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北海

北地大雪紛飛,白茫茫霜晶天地。

烏巢山以北,邙涯嶺以南,巍峨重山包裹的廣袤之地,名為北海!

層峰疊嶂,為這裡營造天然寶藏。嚴凜風霜,育養這裡剽悍人民。

又到了二月,雖是立春早過,北都沂府依舊飛雪連天,一幅隆冬之景。這幾天楚正越沒出門,一直在王府處理公務。

吃罷了午飯,沈雅言逮了個閒時,拿著些茶點往外書房去看他。

外書房位於王府外宅中路東側,名居春館,主建築就是這幢外書房。建如高殿,石柱拱托,雕樑垂簷。內裡黑方玉石鋪地,鋪翻毛暗花厚毯。三面皆是嵌貼壁書架,足有兩三層樓高,設拱階以及中通廊方便取閱。

房內空蕩沒什麼傢俱,只在書房中央設烏木大案,後有日常卷宗架。東偏廳側有臨窗大榻以及大躺椅供楚正越平時休息,西側擺的是楚正越日常用的兵刃。雖至了春,但北海嚴冷,地龍要燒到三月底方停,裡面十分暖和。

沈雅言將奴僕留在外面候著,自己悄悄拿了東西進去。書房內一團寧靜,她瞥到屏後露出的一抹青影,甜笑不自覺地浮了上來。

楚正越穿著半新不舊的家常袍子,躺在虎皮墊子大躺椅上安然而眠。沈雅言悄悄放了食盒,往香爐裡添了幾塊香片,復又拿了毯子給他蓋,卻被他平靜恬然的神情吸引了。

楚正越生了副好皮相,睫毛又濃又密,皮膚好得連沈雅言都羨慕。北海這樣冷,風利得跟刀似的。沈雅言若一日不好生保養那糙皮皺紋什麼的都要冒頭,他整日東奔西跑日曬雨淋的不講究,卻一點沒事,看著比小姑娘都嬌嫩,偏偏又耐得住他這麼摧殘。

想到他當年把臉劃得跟棋盤似的,現在一點痕跡都看不出。

單看外表,只覺他溫和又嫵媚,其實他骨子裡有些陰鬱,還有些喜怒無常。不過他暴虐凶殘的一面不會在沈雅言面前展現,絲毫不影響她對他的高評價。

沈雅言不忍心叫他,拖了個小凳坐在他邊上,托著腮幫子欣賞美人入眠,很是自得其樂。

自去年二月返回北海境至今,楚正越腳不沾地忙了整年。滿打滿算,在家的日子也不到兩個月。最久的一次是五月,沈雅言以側妃禮入府,他在家待了半個月。之後就是八月中秋,楚正越在家待了十天,余的時間都是零零碎碎的。楚正越比沈雅言還小半歲,九月二十五的生辰,他都沒顧上在家慶賀,督軍的時候在外頭過的。

對此沈雅言早有覺悟,楚正越這十幾年來都是如此。軍務、民生、族務大祭等,他都要周顧,年年無閒,至了年節反而更忙。誠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是北海的主,也是北海的奴。他擁有北海最至高無上的權力,亦背負北海最重大的責任。

生即為北海,死亦為北海!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沒有他殫精竭慮夙夜匪懈,哪來北海繁榮昌盛上下一心?

毫無疑問,北海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她爭不過也不能爭,若連這一點都承受不了的話,哪配做楚正越的女人?

時間上她的確無法要求更多,不過其他方面楚正越都做得很好,甚至是超出沈雅言預期的。

沈雅言是側妃入府,並沒有按制進東路的主院,而是直接入主中路上房。除了婚禮上尚無朝廷正式封詔,她沒有那套宗室側妃吉服外,余的其實都比側妃的規格要高一些。

王府上下尊稱她為王妃,王府大總管吳順興也在她剛進門三天後,主動將內私庫鑰匙、內宅一應人手花名冊、內宅往來細目全都交到她手上。每月從王府內庫撥過來的例用也是比照王妃的規制給。

其二就是替她討朝廷的封詔,楚正越忙成那樣,也在一年裡四度遞折往朝廷催討。若不是他催得急,朝廷也不會在趕在年底前下旨應允。

去年十一月的時候,朝廷遣臣來北海傳旨。詔允沈雅言為北海王側妃,並賜側妃朝、吉兩套服樣。且感盧家扶持照顧多年,封盧樹凜為二等懋國公,封沈雅佩為懋國夫人,並授朝廷四品誥命。

盧樹凜只是朝廷下的一個藩臣,雅佩是藩臣婦,能獲朝廷封爵乃錦朝開國以來首例。若無楚正越,哪來此等榮光?

除厚賞加賜以外,也如他們所料,朝廷指與北海相臨的東臨王楚灝為宗堂首執官,並言明會於年後遣相應禮官往原都與東臨王匯合,同赴北海執禮。

大事上他處處顧管,小事上他亦十分有心。

她姐姐照顧她多年,楚正越也沒虧了她,不但在遞折之時也替她討了封賞外,有好東西亦緊著往盧家送,一應打著她的名頭。

沈雅言曾想拿出嫁妝裡的幾間鋪子與姐姐合夥做生意,楚正越知道了就讓吳順興從內庫撥錢給她,還給了她幾間鋪面子。說她自己的鋪子還是放出去收租子,讓她拿王府的鋪契和錢出去做,賺了就算她自己的體己。賠了也沒關係,直當學做生意了。

還有,沈雅言與長兄因當年婚配的事關係極差,偏長兄這些年又回了沂府當官。她嫁了楚正越後,長兄覺得沒臉,想辭官歸鄉。還是楚正越攔了,並從中勸和讓他們兄妹放下芥蒂。雖說談不上和好如初,也算比以前形同陌路要好多了。

此外,她有時在家閒悶,想出去逛或者往姐姐家裡住幾日,他也都由她。她也常邀些姐妹親眷來家開堂會鬧戲酒,把王府折騰一溜夠,他都不管。有時回來撞見了,趕上閒了也招呼招呼,縱是忙了也著人添置以示友好,委實給足了她體面。讓她不僅將以前女大難嫁的晦氣一掃而空,更引得北藩女子人人稱羨,著實讓她的小虛榮得到了滿足。

