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情謀

楚灝回去的時候一個勁兒地問葉凝歡都與楚正越單獨談了什麼,葉凝歡原原本本跟他交代了一遍,就連除夕宴那天的事都說了,只原都的簪子舊案沒敢提。之後說:「我原以為他是看不起我的,倒是我小心眼了。」

楚灝說:「正越自小長在北海,並沒有京裡那些人的浮氣,這一點倒很對我的脾氣。」

葉凝歡拍他馬屁:「還是你有辦法,我說了就不管用,你一說他竟要考慮了呢!我看楚正越就是喜歡她,只是怕沈姑娘是因報恩才待他好,他就死要面子不肯承認。」

楚灝不置可否,抱著她進了上房的院子,直接拐到臥房臨窗大榻上,將她放下才說:「錯了,你與他論的是情。可是正越對沈雅言並無男女之情。我與他論的是理,北海不可無繼,此事久拖無益。」

葉凝歡辯駁:「可是……」

楚灝說:「你想說路直的事?想說正越若非對沈雅言有情,豈會冒險殺二哥愛將?」他坐在她身邊,隨手接過侍女遞來的茶說,「不錯,正越講的是一樁家事,實則告訴我的卻是他如何取得北海大權的關鍵。」

葉凝歡瞠目結舌地看著他,明顯是一頭霧水。

他撂了杯子帶出點點笑意:「路、沈欲聯姻,偏又將盧家也牽涉進去。清官難斷家務事,二哥斷得這樣乾脆,可見是有抑盧揚路之意。正越偏與二哥作對,保的是沈雅言,撐的是盧氏,為的是他自己。二哥看透了這一切,才會有誅子之心。」

楚灝說著,神情有些悠長。在外看來正越是二哥楚湄自幼悉心栽培成就武功,一切都為其長子回來承業做準備。同為藩王的楚灝心裡清楚,楚湄最終如此安排大半是被迫的。

正常情況,當是嫡長承王位,嫡次子承族業,至於兵權當然要集中於未來藩王手中。嫡次子在藩鎮長大,比在京的長子更得人心。若再任他將兵權一手掌握,將來要至長子於何地?楚湄再沒腦子,也不可能做這種安排。天下間沒有哪個父親巴望著兒子之間起鬩牆之禍的。

那是一場父子之間的博弈。而最終的勝利者,是年僅十三歲的楚正越。他哪裡是年少衝動,根本是早有預謀只待良機。

正越恰在十三歲那年被遣至北疆大營,這並非是他父親的本意,而是他為自己爭來的前程。

楚灝雖說得不清不楚,葉凝歡卻有些明白了過來。她從楚正越那裡不過是聽了場少年逞強、少女捧心的故事,楚灝卻將它提升到了北海權力相爭的高度,這當真是差距啊!

她笑了笑,輕聲說:「你肯幫這個忙,也不只是因為他夠坦誠吧?」

楚灝看著她:「與其讓朝廷探他的底,倒不如我先去探探。」

葉凝歡瞪大了眼,看著他:「你、你……」

楚灝笑了:「怕什麼?不過是想瞭解一下他的狀況,便能大概知道他有沒有那個意思。」

以北海為基業,進而取天下!

葉凝歡抓住他:「不好,萬一他猜到了你有這個意思,豈不要你的命?」

楚灝笑了:「這還用猜?他自然明白的,不但不會要我的命還歡迎我去呢!我可以告訴你,此事必定能成。他沒有當場答應不過是礙於你在場,不想表現得前後矛盾。你與我們的角度不同,到時必要追問他為何又答應得痛快,只怕要僵住。」

葉凝歡窘了,漲紅了臉:「我有那麼傻麼?」

楚灝笑著逗她:「有,沾了情字你就傻。所以我才喜歡吶?」

他見葉凝歡的臉越憋越紫,撫撫她的眉正色說:「我去比朝廷去好,況且他也想借這樁婚事來控制東臨。你想,我以叔輩代表楚氏宗親為他操持婚事,就表明我與北海親厚,朝廷的反應如何他一看便知。當真是兩全其美!」

