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圖書館奇談

  1

  反正我在圖書館裡。圖書館非常靜。

  那麼,被書吸進的聲音究竟怎麼樣了呢?當然怎麼樣也不能怎麼樣。總之聲音並非消失,無非空氣的震顫被吸進去罷了。

  那麼,被書吸進的空氣震顫究竟怎麼樣了呢?怎麼樣也不能怎麼樣。無非震顫消失罷了。反正震顫遲早會消失。因為,這個世界不存在永久運動。永久運動永遠不存在。

  縱使時間也並非永久運動。沒有下一星期的這一星期會有的。沒有上一星期的這一星期曾經有過。

  那麼,沒有這一星期的下一星期……

  適可而止吧。

  反正我在圖書館裡。圖書館非常靜。

  圖書館靜得過分。我因為腳穿剛買的馬球皮鞋,所以在灰色漆布地板上「咯噔咯噔」發出了硬邦邦乾巴巴的聲響。似乎不是自己的鞋聲。穿上新皮鞋,要花相當一段時間才能熟悉自己的足音。

  借閱櫃檯那裡坐著一位不曾見過的中年女性,正在看書。書厚得不得了,右側印外文,左側印日文。似乎不是同樣的文章,左右段落和改行截然不同,插圖也不一致。左頁插圖是太陽系行星軌道圖,右側的是潛水艇閥門樣的金屬部件。根本看不出是關於什麼的書。然而她一邊頻頻點頭一邊讓目光劃過書頁。從眼睛的動作看,似乎左眼看左頁,右眼看右頁。

  「對不起。」我招呼道。

  她把書推去一邊,抬頭看我。

  「還書來了。」說著,我把兩本書放在檯面上,一本是《潛水艇建造史》,另一本是《一個養羊人的回憶》。《一個養羊人的回憶》是十分令人愉快的書。

  她翻開封底頁,查看期限。當然在期限以內。我絕對遵守日期和時間,家教如此。養羊人也是這樣。若不守時,羊們勢必亂作一團,無法收拾。

  她以熟練的手勢查閱了一排借書卡,抽出兩張還給我,之後又看自己的書。

  「想找書。」我說。

  「下樓梯往右,107室。」她言辭簡潔。

  下樓梯往右一拐,確有一扇門為107。地下室暗幽幽的,很深很深。開門後肯定覺得直接到了巴西。這圖書館我來過不下百次,第一回聽說有什麼地下室。

  也罷。

  我敲門。以為敲得很輕,卻震得合葉搖搖欲墜。這門也真是馬虎得可以。我把合葉弄回原位,悄然開門。

  房間裡有一張不大的舊桌子,桌後坐一個滿臉小褐斑的老人。老人禿頭,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禿法總好像有點拖泥帶水。蜷蜷曲曲的白髮緊緊貼著頭皮,彷彿失過一場山火。索性全部斬草除根反倒好,我想。但那當然是別人的問題。

  「歡迎!」老人說,「有何貴幹?」

  「找書。」我說,「不過若您正忙著,下次再……」

  「不不不,忙什麼忙。」老人說,「又是我的工作,什麼書儘管找好了。那,您要找什麼書呢?」

  「想瞭解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稅收政策……」

  老人眼睛銳利地一閃,「是這樣,是關於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稅收政策的……」

  我心裡非常不舒服。也不是非要瞭解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稅收政策不可。我在地鐵中突然想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稅收政策是怎麼個東西呢?如此而已。其實即便主題是杉樹花粉病治療法也未嘗不可。

  「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稅收政策。」老人重複道。

  「倒也無所謂的。」我說,「不那麼急用,又是相當專業性的,我去國會圖書館看看。」

  「開哪家子玩笑!」老人似乎發起火來了,「這裡有好幾本書是關於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稅收政策的。稍等片刻。」

  「好的。」

  老人打開房間盡頭一扇鐵門,消失在另一房間。我站在那裡等老人等了十五六分鐘。中間有幾次想逃走,但想到這無論如何對老人都不禮貌,只好作罷。小小的黑蟲在電燈罩上爬來爬去。

  老人抱著三本厚墩墩的書返回。書看上去極端陳舊,裝訂鬆鬆垮垮的。滿房間都是舊紙味兒。

  「喏,」老人道,「《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稅收史》、《奧斯曼土耳其稅收官日記》、《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抗稅運動及其鎮壓》--全著呢!」

  「非常感謝!」說罷,我拿起三本書往門口走去。

  「慢著慢著!這三本書都禁止外借。」老人說。

  果然,書脊上貼有「禁止帶出」字樣的紅色標籤。

  「若是想看,可以在裡面房間看。」

  「可是,」我覷了眼表:五點二十。「圖書館也到了閉館時間,再說晚飯前不回去母親要擔心的。」

  「閉館時間不成問題,我說行就行。還是說不領我的情?我是為了什麼找這三本書的?嗯?為了運動身體?」

  「對不起對不起。」我表示歉意,「絕沒什麼惡意,只是不曉得不准帶出。」

  老人深咳一聲,把痰吐在粗衛生紙上,又端詳了一陣子,這才投進地板上當垃圾簍使用的紙殼箱裡。臉上的褐斑一顫一顫地抖動。

  「問題不在於曉得不曉得!」老人不屑地吐出一句,「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看書看得那才叫不要命呢。」