所以這一年,雖說他陪的時候少,沈雅言過得也挺滋潤。萬事皆足,只盼著哪日再與他生個一兒半女,便再沒什麼可求的了。

沈雅言托著腮幫子,想著美事瞅著他,那高興勁頭比一年前是只增不減。漸漸自己也犯困了,頭一點一點的,最後身子一歪差點倒在他身上。

她甩甩頭,欲扶著躺椅邊起身,腕子卻讓楚正越給拽住了。沈雅言回眼,觸到那雙狹長微慵的鳳眼,聲音微微有些瘖啞:「何時來的,怎麼不叫我一聲?」

沈雅言撫撫臉,有些不好意思。轉身往茶桶裡給他拿熱茶潤喉,說:「見你睡得沉,不忍心。」

楚正越微喟了聲,半撐起身子,接過她遞來的茶碗,垂著眼皮說:「今日閒些了,晚上回去吃飯。」

這幾天楚正越在府裡沒出去,不過同樣一堆事要忙,還是時常宿在這裡。沈雅言知道他是不大喜歡女人涉及外務的,往外書房來看他的時候,基本上都挑閒時。

楚正越主動要回去陪她,沈雅言挺高興,當即就想去準備。楚正越拉住她,手臂搭在她肩上:「忙什麼?再陪我坐坐。」

沈雅言□一眼門口道:「一會兒來人報事,我在這兒也不好。」

楚正越懶洋洋地說:「無妨,這兩天也沒什麼要緊的,你在這兒坐著吧。」

沈雅言歪靠著他,笑著說:「對了,這幾天我把清輝堂收拾出來了,可要再給你辟間書房嗎?」

楚正越神情有些漠然,半晌問:「那裡久不住人,又收拾它做什麼?」

那裡原是先王側妃路氏的居所,本叫玉華樓。楚正越繼位後平定諸事,將玉華樓拆了重建,改名清輝堂,讓兩個侄子住在那兒。楚正越內宅一直是空著的,元楓、元櫟就一直在那住到去年。直至沈雅言將入府時,兩個侄子才分府出去,將清輝堂空置下來。

沈雅言是側妃,照例該住在清輝堂。楚正越一則對那裡不大喜歡,二則也嫌再收拾很麻煩,遂讓她直接入了上房,不想她又讓人給收拾出來了。

沈雅言笑了:「你近來忙暈了?十九叔和嬸子也快來了不是,年前朝廷的使臣來傳的旨。今天二月十八了,估計這會子也該在路上了吧?」

沈雅言有些面紅,覷著他補充:「他們是長輩,總不好住偏閣。若在外院裡安置,只怕嬸子也不方便。我想著不如把上房騰出來給嬸子住,叔叔一併過去都是可以的。咱們就委屈些搬到清輝堂去幾日。」

楚正越微微有些出神,嘴角勾起來,緩緩道:「你想得周全。只是叔叔來了,朝廷宗堂的人也要跟幾個。眼下沒得信,不知道究竟來幾個。若是人多也只能在范城過禮。」

沂府是超規的,無論從規模以及王府建築上都有僭越之嫌。所以楚正越將與沂府一山之隔的范城設為附都,一應都與都城無二。這些年朝廷往來的使臣都在范城接待,一座大山擋著,瞧不見山後的形貌。

北海監行院司早讓楚正越收拾怕了。十幾年間換了數任,都只能在楚正越指定的地方待著,相當於軟禁。敢亂跑的,一律找借口弄死。如此一來,後來的人都像打斷了脊樑骨般老實,乖乖待著熬完任期就滾蛋,朝廷這些年根本不能從北監行院司裡探到什麼消息。

「是,范城的王府也去料理了。東西都是全的,也不用特地搬。」沈雅言笑道,又說,「待宗堂的人走了,總要請叔叔嬸嬸過來看看的。早晚要收拾,早收拾出來也省事。」

楚正越笑容漸漸滲進眼底,笑著說:「是啊,好不容易來一趟,當然要來看看,多住一陣子才好。」

外頭一陣忙亂嘈雜,緊著聽見吳順興喘不勻老氣的聲音響在門口:「殿……殿下……齊、齊謹回來了!」

楚正越坐了起來,一掃之前的頹懶,揚聲道:「叫進來!」

沈雅言也站了起來,整整微凌的髮絲笑容鋪滿頰。齊謹是青馬關督尉,之前藉著送貨去了東臨後,一直與幾名手下潛在東臨查探朝廷來的人。現下回來了,估計已經查清,且東臨王快入關了。

楚正越擔心東臨王在朝廷來的人至原都後,很難將確切的人員情報傳出來,因此第三批給東臨王的貨物交由齊謹親自監送,並讓他詳探。

去年一年,楚正越先後從靠近東臨的青馬派了三批使臣給東臨王送東西,除了貨物之外還有給王爺和王妃的禮物。北藩的人過去了要特別小心東監行院,免不了要在鬱林喬裝一番才敢拉著車馬往原都去。

儘管如此,楚正越還是遣人去了三回做足情分。就算最後一次,派了齊謹親自去,也不是為了監視東臨,而是要看朝廷的情況。

東臨王也在八月的時候送了東西過來,除了返回了一些貨物外,也慶賀他們成婚之喜,送了好大一份禮。東臨王妃也親自繡了如意香囊,又送了許多閨閣玩器給沈雅言,沈雅言看了以後大為感動。

現在齊謹回來了,又將了一樁事,且總算能在葉凝歡面前盡心,沈雅言的心裡也很是美滋滋。

齊謹在外卸了戎裝,由吳順興領著進了書房來見楚正越,身後還跟了幾個小侍,吭哧吭哧搬了一口巨大的箱子進來。

齊謹顯得特別小心,行完禮還不忘叮囑:「慢些,別碰壞了。」

楚正越坐在躺椅上,神情格外輕鬆,瞧齊謹那鄭重的樣子,笑了:「什麼東西也值得你親自送來?回來的時候在北圍打著好的了?」

齊謹是楚正越的表弟,他父親齊仲庭是齊仲康的胞弟。仲康無子,死後仲庭為嫡長,承了族務。齊謹比楚正越小一歲,自小就被齊家送到楚正越身邊,陪著他一起長大。兩人感情甚篤。齊謹瞟了眼仍在放置大箱子的內侍,竟沒顧上應他。

楚正越瞧出不對來了,站起身走到中廳那口箱子邊問:「什麼東西?」

說著,拎起扳手一掀。箱蓋雖沉,仍被楚正越掀起一道粗縫。他瞟見兩個毛乎乎的白團,乍看倒像是兩隻山貓。

楚正越笑道:「這東西當初我想逮卻沒逮著,你竟能弄來一雙……」話說了一半,冷不防其中一個白團動了動,竟露出半張臉來,是人!

