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灝主持完祭禮,晌午就回來了,四人於千景閣開家宴。不僅如此,沈雅言的姐夫盧樹凜也被叫了來,他因雅言的事格外開心,不過礙著葉凝歡也在場不敢放肆,謝了恩後,只匆匆喝了幾杯酒便去了。
白日唱戲雜耍自是熱鬧,至了晚上華燈漸起,又一起在園裡賞燈飲酒。
沈雅言堆於心中十幾年的心事一朝得了,興奮勁頭不可言喻。幾杯酒下肚更是高興地難以抑制,瞧著滿園燈火只覺人間至美不過如此。當著楚灝的面也顧不得了,笑得跟朵花一樣,話也特別多。
這般一來,場面著實熱鬧融洽不少。各人現場編燈謎,應喜上梅梢的景玩擊鼓傳梅,待酒意酣暢之時,更沒了輩分的拘泥,互相調侃取笑,其樂融融比除夕那天更甚十倍。
沈雅言把所知的關於楚正越的趣聞都招了出來,什麼整日猴淘被大人狠揍,更說他因討厭旁人說他生得像女孩,拿刀劃臉添英武之類,引得眾人紛笑。
葉凝歡也喝個爛醉,何時散的都不知道。
一覺醒來,已安然躺在臥房的床上。隔著影紗亦覺有光透入,可見天已大亮。她微動了動身子,卻見楚灝支著肘橫臥在她的身側,食指繞著她的發,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一雙眸子亮閃閃的,顯然早醒了。
葉凝歡剛半撐了身子,卻讓楚灝一把給推回去。他彎著眼睛,興致勃勃地說:「昨晚好剛口,給我們講了一段長書呢,你都不記得了?」
葉凝歡搖頭:「昨天喝多了,不過是些醉話吧?都說什麼了?」
昨天大家都喝了許多酒,只隱隱記得與眾人調笑說了許多話。現在讓她細細去想,卻又想不起什麼,估計也沒什麼要緊的。
楚灝笑得有些詭異,她被笑毛了,不由捏緊了被角,小心拭探:「我說你壞話了?」
這傢伙醒來了也不起身,外頭靜得很,估計他把侍從也支走了。難不成真說他什麼了,讓他一醒來就急著興師問罪?
楚灝繞著她的頭髮,眉毛微微挑起來:「比起說我的壞話可精彩十倍,你說的可是一段近四十年豪門恩怨……」
葉凝歡呆了一會兒,騰地坐了起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心肝亂顫,腦子陷入昨天的空冥境界。楚灝也坐直了身子,斜眼瞅著她雙眼發直跟昨天一模一樣,添油加醋地刺激她:「你的才華又多了一樣,說長書!繪聲繪色,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正越都快被你說哭了。」
「正越」二字,如雷貫耳!被他這麼一提醒,昨晚點點滴滴如水般倒灌進來,片斷支離破碎,都像小刀子似的亂戳一通。
想起來了,沒全想起來但也夠了!完蛋了,之前和楚灝背著他議論被抓包也算了,現在可好,當面揭短吶!
她悲憤地攥緊兩個小拳頭,眼淚汪汪地看著楚灝,轉嫁怒火:「你為什麼不攔住我?」
楚灝快要笑倒:「我攔得住麼?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啊?你怎麼能講得這麼詳盡啊?就跟你看見似的!」
真是講了一段長書啊,把他和楚正越同時震倒。
這段長書是關於楚湄的,從楚湄封王歸藩開始,一直說到楚正越繼位。時間跨度長達近四十年,牽涉人物數十。
主要有以下經典環節組成:
一、楚湄與嫡妃齊氏、側妃路氏之間可歌可泣可悲可歎的三角戀。當中包括了楚湄如何將身份卑微的路氏捧上側妃之位,為她尋找路家作靠山,合力演出一場路家認親女等等好戲碼。
二、路氏與齊氏之間水火不容的內宅爭鬥,當中包括了路氏在爭奪世子位的時候退敗,爭奪內宅大權成功,以及最後陷害齊氏幾乎成功等一連串環節。此部分最為精彩,不僅險象環生,還完美地解釋了楚正越這個名字的由來。
楚正越的名字最大的問題在於最後一個「越」字上。與他同輩的楚姓宗室都是從正從之的,如正遙、正遠、正迦、正逸等等,但他卻叫正越,名不延宗,說是養子都是好聽的。
楚正越繼位時,這個名字受到非議。後來先帝親筆下詔平議,更大讚其名字取得好,為宗室卓越之輩。自此以後,天下莫敢議論。
就在昨天,葉凝歡連這段也詳詳細細地講出了原委。路氏為了除掉楚正越母子,以免將來世子回來兄弟聯手與她奪權,因此誣陷楚正越為王妃齊氏與人私通而生。楚湄當時在外征戰,未經查明先偏信了路氏。在承報兒子姓名上,不循宗例給他取了個正越的名字。
這件事從現在的結果看,當然沒有成功,原因葉凝歡居然也解釋了。
其一,大老婆齊氏雖然得不到丈夫的寵愛,但娘家不弱,絕不可能坐以待斃,一旦事發,想趁楚湄不在家弄死他們也不易。而從路氏那種狗急跳牆的手法也能看得出來,當時齊氏懷胎時必定屢屢暗害,不過沒成功。可見齊氏早有防備。