  「那,看三十分鐘。」我有氣無力地說。我不善於拒絕什麼。「時間再長不成的。母親那人特愛擔心。自從小時候給狗咬了以後,我只要晚點兒回去她就發瘋。下星期天再來繼續。」

  老人的臉色多少緩和下來了。我頓感釋然。

  「請這邊來。」說著,老人打開鐵門,向我招手。門內是光線昏暗的走廊。舊電燈的光像灰塵一樣時隱時現。

  「請隨我來。」老人說著,在走廊上走了起來。走廊怪怪的。走了一會兒,走廊左右分開。老人往右拐。他剛拐完,走廊兩側便出現了蟻巢一般數不清的岔道,老人也不好好查看就進了其中一條。我懷抱三本書跟在老人後面,看不出事情將變成什麼樣子。老人腳步比看上去的快得多。自己到底進入第幾條岔道都數不成了。走不遠又是岔道。接下去是T字路口。我的腦袋已徹底混亂,市立圖書館的地下居然有如此龐大的迷宮,這絕對滑稽透頂。市裡不可能通過地下迷宮的建設預算。我本想就此問問老人,轉而作罷,怕他發脾氣。

  盡頭處又是一扇同樣的鐵門,門上掛著「閱覽室」標牌。四周靜如墓地,唯獨我的皮鞋「咯噔咯噔」作響。老人走路全無聲息。

  老人從上衣袋裡「嘩嘩啦啦」掏出一大串鑰匙,在電燈光下挑出一把,插進門鎖孔一擰。不知為什麼,感覺甚是不快。

  2

  「好了好了,」老人道,「進去吧。」

  「可裡邊不是漆黑一團嗎?」我抗議道。

  老人不悅似地輕咳一聲,筆直地挺起腰桿轉向我。老人陡然顯得高大起來,眼睛如黃昏時分的山羊一般閃閃發亮。

  「喂,年輕人,有誰會叫我一整天都開著房間電燈呢?嗯?你那麼命令我的?」

  「不,不是那個意思……」

  「哼,囉囉嗦嗦的!可以了,回去!隨你去哪裡!」

  「對不起。」我對我自己都完全糊塗起來。老人看上去既像是個不吉利的存在,又像是個僅僅好發脾氣的普通的不幸老者。一般來說我對老年人瞭解不多,所以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不是那個意思的。如果說的不對,我向您道歉。」

  「全都一路貨色。」老人說,「都是嘴上說得好聽。」

  「真不是那個意思。摸黑也可以的。怪我多嘴多舌。」

  「哼!」老人緊盯住我的眼睛,「那,是要進去吧?」

  「嗯,進去。」我提高了嗓門。出口的話為什麼竟和自己的意願相反呢?

  ---

  「進去馬上就是樓梯,」老人說,「手扶好牆,小心踩空掉下去。」

  我率先跨入黑暗,老人在後面把門關上,「咔嚓」一聲上了鎖。

  「怎麼鎖上了?」

  「是規定,規定。」老人說,「上頭那些傢伙制定了幾千幾萬條規定,跟我說三道四沒有用。」

  我於是作罷,繼續下樓梯。樓梯極長極長,簡直如印加的井 上安有鏽得坑坑窪窪的鐵扶手。一絲光一點亮也沒有,漆黑漆黑的,好像腦袋上套了兜帽。

  只有我皮鞋的「咯噔」聲在黑暗中迴響。若無鞋聲,甚至是不是自己的腳都無從知曉。

  「可以了,在這兒停下。」老人說。

  我停住腳步。老人把我擠在一旁,走到前面,從衣袋裡「嘩嘩啦啦」掏出鑰匙,旋即響起門鎖開啟的聲音。儘管黑得那般徹底,老人卻好像什麼都看在眼裡。

  門一打開,裡面瀉出令人感到親切的枯黃色光亮。光雖然弱,但還是花了點時間眼睛才能習慣。一個形體如羊的小個頭男人從門內走出,拉起我的手。

  「哎呀,來得好來得好。」羊男說。

  「你好!」我說。全都莫名其妙。

  羊男全身上下套著真羊皮,手戴黑手套,腳穿黑作業靴,臉上蒙著黑面罩,兩個似乎樂意與人親近的小眸子從面罩裡露出。為何弄成這副模樣我自是不知,反正這模樣與他甚是吻合。他注視了一會兒我的臉,之後一閃掃一眼我懷裡抱的書。

  「到這裡看書來了?」

  「是的。」我說。

  「果真是以你的意志來的?」

  羊男的說法有點微妙,我一時語塞。

  「好好回答嘛,」老人催促道,「難道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來的?幹嘛磨磨蹭蹭,存心讓我難堪不成?」

  「以我的意志來的。」我說。

  「如何?」老人一副炫耀的語氣。

  「不過先生,」羊男對老人說,「不還是個孩子嗎?」

  「去去!少給我囉嗦!」老人突然從屁股後抽出一根短柳條「啪」一聲打在羊男臉上,「快領進屋去!」

  羊男現出無奈的神情,重新拉起我的手,嘴角眼看著紅腫起來了。「那,走吧。」

  「去哪裡?」

  「閱覽室啊。你不是來看書的嗎?」

  羊男打頭,我們沿著蟻巢般拐來拐去的狹窄走廊行走。

  我們走了相當一段時間。好幾次右拐,好幾次左拐。有斜角,也有S形彎。走得我已經全然弄不清離出發點有多遠了。途中我索性放棄辨認方向的念頭,只管目視羊男圓滾滾的背。羊皮衣裳上牢牢地拖著個短尾巴,隨著步子如鐘擺一樣搖來搖去。

