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地龍燒得熱,將梨芬熏融得如綿情動人,掩了藥息亦添了溫存。葉凝歡恍惚醒轉,透過紗帳縫隙看到楚灝的身影晃在雕屏側。
梨芬寧神,他的影子更讓人心安。身如綿意慵懶,腿上的傷都變得並不疼痛磨人了。
隱約聽到楚灝在跟人說話:「……你也傷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楚正越居然還沒走?葉凝歡盯著床頂,眼神有些泛直。之前一堆人亂哄哄地回來,楚正越將四個駐府的大夫都叫了來應診。而他亦守在外頭,聽他一會兒急虎虎地吩咐大夫拿這個藥,一會兒又叮囑大夫怎樣下手,好似他才是最擅跌打接骨的,恨不得親自動手才放心。
葉凝歡用了些麻沸散來止痛,接骨的時候就有些神志不清了。這一覺醒來,估計也不早了,他竟然還在?他也受了傷,看起來不輕,血流得都有些駭人。卻仍在這裡,倒讓葉凝歡心裡有那麼點過意不去。
她靜了一會兒,半撩了帳子想順著對面的窗看看天色,眼角餘光卻無意中被閃動的光影一晃,讓她整個人泛了僵。
床邊小几上扔著幾支簪飾,皆是她今日出門戴的。不,是多了一支。那支曾被楚正越拿走的絞股鎏金紅寶石簪子赫然在目,格外刺眼。
葉凝歡脖子發硬,心沉到了谷底。方纔那點過意不去成了飛灰,全洇進嗓子眼,堵得她喘不過氣,心中像被無數利刀刮來刮去!
好個楚正越,果然是個不留半點餘地的,只恨自己當時氣頂腦門,將話說得太硬太滿。他惱了便顯了原形,只管拿這東西來作踐人,還敢裝出一副很關心她的傷情的樣子,分明是讓楚灝更難堪!
心口發緊,頓覺腿傷疼痛至極。何止腿疼,連心都開始疼,疼到手心都冒汗。
比起楚灝會因此惱恨懷疑,更心疼白白讓楚灝受了這折辱!她是東臨王妃啊,眼下這把柄落在楚正越手裡,不管事實如何,楚灝的臉面要往哪裡擺?此時又是如何壓忍著與他說話啊!只怪自己一時心軟,當時就不該去救他!
葉凝歡恨得咬牙,聽楚正越說:「事從權宜,當時也是無法。叔叔放心,侄兒絕不會讓手下亂說話,也不會折了叔叔的體面……」
楚正越的聲線略揚,葉凝歡聽得很清楚。腦子嗡地一聲響,眼前陣陣發黑。果然要挾了,王八蛋!什麼事從權宜,什麼顧著體面,爛人爛人!
她再忍不住,猛地一撐床沿就要下去,心裡怎麼想嘴裡打算怎麼罵,大聲嚷著:「……楚正越!你簡直混賬……」
她腿上了夾板,硬沉得跟木樁子一樣。麻沸散藥性並未全散,身子仍然虛軟。情急之下用力過猛,話還沒說完就一頭栽下床去。
楚灝和楚正越聽到動靜,反應如出一轍,同時往裡跑。
葉凝歡滾在地上猶自要撐起來,眼前一花讓楚灝半托住,她腿傷也不敢硬抱。擔心地問:「這是怎麼了?好好的……」
葉凝歡又急又愧,抓住他的手說:「雁行,你惱我怪我都可以,你要了我這條命也無妨。但不管怎麼樣,你萬萬不能再受他脅迫,你……」
腰間讓人狠掐了一把,不偏不倚掐在她被鞭子勒傷的地方。葉凝歡痛得哆嗦,「嗷」一聲慘叫,直接把要出口的話頂了回去。
楚灝聽她呼痛,以為摔狠了,哪裡知道是楚正越藉著他手臂托扶的遮擋在悄悄下黑手。
葉凝歡緩過氣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也不管楚灝在場了,理智全無嘴裡粗話招呼:「楚正越你這個沒種的劣貨,別以為就憑著……」
楚正越及時打斷她,口氣特別無奈可憐:「是,侄兒背嬸嬸下山的確不妥。行府人多口雜,嬸嬸生氣也是應該的。只是這會兒養傷要緊,別再氣壞了身體才是啊!」
葉凝歡頓時噎住,臉黑得活像是大餅烙糊了。楚正越半彎著腰站在楚灝斜後方,黑手早就規規矩矩地扶在膝上,衝她微微搖頭,瞧他那表情,更像是忍俊不禁外加幸災樂禍。他半散著領扣,露出脖子上纏的傷布,格外古怪可恨。
她雖急火攻心,卻霎時有些醒轉過來。難道他方才說的不是簪子的事?那這東西怎麼會在這兒?