其二、楚正越曾提過沈雅言的父親沈慶蓄與他有救命之恩,估計就是這件事。沈家現在是住在南丘的,但沈雅言跟葉凝歡說過,她父親沈慶蓄任過沂府的郡守,現在雅言的兄長也是在沂府當官。沈家曾是沂府人,是楚湄後來將沈家遷往南丘,且把沈慶蓄的職務一貶再貶。沈慶蓄英年早逝,大多是抑鬱而終的。從而也可以得知,楚湄是因沈慶蓄知道一些內情而對他生厭,卻找不到借口殺他,索性將他交由南丘路氏的便宜娘家監管。後來鬧出路直要強娶沈雅言的事,估計也是路直想借聯姻一舉將沈家侵吞。
其三、就是楚正越了,他長得與他父親極像,導致最後路氏未能一舉成功。也解釋了楚正越為什麼非常討厭自己這張臉,甚至做出用刀劃臉的事來。楚湄不僅偏信路氏令他母子受奇恥大辱,更在事後未做處理。路氏仍活得好好的,反倒是受辱一方的齊家,以及幫助過楚正越的沈家遭受了重創。
第三部分,是楚正越奮起反擊的部分,他逐步完成了誅殺路直以斷路氏臂膀。至楚湄死後,又殺路氏以償多年之恨,並一舉兩得逼反庶兄,從而將北海大權盡攬手中。
這段書條理分明、邏輯清楚,而且極其詳盡,從當時楚正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葉凝歡昨天的醉話並非虛言。
在這一段長長的往事中,有些是楚灝知道的。
比如,關於楚正越名字的爭議。
楚氏男性宗室無論嫡庶,乃至旁支都是嚴格按照譜系輩分來取名,諸王一旦有子,必須將其子名字、生辰八字、母系根底等具呈報朝廷宗堂以備列冊,不能有隱瞞。
各地的監行院也有此責任,若王府有新生兒降生,監行院執禮官須第一時間前往,除道賀外且要查清底細以報備朝廷,便於朝廷管理。
楚正越的名字是違制的,先帝開明朝時就被提出來過。當今聖上楚瀾尚為東宮,兼理宗堂。楚湄替子取名不按宗制為由,楚瀾曾派人到北海質詢。但楚湄不肯給兒子改名,且先帝也幫著楚湄,認為楚正越是嫡次子,終生不會離開北海也沒有承業之責,讓楚瀾不要管北海的家務事。
但此事讓楚瀾覺得,楚湄倚仗功高不把他放在眼裡,以後他登基為帝,只怕楚湄不肯臣服。這就是楚瀾對楚湄乃至北海忌憚的開始。
等楚瀾漸漸坐大,先帝身體漸衰,國事盡交由楚瀾之時。楚瀾就處處針對北海,北海王世子病重求歸時,楚瀾堅持不放,至使北海王世子病死於京。
楚湄呈請嫡次子楚正越為世子時,楚瀾再度以楚正越的名字為由拖著不辦。直至楚湄戰死,楚正越繼位。楚瀾就說楚正越的世子位尚未獲准,不肯承認其北海王的身份,導致北疆軍營發生嘩變,呼淪十三族險些一舉攻破北海打到朝廷來。
為此先帝只能拖著病體安撫北海。親詔承認楚正越的身份,且將北鎮撫司大都督的職務授與他,等於將朝廷直屬的北鎮撫司兵權也給了他。當時是沒有辦法,北鎮撫司實際上已經脫管了,前任北鎮撫司大都督孫兆臨與盧樹凜是生死之交,他力挺楚正越。北疆嘩變,將士紛紛解甲不肯鎮邊大半也是他們指使的。
楚瀾原想著借此將北海一舉收服,沒想到的是不到十五歲且倉促繼位的楚正越有這麼大的人望。北疆一旦失控,呼淪鐵騎將長驅直入。北海若淪陷,夾在北海與朝廷之間的瑜成三郡根本無力抵擋,到時近百萬百姓將流離失所,江山可危。
楚瀾的如意算盤徹底被打破,不得不妥協。這才告知先帝,由先帝出面調停。
楚正越卻因此與楚瀾結怨。至楚瀾登基當年,楚正越把北海監行院的司首給宰了,還製成了人皮鼓送給新帝楚瀾,說那人議論他的隱私,還敢說他少一張世子封誥。所以他把人送回去,以此鼓助皇上警醒天下,免口舌影響君臣叔侄之情。
楚瀾氣個半死,但當時呼淪因錦朝乃至北海都是新舊交替之際,鬧得特別厲害。楚瀾只能妥協,不但壓下楚正越誅殺朝臣的事,還給他補了一張世子封誥。那會兒他都稱王一年多了,還要什麼破世子封誥?
此後,北海監行官就難選了。往各藩鎮任監行那是肥缺,不僅拿著朝廷的補貼,到了藩地也有體面,藩王通常都會禮遇。任個幾年腦滿肥腸地回去陞官。各地的監行缺,朝廷的官都打破頭地爭。唯獨北海的,朝廷的官是打破頭地躲,好像楚正越是活閻王,去了必死無疑。
至此楚瀾也明白,呼淪不平北海就撤不掉,且楚正越是個比他爹還難搞的角色。章合初年,楚瀾兼服廣成王后。為了緩和與諸宗室的關係,才推行了親宗睦族的政策。
若如葉凝歡昨晚所說,楚正越被取了這樣的名字都是側妃路氏鬧的,那實在引人唏噓。北海與朝廷鬧到今天的地步,起因竟是一個在內宅上躥下跳的婦人,不僅可笑簡直可悲。
常言說得好,家睦則天下睦,家亂則天下亂。家國天下,唇齒相依。家有賢良得多重要啊!
