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佳期

除夕之後,葉凝歡憋在屋裡十多天沒敢冒頭。藉著斷腿未癒的絕好理由,什麼家宴也不敢再去湊了。除夕過後緊跟著就是上元節,府裡又忙著備上元節禮及一應宴慶。

依錦泰例,上元這天宗室要做祭禮慶典,在京宗室要隨天子祭太廟。在藩則要祭禮本支家宗。楚灝剛歸藩,上任東臨王楚江是他的哥哥。兩人屬平輩,無須按祭祖禮,只需相應地走個程序意思意思就完了。

楚正越人在北海的話,是要親自主持北海祭禮的。先王楚湄這一支,如今他是嫡長,不但北海藩務他大權在手,楚湄這一支的族務也是他管。不過他現在在鬱林,那一套也都有人替他打理。

趁著這段日子,楚灝與楚正越將鬱林各處游了個遍,兩人同進同出,愈發親近。

楚灝雖是叔叔,年紀卻比楚正越小幾歲。兩人志趣相投,閒散時光下不涉權謀,相處下來,那骨肉親情之上又添了一份若同輩手足般的親暱自在。

這日楚灝沒出府,與葉凝歡往千景閣看上元宴慶的準備。鬱林地處東北,建築更偏取北方風格。行府蓋得方方正正,為三路多進式院落。千景閣位於中路第二進,恰處於內外宅交界的地方。以千景閣為中心,週遭全是中庭花園。千景閣主樓是由十六支雕花大柱架起的懸樓,一層不設門皆為廳堂。兩側各有亭樓,一為曉風,一為夜雨。

葉凝歡選在這裡為上元宴慶之地,於樓中懸掛各式花燈,一層堂內花燈疊列,宛如民間燈市般熱烈。她著人將兩側亭樓清理,一處以作宴席退引傳遞的歇站,一處以作客人閒遊小憩之所。

楚灝站在堂內,看著絲架上各式花燈紛繁奪巧。園中梅花盛放,長青上亦懸彩絲綴燈。白日之下碧紅相繞,幔紗映彩般的艷麗,至了晚上必會五光十色奪目輝煌。

瑞娘笑著說:「近來王妃勞碌,腿腳不便也在內裡奔波。這一席我可沒插手,都是依照她的意思準備的。明兒殿下在此宴北海王,必沒有不周全的了。」

葉凝歡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反正我是要養傷的,瑞娘前陣辛苦,我不過幫幫忙。」

楚灝將葉凝歡夾抱起來,像是抱個孩子般地將她托在肘上:「走,上樓瞧瞧去。」

楚灝笑道:「近來正越在這裡,倒是把你冷落了。明天我要主持祭禮,晌午能回來。晚上咱們一道賞燈飲酒!」

葉凝歡攬了他的脖子說:「他是客,又是你的侄兒,你理應多陪陪。我要你今天過來瞧瞧,一是看看可有什麼要改的,二是想先跟你告個假,我的腿不好,明兒我就不陪著了,你別嫌我慢怠了人。」

楚灝看著她笑眼盈盈,牽了嘴角不說話,漆黑的眸子透了點奇怪。葉凝歡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歪了頭說:「怎麼啦?對了,我還有一樁事要跟你說……」

臉蛋一緊,被楚灝捏住了。她一邊呼痛一邊順著他的力偏過頭去,怪腔怪調地說:「撒手撒手,皮都讓你扯鬆了,哪又惹你啦?」

楚灝牽起笑意:「近來怎麼這樣賢惠?連瑞娘都不告狀,轉而替你說好話了?」

葉凝歡調侃:「那還不好?將來回了原都,瑞娘成了我的心腹了。你若在外頭不老實,我都能知道!」

「傻樣?還沒調教出正經心腹來呢先跟我招了。」他失笑,揉了她的額頭一把,心情大好。

楚正越欲從千景閣樓上下去,走到半路卻聽著兩人在階梯上嬉笑調侃。他微微順了旋梯往下瞟去,看到楚灝抱著葉凝歡與她打趣。

葉凝歡攬著楚灝的脖子巧笑嫣然,楚灝半彎了眼睛,整個人都是放鬆的。四目相對,襯著沿階鏤花綴飾,陽光透灑金光,何其動人圖畫。

楚正越收了腳步,有些不忍打擾,只是心中連蓄了十多日的郁堵更是難舒展開來。今天往千景閣來,是因聽駐府的丫頭說,這裡是東臨王妃特意準備的。席宴何退何進,逕道如何安排調轉,樓內裝陳擺佈,菜色幾何乃至歌舞戲耍樣式,皆由王妃一手料理。

