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京城

四月花事荼靡,永安錦繡風光。闊別京城兩載之後,楚灝與葉凝歡再度回到這裡。

在北海有楚正越的配合,一切皆順利。至京後,又有陸霜凌提早相候。故地故人,卻顧不得一訴衷腸。等待他們的,將是太平盛景之下的詭秘莫測,自然要有準備。

陸家於章合三年得恩赦後,祖宅田地放還。於東郊楓悅山一帶有田莊,且這附近官道是王妃車駕必經之路。楚灝與葉凝歡四月初六抵達京城北郊後,並未入城,而是與陸霜凌暫至其莊上落腳,守株待兔的同時,楚灝與陸霜凌也無片刻寧歇,早出晚歸。

四月十二日晨,東臨王妃的車駕在東臨徽儀、朝廷皇族儀仗以及兩方重重侍衛的簇擁之下如期而至。

楚灝現身攔駕,奉皇命護駕的行務屬統領程玉認出楚灝。看到他居然獨自抵京,自然要先行領人入京稟告。葉凝歡也就有機會進入王妃駕內,完成了真假互換。

晌午時分,宮中得知楚灝提前趕上王妃儀駕,遂按迎藩王的規制。派遣相應文武官員設儀駕出城相迎並傳聖上口諭,著楚灝即刻入宮覲見,王妃及其所帶藩將及親護、奴僕等,可不必按制於駐藩館備冊,就近於武昌門內的東臨王別苑靜園安頓。

靜園是楚灝和葉凝歡初識之地,看園子的依舊是東臨王府的舊奴。楚灝歸藩時,家奴大多舉家隨遷,但他在京仍有產業,遂也有部分留下了。

斜陽已盡,餘暉仍存。紫籐與綠籮糾纏著難分你我,爭奪著向陽的牆沿,將一面牆都織成錦緞。丁香滿叢,榴花盛放。小溪環繞著假山淙淙流淌,歡唱出一曲輕歌。

葉凝歡沿著寥花台東樓外的水台閒逛,看著這雕欄玉砌七情憑生。當年走進這裡的時候,何等的不情願。那時的她,只覺這金闕之下叢生腐朽,人工堆砌的精緻景色,養出的也只是人心莫測的風光。

其實也不盡然。再度回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復憶往昔,舊日曆歷竟無苦痛。

葉凝歡蹲在水台階下,撩著水去逗那只踱進塘裡覓食的仙鶴。它半張了翅,彎著長頸看了她一會兒,似是覺得無聊。葉凝歡又撩了兩把水,它展開豐翼,作勢要向她衝來似的威脅,發出警告的鶴唳。

葉凝歡仿著它的姿勢,寬袖如鶴翼般的舒展。她這動作倒比水滴飛濺更引得它好奇,索性擺擺翎毛踱近了些,歪著頭看她鶴步。一人一鶴,一水一岸,倒像有了默契般起落一致,宛若成雙。

瑞娘領著陳紫煙四處查看後轉回來,就看到這幅景象。瑞娘不由失笑,示意陳紫煙先進去,自己則上前挽了葉凝歡道:「你倒是心大,還有興致在這裡玩?」

葉凝歡抿了抿唇,笑道:「綠雲打發人在裡頭收拾,我坐著也無趣,索性出來轉轉!」說著,看一眼陳紫煙的背影,「你帶她往各處看了?」

陳紫煙就是楚灝所選的替身,她父親陳勉是鬱林督尉。陳家雖屬官門,但因其功法自成一脈,江湖之上也頗有名聲。陳勉四子三女俱得其父真傳,陳紫煙於家中姐妹居長。此次楚灝為葉凝歡擇替身,像倒是其次,他更想找個有拳腳的,以便抵京後,繼續擔任葉凝歡的保鏢。