楚灝服了葉凝歡了,看著她那張抽搐的小臉都想咬一口。沈雅言當時也醉了,說了楚正越劃臉的事,葉凝歡聽了以後老氣橫秋地感慨,可真是個傻孩子,生得像爹卻偏偏又惱他不想像他,但這樣做,只是傷了娘的心吶!
楚正越聽完就愣了,楚灝也覺得詫異。
楚灝是沒見過楚湄的,雖是兄弟卻差了近四十歲。他出生的時候,楚湄於北海稱王已近二十載。楚灝初見楚正越的時候,還以為楚正越長得像他娘呢。
之後忍不住引她的話,結果引出一大套來。楚正越那臉色不知多精彩,陰晴不定閃來閃去。好在沈雅言已是爛醉,估計也聽不著什麼了。不然楚正越絕對沒那個耐心等她把這些話全說完。
回來之後,葉凝歡四仰八叉地睡了,楚灝卻睡不著了。百爪撓心,恨不得把她挖起來問她是怎麼能有這麼強悍的揭人辛秘的本領?
他尚如此,可見楚正越是何等的心情吶?
葉凝歡坐在那打擺子,五雷轟頂!真恨不得把自己口條扯出來踩個稀爛!不僅喝斷片了,還口無遮攔地把什麼都說了。楚正越沒當場掀桌,把她和楚灝一起滅口該偷笑了。
葉凝歡皺眉思索了半天,急急地說:「不行,我今天就回原都。你在這兒等盧松王吧?我想,楚正越應該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楚灝笑得陰風陣陣:「你沒義氣,捅了簍子就想跑,還把我撂下?」
葉凝歡揪著他的中衣:「不是,這事吧,我就是在心裡胡猜的。我沒打算說真的沒打算說,但是昨天……現在不走不行了,他肯定恨死我了!」
楚灝將她抱起來,看著她滿臉都是睡姿不佳壓的睡痕,還有亂糟糟的頭髮,再配上那扭曲的表情更古怪了。不知怎麼的,覺得特別順眼好看:「我不知他是怎麼想的,不過若換了是我,必定愛死你了。」
「呸!」葉凝歡想咬人,悔恨無比,「你的隱私讓人扒了你樂意啊?換了我,我也不樂意啊。更何況,還是被他爹質疑過血統的,誰受得了?我真不想說的,我只是理解他了,理解他為什麼……」
「對啊!連我都認為,他殺路直是為了他自己。之後的種種,也都證明了這一點。他一眼看中的盧樹凜,的確成為他最堅實的臂膀。他曾經以命相助,盧樹凜亦不負所望。孫兆臨最後能棄朝廷而選擇支持他,都因與盧樹凜關係鐵的緣故。」
楚灝抱緊她:「實際上我也錯了。他的確是早有圖謀,但不是為了自己,至少那個時候不是。他是為了京中的哥哥,為了他的母親。只是後來,哥哥病死他成了北海王,這份初衷再無意義。人人都說他無情只知圖謀,你卻說他是懂情的。若我是他,不但不恨,反而還會愛呢!」
「但你不是他!」葉凝歡掙扎起來,「不行,我還是得走。你快點安排車馬把我送回原都,躲一時是一時……」
楚灝快笑死了,勒著她不放:「算了,說都說了,恨就恨吧!反正都是過去的事,在北海知情的人也都死光了,昨天沈雅言喝成那樣也沒聽見。」
「你怎麼知道都死光了?」
「他跟我說的呀!你昨天說完長書就睡了,我們又聊了半宿。」楚灝笑著說,「要不是你說了這些話,我們未必能這樣暢所欲言的。」
「真的?」葉凝歡半信半疑。
楚灝吻她的鼻尖:「騙你幹什麼?」手開始不老實起來。不能怪他,早上本來就是男人衝動的時刻,她又這樣誘人。
葉凝歡心裡亂成一鍋粥,剛想再問被他堵了口去。腦子裡還是亂糟糟的沉,卻因他熱情如火而焚成一團濃漿。
算了,說都說了,還怎麼樣?
穹光院裡,楚正越倚在書房二樓的外廊邊,手裡拎著一罈酒,看著院裡的梅花紛放出神。早起揚起碎雪,細細濛濛飛揚,天有些陰,空氣清冷卻不徹骨,夾雜著淡淡梅香。
一夜未眠,只因昨天那酣暢淋漓地傾腸。
從不覺得將這段往事扒出來是酣暢,更從未想過這些故往一點點被分剝抽離出來的時候,是這樣的滋味。
如出肺腑,雖痛猶快。
現今北海上下都認為,路氏與路直乃至親骨肉一母同胞。葉凝歡知道不是,充其量只是同姓而已,或者連路氏的姓都是後來改的。
他曾告訴過她,他鄙視的不是她的出身,而是她上位的方式。是這隨口的一句,讓她留了心。自此那一點一滴的故往,她如身臨其境!