楚正越湊過去看清,心裡過電似的一驚,瞳心都縮緊了,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他下意識地砰一聲將箱子又蓋上了,此時胸口才開始轟轟震,心臟翻來覆去地折騰。緩了半晌,這才恢復了平靜,瞥了眼邊上的吳順興。

吳順興是跟了楚正越多年的老人,哪有不明白的?當即將幾個抬箱的小侍給轟出去,自己也退出去閉了書房的門。

沈雅言本來探頭探腦地看,但齊謹在,她沒好意思湊過去,只貼著折屏邊往外偷瞄,見楚正越將箱子掀開又蓋上了,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很是好奇。

楚正越緩了緩,這才指著箱子,手竟有些哆嗦,沉了聲音問齊謹:「這是怎麼回事?」

齊謹湊過去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楚正越的表情由白轉青,漸漸泛起慍色。他微微閉了閉眼,低聲道:「難怪你在那裡待了這麼久。」

齊謹說:「是,至十一月底,各路使臣都在原都,我本想先返回青馬等待消息。但東臨王要我再留一陣子。遂一直留至臘八後,外藩以及朝廷的人都走了,方與我交代了這樁事。我怕路上走漏了風聲,沒敢著人傳信。二月初十抵的青馬,今日總算安全送到。這事只有我與方耀、顧懷昌知道,余的人一概不知!」

楚正越深深吸了口氣,將那口快憋爆的郁氣壓進肺裡,再慢慢吐出來,容色轉為平靜無波,轉而向著屏後的沈雅言道:「雅言,你千盼萬盼的嬸子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無半點歡悅,竟像含了悲傷與懊悔。

他又掀了箱蓋,儘管有了十足的心理準備,還是被裡面的白團刺得心裡發痛。

葉凝歡蜷在裡面睡著,緊緊偎著邊上的另一個白團。瞧不清是哪個,估計是她身邊的侍女。兩人身上都裹圓了,可能把所帶的衣服都套上了,一來騰地方,二來也能驅寒減震……心裡格外難受,指節咯咯作響。

是他不好,不該這樣催朝廷。他想讓十九叔來,十九叔來了她才能來。想讓她看北地巍峨壯麗,想讓她看沂府恢宏繁盛,但不想讓她這樣來,被人像貨一樣塞在箱子裡運過來。

是他的催逼讓朝廷有了這種順水推舟的舉措,他把她給坑了。

沈雅言心裡也是大震,軟著腿蹭到箱子邊,她更沒想到千盼萬盼的嬸子是這樣來的。小心翼翼地過去,看著裡面的人倒抽一口冷氣,剛想探手去推葉凝歡的肩膀,被楚正越給攔住,垂著眼說:「先讓她睡著。你去準備一應東西,好將人移進去。與吳順興說一聲,讓他幫著些。」

「我馬上去。」沈雅言反應過來,低了頭急匆匆出去了。

齊謹看著楚正越的表情,有些詫異道:「殿下,良機來了為何不喜呢?」

楚正越隻身冒險入東臨,當初諸將皆反對。楚正越執意要往,他說,東藩乃我行兵之要路,這股東風必要借到。十九叔初歸是良機。若再晚些,他與朝廷或親或離,都與我無利。

北海與周邊的藩鎮做生意,通商路賺錢都是其次,兵路才是最要緊的。事實證明,楚正越這次冒險赴東臨十分值得。短短數月工夫東臨王與他情篤,現在更有托妻之信,且東臨王亦被朝廷威逼至此,良機來了!明明該大喜的事,楚正越卻是這樣的表情,齊謹自然詫異。

「我是要借東風,卻不想讓他們陷入險境。」

楚正越垂頭看著箱中的葉凝歡,終是俯下了身去,將她輕輕給夾抱出來。也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怎麼的,竟覺得比一年多前在北圍山頂上背她的時候還要輕了。

輕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又想到她作的燈謎:可登層風追星月,九山九海只須臾。雖有悍力翻天地,寧化浮舟漣漪心。

她現在真成了一陣風了,一會兒刮到東,一會兒刮到北,接下來還要刮到京城去。那些京中的貴戚,一個兩個都想借她去翻天地,誰會在意她的漣漪心?

葉凝歡被夾出來,竟然也沒有醒,腦袋耷拉著仍是好夢正酣,身子被衣服裹成一個球,加上她的小腦袋歪來倒去,活像大球上撂個不安分的小球。

楚正越覺得不對,微微晃了晃她,竟還是沒半點醒覺的跡象。楚正越神情驟變,轉而盯著齊謹,怒意極其明顯:「你給她下藥了?」

齊謹反應也不慢,急忙擺手撇清自己:「不不不,不是我,是她自己……」

楚正越氣得都顧不得把葉凝歡放下,由她掛在自己的肩上,單手揪著齊謹的脖領子,怒罵:「放屁!必是你嫌麻煩,藥倒了運過來才省事。十九叔以信待我,你就讓我這樣如諾?齊老二,你活膩歪了?」

齊謹顧不得脖子勒得緊,聲音硬擠出嗓子眼以免白白挨抽:「她們把碧棠當青梅吃了,不賴我,真的!」

楚正越腳軟,盛怒僵在臉上形成扭曲景觀。齊謹仍在自救中:「真的,就在過連沽峽的時候,不信等她們醒了你問,若不是這樣我甘願自裁。」

楚正越的臉又青又白,側眼見葉凝歡仍軟趴趴地掛著,緩了口氣漸漸鬆了手,轉而將葉凝歡抱到躺椅上臥著,揭過毯子來給她蓋好,語氣仍不善地說:「你長眼睛當擺設?怎不看著些?」

「我是個爺們,她那個奴才鬧肚子,怎麼看呀?」齊謹也不知是剛才讓楚正越掐的,還是窘的,一張臉仍是通紅的。

楚正越再度腳軟,鬧肚子??那豈不是一邊拉,一邊還四處找果子,餓瘋了嗎?

