,只記得這次北伐前後打了一年多,再見郭驍,郭驍黑了瘦了,更冷峻了,瞧著像打了敗仗的樣子。
但無論結果如何,上輩子,郭驍都好好地回來了。
如今,他卻死了,葬身火海。
宋嘉甯怕郭驍,恨郭驍,前世恨他強搶了她,但那事更該怪梁紹,再加上七年相處,恨不恨都沒什麼意義,最初的怨恨便越來越淡,只想著混吃等死。這輩子,宋嘉甯對郭驍主要是提防與害怕,若說恨,也就是恨郭驍在她婚後還敢動手動腳,恨郭驍叫她無法徹底安生。
然而人死如燈滅,這一刻,宋嘉寧能想起來的,竟然全是郭驍對她的好。
以繼女的身份入住國公府,端慧公主屢次嘲諷她,郭驍只要在場,一定會訓斥端慧公主。二房的雙生子堂哥捉弄她,郭驍嘴上冷嘲熱諷,事後卻會教訓雙生子。郭驍親手摘了棗送給她與弟弟,郭驍照顧弟弟,猶如親生手足……
宋嘉寧哭了。
郭驍對她有好有壞,兩輩子糾糾纏纏,她怕他也好恨他也好,從未想過要他死。太夫人、繼父待她如掌上明珠,為了郭家的長輩,為了郭家一眾兄妹間的情誼,宋嘉甯真心希望郭驍能娶個好女子安安生生地過下去,可他死了,太夫人會多傷心,繼父母親弟弟……
宋嘉寧都說不清自己到底在哭什麼。
「娘……」哇的一聲,昭昭也哭了,哭聲震天。
宋嘉寧瞬間湧起的複雜情緒就被女兒的哭聲震散了,也是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飛快擦掉,宋嘉甯摸摸女兒腦袋,吩咐雙兒幾個準備,她要帶女兒去國公府走一趟。兄長死了,她於情於理都該過去。
國公府上下都在哭,太夫人已經醒了,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垂淚,看到大著肚子的小孫女,想起兄妹倆相處的情形,太夫人老淚縱橫,更想長孫了,哭得泣不成聲。宋嘉甯邊哭邊勸,最後還是太夫人擔心她腹中的孩子,堅持叫她回王府。
宋嘉寧盡了情分與禮數,被母親扶著出了太夫人的院子。
林氏脫不開身,將女兒送出國公府就急著回去了。看不見長輩們悲慟的模樣,宋嘉寧眼淚慢慢止住,老老實實躺到床上養胎,不敢再亂動。昭昭跟著她哭了一通,這會兒睡著被乳母抱走了,宋嘉寧神不守舍地躺著,直至不知不覺地入睡。
雙兒幾個不敢打擾她,傍晚王爺歸來,丫鬟們行禮都很小聲。
趙恆單獨走進內室,紗帳垂落,遮掩了裡面的人,趙恆無聲挑開帳子,看見她面朝外側躺,杏眼閉著,細眉微蹙,似有所憂。為何憂?趙恆站在原地,猜的出答案,胸口有些不適,卻又無法怪她,畢竟是國公府養出來的姑娘。
「王爺?」宋嘉寧悠悠轉醒,睜開眼睛,就看見了自己的男人。
趙恆頷首,大步行到床前,扶她起身,離得近了,見她眼中有血絲,趙恆低聲道:「哭過了?」
宋嘉寧點點頭,靠到他胸膛,嘆息著道:「我與大哥不親,可他英年早逝,我亦不忍。」
這是她的心裡話,糾纏了兩輩子的人,說死就死了,還是死在戰場,宋嘉寧只覺得唏噓,再者,劉喜回話時她便落了淚,王爺肯定會知道,宋嘉寧總得有個說法。
趙恆信她與郭驍沒有私情,自然也清楚,她的眼淚只是出於心善憐憫。
「孩子要緊,切莫,過於悲切。」抱住她肩膀,趙恆低低地安撫道,言罷親了親她腦頂。
郭驍活著,他早晚會與他算帳,今日郭驍死得英勇,過往恩怨也就消了,又何必計較一兩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