葉凝歡臉色難看,像是氣都倒不順似的,楚灝心下大急,小心翼翼抱著她往床上送:「先別說這些了,把大夫叫進來看看。」
楚正越陰陽怪氣地說:「我這就叫大夫過來,嬸嬸保重。」
葉凝歡氣得腹誹:保重,保你早點升天吧,省得繼續禍害蒼生!
楚正越往外走,料定楚灝此時不會回頭瞅他。半偏了頭掃向葉凝歡,狹長的眼尾略略飛揚,淺笑此時才蕩漾開來,伸出食指抵在唇邊搖了搖。
葉凝歡睨到,心臟跳得凶瘋,快讓他給活活氣死。所以說不能扯謊,扯一個謊便要擔驚受怕杯弓蛇影。該死的楚正越,一根破簪子就把她整得死去活來。但願他有朝一日不會落在她手裡,不然非十倍整回來!
楚灝拿起帕子擦她額頭上的冷汗,關切地問:「是腿上疼還是腰上疼?哪裡又摔著了?」
葉凝歡偷眼看楚灝,滿心愧悔難過。他越是這般,她越是不敢跟他說實情,到底成了一根蟄在心上的刺。暗恨自己慫,卻只能垂頭喪氣地說:「沒有摔著,我是聽他說什麼體面不體面的,還以為他又……」
楚灝撫了她的臉頰,明明牽痛,偏又忍不住想笑,替她整整頭髮說:「說你魯莽你還總不認。他和你在山頂上碰見又背你下來,跟著的一眾親隨都瞧見了。他怕你我臉上過不去,特地過來知會一聲。你想到哪裡去了?什麼是沒種的劣貨?罵得還這樣順溜。」
葉凝歡羞臊,處處想著給他長臉,結果處處下他的臉面。堂堂東臨王妃還滿嘴粗話,該死該死啊!她訕訕地說:「我當時急眼了才胡說的……是我聽岔了,對不起啊……大不了,回頭再說幾句好話描補描補……」
楚灝忍了笑,逗她說:「有什麼可描補的?你出去一趟折了腿,害得雲棲藍追著你出去,到現在也沒回來。我沒尋他們的不是已是給面子,難不成反還讓他用這事要挾了我?就算我這個東臨王當得再窩囊,也不至於這樣無能吧?你也太小瞧我了。」
她大事不含糊,小事卻常迷糊,時而乖滑時而莽撞!他諸事都不瞞著她,楚正越的真正目的,她想必也能猜個八九。不然方才也不會急虎虎地嚷,還讓自己又摔下床去!雖是躁莽,卻是因他。所以雖是如此說,口氣卻綿軟,哪有半點埋怨。
葉凝歡又愧又難受,聽到雲棲藍現在還未歸,心情更沉重起來:「都是我不好,騎馬騎得忘了形,實在怪不得旁人……雲棲藍她……」
「派人出去找了,想來只是迷路不會有事的。」楚灝又有些後悔,轉而又勸慰道,「雲棲藍是高手,滿山的野獸一起出動,她也能脫身自保。板凳都能跑回來,她還能失蹤了不成?盧樹凜對這裡熟悉得很,我讓趙逢則也跟了去,外加她自己帶的那幾個手下,無妨的。」
楚灝撫她的眉間,將那些細小褶皺一一撫平,又說:「你養著就是了。以後,沒我看著不許再騎馬。再受不起這驚嚇了!」
葉凝歡壓下心裡的紛亂,老老實實點頭應了。環視四周,桌上擺著茶桶亦散丟著藥瓶,熏蒸好的香浸帕子摞在屜子裡,卻半敞著蓋,熱氣蘊潮了雕花燈架。邊上還胡亂堆了她的大氅,他的墨狐大氅更是掉在地上,沾了不少白花花的藥粉漬。
瞧著這一屋子凌亂,又一想剛才叫大夫都是楚正越自己去的,葉凝歡有些詫異:「怎麼只你在這裡?」
楚灝說:「雲棲藍和她的人都不在,那個沈雅言來了又晃著兩泡淚鬧心得很,讓旁人擺弄你我不放心。索性全轟走圖個清靜。」