不錯,路氏本為家奴,恰與路直同姓。路家想借路氏上位,路氏要借路家上位。在父親楚湄的一手促成下,上演一場逢親灑淚的好戲。自此一躍而上,成了北海王側妃。
之後種種,都如葉凝歡所料。路氏就是懷著種進府的,當時母妃齊氏也懷著他大哥正巡,二子僅相差四個月。
楚湄自知過不了朝廷這關,不可能抬路氏的長子正連為世子。楚湄覺得愧對了愛妾,將家中大權盡付。路氏也明白這一點,於是退而求其次,來個有實無名。縱她的兒子日後當不了北海王,也要成為真正手握大權的北海之主。
路氏與路家聯手,一步一步由內至外。路直步步高陞,路直的父兄乃至子侄皆跟著雞犬升天,北海舊勳不能拉攏便要打擊。王妃娘家齊氏首當其衝,王妃不受寵,齊家步步吃虧與路家結怨最深。
楚正越與嫡兄相差十歲,這期間路氏又產兩子兩女,不過有一個兒子沒養大夭折了。母妃齊氏基本上在路氏進門後就成「閒」妻,能懷上他純屬意外。楚湄酒後腦子抽筋又想起這個老婆來,一夕之幸而有了他。
楚湄當時不是在外鎮邊就是打仗,一年裡沒多少時間在家。齊氏懷胎其間路氏不知下過多少次手,只因齊氏與她早有結怨一直防備而未能得逞。儘管如此,齊氏仍然被她弄得驚墮早產,楚正越是未足月出生的。
路氏見又是男孩豈能相容?遂趁楚湄不在家的時候謗齊氏與家奴私通,懷孕之後懼罪所以灌倒楚湄賴到他頭上,出生月份不對就是證據。之後,連那個私通的野男人都找出來了。
楚湄在外接報,當即大怒要路氏嚴查真相,等於送羊入虎口。
齊氏收到消息,坐褥期未滿就抱著楚正越跑出王府。娘家遠在范城幫不上忙,她情急之下找當時為沂府郡守的沈慶蓄相救。沈慶蓄收留了齊氏,拒不交與前來拿人的路氏,表示雖為王府家事他不便插手,但王妃乃王府主母,必要等楚湄回來再斷。
楚湄接不到路氏的回信,而宗堂的人又趕至邊關問嫡次子呈名的事情。楚湄未經查實卻先信了路氏,給他取了正越的名字。楚湄當時想,若王妃真與人私通,必要夷族以洩此恨,豈能容野種名延宗室,上備宗堂?
待邊戰結束,楚湄回家的時他已近四個月。舅舅齊仲康早趕到沂府來相助,齊仲康帶著齊氏與他求楚湄公斷以還清白。路氏也交出人證物證來說明此言非虛。最後能水落石出都不是靠滴血驗親,而是靠他那張臉。
眉目已出雛形,與楚湄極像。
可恨楚湄明知路氏陷害,仍不肯加誅。隨便交了幾個人說是他們誣陷,將路氏撇個乾淨。待楚正越名字公開北海嘩然,齊家受大辱幾近不能在北海立足,齊家家主齊仲康被活活氣死,齊氏自此與楚湄恩斷情絕。
楚湄自知有愧,但宗堂未異議前他不能擅改已呈報的名字。為遮掩醜事,只得宣稱自己得子狂喜,認為此子類他,歡喜之下起了「越」這個字,為卓越的意思。
北海上下信以為真,齊家勢不如前只能忍氣吞聲。但這話也將楚湄架起來,之後宗堂真來詢問的時候,他也只能咬死了不改名。
他越長越像爹,楚湄是越看越慚愧,齊氏是越看越傷心,路氏是越看越憤怒。偌大王府,他沒地方待。楚湄將他扔給盧樹凜管,說是教他武功其實就是放養在外。一個月裡,大半個月都是住在盧家。
盧樹凜是個直腸子,當真擔當起來,亦師亦父待他極好。盧樹凜的老婆就是沈雅言的大姐,那時兩人剛成親還沒有孩子,只拿他當個寶萬般呵寵。
那些親情,皆是在盧家得的。
再後來亦如葉凝歡所料,兩個庶兄漸漸年長,分守兩郡有兩郡兵權。路家躍升為北海第一大族,親黨不計其數。他的同胞手足雖為世子,來日歸藩必然有名無實。
路直為路氏膀臂,唯有先除他方能削弱路家勢力。
再後來的事,葉凝歡亦料到了。他當然不可能只將路氏驅回娘家,她哪有娘家?
他將路氏殺了,剝皮拆骨送與兩位庶兄。兩位庶兄因此舉兵,道他名不正,且朝廷並未封誥他為世子為由不承認他的北海王身份。他借北鎮撫司的兵奇襲,一舉攻破南丘、平澤二郡。正連兵敗自盡,正逾在逃亡的路上被他的手下殺了。
此事之後,路家覆滅,眾親黨樹倒猢猻散,或是降或是死都盡化虛無。正連和正逾各有一子,大的當時一歲多,小的剛出生不久。他都留下了,現在養在府裡。
這段往事,公私兼有情仇俱備。他到現在也分不清,究竟是因私恨多一些,還是權謀更多一些。
猶記葉凝歡當時那雙眸子,黑幽幽像蒙一層露,潮乎乎的又深漆漆的。猶記她當時神情,那樣認真凝重,沒半點窺到真相的得意,那樣的宛轉哀傷,不是同情,卻是感慨。
她說了許多他想說,卻不能說的話。比如他的父親楚湄。
她說,你雖生得像他,心裡很不願意像他。他不愛妻,也不愛妾,不愛嫡子也不愛庶子,誰要像他?縱然他現在流芳千古,在我看來也是個懦夫!