  「好了好了,」羊男突然立定,「到了。」

  「等等,」我說,「這不是牢房嗎?」

  「是的。」羊男點頭。

  「正是。」老人道。

  「這不對頭。你說去閱覽室我才跟到這兒來的,不是嗎?」

  「受騙了啊。」羊男說得輕描淡寫。

  「上當了。」老人說。

  「怎麼好這樣……」

  老人從屁股後抽出柳條,「啪」一聲抽我的臉。

  「閉嘴進去!那三本書要全部看完全部背下。一個月後我親自來考試。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就放你離開這裡。」

  「豈有此理!」我抗議道,「一個月如何能全部背下這麼厚的書,家裡母親現在……」

  老人的柳條抽下來,我趕緊閃身,結果落在了羊男臉上,而且老人又氣急敗壞地加抽了羊男一下。完全沒了章法!

  「一句話,把這傢伙關進去!」言畢,老人揚長而去。

  「不痛嗎?」我問羊男。

  「不要緊。我已經習慣了。」羊男說,「問題倒是必須把你關進裡頭去。」

  「不情願吶!」

  「我又何嘗情願。不過麼,世道就是這麼個東西。」

  「拒絕了又怎麼樣?」

  「我還要給打得更凶。」

  我可憐羊男,遂乖乖地進了牢房。牢房裡有床有桌子有沖水便盆,洗臉台上放著牙刷和杯子,哪一個都髒得不成樣子。牙膏有一股我所討厭的草莓味。沉重的鐵門上方有個格子窺窗,下方帶個狹長的送飯孔。羊男把桌上的燈開關了幾次,轉向我微微一笑。

  「不壞吧?」

  「嗯,湊合吧。」我說。

  「一日三餐,三點還供應炸麵圈和橙汁。麵圈我自己炸,咯嘣脆,香著呢!」

  「那先謝謝了。」

  「伸出腳來。」

  我伸出腳。羊男從床下拖出看樣子沉甸甸的鐵球,把上面連的鐵鏈縛在我腳腕上並上了鎖,鑰匙放進羊皮胸袋,拉上拉鏈。

  「可真夠涼的。」

  「不怕,很快會習慣的。」羊男說,「這就拿晚餐過來。」

  「喂,羊男,」我試著問,「真的非在這裡待一個月不可?」

  「是的,」羊男說,「是這樣的。」

  「一個月後真能從這裡放出去?」

  「哪裡。」

  「那麼會怎麼樣呢?」

  「不好說啊。」

  「求求你,告訴我吧。母親在家裡擔心著呢。」

  「呃,跟你說,要被鋸子鋸開腦袋,『吱溜吱溜』吸腦漿。」

  我在床上抱住腦袋。到底什麼地方什麼東西亂套了呢?我又沒幹任何壞事!

  「不要緊不要緊,吃了飯就會精神起來的。」羊男說。

  3

  「噯,羊男,」我問,「為什麼我要給人家吸腦漿呢?」

  「呃,就是說,裝滿知識的腦漿味道特別好。怎麼說呢,黏乎乎的,又有疙疙瘩瘩的東西……」

  「所以要用一個月時間塞滿知識後再吸?」

  「是那麼回事。」

  羊男從衣袋裡掏出「七星」,用廉價打火機點燃。

  「可這豈不太過分了,無論如何?」

  「嗯,是啊。」羊男說,「不過這也是哪裡的圖書館都幹的勾當。總之是你運氣不好。」

  「哪裡的圖書館都幹?」

  「是的。還不是,若是光往外借知識,圖書館豈不淨虧本嗎?再說,即便腦漿被吸盡也想得到知識的人也是有不少的,你不也是來求別處得不到的知識的麼?」

  「不不,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原本怎麼都無所謂的。」

  羊男困惑似的歪起頭:「夠可憐的。」

  「不能把我從這裡放出去?」

  「哎呀,那可不成。那樣一來,我可就遭殃了。真的遭殃--要被電鋸把肚子鋸開一半。受不了吧?」

  「受不了。」我說。

  「過去受過一次。兩個星期才癒合,兩個星期!所以嘛,你就認命吧。」

  「那麼,這且不說,如果我拒絕看書會怎麼樣呢?」

  羊男渾身發抖:「那可萬萬使不得!抱歉,我不能再說了。這地下室的地下里還有更叫人受罪的地方,被吸腦漿算好得多了。」

  羊男走後,我一個人剩在牢房裡。我趴在硬板床上抽抽嗒嗒一個人哭了一個多小時。藍色蕎麥殼枕頭濕得一塌糊塗。

  我全然不知道我該怎麼辦。被「吱溜吱溜」吸腦漿我不甘心,可被關進更深的地下更受罪的地方也不情願。

  時針指在六點半。晚飯時間。家裡母親肯定要牽腸掛肚,半夜我還不回去她很可能神經錯亂。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她總是想像糟糕的事情。或想像糟糕事或看電視,非此即彼。母親會給我的白頭翁餵食麼?