他隨口應著她,猶在那亂糟糟的桌上不管不顧地亂刨亂翻,精瓷雕玉被他扒得七倒八歪,可見這一屋子凌亂都是他弄的。他平日裡是個茶在手邊都不倒,只管動嘴從不動手的人,現在沒把杯子碗蓋全掉地上已經算超水平發揮了。
看著他的動作,葉凝歡沉重的心情竟輕鬆了些,覺得他這樣子特別順眼可愛。
楚灝遞了杯子給她,笑著看她眼睛亂瞄,說:「就算嫌我不好,也沒可替換的了,湊合吧你!」
葉凝歡窘著臉接了杯子喝了一口。注意到他連衣服都沒有換,還是早上出門那一身,心下又有些疼得慌,說:「你也累了,早點歇了吧?我好多了!」
楚灝就著她的杯子喝了兩口,順了口氣看著她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哪就好多了?就算北海有好藥,也沒有當即復元的靈丹。你別再讓我操心,我就不累。」
趁他返身去放杯子的當口,她的眼不由又掠向那支鎏金簪子。楚灝對她的釵環之物雖是留心卻也有限,今天她又傷了腿,楚灝的心思就更不在這上頭了。
剛才楚正越阻止她說出來,想來這東西是他在路上悄悄又戴在她的頭上。只是當時腿疼心裡又惱火,竟是沒發覺。用這種方式還簪子,當真坑死人。
楚正越領了大夫過來,隔著屏說:「十九叔,大夫來了。」
葉凝歡現在是一聽他的聲音就跟被針扎似的渾身不自在,方纔他跟著楚灝直衝進內廂,居然還當著楚灝的面衝她下黑手。現在又不疾不徐,倒像換了個人,又懂禮數起來了。唱得這一齣好戲,不去當戲子真可惜。
楚灝放大夫進來看過,得知無事才安心,替她下了帳子讓她睡著,這才站起身往外走。葉凝歡趁他去了,手快地抄起几子上的鎏金簪子掖進袖子裡,放在那裡實在礙眼。
這東西以後她再也不戴了!
楚正越倚著多寶閣拿著件玉雕把玩,想著剛才的情景不由泛起輕笑。楚灝出來,他放了東西迎過去:「嬸嬸可還著惱?」
楚灝笑笑:「怎會?她身上掛了傷,方才又睡迷了隨口扯幾句。眼下也晚了,回去休息吧?」
他停了片刻,見楚正越沒有要走的意思,又說:「藩鎮通貿是朝廷明令所禁的,打開鬱林更是不妥,這事真的要從長計議。」
楚正越說:「叔叔既能輕易過鬱林來到這裡,又有九叔接應,還有什麼可瞻前顧後的?侄兒所請皆為大局,叔叔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楚灝帶出笑意,眼下只有內室裡的葉凝歡。他早看出他們夫妻無隱瞞,無顧忌起來。
的確,楚正越引他來這裡,一為避開耳目,二為看他能否順利出關。若連關卡都出不得,可見他不過只是個朝廷放回來的傀儡,根本不配與北海交晤。如今眼見為實,自然要更進一步,藉著商貿牽制。賺錢是小,進而控制東臨才是真。
楚正越的確是個會抓時機的人,趁他根基未穩步步緊逼。皇上的親弟弟又如何,既做了他楚正越的鄰居,就必須要與他同仇敵愾。藩鎮相峙,動兵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彼此牽制消磨,步步為營才是上策。他不是有勇無謀的武夫,而是個有勇有謀的好對手!