這話直接戳進他的心窩,雖痛猶快。大不敬,大大不敬,那又如何?他一直是這麼想的。借她的口說出來,倒如從他心裡掏出來的一樣。
先王楚湄對路氏一見傾心,不忍她居侍妾之位。千方百計為她尋母家以傍,給她家中大權,如此深情世人稱羨。
至了最後,楚湄卻棄了這份愛。
路直被殺後,楚湄幡然醒悟。若保所愛,必要手屠親子,滅絕齊氏家門。最好連在京的嫡長子也一併弄死,才能讓庶子名正言順。但那樣,朝廷一定插手北海必生大亂,更要落個不惕無仁的惡名。
若不殺嫡子,愛妾將來如何自保?路氏早與齊氏勢同水火,他百年之後絕不可並存於世。
於是楚湄想了個最讓人心寒齒冷的辦法,向楚正越妥協,同樣授與庶子兵權,是楚湄親手埋下手足相殘的導火索!
早知自己身後必將嫡庶死鬥,卻撒手不管了。
楚湄不愛嫡子,亦不愛庶子,不愛正室,也不愛側室,他只愛自己!
楚湄成就了自己的豐功偉績。生於戰,死於戰,何其壯烈?他是錦泰開國以來最具戰功的皇子,聲名更盛於早亡的皇長子楚江。亦是錦泰開國以來,最強盛的藩王。為他歌功頌德的詩詞不計其數,多少武將都將他供奉於心中的神龕,一生以他為榜樣!他的戰功赫赫,治藩之策將載入史書,永垂不朽!
實際上,只是個懦夫!
楚正越才不要像他。他討厭這張臉,恨不得將它劃個稀爛。但是,當他真這樣做的時候,才明白他是大錯特錯。他生得像爹,所以母親不願見他。不願不是不愛,他劃傷了自己,母親痛哭嘔血,路氏樂得旁觀。
親痛仇快的道理,在那一刻他終於明白個透徹。他不再做這傻事,要讓他恨的人痛上百倍千倍。
楚正越看著梅花燦爛,淺笑浮上唇邊。妖艷如梅,凌霜而奪色。他的神情溫柔繾綣,比雪中的梅更嫵媚動人。
他拎起罈子倒酒,酒如涓涓細流直入喉中,半點也不浪費。這樣粗魯的動作,由他做出卻優雅艷麗。以至沈雅言走過來的時候看到,不由癡了一癡。
沈雅言到底心疼他的身體,說:「昨日還喝不足?這會子又抱著罈子喝?」
他偏了頭,帶出戲笑:「你怎麼來了?」
「我做了點心,想送與王妃吃。聽說王妃還未起身,我不敢打擾,就先給你送些。都放在廳裡了,一會兒去吃些吧?」沈雅言笑了笑,拿了一張紙給他看,「你看這個。」
楚正越接過來一看,是昨天他們現場作的燈謎,沈雅言都記下來抄在紙上。
他調侃:「昨天晚上你醉得人事不省,倒還記得這些?」
沈雅言面紅,說:「作謎的時候,我還醒著呢!」
她說著,湊過去跟楚正越一起看。
楚灝作的是竹:卓姿伴雨節節翠,秀麗隨風步步高。莫道胸中無城府,待成長笛吟瀟瀟。
葉凝歡作的是風:可登層雲追星月,九山九海只須臾。雖有悍力翻天地,寧化浮舟漣漪心。
楚正越作的是弓箭:形如邊月影,快似隼追風。隨馬踏沙去,飲血護蒼穹。
沈雅言作的是燈:光照纏綿,撥動心弦。點點斑斑,星落塵寰。
楚正越有些出神,道:「你的最應節,我們都離題了。」
沈雅言笑:「你平日裡喜武不喜文,書房裡也都是兵書策略,從不看這些詩詞歌賦。昨天我嘴快,提議作燈謎後也有些擔心呢。」
他隨口說:「怕我編不出折了臉?」
沈雅言說:「不是怕你作不出,是怕你覺得無趣。」
「怎會?」楚正越放下酒罈,看著景色輕聲道,「在東臨的日子遠比北海有趣得多,我分外不捨。」
沈雅言扶著欄杆點頭,偷眼看他不由又飛紅了臉。
她也很不捨。回去了可以盡快籌備婚事,但必再無如此時一般要見便見得到。他定忙得四腳朝天,哪裡還有這樣的閒情,與她一起放炮守歲,一起飲酒賞燈。
這些日子,當真讓人難忘!
十五過後,楚灝漸理事務。至正月二十,盧松王楚沛與雲棲藍一併前來,正式與楚灝以及楚正越見了面。
葉凝歡只是循著禮見了一面便守在屋裡沒再出去。一則盧松王楚沛是楚灝的哥哥,但年過半百做楚灝的爹都有富餘。且他的爵位是郡王,比楚灝和楚正越都低兩階。家禮上,他是哥哥、叔叔;國禮上,還得給兩個小孩行禮。葉凝歡若再過去湊,豈不讓人家更不能自處了?