上元當日請他,之後楚灝還要在這裡接著宴請趕來拜禮以及操持祭祀的東臨臣工。葉凝歡一徑料理妥當,處處俱考慮到了,很是周全。

楚正越由此動了興致,往這裡來閒逛,不想偏偏又聽到她與楚灝告假。若真是宗親來得多,自然各處款待自有區分。眼下親戚只得他一個,分席而置反倒淒涼。饒是這樣她仍介意呢,以前她並不如此,皆是打從除夕宴後而起。

旁人不知緣故,他心裡明白。只因初一清晨,她意外將裙角掛在他睡的躺椅上。他曾在原都王府用箭釘她衣袖,搶她的簪子用她的名節來威脅。

她自此認定了,他是鄙視她的。

那天的表情太過明顯,她驚慌失措,竟比於北圍遭遇劫持的時候還要驚慌。不敢聲張,更怕任何人醒來,這當中也包括他。

她怕他誤會,誤會她是故意纏了衣角來陷害他。說他借醉輕薄嬸嬸,好一雪原都之仇。不,不是怕他誤會。當時她心裡只怕就是這樣想的,若他醒了,必認定她是要借此雪恨。因他眼中,她就是個以色媚人的禍水,必敢不顧臉的臊他回去!

他承認在見到她之前,是鄙視她的。自見她以後,這想法不復存在。可是,他再無澄清的機會。

葉凝歡攬著楚灝,把未及說的話又揀回來:「我當真還有一樁事要跟你說,這些時日我在屋裡養傷,倒拘壞了沈姑娘。明天是上元佳節,再讓她陪我在屋裡卻不好了。我讓人把三樓也料理出來了,專設一席只為款待她。你們在下頭,她在上頭,既不打擾又可作伴。你說好不好?」

楚灝看著她,陽光灑在她的身上臉上,將那額角的細小絨毛都鍍了層金。毛絨絨弄得他心癢手也癢,忍不住探出一根手指小心地逗了逗,嘴裡調侃:「娘子為人想得這樣周全,卻把自己拘得長毛了,這可怎麼辦?」

她被他的動作弄笑了,縮著脖子抓著他的手:「你答應不啊?我還沒敢與她說呢,你若應了,待回去了告訴她。也讓她高興高興!」

楚灝笑了,說:「我不講究這些,正越也不是個板著的人。況且這又是在外頭,你不必覺得束手束腳。既然樓上作席,你索性也過來樂一樂,何必弄得這樣勞累,最後自己倒悶在屋裡無趣了?」

葉凝歡將臉在他手上蹭蹭,貓一樣的無賴。他們是夫妻,誰能比他更瞭解她呢?

她坦然道:「我是為你高興,難得北海王與你志趣相投。他是你的至親,亦可能是你最重要的盟友。誠如你說的,若能公私兼顧,權謀之中尚有真情,那才是最難能可貴的。所以為你高興!」

她認真起來,又說:「為你高興,才要更謹慎些。我並不在意旁人怎麼看,只是他那邊終是要顧忌些的。北海王身份貴重,眼睛自然高些。你不介意歸你,我順桿爬倒不好了!他若心裡不自在,或者連你也低看了,這多沒有意思?不能給你長臉也就算了,哪能再往下拉你的臉呢?」

楚灝有些泛酸鼻,扳了她的脖子嗔:「你是他的長輩,他眼睛就是長在頭頂上,也不能小瞧了你。我敢與你成親,就不管天下人怎麼看?再這樣胡扯我惱了!」

葉凝歡笑得討好,捧了他的臉說:「眼下我腿也不好,直當養傷了。回去了再撒野也是一樣。到時我整天玩,騎著板凳逛去。」

他忍不住說:「那不成,板凳這個背主忘義的,我不能留著它。明天就宰了燉火鍋!」

「別呀。」葉凝歡摟著他撒嬌,「你是我的好夫君,天下間只你對我最好了。再說了,板凳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生辰賀禮,多有意義呀!」