比起以前那些權貴,眼前這個的確更難對付。越是難對付,越讓楚灝心裡有些莫名歡喜。他說:「正越話說得實在,我也沒什麼好藏的。貿然斷了東臨那些富商的財路,於我的確沒什麼好處。不如這樣,你將那些東臨的商家交與我料理。由你定下期限,我指人與你定期交易。雙方得宜,比我簽什麼通關符文出來要好得多。」
楚正越也笑了,說:「叔叔真是個滴水不漏的精明人,侄兒只覺相見恨晚呢!」
這話的確出自真心,明明楚灝也是皇上眼中的一根刺,卻能安然歸藩。如今不僅態度仍是曖昧不明,卻還想藉著他理順東臨,順便更把北海的錢賺了。有這樣的鄰居,也真的有趣至極。
楚正越說:「這個提議好得很,只是商戶人數眾多,侄兒回去細細整理了再報與叔叔吧?理清之前免得叔叔紛亂,買賣的事暫停一停如何?」
借財生勢,借勢生財。官商倚傍相互勾結,這是歷朝歷代都有的積弊且無法清除。楚灝想得美,半點好處不給就想借他理順東臨。自己慢慢查去吧!
停了商,的確兩家受損,但比起北海,楚灝更危險。一回來,藩臣還未歸心,馬上又得罪東臨巨賈,看他如何去料理這團雜亂。
楚灝微哂,果然是個得寸進尺的,找準了他的軟肋又想以本傷人,好啊!停了買賣,北海找朝廷高價買糧去吧!順便讓朝廷細細算算這些年他虧的賬。
兩人皆是笑眼微微,眼底電光閃閃。各自盤算,針尖麥芒不知拼幾多回合,誰都不肯先退一步。燭樹迭閃,映得兩人的面容晦明多變,格外妖嬈。
內室裡傳來輕嗽聲,葉凝歡軟綿綿的聲音揚起:「雁行,你進來一下。我腰疼……」
這聲音適時解了僵局,楚灝轉入內閣。楚正越撫了撫額頭,也輕輕鬆了口氣。
白日裡談到最後僵住了,他借口打獵緩了緩。這會子話說得明白許多,卻又僵住了,還好葉凝歡把他叫進去。省得再說下去不可挽回。
雖是暫鬆了口氣,心情仍是煩悶。談到關鍵便僵住,可見楚灝是鐵了心。是他小看了楚灝,這個年幼的叔叔實在不好擺佈。略讓一讓也不是不行,只是現在楚灝勢不穩都能逼得他讓步,日後勢強起來,更沒辦法收拾。這第一步當真讓不得!