二則就是因為她在上元節那天晚上揭了楚正越的短,想逃回家避難的計劃又被楚灝果斷否決。對此她也頭疼萬分,每當與楚正越的關係有所緩和的時候,總會又生出其他的蛾子來讓兩人的關係再度直線下跌,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相沖。
她自己心虛,見楚正越時都覺得他眼神十分不善。她心裡後悔但也沒有辦法,只好繼續祭出躲避之法。反正有楚灝在前面擋著,他就算有氣也不敢直接跑來罵街。
沈雅言自婚事定了,也不再著急忙慌地想見楚正越。盧松王來了,她更不去湊那個趣,整日陪著葉凝歡立她的侄媳婦規矩,天天都眉飛色舞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雲棲藍也跟著搬入了內院的西廂,方便看葉凝歡的傷勢。
轉眼正月過完,楚灝漸漸忙碌起來。二月初楚沛帶著雲棲藍以及她的手下返回了盧松。楚正越也向楚灝請辭,準備返回北海。
楚灝與葉凝歡出來的時間不短了,打算待楚正越走後,也要返回原都,府內又開始忙於收拾準備。
鬱林位於烏巢山東南,立春以後連著數個艷陽天。催得春草萌萌,迎春含笑。玉蘭、梨花、春桃爭相含苞,一副春景勃然之態。
葉凝歡的腿好了不少,卻不敢往外頭去,以免碰上楚正越。只消沈雅言來邀約遊園皆找借口不去,只在自己的院子的轉轉便罷。
二月初九,一應事情都打點妥當,大家也都準備各歸各位了。葉凝歡近來一直不敢出門,今日吃罷了午飯,得知沈雅言與楚正越一道出府了,這才壯了賊膽,昂首挺胸地去後園逛。
湖面早解了凍,拂柳吐新綠,春花展新顏,細風拂面格外舒服,諸人都換下大毛衣服,改穿夾袍了。葉凝歡體虛畏寒,仍穿著厚衣,和冬英沿著湖畔散步。
兩人走了一會兒,看到花徑邊大柳樹下擺著躺椅,還放了各式點心,新烹的茶冒著熱氣。冬英四下看看,卻沒見著人,眨著眼笑:「誰這樣貼心,擺了這些東西倒便宜咱們了。」
葉凝歡和她對看一眼,兩個人四隻手同時伸向果盤。偏在這個時候,從樹上直接跳下一個人來,落在兩人面前,止住了四隻魔爪。
冬英僵了僵,看著眼前的人喃喃道:「北、北海……」
楚正越看著葉凝歡,顯得又意外又高興。葉凝歡腦子一激靈,反應格外敏捷,拄著拐棍掉頭就跑,活脫一副賊兔子樣。
楚正越傻眼了,半個多月不見她真是敏捷了。他回過神來大步趕上去,嘴裡叫:「嬸嬸,別跑了。」
冬英呆在原地,不就是拿兩塊點心嗎,至於怕成這樣?這可是她們的地盤耶!
葉凝歡聽他喚自己「嬸嬸」,覺得很是詫異。平日裡只消楚灝不在,他客氣了叫一聲東臨王妃,不客氣的時候張嘴閉嘴葉凝歡。今天居然這樣恭敬起來,實在讓她受寵若驚!
心裡一敲鼓,腳底下就不利索了,腳踢在小石頭上,眼瞅著就要往地上栽。楚正越趕上幾步,恰好她今天腦後梳了條辮子,一摔飛起來讓他撈住。楚正越情急之下也顧不得,扯住了猛一拽將她給拉回來。
葉凝歡後腦勺狂痛,覺得頭皮快被扯下來,跳著腳轉回頭,亂揉著頭皮脫口就罵:「你白癡啊,我寧可摔一跤也不要變成瘌痢頭!」
楚正越被她吼得臉直髮白,原本的擔心浮上一層尷尬,看了看自己的手,竟喃喃說了句:「對不起。」
突然變成乖乖好侄兒,葉凝歡都不適應了,覷著他半晌沒出聲。他穿了身天青色的暗繡袍子,鏤花織錦是低調的奢麗,襯得他五官格外的漂亮。面上還浮了些淡淡的暈紅,倒真像個少年一般單純可愛。
葉凝歡揉著後腦勺,問:「你不是跟沈雅言去城裡逛了嗎?」
「剛回來,她去換衣裳了。」楚正越看看四周,沒話找話說,「嗯,你……你要不要去那邊坐坐?」
葉凝歡瞄了眼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的冬英,乾笑著說:「不要了,你等雅言吧,我回去了。」說著,扶著冬英要走。
楚正越站在原地沒動,半晌說:「嬸嬸是討厭我了嗎?」
葉凝歡回頭看去,陽光之下他的面容明明滅滅,有些異樣的沮喪與無措,像個闖了禍的孩子,又不安又膽怯。
這樣的表情竟出現在他的臉上,葉凝歡的心裡難受起來。扒人隱私的是她,現在好像是他犯了錯。他那銷魂的小表情讓冬英格外不忍,拉葉凝歡的衣袖不住給她眼色。
葉凝歡訕訕地走回去,說:「不是……我……」當著冬英的面有些說不下去,她想了想跟冬英說,「你再去搬張椅子來,我坐坐。」
冬英會意,脆聲應下甩著膀子跑了。葉凝歡待她去了,這才說:「那天我喝多了胡說八道,你可別往心裡去。是我沒臉,我是怕你……」
他的表情霎時如花般綻放,比早春桃花還要艷。
葉凝歡無奈了,只得繼續說完:「總之,這事我不會亂說的。你可以放心。」