楚灝被她逗笑了,抱著她繼續上階,隨口問:「你把沈雅言安排到三樓,這二樓做什麼呢?」

楚正越睨見兩人趨近,忙往三樓階上退了幾步,心裡更有些不是滋味起來。現在葉凝歡連與楚灝說起他時,都句句北海王,再不若以前。

以往他與楚灝關係不親的時候,她半點不在乎他是如何鄙夷的,張口侄兒閉口楚正越,彷彿他鄙視她便十倍鄙視回去!如今他與楚灝親近,她不得不在乎了。縱然心裡再是有氣有成見,終究會因楚灝而改變。所謂夫妻通心,處處周顧,也就是這個意思了吧?

楚灝邁上二樓,這裡早清理完畢,只擺了雕屏、架櫃、沿窗大椅、茶几。對著樓梯且另一面是一溜敞窗,可看到園中諸景。

葉凝歡嬉皮笑臉地說:「沈姑娘可以在這裡飲飲茶啊,看看燈啊。若是北海王也上來了,可以一起飲飲茶啊,看看燈啊……這裡通透,既全了沈姑娘的臉面,又能承她的心意,多好?你到時有眼色的哦,別扯著北海王喝酒喝個沒完啊!」

楚灝調侃:「我說呢,還有心當起月老來了?他們自己不上心,你跟著瞎起什麼哄?」

楚正越在樓上直翻白眼,格外後悔在這裡聽牆角,竟聽出這麼個亂點鴛鴦譜的話頭來。只是眼下他再出去更不好,只得歪靠著樓梯兩頭作難。

葉凝歡靠近楚灝,笑著說:「我就知道你也看出來了。沈姑娘這份心難得,只是這陣子我在屋裡養著,她好心陪著都沒見著面。你看除夕那天她多高興,上元節自然也不能讓她憋悶著過呀?待她回了北海,只怕再沒這樣的機會了。」

這幾日與沈雅言說些閒話,得知這些年楚正越每至年節只比平日更忙十倍,各家請宴鬧足整月。別說和他除夕守歲,上元看燈,就是想要見上一面也不能。葉凝歡心裡很是替她唏噓,眼下有了機會,很想幫這個忙。

楚灝也有些感慨,抱著她走到窗邊,明明有椅子卻捨不得鬆手,看著景說:」正越這幾年都不會娶妻,沈雅言估計心裡早有數。」

葉凝歡有些出神,楚正越二十七歲尚未婚配,以往覺著可能是怕娶了王妃生了兒子,請封世子的時候要將世子送上京去。但後來自己歷了一場與楚灝的大婚,方明白楚正越其實真正忌憚的並非是這個,而是婚禮本身。

楚灝大婚時,朝廷派遣南豐王楚沅代表宗室為楚灝執禮。楚沅雖與楚灝平輩,是他的六哥。但楚沅是目前在世宗室中年紀與輩分最高的宗室,且任南豐王,與楚灝平位。除南豐王為首執官外,皇上又派朝廷宗堂、禮、儀等各職朝官員入藩操辦,足足鬧了兩個月。

楚正越亦是四方王,若他大婚只怕也是這個規制。他豈能容許朝廷派來的官在他的北海待這樣久?那樣不知被朝廷借此做出多少文章來。那他不是大婚,簡直是大昏了。

楚正越可以托病不朝,可以驅趕北海的監行院官員。這些他都能拿出正當理由,皇上縱生氣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只這婚禮,他是不能不以宗禮操辦的。若他拒絕,就等於自己否認是楚氏宗室。那他這個北海王還怎麼當下去?