  七點響起敲門聲。打開門,一個漂亮的程度是我從未見過的少女推小車進入房間。漂亮得令人眼睛作痛。年齡大概和我差不多,手、胳膊、腿、脖頸纖細得似乎即將「咔嗤」折斷,一頭長髮熠熠生輝,彷彿有寶石熔了進去。一個誰都夢見過、也只能在夢裡見到的少女。她凝眸注視了我一會,然後不聲不響地把小車上的飯菜擺上桌面。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輕盈的動作。

  飯菜還頗講究。海膽湯、馬鮫酸奶油、蘆筍西洋芝麻末涼拌菜,另加葡萄汁。一樣樣擺完,她打手勢說:〈別哭了,吃飯吧。〉

  「你不能開口?」我詢問。

  〈嗯,小時候弄壞了聲帶。〉

  「給羊男幫忙?」

  〈是的。〉她極淡極淡地一笑,笑得那麼美妙,險些叫人心臟裂成兩半。

  〈羊男是個好心人,只是怕老伯怕得不行。〉

  我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她。她悄然低下眼睛,旋即從房間裡消失了。動作如五月的風一樣輕飄飄的,連關門聲都未傳到我耳畔。

  飯菜固然可口,但一半都沒嚥下,感覺上就好像把鉛塊捅到胃裡去了。收拾完餐具,我往床上一歪,考慮下一步到底如何是好。結論只有一個:反正要逃離這裡。圖書館地下有如此迷宮絕對是錯誤的,誰吸誰的腦漿是不應允許的。而且不能讓母親發瘋,不能讓白頭翁餓死!

  但具體到如何逃離這裡,我就完全束手無策了。腳上拖著鐵疙瘩,門又上著鎖。再說就算能逃出這個房間,那漆黑漆黑的迷宮又如何逃得出呢!

  我喟嘆一聲,又哭了一陣子。我性格非常懦弱。腦袋裡裝的總是母親和白頭翁。怎麼成了這樣子呢?肯定是被狗咬過的緣故。

  哭了一些時候,我決定想美少女來給自己打氣。能幹什麼幹什麼好了,總比什麼也不幹好得多。無論羊男還是美少女,都不像那麼壞的人,機會遲早會降臨。

  我拿起《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稅收官日記》,對著桌子翻開書頁。為了抓住機會,首先必須裝出溫順的樣子--這也並非什麼難事。本來我就十分溫順。

  《奧斯曼土耳其稅收官日記》是用古土耳其語寫的,很難懂。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竟能讀得一目十行,並且讀過的每一頁都能無一遺漏地記在腦袋裡。腦袋變得好使的確妙不可言。不懂的一概沒有。縱使腦漿被「吱溜吱溜」吸光也要變成聰明人--哪怕一個月也好--人們的這種心情不是不可以理解。

  翻動書頁之間,我成為稅務官伊布·阿爾木圖·哈謝爾(名字原本更長),腰挎月牙刀,為收稅而在巴格達街上東奔西走。雞糞味兒、菸草味兒和咖啡味兒如渾濁的河水籠罩著大街小巷。果販在叫賣見所未見的水果。

  哈謝爾是個很文靜的人,有三個妻子五個小孩。他養了兩隻鸚哥,鸚哥的可愛不亞於白頭翁。身為哈謝爾的我同三個妻子做了若干次愛。這名堂好像非常奇妙。

  九點半,羊男拿來咖啡和小甜餅。

  「瞧你瞧你,真不得了--已經學起來了?」

  「是的,羊男。」我說,「妙趣橫生。」

  「那就好。不過還是歇口氣喝點咖啡吧。一開始用力過猛,往下會夠你受的。」

  我和羊男一起喝咖啡,吃小甜餅,「咔嗤咔嗤」。

  「我說,羊男,」我試著問,「被人吸腦漿是怎麼個感覺呢?」

  「噢,這個嘛,沒想的那麼糟。大概就像腦袋裡纏作一團的亂麻被一根根抽出去似的,『嘶--』。畢竟有人希望再來一次呢。」

  「呵。」

  「可想而知吧。」

  「吸後怎麼樣呢?」

  「剩下的人生就在迷迷糊糊做夢當中度過。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沒有焦躁,不擔心時間,不惦記作業。怎麼樣,挺妙吧?」

  「也許。」我說,「可不是要用鋸子把腦袋鋸開的麼?」

  「那是多少有點兒疼,不過很快就過去的。」

  「是嗎?」事情總好像過於順利。「對了,那個美少女也被吸了腦漿?」

  羊男從椅子上跳起二十釐米,假耳朵忽扇忽扇地搖動。「什麼,什麼美少女?」

  「送飯來的女孩呀。」

  「奇怪!飯是我送的嘛。當時你呼呼大睡。我可不是什麼美少女。」

  腦袋再次混亂。得得!