「跟著的那個叫什麼冬英的,還當是東臨王特地指來的高手,哪知是這麼個累贅?一會兒這疼,一會兒那疼,一會兒又鬧肚子好不麻煩。」齊謹瞄見楚正越的表情轉緩,這才開始抱怨,「連沽峽離沂府不過三十里路,她都忍不了,沒有辦法只得讓她們出來。王妃領她去找地方……一會兒就聽兩人說了,哎喲這裡有好大的青梅啊,哎喲這果子好酸呀,真過癮……」

齊謹為求還原真相,拿腔捏調地學兩人說話。楚正越聽得渾身發麻,擺手道:「行了行了,你容我緩緩。」

齊謹暗暗鬆了口氣,這才轉為正常語調說:「就這麼著,一回來就睡過去了,到現在都沒醒!在東臨的時候,有童星虎和王祺跟著,那個冬英還不敢放肆。至出了鬱林,那兩個得回去覆命,冬英就發作了,這一路可把我們耍殘了……」

楚正越本來對冬英的印象就不怎麼樣。當初在鬱林的時候,葉凝歡把她捧上了天,拿點心都分她。下了主子的臉,馬上沒事人一樣地去扒螞蟻窩。也不知道葉凝歡平日在東臨王府是怎麼管下人的,竟都跟奶奶似的金貴。

現在聽齊謹一說,對冬英的印象更是達到了歷史最低點,且對葉凝歡的未來更加憂心忡忡。

楚正越說:「你們這些時日也累了,不必著急回青馬,放兩日假回家看看去吧。」

齊謹說:「不成,還是回了!東臨王沒幾日就到了。」這時,才想起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這是隨行官員的詳錄。」

楚正越接了過來,擺擺手示意他去了,轉而坐在躺椅邊上的小凳上,沒去看那些官員細報,反而看著葉凝歡出神。

她睡到忘我的地步,頭髮都有些凌亂。楚正越伸手想去撫撫她的頭髮,手指卻在半空中止住曲起。上京她一定怕的,十九叔秘密將她一路從原都送來,路上也一定會怕的。她總會為十九叔擔心,更怕當他的累贅。明明這樣憂心忡忡地來,路上還能鬧出笑話來逗人。真不知她是心細還是沒心沒肺!

青梅就那麼好吃麼?酸倒牙的東西怎麼就那麼喜歡?碧棠的個頭比青梅大不少呢好不好!況且她附近還有個鬧肚子的丫頭,怎麼吃得下去?

他想著,唇角又漾起笑容,漸彌至眼底,與那憂忡交相糾纏。原本僵在半空的手指慢慢又伸直了,抵向她的眉心,輕輕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葉凝歡嘴裡咕噥了兩聲,將臉更深地埋了埋,又成個糰子。

楚正越的眉頭微舒,轉而撫撫她的頭頂,一字一句地說:「誰都不能動你,管他是太后還是皇上,通通都不行!」

他的生命裡,貪嗔愛惡皆因北海而起。以北海為基,得榮辱與共,得情深不移。也是因為這樣,難免與權、利相纏,終脫不了小心翼翼四個字。

唯她是不一樣的,風似來去,與北海無關。可觸達心底,牽腸動骨以至入蝕神魂。可讓他這近三十年來浸透於肝骨深處的疲憊與焦乏,皆茹風而散,又成清新爽朗的一個人。

十九叔待她至寶,旁人不解他卻明瞭。亦是因此,與十九叔的惺惺相惜來得快卻深。他們,原這樣相似!

是他來得太晚,怨不得人。十九叔是她的丈夫,雖艷羨卻不嫉妒,相反還有些感激。若換了別人,諸如楚正遙之流,豈能明瞭她的好?不過貪圖色媚,三夜五夕扔在一旁,任她紅粉化枯骨。若真是那樣,他一生也不可能知道;這世間尚有一個人,可春風化雪,成他心中絕景。

因對方是十九叔,他願退而求其次,做她一輩子的侄子。任她入主心房,僻出安所,將他所有情懷悉數放入。可在此傾訴,在此療傷,在此軟弱,在此堅強。

這是他再退無可退的底限,若來侵奪,絕不容忍!

葉凝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著床頂上的紫色的團花幔頂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反應過來。她猛地翻身下床,嘴裡喚:「冬英?」

外頭的景象讓她倒抽一口氣,皇宮?不,皇宮到處都是名貴木材的雕樑垂簷,到處都是朱漆大柱子。這裡不是,石牆,雕石柱,石階,石地。黑的,青白的,淺碧的。

色澤很潤,卻也清冷,像是玉堆砌的。恢宏壯觀,卻也森凜。這紫幔軟垂,倒成唯一的艷。房子太大,顯得有些空蕩蕩。

地板是暖的,連腳踏都熏暖了,她赤足踏著也不覺得冷。可見是有地龍燒著,中央還放著大坐蟾火爐,四面八方的蟾口明晃晃,爐火正旺。將這森凜的環境,帶出相反的暖融熱度。

牆角各立了一架清漆黑鐵架雕花燭樹,上置的燭火熄了大半,光暈並不刺眼。應該是晚上了吧?她四下看,尋找窗戶的位置想確認一下天色。

久違且熟悉的聲音響起:「看夠了嗎?」

葉凝歡收起驚愕無比的觀景表情,探著身子循聲捕影。楚正越斜倚在床架邊的雕屏側,抱著手臂微揚了眼看她。暈光讓他的皮膚透得很,神情格外輕鬆嫵媚,看起來這小子近來過得不錯呀。

葉凝歡怔怔半晌,悠然鬆了口氣,不確定地問:「王府?」

「不然呢?」楚正越釋釋然踱過來,坐在床邊的烏木凳子上。身上穿著黑色家常的袍子,與這黑石地板白玉柱子倒是很搭,都是低調的奢華。

「你這王府也太大了,而且你用玉蓋房子嗎?」葉凝歡環視了一圈又把視線繞回到他身上,從這間房就可以大略估計到外面的環境,規模絕對超原都王府的。

「沂府產玉,外頭瞧著好的,這裡都是下腳料。蓋房子也不奇怪。」楚正越隨意踩踩地,「外頭花園裡有一條用好玉鋪成的斜徑,月光打下來才好看呢。你要不要去瞧瞧?」

葉凝歡半張了嘴,突然啐了一聲:「瞧你個頭!」

楚正越愣了,端詳她那扭曲的表情,莞爾:「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害怕上京受不住刑,把我的事全招出來?」

葉凝歡說:「還用我受刑招供?我跟你說,你叔叔只比我晚走四天。就說他們人多,他再刻意拉慢行程,那也只不過能拉出十幾二十天的間隙。二十天你要怎麼辦?拿布把這房子全蒙上?還是快給你叔叔捎信,讓他在路上把那些官全戳瞎嘍?你能把王府蓋成這樣,照我估計著沂府也小不了,到時你吃不了兜著走!」

「一山之隔有個范城,我在那裡迎駕,不礙事。」他淺笑微微地說,醒來先替他擔心,他心情大好。

她長出一口氣:「那還好……難怪前天過了一座城,以為是都城沂府,但他們還說要趕路……」葉凝歡緩了緩神情,說,「反正我現在也不能露面,住在這兒也無所謂。至於你叔叔,到時候……」

楚正越牽了嘴角,想到她的處境,心情又低落了。瞬息萬變,只因一人吶!