葉凝歡忖了會說:「不能娶正妃,可以納側妃啊。若怕側妃也有相應禮節,還可以納同邸夫人啊?我看沈姑娘也不是那樣看不開,定要計較名分的人。」

楚灝說:「我近來同他閒聊,聽他那意思也不打算納側室。他的王府裡,跟水洗過的一樣,什麼人都沒有!」

葉凝歡睜圓了眼,半張了嘴:「真的?他不還有好幾個兒子呢嗎?」

楚灝說:「那是侄子,外頭傳是兒子。其實是他庶兄所出的。他無妻無妾亦無子女,真正的孤家寡人!」

葉凝歡的眼睛越睜越圓,張口結舌了半晌,突然抓住楚灝的袖子,像是把自己也嚇住一樣地說:「他、他……他不會是那個吧?」

「哪個?」楚灝見她一副活見鬼的樣子,一頭霧水。

葉凝歡脫口而出:「斷袖!龍陽……虛的!」

楚灝的眼也睜大了,不及他反應,突然樓上傳來咚一聲悶響。兩人嚇住般地回頭,看到楚正越從樓上滾下來了。

楚灝反應快,忙把葉凝歡放到椅上,幾步上前去拉他。楚正越腳踝傳來刺痛,其實這還是在其次,主要心理上受到了強烈的衝擊,臉都是青白的。楚灝拉著他,表情也有些詭異。兩人僵在原地面面相覷,氣氛尷尬到了極點。

一個偷聽牆角被抓個現形,一個跟媳婦嚼舌頭被逮個正著!

葉凝歡坐在椅上,擰著頭拚命往外看,脖子都快擰斷了,臉燙得能攤雞蛋。真要命哦,他現在不但鄙視她,估計要恨她了!

楚正越在千景閣崴了腳,讓眾僕抬回了他所住的穹光院。說人短長的楚灝以及葉凝歡也很不好意思,一同跟了回來,並叫了大夫來看。

穹光院位於外廷西路,與千景閣離得不遠。盧樹凜住在穹光院西配院,順便負責穹光院的保安工作。楚正越好好地溜躂出去,居然崴了腳讓人抬回來。他驚得一臉鬍子都要掉下來了,那表情比看到他打獵讓貓撓了還要誇張。楚灝和葉凝歡也都跟來了,他不好意思愣上前問,只悶在外頭冥思苦想因由。

楚正越的臉從回來就是綠的,楚灝和葉凝歡跟著,他不好發脾氣打人,但心裡殺人的心都有了。臉丟盡了!真是丟盡了!打從五歲起沒崴過腳,更別提從樓上滾下去了!最重要的是,他要怎麼解釋自己偷聽牆角的事?

楚灝的臉也是綠的,和葉凝歡四目交匯不知過了多少暗語。背人說閒話也就罷了,還說的是楚正越的閒話,最倒霉的是還說他是斷袖?這下要怎麼解釋?

大夫看過以後,楚灝揮卻了僕從,兩人在屋裡沉寂非常,心裡轉了千百回都不知該怎麼起頭。葉凝歡在外頭廳裡更是如坐針氈,不時伸了脖子往裡看。只覺裡頭靜得要命,竟聽不著兩人在說什麼。

她真是後悔,偏偏說了那樣的話。楚正越生得妖媚,楚灝又說他內宅跟水洗過一樣。她不就多想了麼?完蛋了真是完蛋了!

沈雅言匆匆領了侍女阿寧過來探看,見葉凝歡在外坐著,便知楚灝在裡頭。她趨過來見了禮,輕聲問:「我聽說殿下從樓上跌下來了?可嚴重麼?」

葉凝歡更不好意思,搖搖頭說:「倒不嚴重,只是崴了腳。你別擔心,東臨王在裡頭陪著呢!你先坐吧?」

沈雅言面上微微緩了緩,說:「如此就好。」

兩人又坐在廳裡等了會。楚灝走了出來,沈雅言起身給他見禮,他揚了揚下巴說:「正越在裡頭,你去看看吧?」

沈雅言巴不得呢,福了福領著阿寧進去了。楚灝這才拉了葉凝歡說:「別擔心,他不過就崴了一下,明兒就沒事了。」

葉凝歡惴惴不安地看了眼暖閣的方向,小聲問:「腳上是沒事了,只怕這心裡的疙瘩大了。」

「我跟他解釋了,不過是兩口子閒扯沒個當真的。他該不至於!」楚灝也是頭一回碰到這種尷尬事,搖頭道,「他也說了,並不是有心偷聽。他先前就在上頭,見咱們上去倒不好招呼了。」

當時楚灝是抱她上去的,他必然不好出來招呼。這樣一想,的確是他們不對居多。葉凝歡有些過不去,白忍了這些天做足這些場面。一下全瞎了,這次下狠了楚正越的臉。

葉凝歡說:「是我嘴碎,惹出這些事來。我去跟他賠個不是吧?」

楚灝明白她的意思,這陣子她這麼著,不也是為了他麼?他能體會,所以時常帶楚正越出去,就是不想她在家也不自在。眼下撐了這麼久,一嘴閒話全兜回去,實在是不值得。但是放葉凝歡去當小伏低,他又不捨得。搖頭:「不必了,我解釋了,他願意多心也沒辦法。」