但真的談死了,閉了關貿,只怕又要與朝廷糾纏。
他越想越煩,剛欲離開。忽然楚灝在屋裡說:「正越,你進來吧!」
楚正越有些莫名,走進內閣站在屏幃邊上。帳幔半掀,葉凝歡倚著枕頭靠著,臉色比方才和緩了許多。卻是因此,顯得有些虛弱慘白。她半垂了眼皮不看他,只撫著懷裡的手爐,開門見山地說:「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有個主意,只是不想讓你誤會,覺得是雁行又拿勢挾你,才這會子說與你聽。若用得最好,不能用的話,只當我個女人家不懂事胡亂說的吧?」
沒有旁人,她話也說得格外坦白。楚灝看著她,兩人目光流轉是那樣通心的靈動與自然。
楚正越瞧了,卻有些莫名彆扭起來。他勉強笑笑:「哪裡話?豈是那樣多心的人?」
葉凝歡只靠著並不搭腔,他微微偏了眼說,「嬸嬸請說吧。」
「嬸嬸」這兩個字,突然覺得有些艱澀不順口起來。
葉凝歡說:「今日雖然出了意外,卻也讓我覺得,這裡是個交易的好地方。倒不如你們各讓一步,選在這裡如何?」
兩人都有些凝神,楚灝明白過來,也不避人,牽了她的手攥在手心裡。
葉凝歡繼續說:「想必你也看得出來,雲棲藍是個高手。她的功夫是很好的,且又長居盧松離這裡並不遠,卻仍迷了路到現在也沒回來,可見北圍是個可用之地。況且這次盧松王也遣派人來了,盧松亦因生計而躊躇。我的意思是,不如算上盧松王一份,三家得宜,只在這裡過手,正越你也可以放心了?」
北圍隸屬北海,唯一至青馬的通路是空中棧橋。若在此地通商,皆在楚正越的掌握之中。盧松王一併算在內,既可解決盧松生計,又可令北海連盧松也一併牽制。於楚正越而言,自然是有好處的。
屋內一團靜謐,葉凝歡看看兩人。並非他們想不到這點,而是礙於情勢都不願意再多讓。更何況盧松王與楚灝親厚,楚正越是知道的。這話要是楚灝說,只怕他又要多心。
葉凝歡明白這一點,才讓楚灝叫他進來當下說清楚。她與楚灝雖是夫妻,但來此之前誰又知道會談到哪一步?今天她又傷了,楚正越一直在的,也知兩人並無密謀的時間,且又選在由楚正越可掌控的地方,總歸當下由她說出來是最好的。
楚正越沉默不語,神情有些陰晴不定。
葉凝歡悄悄掐了楚灝一把,楚灝會意,說:「她不過隨口說說,這些連我也沒想到的。你若覺得不妥,只當沒聽到好了。不過一家子閒話,真不必往心裡去。」
楚正越牽起嘴角,帶出有些意圖莫名的笑容。睨見葉凝歡微微垂頭皺眉,似是在忍傷痛,輕聲說:「叔叔哪裡話?是嬸嬸坦誠,倒顯得我小氣了。今天太晚了,不擾二位休息。待明日再細述吧?」
說完,也不待兩人回應,微微施了禮匆匆去了,與之前死賴活賴著不肯走的樣子大相逕庭。
葉凝歡心下有些不安:「許他又多想了,這可怎麼辦?我又給你添亂了呢!」
「管他想什麼。」楚灝並不介意。他隨手脫了外袍,倚靠在她身側,攬過她說,「是身上疼得睡不著麼,還是我們說話擾了你了?」
葉凝歡搖搖頭,將頭靠在他的身上,望著床頂喃喃道:「還好。」
她靜了一會兒,反手繞了他的脖子往下一拉,楚灝不防,差點跟她的臉碰上。她微瞇了眼帶出慵懶,燈光映得面微微螢光。香氣若有似無,引得他有些意亂情迷,卻因牽掛著她的傷不敢放肆,手繞到頸後去拉她的腕子,嗔道:「好好睡覺,別鬧我!」
葉凝歡看著他黑漆漆的眼,喃喃道:「你怎麼就這麼信我,連問都不問就叫他進來聽我說?」
「你是我老婆,不信你要信誰?」楚灝笑笑,拂了她的眉眼說,「你的主意很好,若他不應再沒的可談。過兩天就回去!」
「我本也覺得很好,可是方纔他那樣兒……」
他貼下來,順了心意銜住她的嘴唇,堵住她的憂心忡忡。燈光柔媚,香薰綿寧。他細細輾轉,只不敢太放肆,換息間意思不明地低喃,似是快慰又似煎熬:「你啊,真磨人!」
楚正越大步往自己所住的蘊雪閣去,迎面淒風如刀,卻覺不出半分冷。心頭烈火灼燒,滿心滿腦,皆晃著那張有些慘白的臉。
世間的夫妻有很多種,他亦見過許多都不外如是。而楚灝與她這般的,卻是頭一次遇到。原來夫妻也可以如此,內務外務,皆可一起料理。只憑他出現在流錦坡,便猜出他的真正意圖,亦於兩人談話之間,便可尋到打開局面的缺口。
當然,除了她格外通透外,更基於楚灝給她最大的信任,她才能得以施展。她亦不負所望,成為楚灝強有力的臂膀!
