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共君沉醉

陳公公?傅君悅愣住,他怎麼可能與陳公公攀上交情,陳公公是皇帝猜忌尹茂山而派來并州的人,傅家是尹茂山妻族,自然與陳公公沒有交情往來,傅君悅到并州幾個月,去監軍府遞過名刺拜訪,卻未得到陳公公接見過。

有一個人肯定與陳公公有交情——邵卓妍。邵家是皇商,主做就是皇宮的生意,與陳公公肯定有交集。傅君悅按了按額頭,抬腳往家裡走去。邵卓妍對他的心意,傅君悅有所覺察,此時去求邵卓妍,只怕……再想想其他法子罷。

女兒被侄子用強,丈夫入獄,靠山姑奶奶瘋了,肚裡的孩子沒了,小兒子出戰生死未訃,孔氏遭連番打擊,雖有大兒子這個大夫在旁,仍懨懨的精神一日差似一日,傅君悅強撐著,晚上是沒法回清風閣了,在母親正房外面擺了張軟榻睡隨時觀察母親病情,白天到處奔波找關係,奢望見父親一面瞭解情況,卻一籌莫展。

將軍府那邊傅君悅也每日去問訊,他溫言笑語,倒是從守門人那裡探聽到不少情況。

尹茂山在軍營中,這幾日沒有回府過,卻吩咐管家把三個小兒女都尋了人家送給人撫養,府裡的下人也在陸陸續續遣走。

尹茂山這是怕他們找了人來壓他,要背水一戰嗎?傅君悅覺得事情更加棘手了,父親的事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完結。

接二連三發生的事,傅君悅沒有隱瞞,都跟梅若依細說了,叮囑她呆在清風閣別離開,又配了一包迷藥給她,讓她夜裡在正房他床上睡覺,另又讓蕪菁翠娥在隔壁書房安了張床睡覺,春桃日間寸步不離陪著梅若依,為的是以防萬一,孔歆他給下了軟筋散了,可仍需得小心些。

梅若依惶然不安地看著一切。她曾經做夢都盼著有了這樣一天,她盼著傅雅秀惡有惡報,盼著傅廷給她娘親抵命,現在這一切都實現了,她卻彷徨無措了,她爹這是發現真相了吧?她爹下一步要做什麼?傅君悅與傅曉楠兄弟倆會被株連嗎?

她想去找她爹打探一下,卻又害怕,她如果阻止她爹的行動,豈不是不孝之極?

傅廷入獄七天後,傅君悅終於無法再撐下去。

傅曉楠領軍突襲韃子老窩,仗打勝了,可回師途中卻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孟心琪。孟心琪扮成士兵跟著傅曉楠出發的,他們也是事後找不到人看到留書才知道的。此次失蹤,據說是回師途中孟心琪進樹林方便不見回轉,傅曉楠領著士兵尋找,也突然不見了。

「君悅,邵小姐人面極廣,我們去找她問一問吧。」孟夏這些日子陪著傅君悅東奔西走,看不下去了。

「好,你陪我一起去吧。」

弟弟失蹤,父親這邊如果再有不測,自己的母親哪受得住打擊,只能找邵卓妍求助,先盡力救出父親了。

邵卓妍沒有擺什麼譜,很爽快地答應了。

官場上的事她比傅君悅門兒清,尹茂山與自己妻兄內哄,監軍陳公公是很高興的,自然也不會介意給傅君悅開開方便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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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是這樣?」傅君悅呆呆地看著傅廷,整張臉蒼白如紙,如同被凍住般僵立。

父親當年與姑母合謀,勒死尹茂山的妻子……這般血海深仇!去怎麼化解?

「悅兒,我不想死,你去求求將軍好嗎?當年我雖然殺了夫人,可是我放走了小姐了……」

母親病體日虛,如果父親再獲罪……傅君悅不敢想像,明知是父親罪有應得,為人子女的,卻沒法坐視不理。

尹茂山這天回府了,但是拒絕見傅君悅。正門不讓進,角門上鎖推不開,傅君悅咬牙,找來一把梯子,翻牆而入。

將軍府的下人都遣散得差不多了,沒人阻止,傅君悅來過幾次,兜了一圈子,很快找到梅苑。

尹茂山在梅樹下舞槍,一把長槍翻雲動雨,漫天光芒散開,光影動處細如牛毛,密密麻麻無孔不入。

傅君悅默默看著,靜靜地等著尹茂山停歇。

突地,尹茂山縱身一躍,寒光朝傅君悅襲來,傅君悅瞳仁一閃,並不躲避。

冰涼的槍尖在傅君悅的喉嚨處頓住。

「為什麼不躲?你不怕死?」尹茂山刀鋒般銳利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傅君悅。

傅君悅淡淡一笑,平靜地道:「將軍若欲殺我,我躲得過這一槍,也躲不過下一槍。」

「好膽色。」尹茂山讚道:「可惜了,你為什麼是傅廷之子?」

「爹娘是誰,君悅沒得選取擇,君悅此來,是求將軍,能否饒過我父一條殘命,我娘落胎了,命在旦夕。」

「饒過傅廷?」尹茂山眉毛豎起,厲眸散發出凌烈灼焰,一眸間的殺意煞氣,令人不寒而慄。

「傅君悅,我出招之時決定,如果你能化解了我的嫁禍之招,如果傅曉楠能打了勝仗回來,我便只治傅廷與傅氏,放過你傅家其他人,如今……你別不識好歹,若不是看在我的丫頭份上,你傅家我勢必要滿門斬殺的。」