他接口道:「明白,叔叔想在執禮後帶你從瑜成王那借道。自他那裡上京,估計與朝廷接你的車馬差不多同時到。」

葉凝歡說:「是啊,我那個替身去年底就找來了,長得不大像,但身材挺像的,學幾個月規矩出入省得露餡。反正朝廷來接的人也沒見過我,到時瑞娘他們陪著一道去。至了京城,再想辦法換出來,只與太后說是路上碰著了。」

楚正越點頭:「這幾年我與瑜成王也有生意往來,到時打點妥當送你們出去。」

葉凝歡彎了眼睛:「先謝嘍!這次給你添麻煩了。」

楚正越垂了眼睫,牽起澀笑:「我已經夠蠢了,還拿這話來堵我?」

葉凝歡看他的表情,心裡也有些難過起來,堆了滿臉笑安慰:「沒有,又不關你的事。你成不成親,太后一樣要見我的。」

楚正越說:「這次是我催來的,不然太后找不到這麼好的機會!」

這還看不出來麼?擺明了是太后瞅著這次有機會,先把楚灝支開,好收拾收拾葉凝歡。想讓他們來玩,結果把他們玩到京裡去了。

葉凝歡笑著擺了擺手,剛想說話,卻見沈雅言領了阿寧、素琴等一干親信侍女端了各式菜餚並相應器物魚貫而入。

沈雅言很是高興,行禮道:「嬸嬸可醒了,灌了兩壺醒神茶才緩過來呢。碧棠怎麼好亂吃?」

葉凝歡這才反應過來,腦子過電般地往前倒,記憶停留在將入沂府的峽谷,這一覺睡得極沉,之後一應狀況全不知了。

楚正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臉傻相,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的事,實在磨人得很。他說:「碧棠又名夢歸,專用來做安神藥、息驚散之類的,吃多了會睡死的!你居然還會當成梅子。」

葉凝歡愕然地想了想,有些尷尬:「長得好像……而且也是酸酸的……」

楚正越露出很鄙視她的表情:「有沒有常識,北海二月仍是隆冬,哪來的梅子?」

葉凝歡被他說得很不好意思,訕笑著剛想站起來。沈雅言卻先行上前,又將她扶回去歪著。侍女有條不紊,架桌的架桌,擺菜的擺菜。沈雅言親自遞了漱杯、口盂以及濕帕給她。雖說都圍在床側忙碌,但這床幃一帶也極大,倒也不顯擠擁。

一會兒工夫炕桌架好,並擺好菜餚,另還有放不下的呈在別的小矮桌上,隨時準備換。

葉凝歡受到這樣高規格的禮遇,有些受寵若驚:「咱們去廳裡吃算了,這樣你們……」

「現在戌時都過了,我們用罷了,只剩你這個大睡剛醒的主兒。」楚正越白她一眼,說,「雖說晚了,但胃裡空了一天好歹用些。不然鬧了病,待十九叔來了,要我怎麼交代?」

葉凝歡很羞愧:「不用交代,我自己傻……」

沈雅言忍不住抿嘴一笑,素琴和阿寧也都笑了。置完席,素琴將不相關的人揮退,自己與阿寧退到床闈外階下候傳,只由沈雅言一人服侍。

葉凝歡接過遞來的餐具,想起了冬英,又問:「冬英呢?她也吃了那果子,你們給她喝解藥了嗎?」

沈雅言剛要回答,楚正越卻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盯著葉凝歡,口氣不善地問:「剛才一睜眼就先找冬英,現在又問,她是你親戚?」

葉凝歡搖頭,楚正越問:「救過你的命?」

依舊搖頭,楚正越的眼角抖了抖,接連追問:「武林高手?才華橫溢?深謀遠慮?赤膽忠心?」

葉凝歡一串搖下去,到「赤膽忠心」時,硬將脖子轉了個方向,點頭:「嗯,赤膽忠心!」

楚正越陰陽怪氣地問:「你倒說說,怎麼個忠心法?」

葉凝歡說:「跟了我三年,目前為止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也算忠心了吧?」

「呸!」楚正越瞪她,連珠炮似的衝她發作,「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那是她沒機會對不起你。吃就跑在頭裡,幹活就躲在後面。這一路還要你伺候她,你養個奶奶在身邊?還是說,你家裡的個個都跟奶奶似的?」

葉凝歡很不滿意:「平日裡她手腳勤快著呢,也替我想得周全。一路上互相照應有什麼不對的?」

楚正越教育她:「身邊的奴才只有兩種,中用與不中用。她顯然是後者!既不沾親帶故,也不用講什麼面子。趁早打發了,挑好的來。」

葉凝歡不以為然:「她中用!你好好地管她幹什麼?又不是你府裡的人,好了壞了我自己擔著。」

沈雅言見楚正越不依不饒的樣子,忙勸和:「嬸子餓了一天,先用些再說吧?你倒擾得她不能吃了。」

說著給葉凝歡捧了湯盅,又夾了幾樣好入口的菜給她,輕聲說:「嬸子別擔心,冬英在下房安置,醒神茶也著人餵了,想來她吃得比你多些,現在還未醒。待醒了就讓她來伺候。」

楚正越更來氣:「你聽聽,鬧著肚子還吃得比你多!真服了你了,養的什麼怪胎?」

喝湯的葉凝歡被嗆到了,沈雅言強忍著笑替葉凝歡拍撫,向著楚正越勸:「殿下今日這是怎麼了?嬸子用著飯,還只管逗她。」

葉凝歡勉強把湯吞下去,替冬英辯白:「就是鬧肚子才要吃些酸的壓一壓。」

楚正越反駁:「嘔吐才會用酸的壓,她又不是大肚子!」

葉凝歡再度反駁回去:「鬧肚子一樣可以用酸的止洩,我鬧肚子的時候吃青梅子就管用。」

楚正越急:「胡說八道,青梅要是能止洩,那砒霜就是大補了。」

葉凝歡搶白:「人人體質不同,也許真的有人拿砒霜進補吶!」

楚正越要瘋,早把當初真正想表達的意思給扔腦後了。哭笑不得地說:「拿砒霜補命啊?你就在這死辯著不講理吧,快被你給氣死。」

葉凝歡:「我還氣死了呢!就你事多,飯也不讓吃就知道數落我。」

楚正越氣結:「誰不讓你吃了?你不有能耐嗎,邊上拉著一個都能吃得下!」

葉凝歡快掀桌,口不擇言:「拉完了才找的果子,有本事你當貔貅,光吃別拉。」

沈雅言快要笑倒,階下的阿寧和素琴早站不住了,藉著屏擋笑成一團。沈雅言捂著肚子見兩人仍大眼瞪小眼在那對峙,誰也不想先敗下陣來,遂又上前勸和:「好了好了,快別說這些擾胃口的了,湯都要涼了。」

楚正越回過神,看諸人的表情,突然覺得有些失態了。今天這是怎麼了,明明是要說奴才問題,最後竟讓葉凝歡拐得抬上槓了?還抬得這樣興致勃勃?