葉凝歡說:「我不去,他只覺得你護短。你在外頭等等我,省得你在邊上,他礙著你的面子又不好說話了,倒出不得這口氣!」

楚灝看著她,葉凝歡拉開他的手笑:「你放心,我再怎麼伏低也是長輩,不會破了底限的。你安心在這飲盞茶,我片刻就回!」

楚灝牽了牽嘴角,慢慢鬆了手。見她一拐一拐的進了暖閣,背影纖細單薄,引得一陣陣心疼。如何不明白她的心事?她所忌憚的,便是自己的出身。她可以不在意天下人的目光,卻過不得自己這關!是他硬要將她抬上這個位子,一償他所願,成功將她綁在身邊,卻成了她的包袱與負擔。她自此以後須得處處想著他,方覺不負他的情懷。

若成全,心痛不安。若不成全,只累得她更難堪。

沈雅言領著阿寧往外走,面色有些慘淡,見葉凝歡進來了,忙又扶著她跟了進去。

楚正越靠在床頭出神,茶盞扔在地毯上,潑了一地的茶漬。葉凝歡看到,心知他有氣,只怕是已經撒在了沈雅言的身上。只是這裡內外隔廳以及穿堂,方纔他們在外也沒聽到任何動靜。她心裡很不好受,緩步上前欲說話。

楚正越不耐煩地張開眼:「你怎麼還沒走,不是……」

見到葉凝歡在沈雅言的攙扶下僵在原地,他臉上的表情變了變,冷哧道:「叔叔竟連嬸嬸獨自進來也放心了?」

沈雅言有些不安,低聲勸:「殿下心裡是不痛快,但……」

葉凝歡撫了撫她的手說:「我有幾句話要說,沈姑娘可否行個方便?」

沈雅言愣了一下,不僅是她,連楚正越也愣了。他靜靜看了她一眼,擺手示意沈雅言出去,轉而諷笑:「嬸嬸最掛礙叔叔的體面,如今倒大了膽子進侄兒的臥房,不怕侄兒更蔑視了嗎?」

她咬了咬唇,半撐著拐棍站在床階下,垂了頭說:「對不起啊,今日是我胡謅,你別往心裡去。」

楚正越盯著她,半晌垂了眼:「你眼下與我告罪,不過是怕我因此忌恨了叔叔。只怕在你心裡,我還是個虛的!」

葉凝歡看著他,忽然試探地問:「你真的不是?」

楚正越瞪著她說不出話來,面皮漲得發紫,那表情恨不得咬死她。葉凝歡忙捏住嘴巴,從嘴縫裡擠出聲音說:「對不起,我錯了。真的錯了!」

楚正越看她那個樣子,生不得氣卻也鬱悶至極,扭了頭不理她:「別在這兒假惺惺了,滾出去!」

葉凝歡僵了僵,垂頭喪氣地轉過身要走。楚正越說完又有些後悔,剛想叫住她。卻見她自己停住了,轉過頭說:「這些天,我盡量不礙你的眼了。今天確實是不知道你在那裡,以為沒有旁人才和你叔叔嚼舌了幾句,話不知怎麼的就說到了你的家事……」

她見楚正越沒有打斷她,垂頭又說:「我是見你生得很好,又沒有妻妾,才會胡想胡說的。當著你叔叔才口無遮攔的,絕對不會去四處嚼舌……你叔叔平日裡也不是那樣的人,不過是我生的事……還有,初一那天早,我真是不小心把裙子勾住了……但不管怎麼說,我跑去給你蓋毯子就是先不尊重,你生氣也是應該的。若你真覺得難堪,我明兒就回原都,你也可以好生在這裡……」

楚正越愣了,看著她:「你回去了,叔叔不是要惱我了嗎?」

葉凝歡連忙擺手:「不會,我自然會尋借口,不會賴到你頭上。我都想好了,只說……」

「打住吧!」楚正越突然打斷,垂了頭盯著翻毛的毯子出神,「我曾瞧不起你,但那是見你之前,之後沒有了。況且,我瞧不起的並非是你的出身,而是你上位的方式……是我自己心裡的疙瘩,與你無關。你大可不必胡思亂想,覺得我是那樣眼淺輕浪的人。」