出征前他就知道傅曉楠肯定能打勝仗的,最嚴密的部署,最精銳的兵士,出其不意攻敵不備,他將立功的機會交給傅曉楠,其實就已經要放過傅曉楠與傅君悅了。

「將軍言下之意,不牽連我與曉楠,那為何曉楠……」

「無知小兒。」尹茂山冷聲道:「傅曉楠失蹤,你以為是我所為?私仇是私仇,公事是公事,我不會拿我出生入死的虎威軍的將士的性命開玩笑。我已派了人到處尋找了,此仗曉楠居功甚偉,生擒了韃子大王,滅了韃子王族諸人,邊境自此永得太平,我已上旨為他請封并州督撫。

傅君悅,我避過監軍,私自派兵,朝廷的重責必定隨後到來。府裡的下人遣散得差不多了,你傅家送來的那個人不肯回去,我獲罪後你把她接回傅家吧。我的丫頭甚合我眼緣,還望你善待她。」

尹茂山言下之意,竟是交待後事,也且毫不避諱自己與監軍之間的矛盾,傅君悅僵住,停了一會道:「將軍,你當年如果對夫人情深意重,就不該與我姑媽還有了孩子,你的夫人下藥毒殺我姑媽的孩子,難道就沒有錯?」

尹茂山大笑,淚水從深眸中滑落:「阿秀何錯?她只不過想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別跟我說阿秀也對不起你姑母,不錯,阿秀是下藥使你姑母落胎致不孕。可是,拜堂之前,我母親以病體將亡逼我娶一門當戶對女子為妻時,我本是拒不同意的,是你姑母跟我說,願意與我假拜堂成全我和阿秀。情非得已,我又聽她如此通達,方答應了我母親,也跟她言明我不會與她有夫妻之實的。稍後,我會將我尹家家產全部贈與她,許她另嫁。那時我母親已病入膏肓,母親故去後,我完全能作得了主的。可她怎麼做?她在我母親給我下藥時配合我母親,致使我釀成大錯。當日她說她也中了藥物,羞憤欲絕,我信了,如今看來純是狡辯,巧言令色。

若非這錯,我何至於與阿秀生離死別?那時,阿秀得知我竟與你姑母有了床第之歡,幾欲尋死,不肯原諒我,其後你姑母更是有了身孕,我無顏呆在阿秀身邊,才離家從軍……哪知這一別,竟是陰陽永隔……」

原來還有這樣的隱情,傅君悅愣住了。如此說來姑母成親前與尹茂山竟是認識的,也是喜歡尹茂山的,只是尹茂山與阿秀情深,便假意成全他們先圖謀得以嫁入尹家,然後……

尹茂山說出當年隱情,心下甚是悲慼,冷掃了父君悅一眼,拔足朝屋裡走去,口裡道「你進來。」

「傅君悅,你看看,我的阿秀死時才二十四歲,風華正茂的年齡。」尹茂山指著牆上文秀的畫像,決然冰冷的眸子盯著傅君悅:「我的女兒被他們燒死時才七歲,我連面都沒有見過,你讓我怎麼放過你的父親?」

傅君悅什麼都沒有聽進去,他的眼睛看不到牆上那個含笑凝眸的女子圖像,他直直地盯著那幅紅梅傲雪圖——這圖跟梅若依那方繡帕上的圖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傅君悅被這突如其來的發現擊垮,毫無抵禦之力。他的視線呆呆地盯著那梅花圖,整個人如同澆鑄了一般,作不出一絲反響說不出一字半句。

尹茂山隨著傅君悅的視線看向那幅紅梅圖,悲憤地道:「這是我親繪的,雍州我尹家梅苑裡的一棵老梅樹。與阿秀朝夕相伴的日子裡,我在梅樹下武槍,她在一邊刺繡,我畫梅花圖時,她給我研墨調顏料……」

雍州尹府裡的老梅樹!這樣的梅花圖是尹茂山親手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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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陽光比任何時候都清新燦爛,那斑駁的光線映照在長滿嫩芽的枝丫上,似乎隱約可聽到蓬勃的生命成長的聲音,傅君悅恍惚地行走著,只覺得自己站在這溫暖和煦的陽光的邊緣,身體裡充斥著任何溫度都無法融化的清冷孤寂。他不知自己該怎麼辦?一切的思緒都停止了,只剩了茫然,剩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剩了讓人崩潰的絕望。

尹茂山的話炸雷般在他耳邊一遍遍迴響。那聲聲遣責似一個個粗粗的鋼釘打進他的心口,阻住了所有的血液回流。

「你的姑媽,那個表面上溫柔賢慧的女人,她與你父親一起勒死我的妻子,她縱火燒死我的女兒,她與你父親巧月合謀,抱回來不相干的孩子冒充我的兒女。傅君悅,你叫我如何放過他們?若非我用計迫使巧月說出一切,我一輩子被他們蒙在鼓裡了。我的女兒,被他們燒死那年才七歲,梅兒,我的梅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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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假山阻住傅君悅恍惚的腳步,他倚到假山石上,傻傻地摸出懷中那塊火焰般的帕子,一模一樣的紅梅傲雪圖,傅君悅眼前,手裡的紅梅緩緩地與尹開山書房牆上那張紅梅圖重合。

那方梅花帕子烈火般灼燙他的手,傅君悅素常修-長挺-拔的身姿此際佝僂虛弱,他脫力地呆呆地靠在假山石上,絢爛的陽光照在那張雅致至極的臉上,描畫出動人心魄的俊美,從那張美到極致的臉透出來的氣息,卻是死亡一般的絕望。

梅若依?尹若梅?

依依,其實就是尹茂山的女兒尹若梅,她記得自己的身世嗎?肯定記得!雍州,那一年她無緣無故跑去雍州,就是回去尋爹!

絕望如洪水將傅君悅吞噬。自己的父親,是依依的殺母仇人!這個想法如一把利刃剜著他的心,心口的血在無聲無息地汩汩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