葉凝歡怔怔看著他:「那你如何與皇上交代?」

楚灝揉揉她的頭:「側妃禮制減半,人數器物也要相應減少。人數不夠,派過去儼然成了雞肋。正越娶的是藩地女子,且是跟他自小長大的,皇上再疑也疑不到我頭上。我肯去才好呢,逼著問我就行了。」

原來之前他所說的兩全其美,是這個意思!於正越而言,解決了他一直以來拖延婚事影響後嗣的麻煩。於楚灝而言,沈雅言的身份恰給了楚灝一條退路,且也讓楚正越可以更進一步與東臨相銜。既全了叔侄情分,又穩固兩藩盟系,是這樣的兩全其美啊!

楚灝見葉凝歡露出索然無味的表情,輕聲道:「可不許多心啊!不然,以後可真要瞞著你了。」

葉凝歡搖搖頭說:「沒有,我一直以為,楚正越必然是很喜歡沈姑娘的。現在聽你這樣說,才知他是真沒這意思。我是想,若有天沈姑娘知道這一切都無關情懷,她豈不是要傷心?我這個媒人,做得也沒趣。」

楚灝將她放倒,垂頭看著她的眼。認真地說:「她早就認準了正越,不嫁他便孤老終身,你覺得哪條路好?」

葉凝歡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彷彿被他吸了魂兒,半晌沒有底氣地搖頭:「都不好。」

楚灝說:「那沒辦法了,你不是神仙,替她改不了運道!宗室婚配,情是最不要緊的。沈雅言出身名門,若連這都不明白她也白活了。眼下我們肯順水推舟,恰是合了她的意呢!」

楚正越的中心是北海,極有可能蔓延至天下。他的所有策略都說明了這一點,他的世界裡,沈雅言是遠境孤邊的一株芳草。若顧得及,便引露灌溉遮風擋雨讓她搖曳生長,點綴他的山川江河。若顧不及,便任悍風霜雪侵襲枯萎,反正也不傷他的根本。

沈雅言既然認準了正越,幸或不幸她都認了。

其實這點楚灝是可以理解的。因他也是一樣!

他是個男人,自會用盡一切男人的手段去綁他想綁的女人。而沈雅言是個女人,她同樣可以用盡女人的手段去綁她要綁的男人。能不能綁得住,都是只能看自己的了。

葉凝歡定定看著他,伸手去撫他的眉毛眼睛,一點點臨摹他的五官。楚灝握住她的手,放到唇邊親吻。她綻出笑容卻有些哽咽:「還好你不是。」

他笑了,像個孩子。他本就是個孩子,時而張狂時而無賴。機關算盡只是在皇宮長大練就的求生技藝,並非他的性情。他離她越來越近,吻她的鼻尖又覆滿她的唇,氣息噴薄而來,淡淡冷香,一如梅花無聲綻放。換氣間低噥:「若沒有你,我也是。」

她那細小呼吸起伏,眉頭蹙起又舒展開來,一切一切都入他的心,入他的血,入他的骨。這些愛的滋味,是她為他詮釋充盈。

有時活著愛已死,有時死了愛仍存。由愛生嫉、生貪、生怨恨。亦生歡、生醉、生包容。她快樂他便快樂,她焦灼他便躁煩。她在身邊愛,不在身邊也愛,為她愚蠢軟弱亦會為她聰慧剛強。

他一切的目的是以她為基點,不管多麼磅礡壯大,或者多少渺小卑微。她是他唯一的前提!若無她,此生只剩計算,那多麼索然無味。還好有她!