他生生止住自己的神飛,瞥了眼沈雅言,說:「你們在這裡服侍著吧,我去換換衣服。」

楚正越趕著去了,竟像是逃之夭夭。沈雅言忙示意素琴跟過去服侍,轉而笑而給葉凝歡繼續布菜。

葉凝歡撇撇嘴說:「真是的,好好的數落我……」

沈雅言忍不住又笑了,邊為她布菜邊說:「平日裡他也不這樣,許是今日嬸子來得突然,身邊又只跟了冬英,有些不安了吧?」

葉凝歡是趕在楚灝來之前到的,沈雅言也不笨,心知必有事故。楚正越雖不願多說,卻也告訴她,楚灝是要在執禮後帶著葉凝歡一起上京的。楚正越覺得她身邊的人不靠譜,是怕上京以後有事端,偏被葉凝歡的話給拐帶得沒了重點,最後抬槓抬成了笑話。

沈雅言也不安,這事因楚正越成婚而起,亦也是因她而起。沈雅言是很感激葉凝歡的,總想與她盡心,表達自己的謝意,如今成了這個局勢,難免愧疚。

沈雅言說:「嬸子待我的厚意,如今未能償得一二,倒先讓嬸子陷入困境。別說殿下不安,我心裡更慚愧。」

「你們兩口子都是這樣。」葉凝歡將湯喝完,說,「與你們無關,再多心我也不好在這裡處了。」

葉凝歡話說得隨意,沈雅言聽得卻動容,特別是說到兩口子,更得她的心。

沈雅言忙揉了眼笑:「是,再不敢了。嬸子安心住下,一應都有我。殿下平日裡在家,也不這樣說笑,倒是嬸子一來,家裡跟添了十口人一樣熱鬧!我盼也盼不到,心裡好生喜歡。」

楚正越奔出臥房,冷風一吹才漸漸恢復常態。葉凝歡身邊的人實在不著調,真帶去京裡全是累贅,但她又不受教。想直接跟她說吧,最後竟又被她帶跑了。這樣下去豈能讓人心安?楚正越邊忖著邊往外走,素琴拿了披風追出來,問:「殿下可要往前頭去?」

楚正越瞟一眼素琴,忖道:「你去看看冬英醒沒醒,若醒了把她叫到叢雲樓來。」

素琴會意,給他披上披風,轉身就要吩咐身邊的侍女去。楚正越又叫住她補充:「若東臨王妃一會兒想起來問,你就告訴她。若她要找,帶她來就是,不要讓人攔著。」

素琴這次會不了意了,以她對楚正越的瞭解,這樣盯著冬英,背著葉凝歡拎她過去,八成是問完話就料理掉的。但這樣由著葉凝歡一會兒想起來了去找,豈不要當眾翻扯?

不過素琴畢竟訓練有素,雖不大明白卻也不多問,回過神點頭道:「奴婢會依吩咐辦。」

她招呼廊外抬輦的小侍進來。素琴送到門口,這才吩咐手下去辦事。

臥房裡,葉凝歡與沈雅言說說笑笑地將飯吃完了。沈雅言說了這一年北海諸事,其實大多都是她嫁過來之後與楚正越相處的事,葉凝歡見她處處遂心也替她高興。待飯畢漱了口,侍從將東西都撤下,兩人又聊了一會兒。

沈雅言看她精神很好,知道她是睡飽了,笑著說:「這一路風塵僕僕也委實疲累,院裡有個浴池,若嬸子有精神我陪著嬸子過去,泡一泡也解疲。若懶怠動,便讓人抬水進來,我服侍嬸子梳洗。換換衣裳,也舒服些!」

葉凝歡有興致,說:「聽說北海溫泉最多,想必這裡也有好的。我去泡泡?」

沈雅言笑著點頭,引了一眾僕婦陪著葉凝歡出了臥房,轉過偏廳出了門口。外頭黑透,廊下大燈都點著,將這院子照個透亮,僕婦備了暖轎都等在門廊下頭。

葉凝歡雖對這裡大略有了成算,四下環顧也著實愕歎。遠處因黑看不大清楚,只隱見夜色中高樓環伺,竟不知還有多大出去。

浴室就在上房後院,建得很大。雖不若原都王府的流芳閣那樣精工細巧,景致宜人。但可憑恢宏取勝。主池一個,還有四五個各式小池,地上還鑿出各種花式的小水槽來,便於在這裡溫酒溫茶,很是奢華。

葉凝歡在裡面泡著,鬆散這些天來奔波的筋骨。熱泉一浸,舒服得直哼哼。沈雅言待她浸泉之後轉出來,候在偏廳裡小歇。阿寧端了新烹的艷茶過來:「快近亥時了,總拿茶頂著也不成。略歇一會兒吧?」

東臨王妃誤吃碧棠,猛睡了一天半晚,醒時都戌時過了。瞧她這勁頭,一會兒還少不得要陪著逛逛或者玩笑一下。阿寧心疼自家主子,勸道:「反正東臨王妃且泡一陣,不如就著榻上躺一躺。她若妥了,我先進去服侍。」

沈雅言搖頭,拿了茶撥著沫子:「我不睏,嬸子來了我高興,想玩一晚上我都撐得住。」

阿寧見週遭的人都讓沈雅言打發去伺候葉凝歡了,湊近了又說:「是高興,別說你了,甚少見殿下也這樣高興的。東臨王妃剛醒那會兒,一頓飯期間殿下說的話,比平日裡跟咱們十天裡說的都多。」

沈雅言以為她往歪了想,笑啐:「你這丫頭也不怕撕了嘴。嬸子是長輩,今日又剛來。況且,叔叔嬸嬸上京,也是因我們的緣故。她身邊的奴才的確是不妥當。別說殿下瞅著著急,我也急呢。」

阿寧笑嗔:「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倒多心。若往那處想,是打了諸位主子的臉,合該千刀萬剮。我的意思是,殿下也不是不能說笑的人。可見平日裡是你太小心,不與他玩笑,結果弄得他回了家也是懶懶的,咱們也無趣。」