她怔在原地發呆,像是不敢相信。他深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以前我怎麼樣你都不在乎,眼下看我跟十九叔好了你卻在乎了,總怕你的出身妨礙了他。葉凝歡,你太小看自己了,明明是配得上的。」

她渾身發僵,一雙大眼很認真地盯著他看:「你再說一次。」

他看著她期待認真的表情,牽了嘴角,正色道:「你配得上。」

葉凝歡咬著嘴唇,臉上微微泛起紅暈,眼中漸蘊出氣霧來。她想到許多種他的反應,鄙夷譏誚諷刺貶損,卻萬沒想到,能從他嘴裡吐出這樣的答案。

一個她很想要,不,是非常非常想要的答案。他是宗室,被同為是宗室的他承認於她而言何其重要!

他說,她配得上!配得上楚灝,配得上東臨王妃的身份。

她鼻尖酸楚,忙低了頭揉眼睛,喃喃道:「對不起,我以為……」

楚正越說:「你以為的只是你以為的而已,誠如我以為的也往往未必是真。」

葉凝歡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你不納妾,是怕有我這樣的人。在室不安份,一心想往上爬。所以……」

「我說了,那只是我以為的。並非所有人都是一樣。」他的眸子帶出流光瀲灩,抖出一絲輕笑,格外嫵媚,「總歸不是虛的就行了。」

葉凝歡也笑了,感激地點點頭:「謝謝!我去了,你好生歇著。今天的事全都忘了吧?明日與你叔叔飲上幾杯,便都好了。」

他怔了怔,問:「明日還是不來麼?你若不在,叔叔也無心飲宴。」

葉凝歡認真道:「你若真不介意,我便去。」

楚正越伸了伸腿,忽然心情好起來,直將方纔顏面掃地的事也揮去了大半。他閒閒道:「自然不介意,眼下並無叔叔在側,我與你說些假話有什麼意思?」

葉凝歡說:「那我去,陪陪沈姑娘。」

楚正越聽她提及雅言,方想起這一出。見她轉身要走,忙著叫她:「你等等!可別亂點鴛鴦,雅言跟我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葉凝歡眨巴著眼:「啊?既然你不是虛……不是,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待沈姑娘這樣好,她也待你很好。你們兩個豈不是有情?你雖然不願納妾,但眼下不得娶妻,雅言又不是個不安份的人,既然有情何必還要耽誤人家?」

楚正越剛要說話,楚灝一步邁了進來。顯然在外頭等得心焦,怕葉凝歡吃虧。楚灝見兩人面色如常,不僅如常且還緩和許多,略放了心。拉住葉凝歡問:「怎麼這樣久?」

楚正越笑了:「叔叔還怕我欺負了嬸嬸嗎?」

近來他與楚灝相處得好,說話也不再拘著。楚灝挑了眉毛:「自然,你脾氣上來了,哪還管她是誰?」

楚正越說:「脾氣再大,不敢沖嬸嬸發。況且叔叔都肯放嬸嬸進來服軟,這樣大的臉面送過來,豈能不識抬舉?」

葉凝歡見兩人一掃之前的尷尬,也放了心說:「方纔說到沈姑娘,他不認呢,只說是我多心了。」

楚正越說:「自然是你多心,我與雅言自幼一起長大,情比兄妹。她待我好,是因當年我替她料理了路直那個混賬,她心裡謝我。我待她好,那是因為她父親沈慶蓄與我有救命之恩,她姐夫盧樹凜又是我的啟蒙老師。虧得你沒與她說,不然她急了眼,我也架不住的。」