葉凝歡不由自主地勾緊他的脖子,他的懷抱永遠是溫暖而誘人的安全。他的指尖撫向她細細的頸,帶起麻麻的癢。她縮著脖子欲躲,卻又捨不得他瑩瑩醉人目光。恍惚間聽他在耳畔輕聲問:「你的腿……」

她飛起小媚眼,無比餮足,不管不顧地用力一拽,噙住他的耳朵,引得他全身過電一般僵抖。他怕壓著她,腦中的意志在與身體的渴求做最後對抗,勉強撐了半身咬牙:「你這個不怕死的……」

她帶起輕笑,吻他的嘴角,給他細小撫慰更多誘惑:「沒關係,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他的心化成水,復釀出濃酒芬芳。這是他聽到的最大的褒揚!斜陽暖暖透窗而入,窗外梅花艷艷。屋內薰暖浮香,綿情漸漸激昂。

總想與她癡纏,亦要為她艱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舊顏著新色,此生不無聊。為她籌謀計算成了習慣,亦樂在其中,這才是愛!

晚上吃罷飯,楚正越穿著家常的袍子,坐在穹光院外書房的躺椅上看書。沈雅言捧著燉品和盧樹凜一道進去探看。

楚正越左腳鬆鬆趿著軟底鞋子,踝關節揉了藥酒,紅腫漸消但浮起一層淡淡瘀青。他合了書說:「你們來得巧,我剛想叫你們呢!」

他瞥見沈雅言又拿了燉盅,有些詫異地問:「剛吃過飯,怎麼又拿這個來?」

沈雅言輕聲說:「是鹿腳筋,以北參湯煨乾的,你好歹吃兩口。」

楚正越隨口說:「給東臨王妃吧,我用不著這東西。」

沈雅言還沒說話,盧樹凜先忍不住了:「之前讓青馬給這府裡送了多少好的來?一股腦地只管便宜他們。眼下咱們手邊也剩不下什麼了,殿下再充大方可就都沒了。」

楚正越也不生氣,笑著說:「什麼了不起的好東西,也值得你這樣小氣?」

「東西雖小,可恨人家得了也不給好臉呀?」盧樹凜越說越氣,不顧沈雅言一直給他眼色,直接就說,「殿下自小到大,哪次能崴了腳?怎麼只在那破樓裡轉轉就崴了?偏他們還在場……我看就是他們故意……」

楚正越斥道:「閉嘴!」

盧樹凜胸口起伏不定,很是不甘心卻仍乖乖閉了嘴。楚正越白他一眼:「在家我就不愛說你,在外頭怎麼還這樣?什麼就是他們?他們是誰?」

盧樹凜不吱聲了,斗大的拳頭抖了抖,垂頭喪氣的像個孩子。

「說了是我自己崴的,與人無干,別揪著不放……」楚正越見盧樹凜一臉委屈的樣子,也不好再當著雅言的面教訓他,擺擺手說,「算了,叫你們來是有樁別的事要商量。」

楚正越說著,目光轉向沈雅言上下打量她。沈雅言被看得發毛,一時垂了頭說:「怎麼了,我哪裡不妥了?」

「沒!」楚正越看著她,笑了笑問,「雅言,你願意嫁給我嗎?」

盧樹凜腳一軟,差點把自己的腳也崴了。沈雅言更跟被雷劈了一樣,僵了身子瞪得他半晌沒開口。

楚正越有些不確定了,撫了撫眉說:「你若不願意,直當我沒說過。這裡沒外人,沒所謂的。」

沈雅言的臉騰地一下漲得血紅血紅,刺激太大她一時受不了,晃了兩晃轉頭跑了。

楚正越驚了,指著她的背影問盧樹凜:「這、這是什麼意思?」

以前她都是在場死抗到底的,挑人家一大堆毛病以表示自己不願嫁人的決心,現在乾脆跑了,是礙著他的身份不好意思挑他的毛病嗎?

盧樹凜勉強撐住身子,滿臉鬍子亂抖,看著楚正越很是無奈。殿下也太老粗了,這種事哪能當面問人家姑娘?好歹先跟他商量一下嘛!還這樣突然,別說雅言受不了,他也受不了呀!太刺激了,什麼情況?