楚灝歸藩並非獨力難持,還有她!
他心裡明白,這的確是個好辦法。楚灝不必打開鬱林關,他亦可掌控局面。但他就是不想答應。在那一刻心裡想的不是大局,而竟然是若答應了,葉凝歡便要回原都。
楚正越深深吸入冷冽的空氣,久久憋入胸膛。任那窒悶欲爆的感覺在體內膨脹直至瀕死般極痛,才慢慢濁氣吐出。這種近乎自殘的納吐方法是一個呼淪人教他的,每當有難舒的紛擾在心頭,便可用這方法緩解,百試百靈。
面色漸漸平靜,眸如星,看著夜色中峰間樓閣華燈連袂繞出光影,白雪折光瑩瑩相陪,穿峰鑿壁鬼斧神工。不但於險峰中建關造府,更於險峰中架空中橋樑。放眼諸王,唯得北海有雄厚實力。這才是真實的北海,嚴寒中磅礡,風雪裡壯大。
這才是真實的,他要為之悍守一生的顏色。
他泛起淡淡的笑意,是啊,這才是他該守住的顏色。葉凝歡又如何,終究與他無關。
蘊雪閣外,兩個應門的侍從裹著厚衣拎著燈籠張望,跺著腳取些暖意。一個忍不住抱怨:「東臨王一來,鬧得大家不安生。殿下還得過去應景,咱們也跟著倒霉挨凍。」
另一個說:「有什麼辦法?那位是叔叔,位分壓不住就拿輩分壓唄。現下他的王妃受了傷,更擺上款了。還不吆五喝六地充大輩去?」
「到底是小的扶正,做了沒有道理的事。就算福氣大,只怕也沒那命格承受!要不然,怎麼旁人都沒事,單她折了條腿回來?」
「嫡庶有別,若個個都像她這樣兒,天下就亂了套了。一個人吃多少喝多少都是有定數的。常聽人說,情深不壽,有運無命。我看那東臨王妃也是個有運無命的……」
斜底裡冷冷的聲音傳來:「你們咒哪個有運無命呢?」
兩人身子發僵,哆哆嗦嗦地拎了燈籠照亮。楚正越自黑暗中漸行漸近,碎雪飄飛,捲起他的長髮。臉色顯得異樣的詭白,一雙眸子隱隱含慍,嘴角偏是半牽揚。既妖冶,又恐怖。兩人被嚇住,忙跪下應:「殿、殿下回來了?」
聽到門口的動靜,巡夜的親隨也都拎著晶燈小跑著過來迎。
楚正越半垂了眼,輕聲道:「長了舌頭胡說八道,長了耳朵只聽些閒言碎語,還長來幹什麼?」
兩人聽了這話,登時面如死灰,皆是瞭解他的脾氣。心牽到喉嚨頭,連連磕頭連話都說不全:「小的再、再也不……」
眾親隨乾脆利索,不消楚正越說第二遍。當即上來幾個人抽出靴底的小刀動手,冷風碎雪中幾聲悶響淒號,鮮血霎時飛濺。碎肉飛離面口,跌落在白雪之上,是慘異的艷紅。
楚正越看也不看,逕直往院裡邁去,心頭的火卻仍是難息。那句有運無命的話著實讓他難忍。他頓住腳步,補充:「外頭跑圈去,跑到嚥氣為止。我倒要看看,誰還敢放肆!」
兩人滿臉鮮血,在地上扭曲掙扎。那隊親衛的臉色也很難看,為首的上前踹了他們兩腳,很是懊恨地啐了他們一口:「別在這兒裝死,還不起來跑?」
另一個也恨聲說:「拖累人的膿包,殿下白日裡剛剛吩咐,不可議論今日之事。你們是夜便犯,還讓抓個現形!我們這一隊都要跟著受罰,你們作死卻帶累了我們。」
那兩人委屈含冤,他們並沒有議論今天的事。只是口腔裡只剩鮮血,再不能替自己辯白。眾人趕上來,不管不顧將人拖起,繞著行府拖跑。所到之處血跡點點,嚇得附近的侍從無不退避三舍,逃也似的離開,生怕禍連了自己。