沈雅言想了想,有些上心,卻不好意思地說:「嬸子是他的長輩,言語自然無忌。我怎麼好比呢?」

阿寧說:「你只理論這個,可不嫁了人倒生分了?你也不想想在鬱林的時候,東臨王妃與東臨王相處是怎麼樣?也不覺著不尊重,又處處透著親暱。殿下與你也好,可我覺著尊重夠了,親暱就談不上了。」

沈雅言回想這一年種種,有些若有所思。

阿寧認真地說:「你固然待人是好的,卻不若她能抓人心。你看咱們殿下,瞧著她的人不仔細,急得跟自己的事一樣。為了東臨王的體面不假,但若殿下真的還像以前那樣看待她,哪裡管這些呢?」

沈雅言承認這一點,楚正越以前沒見過葉凝歡時,從骨子裡都透出來對她的厭煩。從東臨回來以後就不一樣了,還做了一次確確實實的整風大行動,敢說葉凝歡壞話就是一個死,而且還死得很難看。

誰能知道他去了東臨一趟就性情大變,有些後知後覺的倒了霉,逮到了就狠狠治。拔舌頭,鑿頭皮,摳眼珠,變著法子地讓人怕,整個化身惡修羅。虧得沈雅言沒親眼瞧見,不然得活活嚇死。當時聽盧樹凜提起,她還寒毛直豎呢。

這樣無所不用其極的整風,一來是為了將來東臨王與王妃來了不致聽到閒話下臉面,二來,也是他對葉凝歡真的有改觀。

阿寧又說:「你現在嫁過來,也該明白夫妻相處之道,只憑著相敬如賓便沒意思了。你看人家東臨王妃,嫁人也有幾年了,不照樣如膠似漆跟新婚似的?豪門公子,做得好的,大多是敬妻愛妾捧丫頭包妓子;做得不好的,妻也不必敬了,只管扔在一邊。固然是男兒薄倖,興許也是大家女兒太拘著情理,縱得的是個天仙,到底放不開成了敬畏,漸漸更成了寡淡。你既待殿下有心,自然不希望一輩子只落一個敬重吧?」

阿寧看著沈雅言的樣子,悄聲又說:「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東臨王妃到底是在雅樂居……」

沈雅言臉一變,忙摀住她嘴:「你作死呢?」

阿寧拉下她的手,蹲在她膝下小聲說:「我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關起門的夫妻,在家裡,臉不臉面的是其次,好不好的只有自己知道。趁著東臨王妃在這,你要多學學才是啊!我是巴望著你好才說這些的。你若不愛聽,當我沒說吧。」

沈雅言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動容地撫她的臉。阿寧是為她好的,她豈能不知?其實方才看楚正越與葉凝歡說笑的樣子,她別說瞧著眼熱,簡直都要眼紅了!

沈雅言陪著葉凝歡洗溫泉的當口,大姑娘冬英被送到叢雲樓去接受楚正越的考察。

冬英並不知自己上了楚正越的黑名單,猶自對這裡的壯觀嘖嘖稱歎,也不知此時身處王府何地,只覺屋子高如寶殿。她住的下房已經很高闊,這裡更壯大十倍。可見這位北海王相當有錢吶!

楚正越歪在叢雲樓偏廳的大榻上,見冬英跪在地上還不老實,眼睛骨碌轉著四處看,那表情跟逛菜市場一樣的好奇。完全無半點危機意識,活脫脫廢物中的廢物,無能中的無能!

楚正越強忍直接上前扭斷她脖子的衝動,和顏悅色地問:「你時常與你家主子出入,想必是她身邊一等的心腹。」

冬英聽了挺美的,連連彎腰說:「不敢,奴婢不過是隨侍主子罷了。」

楚正越問:「你家主子這二年來,身邊養了幾個?都管些什麼事?」

冬英猶豫了一下,楚正越微笑著指指腳踏:「別光跪著,過來坐下說吧?雅言陪你家主子吃飯呢,我閒著無事,叫你過來閒話!十九叔待我有心,總不好辜負。想讓你家主子在這裡跟在家一樣自在,方可表我寸心吶!」

冬英受寵若驚,被楚正越那銷魂和悅的小表情勾得小心肝亂跳。她在鬱林也與楚正越相處了兩個來月,與自家主子一樣,對他的印象從最初的敗壞到後來的極佳。

楚正越總是這樣一臉溫和嫵媚的小表情,此時讓冬英更覺得他是個沒有架子的和氣人,比脾氣怪異乖張的楚灝好十倍。

眼下又住在人家家裡,可見是得楚灝信賴的。還這樣禮遇,連著她也跟著沾了光。得幸能陪殿下聊天,實在人冬英撤下心防,不假思索知無不言,將葉凝歡連同身邊諸人一應全賣了。

楚正越嘴角牽笑,眼底卻布了一層陰鬱。比他預期的還要差,幾乎沒費什麼力就全招了。茶碗在他手裡咯咯響,幾次都想扔到冬英那張圓臉上。

真帶這麼個貨上京,死都不知怎麼死的!看她的嘴一張一合,楚正越煩得要命,慢慢撩了袍子站起來,想一腳踩冬英臉上讓她清醒清醒。還沒等他抬腿,卻聽外頭一陣嘈雜,內侍在門口報:「殿下,王妃求見。」