「殿下怎麼突然想起這事來了?一點預兆都沒有。雅言是個姑娘,殿下一吐嚕嘴就來,她不跑等著羞死嗎?」盧樹凜好心解惑,與方纔的口不擇言大不相同,彷彿他才是最細緻貼心懂說話的人。

楚正越訕訕說:「今天叔叔跟我提了這事,我覺得是個良機。況且雅言跟咱們出來,這一晃都快半年了,不知沂府那邊會說出什麼閒話來。就算不說閒話,北海六郡的人家咱們也篩了又篩,她不都不樂意嗎?」

楚正越喝了口茶,有些尷尬地說:「十九叔肯幫我這個忙,讓我先納側妃入府。我想著若是雅言樂意,那回去把這事辦了。這不是跟你們商量嗎?她掉頭跑了,還怎麼商量?」

盧樹凜激動萬分,都快老淚縱橫了,當即對東臨王的敬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原是東臨王有意說親吶,估計事出突然殿下才會失了腳。他方才不也差點崴了嗎?他可真是不識好人心吶!白猜測了半天,肚裡罵了東臨王半天,好後悔!

真是殿下的親叔叔啊,再親也沒這麼親的。太疼人了,太可親可敬了!他和老婆愁了十幾年的事,到了東臨王的手裡,這麼輕易就成啦!

蒼天有眼啊,這一趟太值得了!

「殿下真的想娶親了?真覺得,雅言是合適的?」盧樹凜一想回家媳婦定會樂得滿地打滾就心潮澎湃,恨不得現在就去給東臨王磕頭謝恩。

楚正越拿了杯子喝茶:「十九叔說得有理,子嗣的事情早晚要論到檯面上去。與其這麼拖著,不如早些解決的好。雅言跟我彼此都熟悉,她既婚事重重受阻,也不能真賴在你家一輩子。」

盧樹凜有些顫抖,動容無比。到底是個實在人,有話就說:「可是雅言今年二十八了,殿下不嫌棄她年紀大嗎?」

楚正越說:「若嫌棄這個,還與你說個什麼?我知道雅言的事也著實讓你焦心,你放心,她若過了府不會虧待她的。」

盧樹凜眼圈都紅了,揉著眼睛哽咽道:「殿下總讓人無地自容得很。我又是個什麼東西,哪配讓主子擔憂?不過爛命一條,殿下想要隨時拿去就是了。何……何必……」

他說著眼淚真快憋不住了,抽了自己一個嘴巴:「若非殿下真誠相待,想來東臨王也不會管這事。還是殿下周全,倒是我這張臭嘴不省事,竟還論起主子是非來了。該拔了舌頭餵狗!」

他說著又連抽幾個嘴巴,當真要下死手。楚正越忙止住他:「好啦!大老爺們倒先婆媽起來了。快去與雅言商量吧,若她不樂意也別勉強她。」

「她樂意,她早樂意了!」盧樹凜激動太過,也忘記替雅言兜臉了,聲音都變了調直接嚷出來,「打從殿下替她料理了路直那混賬,她這輩子再看不上任何人了。」

楚正越一愣,腦子裡想到白天葉凝歡的話來。垂頭牽了牽嘴角,幾不可聞地說:「也好。」

沈雅言蹲在穹光院外牆角的花蔭下,雙手抱著膝縮成一個白團,身子不停地抖。阿寧站在邊上急得團團轉,方才見她從書房裡奪門而出,雙眼帶淚神情抽搐以為又讓楚正越給罵了,幾次拽她都不起來,心裡是又急又疼。

阿寧是自小跟了沈雅言的。從沈家又到盧家,沈雅言身邊的侍女嫁的嫁,走的走,只剩她一個。沈雅言的心事沒有瞞過她的,親見著沈雅言一日日蹉跎年華,可惜就沒一個能替她做主的,幾次都恨不得衝到楚正越面前跟他說清楚。可恨自己不過是個奴才上不得檯面,且便是她說了,若楚正越著了惱更是坑了沈雅言,少不得一忍再忍。

今日打從楚正越被抬回來,沈雅言就一直在這院裡服侍。晌午楚正越掀了茶盅她也沒惱,東臨王身邊的瑞娘大剌剌把著穹光院趕人,她也跟著僕人乖乖在外頭閒等,全然不顧這行府下人那諸多察言觀色的是非眼,看了就讓人撕心的疼。