  4

  第二天傍晚,那個不能開口的美少女再次出現在我的房間。

  她把晚飯放在手推車上。這回是圖盧茲香腸土豆色拉、捻線小魚、嫩菜芽色拉,另加裝在壺裡的濃紅茶。壺很漂亮,帶有蕁麻花紋。茶杯和茶匙也舊得恰到好處。

  〈慢慢吃,別剩下。〉美少女用手勢對我說,說罷微微一笑,笑得真是燦爛,天空差點兒裂成兩半。

  「你到底是誰?」我問。

  〈我是我,只是我。〉她說。她的話語不是從耳朵而是從我的胸口正中聽來的。感覺甚是奇特。

  「可是羊男說你不存在,而且……」

  她把一根指頭貼在小嘴唇上,命令我閉口。我閉口不語。我非常善於服從命令,未嘗不可以稱為一種特殊能力。

  〈羊男有羊男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是吧?〉

  「是啊。」應道。

  〈所以,並不能說因為我在羊男的世界裡不存在,我就真的不存在了,是不是?〉

  「嗯。」我說,「就是說,那各種各樣的世界在這裡統統合成一個了?既有重疊部分,又有不重疊部分。」

  〈不錯。〉美少女說。

  我的腦袋也不是那麼無可救藥,只是狗咬以後功能多少有點受阻。

  〈明白了就快吃飯吧!〉美少女說。

  「跟你說,我好好吃飯,你在這裡多待一會可好?」我說,「一個人寂寞得不行。」

  她文靜地一笑,在床頭坐下,雙手整齊地放在膝頭,目不轉睛地看我吃飯。看上去她就像在柔和的晨光照射下的一尊玻璃擺件。

  「前幾天發現了一個和你相像的女孩,」我邊吃土豆色拉邊說,「和你差不多年紀,同樣漂亮,有同樣的氣息。」

  她一言不發,只管微笑著。

  「很想讓你見一見我母親和白頭翁。白頭翁可好著呢!」

  她略略偏了下脖頸。

  「我母親當然也好。」我補充道,「只是我母親過於擔心我了,因我小時候給狗咬過一次。不過,被狗咬怪我自己,不怪母親的,所以她不應該那麼擔心我。畢竟狗……」

  〈什麼樣的狗?〉少女問。

  「很大的黑狗。項圈上鑲著寶石,眼睛是綠色的,腿特別粗,爪有六趾,耳尖分岔,鼻子褐色,像給太陽曬的。你給狗咬過?」

  〈沒有。〉少女說,〈好了,快吃飯吧。〉

  我不再說話,繼續吃晚飯。吃罷收拾碟盤,喝紅茶。

  〈噯,〉少女說,〈離開這裡,一起回你母親和白頭翁那裡去好了。〉

  「是啊,」我說,「問題是離不開這裡。門全部上鎖,外面是黑漆漆的迷宮。何況我要是逃走,羊男會遭殃的。」

  〈可你討厭給人吸腦漿的吧?吸了腦漿,可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搖搖頭。不明所以。種種事情過於重合了。我不想被吸腦漿,也不願意同美少女分手,但又害怕黑暗,也不想讓羊男受罪。

  〈羊男也一塊兒跑嘛!你我羊男三人一塊跑。〉

  「那就沒問題了。」我說,「什麼時候?」

  〈明天。〉少女說,〈明天是老伯睡覺的日子。老伯只在新月之夜睡覺。〉

  「羊男能答應?」

  〈不知道。那是羊男自己決定的事。〉

  「是啊。」

  〈我差不多得走了,〉美少女說,〈不到明天晚上這話不能講給羊男聽的喲!〉

  我點點頭。美少女和昨晚一樣,在稍稍打開的門縫裡一忽兒消失不見了。

  剛翻開書,羊男端著放有炸麵圈和檸檬汁的盤子進來了。

  「有進展?」羊男問。

  「嗯,羊男。」

  「上次說過的炸麵圈拿來了。剛出鍋,最好趁咯嘣脆時吃。」

  「謝謝,羊男。」

  我收起書,嚼炸麵圈。果然一咬咯嘣響,好吃極了。

  「如何,好吃吧?」

  「嗯,羊男。這麼好吃的炸麵圈找遍所有地方也沒有的。」我說,「你要是開個炸麵圈店,生意肯定紅火。」

  「呃,我也多少想過。真能那樣該有多好。」

  「一定能的。」

  羊男弓身坐在剛才美少女坐過的位置上,短尾巴從床邊垂了下來。

  「可是不成啊,」羊男說,「沒有一個人中意我的。樣子這麼古怪,牙也不正經刷……」

  「我當幫手。我售貨、洗盤子、疊餐巾、算賬。你只管在裡面炸就行。」

  「那當然好。」羊男顯得神情淒然。他想說的我完全明白--

  說到底,我要在這裡一個勁兒給柳條抽打,你沒多少天就要被吸腦漿,不是嗎?