沈雅言從偏院過來,迎過來問:「怎麼才回來?外頭出什麼事了?」
楚正越繼續往裡走,隨口應著:「沒事。」
他面色有些陰鬱,沈雅言不好多問,只跟了他一路進了後院。楚正越進了屋,一應婢女迎來,有條不紊地給他換衫奉茶拿巾帕。
他注意到沈雅言跟過來了,隨手接過茶飲了一口說:「真的沒事,回去吧!」
這個行府是錯落於山中的,幾幢主要的建築都離得比較遠。蘊雪與凌霜兩閣離得最近,在一個峰頭上。為了方便照應,沈雅言住進了蘊雪閣界內偏院,離這裡僅有一個鑿山通出來的小山廊。
沈雅言隨手接過他換下來的衣服,輕聲道:「我是過來與你說,姐夫把雲棲藍找到了,倒沒傷著,只是受了些風寒。我怕擾著人,暫安置在我那,也叫了大夫去看顧了。跟著她來的幾個人,也在陪著。姐夫在下面的青松堂候著,可要見他嗎?」
楚正越面色微緩,說:「找著就好。讓大夫好好看著,畢竟是九叔的人。」
沈雅言點點頭,小心地看了看他,又問:「你這麼晚才回來,可是東臨王動氣了?」
楚正越換了家常的衣服,準備往淨房去,隨口說:「沒有,不過這兩天你要往凌霜閣的話想著告訴我一聲,我與你一道去。」
沈雅言以為是怕她受氣,揉著眼睛說:「都是我不好,卻總讓你擔待。白天由著我去領罪就是了,也讓他出口氣。你只護短,他可不心裡不自在?」
楚正越轉過身愣了愣,看著她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又說什麼胡話呢?白天你只管在他急頭白臉的時候去。那不是領罪,是找死呢!我不攔著,任他一腳踹死你。他是出氣了,我還不自在呢!」
沈雅言難過,忍不住說:「我死了,好過讓他拿你當下人使喚!方才聽人說,他把一院子的奴才都轟乾淨了,只讓你跑前跑後的,這實在……」
沈雅言眨巴著眼要哭,他忙指著她:「哎哎哎,又來!憋住了啊,別掉下來!」
沈雅言深深吸氣,眼淚亂轉真沒掉,咧了嘴說:「你雖是他的侄子,卻也與他同為四方王。論年紀,還比他大呢!他怎麼能……」
楚正越笑了,拍拍她的肩哄她:「沒有,瞎猜什麼呀?不過是說話說得晚些!你若不信,明兒我陪你過去,你自己去問。快回去睡吧,熬摳了眼不好看了。」
抬眼發現阿寧沒跟來。遂招呼自己身邊的侍女:「素琴,好好把雅言送回去。順便去看看雲棲藍怎麼樣了。」
沈雅言也不好再強賴著,只得說:「那我先回了,明兒一道去看看?」
楚正越點頭,轉身進了淨房。素琴提了水晶燈,領了幾個丫頭過來。還很貼心地又加了一張大披風和手爐,生怕她回去的時候凍著。
北海人盡皆知,這位沈姑娘才是無人敢惹的。並非是她凶狠,而是殿下待她極好。今日這事一出再度證明;就算她捅了天大的簍子,殿下都會替她擔待的。因此楚正越身邊有體面的內侍,見了沈雅言都特別盡心。
沈雅言一行人自側門出了院子,隱隱瞧見遠處一團黑影在跌跌撞撞小跑,還伴著拳打腳踢聲以及幾聲不清不楚的悶呼。她詫異,想過去瞧仔細,一個侍從遠遠從牆根兒底下跑來阻住,小聲說:「姑娘別去,再髒了姑娘的眼。」