現下這樣跑出來,蹲在這裡發抖,不知受了楚正越多大的悶氣才讓她這般失控?盧樹凜也是,一併在屋裡也不知勸和,竟任她這樣受屈。

阿寧越想越難受,再是忍不住先哭了出來,跺著腳替她屈:「殿下跌了腳又不是你害的,只管拿你撒氣!你也是的,大冷天地跑出來做什麼?只跟自己過不去,病了哪個心疼你呢?」

「阿……寧」雅言抓住她的衣擺,拚命搖頭,抬眼過去滿臉是淚,又是哭又是笑。是想尖叫的,若待在屋裡她一定會尖叫的,她控制不住呀!

那一刻,覺得自己快飄起來又快被震碎,魂兒飄到現在還沒回全呢。

阿寧嚇得忙蹲下扶住她,替她抹淚又勸:「你別嚇我,沒事,沒事的啊……」

「他、他要娶我,他要娶我啦!」雅言抱住她,哭得稀里嘩啦,淚如雨紛紛落,寒風也不刺骨如若至了濃春。滿園花燈閃耀,竟是處處明媚多情。這一趟,她竟等到了以為今生都不可能等到的佳音。

正越要娶她了!她從十三歲起愛上的男人,在苦等了十五個春秋後,終於要娶她了!

阿寧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跟雅言最初的反應一樣,接著便控制不住地要尖叫。所幸她反應快,馬上摀住自己嘴,卻仍有殘音露出來,是不敢相信的顫抖:「真……真的?」

「是啊,是啊!我也不敢相信,他突然就說了。」沈雅言狂喜過後回過神來,忙撐著站起來,一個勁地抹臉上的淚,直覺臉燙得要命,寒風也吹不涼。她情急之下竟捧起地上的雪往臉上壓,驚得阿寧一把拉住她:「這又是做什麼?」

沈雅言一邊壓臉一邊說,「剛才跑了,我怕他以為我不願意。得快些回去!」說完,低頭拍掉臉上的雪漬,就著房下的燈很認真地湊過去讓阿寧看,「瞧不出什麼吧?」

阿寧看她小臉上的妝都快讓雪抹淨了,煞白的,偏一雙眼亮得驚人。她又哭又笑地拉著沈雅言凍得僵紅的手指頭幫她捂,說:「瞧不出,什麼也瞧不出。可鎮定呢!」

沈雅言知道她是打趣,忍了淚說:「走吧?」

阿寧攙扶著她又慢慢拐回院去,外頭的僕從個個搖頭歎氣。北海王帶的人真是奇葩,跑出來蹲牆角不說,還拿雪洗臉呢。

行府主院一團靜默,廊下熄了大燈,只留著兩邊徑道上的照路燈。暖閣裡熏暖如春,立柱燭樹挑熄了大半,楚灝歪在床上,藉著床頭凍臘雕花盞的暈黃燈光,拿著明日祭禮的單子在看。滿室靜寂,偶爾只聽得到他翻頁的聲音。

瑞娘腳步輕靈地進來給他換茶,低聲說:「明兒的禮和吉服都備妥。上房前廳也都整理出來了,但願北海王不嫌怠慢。」

楚灝聽了,轉頭看看身後睡著的葉凝歡。今天她歇的早,此時窩在他背後借他擋著光睡的沉。他小心翼翼地把她又往自己背後攏了攏,替她掖好被角。這才說:「無妨,我明天還要趕去備祭禮,現在在行府,不必講究太多。」

瑞娘看著他的動作,笑笑點頭應了。楚灝跟她說了,明天一早北海王會帶了沈姑娘來,不僅為上元家禮敬賀,還會謝他們成全婚事。瑞娘趁晚上料理了一番,此時都妥了,過來與他知會。