  羊男悶悶不樂地拿著盤子走出了房間。我恨不得把逃跑計畫一古腦兒講給羊男聽,但想到美少女的話,只好忍住。反正明天一切都將水落石出。

  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稅收官日記》的時間裡,我重新成了稅收官伊本·阿爾木圖·哈謝爾。白天我在巴格達街頭轉來轉去,傍晚給兩隻鸚哥餵食。夜空浮著剃刀般的月牙兒。遠處傳來什麼人吹笛的聲音。黑人僕人給房間點香,手拿小蒼蠅拍把蚊子從我周圍打走。

  床上,三個妻子之一的美少女在等我。

  〈月亮好極了,〉她說,〈明天是新月。〉

  得餵鸚哥了,我說。

  〈鸚哥不是剛剛餵過麼?〉美少女說。

  是嗎,真的?我說。我想鸚哥想過頭了。

  她脫去衣服,我也脫了。她的身體光滑瑩潔,芬芳誘人。剃刀月光在她的身體上投下無可言狀的光影。笛聲繼續傳來。我在掛著蚊帳的寬大的床上摟住她。床有停車場那麼大。鸚哥在隔壁鳴叫。

  〈月亮好極了。〉過了一會,少女說,〈明天是新月。〉

  是新月,我應道。對「新月」這個詞似乎別有記憶。我招呼僕人,躺在床上讓他侍候我吸水煙。

  對新月這個詞是別有記憶來著,我說。但想不起來。

  〈新月之夜一來,〉美少女說,〈很多事情就清楚了。〉

  的確如其所言,新月之夜一來,很多事情就將水落石出。

  於是我睡了。

  5

  新月之夜如瞎眼的海豚一般悄然而至。

  不用說,從圖書館深深的地下是看不見什麼天空的。然而深藍墨水般的暗夜還是穿過沉重的鐵門和迷宮,無聲無息地圍攏了我。總之新月之夜到來了。

  傍晚時分,老人來檢查讀書進度。他身穿一如上次的衣服,腰間依然別著柳條。看了我讀書的進展情況,老人顯得相當滿意,我也因之舒了口氣。

  「唔,很好很好,」說著,老人「嗑嗤嗑嗤」地搔下巴,「比預想的看得快嘛,乖孩子!」

  「啊,謝謝。」我說。我非常喜歡受表揚。

  「早點把書看完,」說到這裡,老人頓時沉默下來,一動不動地盯住我的眼睛,盯了相當一些時間。我好幾次想移開眼睛,但是不成。老人的一對眼睛和我的一對眼睛彷彿被什麼東西緊緊縛在了一起。不久,老人的眼睛急速膨脹,房間牆壁到處覆滿了白眼球和黑眼球。那是年老磨損變渾的白與黑。這時間裡老人眼睛一眨不眨。稍頃,眼球如退潮一樣縮回,重新整個收進老人的眼窩。我閉上眼睛,喘了口氣。

  「早點把書看完,可以早點從這裡出去。其他的不用想,記住了?」

  「記住了。」

  「有什麼不滿意的?」老人說。

  「母親和白頭翁還好好的嗎?」我試著問。

  「人世正常流轉。」老人說,「眾人無不在想各自的事,活各自的命,直到那天來臨。你母親如此,你的白頭翁也如此,無一例外。」

  儘管不知所云,但我還是點頭稱是。

  老人走出約三十分鐘後,美少女一如前兩次輕輕地閃進房間。

  「新月之夜啊。」我說。

  〈是啊,〉美少女靜靜地說著,在床角輕輕坐下。由於新月之夜的黑暗,我的眼睛針扎似的痛。

  「今天真離開這裡?」我問。

  美少女默默點頭。看上去她異常疲倦,臉色比平時淡,透過她的臉可以隱隱看到對面的牆壁。空氣在她體內微微顫抖。

  「不大舒服?」

  〈多多少少。〉她說,〈新月的關係。新月一出現,很多東西就開始一點點不正常了。〉

  「可我沒什麼呀。」

  她莞爾一笑:〈你是沒什麼。所以放心就是,肯定能從這裡出去。〉

  「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考慮。所以你只想你自己的事就是了。〉

  「可沒有你,我不知怎麼辦好。」

  〈一種感覺罷了。〉少女說,〈真的。你已經變強了,往後會越來越強,強得不次於任何人。〉

  「是嗎?我倒不那麼覺得。」我說。

  〈羊男認識路。我一定從後面跟上,你先逃。〉

  我點點頭。少女旋即被什麼吸進去似的消失了。少女消失後,我實在寂寞難耐,覺得往後很可能見不到她了。

  九點之前羊男端著滿滿一盤炸麵圈進來。

  「喂,」羊男說,「今晚從這裡逃跑?」

  「這個你怎麼知道的?」我有點吃驚。

  「一個女孩告訴的。十分漂亮的女孩。附近竟有那樣的女孩,我一點都不知道。你的朋友?」

  「嗯,算是吧。」

  「我也想有個那樣的朋友。」

  「若能逃離這裡,你也肯定會有很多很多朋友的。」

  「那敢情好。」羊男說,「要是不順利,我也好你也好可都要報銷了。」

  「呃。」報銷?到底怎麼個報銷法呢?

  之後,我們兩人吃炸麵圈,喝葡萄汁。我雖然完全沒有食慾,但還是吃了兩個炸麵圈。羊男一個人吃掉六個,甚是了得。

  「幹什麼之前必須先填飽肚子。」說罷,羊男用粗碩的手指揩去嘴角沾的砂糖。嘴角全是砂糖。

  什麼地方的掛鐘打響了九點。羊男起身甩甩衣袖,使之適應身體。出發時間到了!