沈雅言問:「什麼事啊?大晚上亂哄哄的鬧什麼。」
內侍面帶難色,看沈雅言一臉詢問,終是湊過去跟她們低語了幾句,之後說:「姑娘知道就完了,好生回去吧?」
沈雅言有些出神,又問:「除了咒王妃短壽,還說別的了嗎?」
內侍說:「窩在牆角也聽得不大真,大約就這些了。虧得沒過去搭訕,也怪他們運氣不好,其實不過是天太冷了閒得無聊罷了……」
素琴啐道:「少廢話,議論主子就該死,更何況還咒主子?由著他們慢慢跑死了完事。方才沒過去搭訕悔了不成,這會子倒敢在姑娘面前嚼舌頭了?」
素琴是從北都沂府特地過來的,一向在楚正越身邊得臉。內侍不敢回嘴得罪她,又擔心受累,只眼巴巴看著沈雅言向她討情。
沈雅言忙勸:「這不是我問的麼?是我不好。」
素琴擺擺手放他去了,歎道:「姑娘是好性兒,只縱得他們放肆,事事都拿姑娘遮擋討情,姑娘也只管應。」
沈雅言笑笑,親熱地挽了她一道走,心下卻有些紛亂。楚正越重典治藩的手段她是清楚的,只是像這樣的閒話,之前也聽人說過,而且當時說得更沒邊沿,他當時聽到了連斥責都沒有。
他最討厭這種嫡庶不分以妾代妻的事,從心底裡是瞧不起東臨王妃的。雖然他沒明說,但沈雅言知道。
去東臨前,沈雅言曾備了一份禮想送給東臨王妃。但楚正越說,理她做什麼,倒白瞎了這些好東西。說完把東西全扔回去,一件也不許她帶。
進原都前,他也說過不讓她進王府,免得給東臨王妃驅使倒折了自家臉面。字字句句都透著鄙視。後來沈雅言意外被蛇咬了,直至傷好也沒見他叫人來接,想是他還是那個意思不想她受委曲。
再後來一路北上,王妃對她頗為照顧並沒有拿大,楚正越見兩人親近也就沒再說什麼。但沈雅言憑著對他的瞭解,知道他這骨子裡的癥結是不可能改的。路上每每見了,葉凝歡一叫他侄兒,他的臉色就很不好看,顯然是厭煩的,不過是礙著東臨王不好發作而已。
就是因此,即便沈雅言對葉凝歡的印象很好,當著他的面也不敢太親近。
今天聽人說,楚正越是在山頂碰著王妃的,王妃折了腿還是他背下來的。他不讓人議論此事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方纔那內侍又說,那兩人的確是議論了兩句王妃出身,卻半點也沒提及今天山頂之事,也不算犯了他的忌諱。
如何就發這樣的邪火呢?實在有些想不通。
素琴見沈雅言沉思不語,以為她是因方才內侍的話有些不自在,勸道:「姑娘別想了,殿下若不如此怎麼管束他們?況且東臨王還在這裡,傳到他耳朵裡更生是非。」
沈雅言釋然下來,想了想笑著說:「也是,要顧著東臨王的面子。咱們的人若不好,東臨王瞧了笑話是小,再生出別的岔子就沒意思了。」
素琴笑:「可不是?到底姑娘是與殿下自小一起長的,殿下的心意姑娘哪有猜不到的?我們這底下服侍的,還要賴姑娘多指點才能妥帖呢!」
這話說得讓沈雅言心裡生甜,又想到今天楚正越一如既往為她擔待,心裡更是歡喜起來,直把才纔的事全扔腦後去,一路與素琴說笑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