待她去了,楚灝撫了撫額牽出一絲淺笑來。沈雅言也算求仁得仁,以後是幸是劫便只看她的本事了,他們再管不了許多。

次日一早,楚正越果然領了沈雅言趕在楚灝出門前過來拜見。

葉凝歡見瑞娘不僅備了禮服還有一份見禮,始知楚灝昨天所料不錯。楚正越今天不僅是要賀佳節,只怕還要謝佳期呢。當真是爽快答應!可見這楚正越腦子裡,真是只有道理和機謀,至於男女之情,是最不要緊的。

楚灝與葉凝歡穿戴整齊,於上房正廳見了兩人。楚正越從未見過葉凝歡華服盛妝的樣子,艷紫濃金的寬裾大袖禮服上身,鬢髮高綰,紫妝艷切讓她整個人濃麗非凡。他瞧了竟沒來由地心臟促急了三分。

楚正越與沈雅言也是盛裝打扮,楚正越同樣一身濃紫如玄金龍盤飛。只是花樣與東臨徽記區分,四方王以東南西北為號,所綴蟠龍紫袍的紋形亦是繞四方而分。楚灝身上的是團龍東向,楚正越身上的是團龍北顧。沈雅言剛穿了一身白底彩織綴臘梅的鮮亮新服。

如此一看,楚灝、楚正越與葉凝歡的衣服極是相襯,三人若是並立一起,倒湊了一整套。

諸人這樣穿,為婚事倒是其次。今天是上元節,為新年首個重要祭慶。若是在王府,還要行一些家禮儀式。由此,楚正越先是恭賀上元,既而才說了與雅言的婚事的大略安排,最後向楚灝與葉凝歡行禮道謝。

楚正越說:「叔叔與嬸嬸有意相助,侄兒萬分感激。侄兒回北都後,即刻請奏朝廷並備一應禮表,到時再請叔叔的駕,往北海勞累操持!」

楚灝說:「正越大喜,我亦甚慰。待朝廷降旨必親赴為你主婚,以全叔侄之情。」

兩人滿嘴官話,葉凝歡在側心裡是五味雜陳,看著沈雅言百感交集。沈雅言眼下有著盛妝難掩的烏青,可見一夜難眠。只是神情又是那樣明麗璀璨光閃奪目,彷彿曾經逝去的大好年華剎那間全都攬回來,盡數堆積到了她的眼中,何其的驚艷。

葉凝歡讓瑞娘捧上禮盒,跟沈雅言說:「倉促不足以盡心,不過一些小玩意,留著賞下人吧?」

沈雅言漲紅了面皮,跪下受賞,高捧著盒子垂頭說:「妾身隨殿下居留於此,多受憐恤已是惶恐。如今更蒙厚賞,涕泣難以言表。」

雖然沈雅言也說的是體面話,但葉凝歡知道她才是句句肺腑,心裡陣陣發酸,都想跳下去扶她,又不得不拘著禮坐著,示意瑞娘去攙,強笑著說:「快快起來,以後是一家人了,再不可行這樣的大禮。」

楚灝還要趕往外面去主祭,家裡這套格外簡單。楚灝趕著又換了主祭禮的吉服,由楚正越親自陪著出去了,沈雅言則陪著葉凝歡往後院去說話。至了後面,瑞娘又領著一眾行府的奴僕給沈雅言道賀,沈雅言另派賞不提。

沈雅言與正越的婚事坐了實,雖未過禮契,也提前執起侄媳的規矩,親自服侍葉凝歡更衣理妝。之前一則她是楚正越下屬的家親,與葉凝歡有主僕之分。二則她又是外客,更多了一層屏障。葉凝歡再是待她和善,她再是有心服侍也不能放肆。不過外圍打轉做些傳遞的功夫,有心做些吃食補品,也都要過葉凝歡身側奴婢數道手,到底不如現在自如。

葉凝歡有心不讓她做,但看她那喜不自勝的樣子,若真不讓她動倒顯得生分了。葉凝歡心情有些複雜,待她淨了手又捧了新烹的茶過來,笑著拉她過來:「來陪我坐坐,咱們說說話。「