  我們走出房間,來到暗幽幽的迷宮般的走廊。為了不驚動老人,我們躡手躡腳地移動步子。途中我脫下鞋扔在了走廊的角落。兩萬五千日元新買的皮鞋,扔掉真是可惜,但沒辦法。說到底,是鑽到這種莫名其妙地方的我自己成問題。弄丟了皮鞋,母親想必相當惱火,即便解釋說扔掉皮鞋是為了不被吸腦漿,她大概也不會相信。肯定不會,只會以為我是在為搪塞弄丟皮鞋的事而扯謊。毫無疑問。在圖書館地下室居然會被吸腦漿--究竟有誰能相信呢?說實話卻沒人相信,心裡肯定不是滋味。

  到鐵門的路很長,路上我一直這樣思來想去。羊男在我前頭默默走著。他比我矮半個頭,因此羊男的假耳在我鼻尖處「呼扇呼扇」地上下搖擺。

  「喂,羊男,」我小聲問他,「現在回去取鞋不可以麼?」

  「哦?鞋?」羊男似乎吃了一驚,「不成,那哪成!鞋什麼的忘掉好了。腦漿比鞋貴重得多,不是麼?」

  「那是。」於是我忘了鞋。

  「老伯現在倒是呼呼大睡,但你別看他那樣,敏感得很咧,一定要多加小心。」

  「嗯。」

  「途中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大聲喊叫不得。那個人一旦醒來,我可就什麼忙都幫不上了。給那柳條一抽,我絕對無法反抗。」

  「特殊柳條麼?」

  「啊,是不是呢?」說著,羊男略一沉吟,「怕是普普通通的柳條吧?我麼,弄不明白。」

  我也弄不明白。

  「噯?」稍頃,羊男問我。

  「什麼?」

  「鞋的事,忘了?」

  「嗯,忘了。」我說,但他這一問又使我想起鞋來。那是過生日時母親給買的,「咯噔咯噔」--聲音那麼悅耳的高檔皮鞋。說不定母親會因我弄丟了鞋而拿白頭翁出氣,母親認為白頭翁吵得很。

  其實白頭翁根本不吵。白頭翁安靜得很規矩得很,比狗什麼的安靜得多。

  狗。

  一想到狗,我冒出了冷汗。人們何苦養什麼狗呢?為什麼不養白頭翁呢?母親為什麼那麼討厭白頭翁呢?我為什麼穿那麼高檔的皮鞋來圖書館呢?

  我們好不容易趕到鐵門那兒。新月夜晚的黑暗似乎多少濃了些。

  羊男往兩個拳頭上「哈」一聲吹了口氣,手攥起了又展開。

  接著,他把手伸進褲袋,悄聲掏出鑰匙串,轉臉朝我笑了笑。

  「千萬保持安靜。」羊男說。

  「是。」

  隨著「咔」的一聲響,沉重的鐵門的鎖開了。聲音雖小,卻重重地吃進了身體。停了一會,羊男輕輕把門推開。徹頭徹尾的黑暗如水一般從門外湧了進來。新月擾亂了空氣的諧調。

  「別擔心。」羊男「啪啪」地拍著我的手臂,「肯定順利!」

  是嗎?真能順利?

  6

  羊男從衣袋裡掏出手電筒,按下開關。黃色的光依稀照亮了階梯,是我來這裡時老人帶我走下的長長的階梯。階梯頂頭連著那片離奇的迷宮。

  「喂,羊男?」我問。

  「什麼?」

  「迷宮路線可曉得?」

  「估計想得起來……」羊男似乎把握不大,「這三四年沒走過,確切的說不上來,但總可以摸出去吧。」

  我惶惶不安起來,但什麼也沒說。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只能聽天由命。

  羊男和我輕手輕腳往上爬階梯。羊男腳穿舊網球鞋,我--前面已經說過--光著腳。羊男打頭,手電筒光只照他腳前。我摸黑前行,時不時撞在羊男屁股上。羊男的腿比我短很多,無論如何都是我速度快。

  階梯冰冷冷滑溜溜的,石門磨得光禿禿的。想必是幾千年前的階梯。空氣雖無異味,但到處有明顯的層塊。層塊不同,空氣的密度和溫度也不同。往下走時倒不曾察覺,大概當時嚇得沒法分心了。不時踩上蟲子樣的東西。腳底感觸或軟塌塌鼓鼓囊囊,或硬邦邦凹凸不平。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估計是蟲子。反正令人不快至極。還是應該穿鞋。

  花了很長時間爬到樓梯頂頭,我和羊男總算舒了口氣。兩腿發麻,凍徹骨髓。

  「這階梯真不得了。」我說,「下的時候倒沒覺得這麼長。」

  「很久以前是口井。」羊男告訴我,「井水乾了,就派別的用場了。」

  「呃。」

  「詳情我也不瞭解,大致是這麼回事。」

  之後我們站起身,朝傷腦筋的迷宮前進。第一個岔路口羊男往右走,想了一會,又退回往左。

  「不要緊吧?」我又擔心起來。

  「嗯,不要緊,沒錯兒。是這邊。」

  但我仍然不安。迷宮的問題就在於不走到頭是搞不清選擇是否正確的,然而走到頭才發覺錯誤就晚了,這正是迷宮的問題所在。

  羊男在幾次猶豫幾次折回中前進。有時停下來舔舔觸摸牆壁的指尖,有時耳貼地面,有時和天花板上拉網的蜘蛛嘀咕幾句,有時「呼哧呼哧」嗅空氣。看來羊男身上有著與普通人不同的記憶線路。