葉凝歡聽他說的有鼻子有眼,也有些含糊了。楚灝扯了張椅子過來讓她坐下,轉向楚正越說:「也不能怪她想多,我瞧著也像。」

楚正越撫了撫眉毛,無奈道:「看來我和雅言的事,真的要交代一下了。」他頓了頓,想拿茶來喝,卻發現杯子讓他扔地上了。

葉凝歡眼尖,忙喚人。冬英應聲而來,笑吟吟地親自拎了茶桶。楚正越見是葉凝歡身邊的,有些意外。

楚灝笑笑:「今天是我與你嬸子惹出來的。總不好由著人亂說,方才進來時把這院裡的人暫都遣走了。你若要什麼,吩咐你嬸子的人就好。一會兒待我們去了,再叫人進來!」

楚正越放下心來,笑道:「叔叔有心了。」

冬英替楚正越斟茶,又端了一盅燉品說:「沈姑娘借這裡的廚房做的,要奴婢送進來給殿下用。」

冬英說完轉身去了,臨出門時將門也閉了,只自己守在外頭。

葉凝歡看著桌上的燉盅說:「方纔你把氣都撒到她頭上,她不但不惱還去給你燉補品,怎麼看也不像是只為前恩吶?」

楚正越搖頭,喝了口茶說:「雅言這些年,不知議過多少樁婚,皆是不成的。別說她家裡替她操心,連我也不知搭了多少臉進去。她愣是一個都瞧不上。」

楚灝斜眼看著他,戲笑:「瞧上你了唄!裝什麼傻呀?」

葉凝歡在後面連連點頭附和,楚正越無奈:「我是不敢娶妻的,生怕朝廷借此尋我的事。王妃不能有,側妃、同邸,只消需向宗室備冊的庶位我都不打算納。她瞧上我什麼?打算過府當潛邸侍妾嗎?不過因當年路直鬧得太狠,心裡生了忌憚。自此杯弓蛇影,只覺天下男人都是靠不住。這心結不解,她一輩子也出不了閣。」

葉凝歡好奇:「路直?」

楚正越說:「是她十三歲的時候,她哥哥給她許的人家。那時先王仍在,路直乃南丘督尉,很得先王愛重。沈門在北海雖貴,卻因沈慶蓄早逝漸衰。她哥哥為保家業欲聯強姻,將她許與路家。路直那時三十多了,且之前死過兩個老婆,人人都說他克妻。」

楚灝和葉凝歡都有些意外,楚正越說:「這樁婚事,別說雅言不肯,她的姐姐也不依的。鬧得無法,雅言從家裡搬出來,遷至盧家來住。路直仗著先王愛重,且當時盧樹凜又在外征戰未歸,他老婆又身懷六甲。路直遂幾次三番跑到盧家來鬧,只說雅言與他過了文定,非得完婚不可。還說盧家藏著他的老婆,是想給盧樹凜做小,一狀告到先王那裡去。先王叫了三家過去問明情況,得知過了定,要盧家還人。雅言嚇得一時要絞了頭發出家,一時又要抹脖子。我看不過去,那時又年少氣盛。帶了幾個人,替她料理了。」

葉凝歡問:「如何料理的?」

楚灝猜著了,笑:「路直一死,自然萬事皆休。」

葉凝歡半張了嘴巴:「你居然把他殺了?」

楚正越靠在床上說:「不然怎麼辦?他都鬧成那樣,不死要雅言死麼?」

楚灝說:「只是你既說路直受二哥的寵信,那必是有權勢的。況且我聽聞,二哥最厚待下屬,你雖是二哥的嫡子,但是……」

楚正越的眼中掠過一絲寒楚,微微吁了口氣:「叔叔說的沒錯,我大哥遠在京中為世子。我並無承業之責,自小也不大受先王看重。路直一死,路家不肯甘休。先王便要我與路直償命。」

屋裡一團沉寂,楚正越牽起冷笑:「總歸我是沒死成,倒在軍營裡練出一身粗皮來。這樁事以後,雅言待我極好。非是瞧上我什麼,不過是我幫過她而已。」

葉凝歡說:「在我看來,她是自此對你情根暗種。」

楚正越說:「我卻不這樣想,若真有心早就與我說了。何必等到今日?她自家心結不解,如何願托終身?」

葉凝歡暗歎了口氣,這男人和女人的想法當真差得很遠。他咬死是說雅言是因前事不能放懷。可在她看來,明明就是因他不顧一切地救人在先,才能獲得芳心吶!

雅言情深如許,此生必不再托他人。她是個姑娘,要怎麼張這個口呢?他偏生就領悟不到!