沈雅言心裡歡喜,推讓了一下就坐在她的身邊。

葉凝歡問:「可給家裡捎信了?」

沈雅言說:「姐夫今天早上遣人去報信了,殿下說回去了就盡早準備。不過,總要等朝廷准允了方可。」

沈雅言看看葉凝歡,終是把憋了一晚上真心的感激話說出來了:「王妃與我相處這段日子,竟是將我的心事看得明白。本是不作此念了,只想著這輩子跟在殿下邊上充個奴婢也甘願,卻不曾想……我知道,若無王妃有心成全,東臨王也未必會管這樣的事。王妃大恩,雅言這輩子也不忘記。」

葉凝歡歎了口氣,想到昨天楚灝所說的。是啊,沈雅言心只在楚正越身上。嫁只嫁他,不然便一生孤老。這成全與不成全,都是兩頭作難。此事是由她而起,沈雅言成她的心結。只能萬般盼沈雅言好,生怕她受委屈。

葉凝歡看著她,試探著問:「正越他……他事務繁忙,只怕也不能多放心思在家裡。我是想……」

沈雅言笑了笑,坦言道:「其實,殿下的心思我多少明白些,我不在乎他是否用心。我用心便夠了,能入王府此生再無遺憾!」

葉凝歡差點陪著掉了眼淚,她是這樣通透的,亦是這樣執著的!

沈雅言拉了她的手笑:「是我說這沒臉的話,倒讓王妃替我難堪。其實,哪家哪戶的女人不都是這樣過的呢?便是日後他改了主意不打算抬舉我,我也不會在意。況且說句私心的話,我知道殿下是不會再收人入府,做不做王妃倒也無妨。」

葉凝歡愣了愣,覺得她這話說得蹊蹺,詫異地說:「你竟這樣篤定?」

沈雅言笑了:「先不說殿下公務繁忙,並不在女人身上用心。且說殿下自己心裡頭,最是厭憎妻妾不睦家宅不寧的事。殿下曾身受其害,哪裡還肯弄一屋子人進來生事呢?」

葉凝歡好奇了:「怎麼個受害法?」

沈雅言的表情有些猶豫,葉凝歡笑了笑又說:「你只管說,我不會因此往自己身上猜的。」

沈雅言搖頭,輕聲說:「先王在世的時候,王府裡妻妾眾多。先王妃身子弱,家事交由側妃統管……總歸是有些受屈的。」

倒不是全因葉凝歡的緣故,主要這事牽涉先王,沈雅言頗為忌憚。眼下她興奮過了頭,巴不得把心扒出來給葉凝歡看,見葉凝歡問得執著,索性也就說了。

葉凝歡問:「只因他母妃受側室欺負?」

看楚正越那意思,恨不得由己度人,認定天下間的小老婆都不是好東西。能讓他記恨十幾年,事情絕非如此簡單。

葉凝歡忖道:「先王身份尊貴,為子嗣故而多納娶也不為過。我聽說先王妃母家勢強,且她又有兩個嫡子。側妃縱也有子,到底越不過她去。先王妃又豈會在家受屈?」

沈雅言說:「畢竟是王府的家事,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殿下繼位時,把側妃給轟回娘家去了,因此跟他兩位庶兄反目,還險些鬧到朝廷上。我估摸著,殿下幼時定也沒少受先王側妃的氣。」

葉凝歡漸漸明白過來,她低頭笑了笑,突然問:「那個側妃,可也是姓路的?」

沈雅言吃驚:「殿下這都跟你說了?那……路直的事,想必也說了?」

葉凝歡點頭,沈雅言漲紅了臉,輕聲說:「她與路直是同胞姐弟……路直就是仗著有她,才敢……」

她垂了頭,卻像是想到了最美好的往事。並不覺得懊喪屈辱,竟還偷偷笑了。葉凝歡看著她,嘴角掛著笑神情卻有些恍惚。

楚灝說的沒錯,楚正越殺路直不是為了沈雅言,而是一場權力的角逐。確切地說,一場嫡庶爭權的開端!

只是現在,她有些理解楚正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