「嗯,叔叔跟我保證了。沒他在,不讓你喝酒。」楚正越笑瞇瞇的,再沒那可憐小動物的樣兒了。
葉凝歡半張了嘴,眉頭動了動,低下了羞愧的頭。
楚正越輕聲道:「是我要與你道歉。我並不想像我父王,卻與他犯了一樣的錯,未經查證便將你與路氏歸入一類,是我不對!以往種種不敬之處,你也別放在心上。」
葉凝歡愣了,抬頭看他剛想說話。
他又說:「此次能與叔叔親近,嬸嬸功不可沒。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時光。所以,嬸嬸也放心好了,絕不會因嬸嬸說了真心話而惱恨,只會高興。還有,定會對雅言好,不讓嬸嬸這個媒做得沒意思。」
葉凝歡眨眨有些泛潮的眼,強把淚水逼回去。這幾句直將她心裡的惴惴不安皆消了,原是這小子也不是只會耍詐耍狠的。
她揉了揉眼睛說:「你和你爹不一樣,就算那麼恨路氏,還是留下了她的血脈。不管旁人是否說你是惺惺作態,我卻知道只是不忍而已。就算以後,史書上文成武功不及你爹,我還是覺得,你比他強!」
斬草除根的道理,人人都懂。他滅情惡名在外,何懼再多幾個?只是不忍!幼子無辜,他不若楚湄般無情,亦不若路氏那般狠毒。
他是逼反庶兄讓他們走上絕路。卻留下了庶兄的兒子,他是有情的人。這一點,和楚灝真的很像。
楚正越笑了,媚色璀璨格外耀眼。陪著她一點點走回去,冬英又搬了張椅子來,復了添了茶具。葉凝歡看著桌上的點心,很饞的樣子。楚正越把盤子往她邊上挪了挪,想到剛才她和冬英一齊下手的兇猛樣,問:「沒吃飯嗎?」
「吃是吃了,瞧著梅子酥做得好,又饞了。」
葉凝歡有點不好意思,趁他不注意飛快拿了兩塊,還分了一塊給冬英。冬英笑著接過來,擋了半邊身子開始吃,跟著她久了,也被葉凝歡帶著喜歡這口。
楚正越看她的表情有些怪異,還透了點驚喜:「何時開始貪酸的?」
葉凝歡差點沒噎死,臉霎時憋紫了。冬英笑了,拿過茶給她說:「殿下別誤會,我家主子一直貪酸,不是有好消息……」
「噗!」葉凝歡連茶也噴了,嗆得亂咳。楚正越見她都快咳出肺來,也不好幫她捶,只得錯開眼任冬英拂拍,喃喃「哦」了聲便沒話了。
葉凝歡緩過氣來,實在尷尬得不行,只能瞪冬英。冬英暗自吐了吐舌,又給她換了杯茶,這才跑到樹邊蹲著玩去了,省得再挨瞪。
楚正越微眼看她坐立不安地樣子,忍不住低聲說:「你自己的事也上點心,再這麼下去可沒安生日子了。」
葉凝歡窘著臉看他,最近吃錯藥了吧?連這事都管起來,現在知道她不過就是喜歡吃酸而已,居然還一臉失望的樣子。
她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紅著面皮小聲說:「擔心你自己吧,倒跑來管起長輩來了。」
楚正越瞪她:「太后又不是我娘,我一輩子沒兒子他們巴不得呢。太后心疼叔叔,你再沒動靜,到時她給你弄個側妃進來,看你怎麼辦!別說叔叔愁,我都替你愁!」
葉凝歡臉泛起了僵,明白他的意思。太后能讓她進府當同邸,卻不能接受她為正妃。娘家沒依靠,來日皇上容不下楚灝的時候也就無所顧忌。太后是怕百年之後兄弟起爭端,愛子情切呢!
這件事,她心裡有數,楚灝也有。兩人心照不宣,各自怕對方難受,都沒有提。
楚正越說:「叔叔什麼招都想了,托我尋醫不說,還想著在東臨給你找個娘家讓你靠上……」
「什麼話?」葉凝歡拍桌,「東臨的官十之八九他都不熟悉。根基如何,盤系如何,是否與京中往來。這都得細細查清楚才成!哦,給我弄個姓葉的來當娘家,他們是藉著爬上來了。萬一是一幫子漿糊,或者乾脆就是與朝廷不清,那他不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他不會那麼笨的,若真敢幹出來,我頭一個跟他急!」
楚正越看著她那潮紅未退的臉,拿了杯子出神:「心有靈犀不過如此了。叔叔也知你的想法,還與我說,你當日是如何幫他探那些官的。」
葉凝歡愣了愣,楚正越又把她是如何引了官太太來見,又晾著人家偷聽閒話,方得知了一些官員與京中有聯的事也說了。
葉凝歡很不好意思,訕笑:「你們不說男人的大事,老說我幹什麼?」
楚正越認真道:「你是叔叔心中至寶,他最牽掛的便是你了。我也是瞧著他焦心,囑咐你罷了。你那個表兄只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待著,眼下太后是沒動靜,但總得防著些。」
他說的是陸霜凌,與葉凝歡是在雅樂居認識的。進府之前,楚灝讓她與霜凌認了親。
她說:「你連霜凌的事也知道啊?」