楚正越撫了撫額,踱到門口看到沈雅言扶著葉凝歡往這邊走。

葉凝歡幾步搶上前,眼睛一個勁兒往他身後瞄:「冬英呢?」

冬英尚不知自己生死一輪迴,挺高興地跑出來招呼:「主子,我在這兒呢!」

葉凝歡這才把心揣回肚子裡,瞪楚正越:「你什麼意思?」

她頭髮都是半潮的,冷風一裹有些支稜著起冰碴。他微側了眼:「先進去再說。」

葉凝歡鼻子哼了一聲,大步走向冬英,拽過來上上下下仔細審度了一遍:「沒挨打吧?」

「啊?好好的挨什麼打呀?殿下待我挺和氣,與我聊天呢。」冬英笑著挽著她,小風一吹,凍得她有些蹦蹦跳跳,心情卻是極好。

沈雅言趁葉凝歡與冬英說話,湊上去跟楚正越小聲說:「嬸子急著找她,聽說讓你給叫這兒來了便著了惱,當即就要過來,我也攔不住!」

她想了想又勸:「擔心也要慢慢來,冬英是嬸子的人。真因為一個奴才鬧起來了,實在不值當的。」

楚正越說:「我沒那意思,怪冷的,你也進來吧?」

沈雅言還欲再勸兩句,看了看楚正越的表情沒再說什麼,與他一起進了堂裡。

楚正越瞥了眼葉凝歡,帶出笑容:「瞅把你急的,好像我是老虎能吃了她似的。」

「老虎吃人還吐骨頭呢。」葉凝歡沒好氣地說,「落你手裡,骨頭渣子也不剩了,得虧我來得早。」

冬英一頭霧水,楚正越卻是無所謂地說:「行了,讓她先回去,我有話跟你說。」

葉凝歡警惕地瞪著他,他無奈:「保證不會。」

葉凝歡出了口氣,看了看沈雅言。比起楚正越,顯然她更需要沈雅言現在站在她這一邊。沈雅言安撫地拍拍她,跟冬英說:「你出去找阿寧,讓她帶你先回去候著。」

冬英點點頭,退出去了。

葉凝歡稍安了心,看著楚正越說:「哎我就奇了怪了,她哪裡惹到你,你老跟她過不去?現在又趁我……」

楚正越說:「旁人的事你都看得清楚,怎麼到自己的事就這樣糊塗?知道她方才與我說了什麼嗎?」

葉凝歡白了他一眼:「你問她,她當然說了。你叔叔能把我送來,就說明你與他是親厚的,冬英自然不防。我不認為不妥。」想了想又補充,表示對冬英的信任,「況且,我相信冬英是有成算的,不會與你說什麼要緊。」

楚正越牽起笑容:「皇上和太后召她,一個是十九叔的哥哥,一個是十九叔的親娘。自是比我更親厚,更尊貴了。她也不防,你也不認為不妥?」

葉凝歡擺手道:「那怎麼可能,若是換了……」

楚正越打斷她:「不必嚴刑拷打,就她那腦子騙騙什麼都說了。別以為她全家都在東藩就絕不會出賣你們,讓人誑出底細來,她縱有祖宗八代在主子手裡也是廢的。」

楚正越瞥了眼她那些僵的臉,直接下了結論:「你身邊除了瑞娘,綠雲勉強能撐一撐外,旁的實在靠不住。十九叔總讓綠雲在家,由冬英跟你出來跑,大約也是這個原因。但綠雲未必全靠得住,你心裡要先有數,到時我也會與叔叔說,給他提個醒。」

葉凝歡看著他,不得不承認他說的確實有理。冬英他們是舉家在王府,靠王府供養的家奴,真捆起來逼供未必會招,總要為一家子計較,哄一哄就難保了。正越方才成功做到了,從冬英嘴裡問出了他從未見過面的綠雲的情況。

都沒到考驗忠心的地步,驗智慧冬英先敗北了。

冬英以前在京裡的靜園服侍,沒經過什麼風雨。跟了她後更沒那些內宅紛爭提高她的戰鬥力,反而因為日子太舒服有些鬆懈了。

葉凝歡覷著他,有些忐忑,方纔那股充分自信消退了大半,問:「她都跟你說什麼了?」

楚正越拿杯子飲茶,噙著笑卻不著急應她了。葉凝歡一臉狐疑地看著他,故作無所謂的樣子說:「無非就是幾個丫頭的事,有什麼要緊?」雖是這樣說著,卻一直偷偷瞄他,明顯心裡沒底。

楚正越不緊不慢地說:「從她嘴裡我問出了東臨王府三班崗換、四門輪值時間、日常丫頭調配內值人數。要我說得再詳細些麼?」

無視葉凝歡越睜越大的眼,楚正越撥著茶沫子說:「還有,你和叔叔的作息習慣。有了冬英這套情報,別說皇上、太后了,只消手底下有幾個人的,都能跑到原都去幹掉你們!叔叔就算保你在京裡無事,回了家你還是得洗好脖子等死。」

若不是沈雅言在側拉著,葉凝歡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臉不敢相信:「不可能,冬英沒那麼傻。」

楚正越再度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只要問她,你身邊幾個人,都管什麼事,平日都玩些什麼,閒話一樣的,全套出來了!還不承認冬英是廢物?今日若不是我,是皇上,你怎麼辦?別說宮裡了,就是今天這地方。我若有心瞞你,你一晚上也找不過來。」

他是真沒打算弄死冬英,今天這樣也是完全要給葉凝歡上生動活潑的一課。只是剛才一套全套出來,冬英的表現突破了他心中最差底限,他有點受不了,才想抽冬英一頓好讓她明白明白。

葉凝歡眨巴著眼,瞪著他許久:「你以前刑訊逼供過人吧?」

楚正越勾起一絲冷笑:「皇上就算沒幹過,在宮裡這些年也照樣精通。太后十四歲進宮,熬到今天這歲數,你當她不會?不用說他們了,就他們身邊最不中用的,收拾冬英這種貨色也輕而易舉。傻瓜似的,給個甜棗就上房。到時不用拿錢,找個和善的給盤果子陪著聊一會兒,全給你吐嚕出來。叔叔看你還看不過來呢,還管得了他們?」

葉凝歡一陣惡寒,楚正越話雖說得損,但的確是事實!她皺著眉頭冥思苦想。是的,楚家男人都是人精,冬英這樣的貨色頂不住的,綠雲勉強可以擋一擋,但也保不住萬一。若真上了京,也的確要防著太后和皇上從這些奴才身上下手,不然東藩那薄如紙的底再讓皇上瞭若指掌,更不妙了。

楚正越看她開始後知後覺地打算,雖說很替她愁卻也稍安了心。能上心就是好的,總比傻呵呵去了讓人打個措手不及強。

沈雅言從頭到尾都沒插嘴,只是陪在邊上,看兩人言語來回。事實上,兩人說什麼她都沒聽進去。除了關注兩人的表情外,腦子裡轉來轉去的全是阿寧說的話。

阿寧方纔的話的確說到她的心裡去了。她和楚正越處得好,就是少點什麼。少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來,經阿寧這麼一說,再這樣一比較,就有些明白了。

葉凝歡表情很豐富,確切地說是她的眼睛很靈。或笑或嗔,或喜或愁都在眼睛裡寫著,鮮亮亮地引人。這雙好眼帶活了整個人,眉目光彩陡然而增。與她說話時,便會不自覺地也被影響。

楚正越顯然就是活例,與葉凝歡說話的時候,他的表情相應也會靈動許多,而且話也會隨意自如很多。不若平日,不是懶懶的,就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問十句能應個兩三句就是給臉了。

這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沈雅言也沒法真跑到葉凝歡面前跟她說,嬸子,你在雅樂居修煉多年,有一身拴男人的本領,請賜教!

若她真幹了這二百五的事,別說葉凝歡要一腳踩她臉上,楚正越也得抽她,楚灝知道了更要把她剁巴了。所以沈雅言只能默默觀察,悉心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