  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了,離天亮似乎不遠了。羊男時而從衣袋裡掏出手電筒確認時間。

  「兩點五十分。」羊男說,「新月差不多沒力氣了,要當心才行。」

  經他這麼一說,黑暗的密度好像真的已經發生了變化。一剜一剜作痛的眼睛多少舒服了些。

  我和羊男急忙趕路。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到最後一道門那裡,否則老人醒來發覺我和羊男不見馬上就會追來,而那一來我們就完蛋了。

  「來得及嗎?」我問羊男。

  「嗯,不要緊。剩下的路已完全記起來了。別擔心,肯定讓你逃出,包在我身上了!」

  羊男的確像是記起了路線。我和羊男一個拐彎接一個拐彎地穿過迷宮。一會兒,兩人來到筆直的走廊。羊男把手電筒往前一照,走廊盡頭隱約現出了門扇,淡淡的光線從門縫裡微微瀉入。

  「喏,我說對了吧?」羊男得意地說道,「到這裡就不要緊了,往下只管出門就是。」

  「謝謝,羊男。」

  羊男從衣袋裡掏出鑰匙串,打開門鎖。一開門,是圖書館地下室。電燈泡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燈下是桌子,老人坐在桌旁定定地看著這邊。老人旁邊蹲著一條大黑狗,戴寶石項圈的綠眼狗。狗腿很粗,爪有六趾,耳尖分岔,褐色鼻頭。以前咬過我的狗,狗牙之間死死咬著渾身是血的白頭翁。

  我不由大叫一聲。羊男伸手扶住我的身體。

  「一直在等著你倆。」老人說,「晚了好些時間嘛!」

  「先生,這裡有很多很多原因……」羊男說。

  「哦,少廢話!」老人厲聲喝道,隨即從腰間抽出柳條,「啪」一聲抽在桌子上。狗豎起了耳朵。羊男沉默著。四週一片死寂。

  「那麼,」老人說,「如何處置你呢?」

  「你不是睡覺了麼?」我說。

  「呵呵呵,」老人連連冷笑,「好個耍小聰明的小子。誰告訴你的我是不知道,可我並不那麼馬虎大意,你倆腦袋裡那點鬼點子我早已一清二楚。」

  我嘆息一聲。不可能那麼順順利利的。結果連白頭翁都賠了進去。

  「你!」說著,老人用柳條指著羊男,「你要碎屍萬段扔進坑裡餵蜈蚣!」

  羊男在我身後簌簌發抖。

  「還有你!」老人指著我,「你要餵狗,只留下心臟和腦漿,全身咬個稀巴爛,血肉黏糊糊的滿地都是!」

  老人快活地笑了起來。狗的綠眼睛開始發出閃閃的凶光。

  這當兒,我發現白頭翁在狗牙之間漸漸膨脹起來,不一會變得雞那麼大,像千斤頂一樣把狗嘴撐得老大。狗想大放悲聲,但為時已晚。狗嘴裂開了,骨頭出聲地四下飛濺。老人慌忙用柳條抽白頭翁,但白頭翁仍在繼續膨脹,這回把老人緊緊擠到了牆根。白頭翁已變得獅子一般大,整個房間都被白頭翁堅實的翅膀蓋住了。

  〈好了,趁現在快逃!〉背後傳來美少女的語聲。我愕然回頭,但後面只有羊男。羊男也目瞪口呆地回過頭去。

  〈快,快逃!〉美少女的語聲再次響起。我抓起羊男的手朝正門跑去,打開正門,連滾帶爬地跑到外面。

  清晨的圖書館裡不見人影。我和羊男跑過大廳,撬開閱覽室窗戶,來到圖書館外面,然後一氣猛跑,最後累得倒在了公園草坪上。

  驀然意識到時,我已隻身一人。羊男哪裡也找不到。我爬起來大聲呼喚羊男。無人應聲。天已大亮,早晨的太陽把第一道光線投在樹葉上。羊男不知去了哪裡。

  回到家,母親已做好早飯,正在等我。

  「早上好。」母親說。

  「早上好。」我也說道。

  我們在吃早飯,白頭翁也在安詳地啄著餌料,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弄丟鞋的事母親隻字未提,母親的側臉看上去比平時多少有些淒楚,但這也可能是我神經過敏的緣故。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去過圖書館。也曾想再去一次,查看一下那個地下室的入口。但我已不願意接近那裡了,黃昏時分看上一眼圖書館都叫我雙腿發軟。

  不時想到留在地下室的新皮鞋,想羊男,想美少女,但再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是否真有其事。我就這樣稀里糊塗地越來越遠離了那地下室。

  即使現在我的皮鞋也肯定還留在地下室的一角,羊男肯定還在地表某個地方往來徘徊。想到這裡我十分傷感,甚至對自己所做之事是否正確都沒了信心。

  上星期二母親死了。靜悄悄的葬禮過後,剩得我孤零零一人。在凌晨兩點的黑暗中,我思考著圖書館那個地下室。黑暗深無盡頭,宛如新月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