楚正越坦然道:「我知道他是陸家遺孤,陸玄當年因捲入宗室奪嫡之中而獲罪,被先帝滿門抄斬。陸霜凌卻僥倖得存,還與十九叔很是親厚。後來楚正遙的案子,他是第一功臣。與你認了親後,他辭了官於京中治業。現在,倒真成了富貴閒人了。你的事,他是有心也無力。」
葉凝歡沒說話,陸霜凌能倖存是太后的功勞。陸玄對太后有恩,太后承了這份情。偷偷將霜凌保下了,送往拂台寺與楚灝一起,二人親如手足。陸霜凌後來受命在雅樂居潛伏收證,才與她認識的。
楚正越看看她,又說:「太后顧著母子情分,縱然這樁婚事她不喜歡,也不會逼著叔叔把你休掉,但若你一直沒有消息,叔叔再議婚是難免的。太后相中的人,必不好相與。真送了來,叔叔若不要,只有與太后翻臉這一條路走了。」
若她有消息,楚灝直管將消息放到京裡去。那時,太后相中的豪門自然不願聯這親。送女來當側妃已是不堪,若側妃之子再無望承業,誰還樂意?其他那些願意的,只怕根基也不好,太后也瞧不上。
太后娘家雖盛,那也是皇上的母家,皇上不同意太后從本家替楚灝擇配。從楚灝歸藩,皇上只肯放王祺一人回來應景就能看得出來。皇上是絕不可能分利給楚灝的。
楚正越今日的話雖讓葉凝歡很尷尬,卻句句實在。
葉凝歡也動容,歎了口氣,低聲說:「太后愛子之心我能體會,我既愛他,自不忍心他母子情離。只是這事也不能強求的,順其自然吧!若真有一日……」
現在輪到楚正越拍桌了,皺著眉頭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還要給後來的讓位嗎?精的時候真精,傻的時候怎麼傻得要命!」
「哎喲,你替我操這個閒心幹什麼?」葉凝歡笑著把茶遞給他,說,「你為我好我知道。這份心意我領了,不過也不要杞人憂天,這不都是沒影兒的事嘛,別惱啊!」
楚正越看她一臉狗腿相,實在也不忍再說下去。拿過茶喝了一口,輕聲道:「你心裡有數就行了。總之,我會派人往北邊找些良藥、藥方什麼的。管他有用沒用,得了都給你們送來。」想了想,牽起一絲笑容,說,「若真有了好消息,想著讓叔叔給我送個信兒,我也跟著高興高興。」
葉凝歡窘著臉,卻很認真地點點頭。兩人又默了一會兒,葉凝歡看著他閒適飲茶的樣子,彷彿這些話說完,他整個人都鬆快下來,再沒什麼愁煩了。
她想了想,覷著他說:「你和雅言都不小了,我是覺著你遞折上京,萬一他們成心拖拖,一年兩年也就拖了。你是個男人無所謂,但雅言是個姑娘,也不好這麼耽誤著是吧?我的意思是呢,就是你在北海說一不二對吧?監行院也不敢管你的事,只消你一句話……」
楚正越看著她頂著張大紅臉在那吭吭哧哧地繞,笑著接口:「嬸嬸囑咐得對,回去了讓雅言進府,先按側妃的禮辦了,待朝廷下了詔,再過宗儀就是了。」
沈雅言上午跟楚正越出門逛了一圈,回來洗漱了又換了衣服,跟阿寧往這邊走。繞過花廊近了湖邊,聽到兩人在說,她便沒敢近前。至聽到楚正越這一番話,更是面紅如血,都想往回跑。阿寧笑彎了腰,強拽著她出去,繞過花屏行禮。
葉凝歡見到她,站了起來說:「方聊到你呢你便來了……那你們在這裡說話吧,我也該回了。」
不及沈雅言上前相阻,楚正越先說話了:「雅言一來你便走,她更不好意思了。不是饞點心嗎,再吃些吧?」
沈雅言連連稱是,瞥了一眼桌上,示意阿寧把拎著盒子拿出來:「我又做了一些新的,王妃也嘗嘗。」說著,又有些動情,「再過兩日便去了,也不知何時才能見著,王妃就多坐坐吧?」
這話說得葉凝歡也有點難受,笑著說:「怎麼見不著呢?來日,你叔叔還要往北海去給你們執禮。若我到時有空,必要跟了去開眼界的。還要賴在你家住呢!」
她脫口而出的「你叔叔」,說得雅言臉又紅了三分。
楚正越卻因這話開心起來:「那我得催著朝廷快些下詔,好讓叔叔帶著你來。沂府好玩的地方多著呢,到時雅言領著你各處逛去,包管你喜歡。」
沈雅言挽了她的手說:「是呢,我也盼著你能來。也讓我盡盡心!」
葉凝歡有些哽咽了,看著兩人,那份依依不捨分外濃烈起來。
數月前,她覺得楚正越乃天下第一混賬,趁楚灝根基未穩就跑來逼迫。但當她慢慢瞭解這個人的時候,才明白他亦有許多不得已和難處。
以前,總覺得宗室為權力而自相殘殺,人性醜陋盡顯無疑。自跟了楚灝以後,明白有時是不得不爭不能不爭的。生於宗室,血緣便是因。結果無非兩種,或勝或死!所謂閒散宗室,脫離於爭伐之外,那是至高的取勝方式。
爭來爭去,野心如草瘋長,情義漸漸涼薄。
如楚正越所言,這段日子,的確是開心快活的。儘管初逢是因權謀,但離別之時卻是情濃意滿。這便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