她想著,暗掐楚灝。楚灝猶在出神,被她掐了一把轉而握住她的手說:「正越,我只問你一句。你娶雅言的話可願意?」

楚正越微怔,眼角微光不著痕跡掃向坐在楚灝斜後方的葉凝歡,牽出一絲莫名的淺笑:「我無叔叔好福氣,能得知己。既沒有,娶哪個都一樣的。雅言與我有十幾年的情分在,若她能放下心結,我倒不介意給她個賴養天年的地方。」

楚灝說:「有這話夠了!說句實在的,你拖著不娶也不是長久。不如就個現成,納雅言為側妃。側妃不同正妃,禮制減半。我這個做叔叔的可為你做主操持,朝廷不會遣大批禮官前來操辦,側妃享有順位遞進之權,不違宗制。來日她若產子,你再將她扶立為妃,其子可名正言順。兩全其美!」

錦泰有嚴格的嫡庶制度,且有相應的妻妾制度。皇上乃天子九五之尊,自然享有凌駕於天下人的特權。皇帝內宮上至皇后,下至充侍共九階。皆入宗堂備冊,可層層進位。若無獲罪,死後葬入皇家妃陵,嬪位及以上更可入□皇室宗廟。

皇帝繼承人選擇條件相對寬泛,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就算皇上有心立庶立幼,雖受阻撓也未必是辦不到,內宮爭鬥分外慘烈,也是由此而來。

天子之下,錦泰最尊貴莫過四方王,亦屬特權階級頂端。四方王內宅有名分妻妾的品階卻僅為天子三分之一。有一妃、一側妃、兩位同邸夫人共計三階四人。這四人可以備冊宗堂,母族得皇親宗姻身份。除以上四人外,皆屬潛邸侍妾,無名分不入宗冊且不計人數。

王府妻妾因丈夫所享有的特權,從而也有進位的權利。不過與天子內宮有別,僅可進位一次。側妃可進位為正妃,同邸可進位為側妃,但不可扶正為妃。侍妾亦可進至同邸,同樣到此為止。若內宅中正妃、側妃皆空,同邸僅可為側妃,正妃需另娶。

四方王的繼承人選擇比皇帝要窄得多,僅有正、側二妃所出的兒子享有繼承權。且側妃之子若為繼承人的前提必須是一、正妃無出。二、側妃並非是由同邸抬舉上來的。若正妃有出,哪怕是傻子殘廢,側妃之子也絕不可能成為世子。

至四方王下,六成王乃至郡王的在冊妻妾人數更少。再下至皇室姻親、臣子,在冊妻妾人數更少。

至平民一階,是不允許有二房的,再有錢也只能討妾。妾室不可扶正,妾室母族不算親眷。妾室之子可分部分產業,但不可繼承祖業。妾室本身生不主事,死不□廟。若一旦有違查出,不但要沒收產業更要究罪。

朝廷如此嚴格規定這種嫡庶制度,不僅因錦朝是儀禮大國,更因是分封制。藩王權力太大,縮減其繼承人的範圍是有效掣肘方式之一,也就是所謂的以禮治國。

楚灝在娶葉凝歡的時候,就是先勾掉她的同邸之位,再另行婚娶。否則葉凝歡在位,是絕不可能扶正為妃的。儘管如此,這仍然有違宗制。皇上哪日究起罪來,照樣是楚灝的罪責之一。

葉凝歡也是因此,才會在與楚灝成婚的時候分外惶恐,才會因楚灝與楚正越關係改善後特別小心,就怕哪一日楚灝因她再生了禍端。

楚正越聽楚灝這樣說,有些出神。

楚灝道:「我這個提議你可以想想,眼下也不著急。我是覺著,沈雅言畢竟與你一同長大,脾氣秉性你是瞭解的,比起旁的不熟悉的人來說要好得多。雖說你覺得她是因故往那樁糟心的婚事留了疙瘩,但想來若是你的話,她未必不允的。」

楚正越回了神,微笑道:「叔叔是好意,我好好想想。」

葉凝歡暗喜,連連捏楚灝的手以示嘉許。楚正越瞧見兩人的小動作,也只能錯了眼當沒看到。三人又聊了一會兒,楚灝與葉凝歡起身告辭了。楚正越腿不好,也不便相送,卻見楚灝剛繞過折屏便將葉凝歡一把抄起來,很是迫不及待。

楚正越眼前有些恍惚。他方纔的話是真心的,他無楚灝的好福氣可以遇到知音,既然如此,娶哪個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