趙逢則得知後,想起在鬱林的舊部陳勉,言及他家中三個女兒俱是高手。楚灝叫來陳勉一問,陳勉十分樂意。將長女陳紫煙送來,楚灝試過其身手,十分滿意。

紫煙生得骨架纖細,換了衫後只瞧背影確與葉凝歡有幾分相似,遂借大丫頭的身份進了府。跟在葉凝歡身邊學了兩個月規矩,至葉凝歡先行離開後,陳紫煙走馬上任。

楚灝又讓馮濤打點了去年應上繳的東臨歲貢,隨著王妃的車駕一併上路。因此這回東藩隨行的內府官、各項雜役以及府內隨行的婢女也有不少。陳紫煙完成替身工作後,換了衣服混在丫頭堆裡,也並不打眼。

「嗯,大略四處看看,熟悉一下環境。」瑞娘說,「殿下今日面聖,自然會請旨。若來日宮裡宣你,便讓她跟著。好歹有她在,求個心安。」

葉凝歡點點頭,又有些喟歎:「陳勉也是,竟讓女兒做這不要命的差事。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陳勉的想法你還不知麼?莫不過兩個字——前程!」瑞娘低聲說,「將女兒送來,足可證其忠心!若是替主子死了,殿下豈會不念他的好?若是有幸安返,自然也虧不得他。或者……保不齊她得了你和殿下的歡心,收成府裡人,那陳勉更百利無一害。反正是個女兒,又是個庶出的,陳勉哪有不捨?」

葉凝歡默了會,輕哂:「那紫煙……」

瑞娘看看四周,低聲說:「她的想法,倒與她爹不同。你走了以後,她私下裡向殿下提了要求:她願唯命是從,不計生死。不過若是死了,請殿下照料其生母。若是有幸安返,則希望殿下助她脫離家門,與外藩謀處生業。不然的話,她寧可與她爹反目,也絕不攬這差事。」

葉凝歡愣住:「她想自立門戶?」

瑞娘道:「是!她生母袁氏本是陳勉妻子吳氏的陪嫁,吳氏過門一年無出,才讓袁氏做了陳勉的通房,生了女兒後才抬了妾。吳氏後來自己亦有所出,只將袁氏當作挾制陳勉其他妾室的工具,待陳紫煙也不好。可憐袁氏夾在當中兩廂受氣。陳紫煙空有一身絕技,只恨是女兒身,不能替生母於宅中爭一席之地,這次,也是她的機會!」

葉凝歡垂頭不語,瑞娘歎了口氣:「各有各的艱難!陳紫煙雖生在官門,但生母地位卑微,嫡母張羅自己的孩子還不及,哪裡管她?年近二十也沒個著落。便有著落,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人家!她早有離家之意,但財政大權都在嫡母手上,生母無依無靠,縱離了家又能去哪?」

「雁行是查清楚這些,才肯放心用她。」

「是啊!畢竟不是府裡的人。」瑞娘笑了笑又說,「不過路上也還好了,殿下安排得宜。鳳台督尉丁景隆未及動手,已經被扣押了。」

葉凝歡微愕:「丁景隆?他祖上是楚江舊臣,且是先帝恩賜世襲的官職,他真的與太后有聯嗎?」

瑞娘說:「他祖父丁昌是楚江舊臣,奉楚江之命鎮守鳳台。開明十年楚江戰死,先帝曾詔令丁昌回朝效命,丁昌念舊主之恩,願一生守於鳳台。先帝感其忠,遂令丁家為世襲鳳台督尉。開明三十六年東臨易主,當年太后以返鄉祭祖之名離京至鳳台,將殿下送至城外玄蒼山拂台寺。太后為了保障殿下的安全,遂與丁家達成協議。那時丁昌已經死了,襲其位的是丁昌長子丁孝武,也就是丁景隆的父親。」

葉凝歡點頭,歎了口氣道:「時移勢易,丁孝武心知先帝老邁,當轉投新主方為萬全。況且雁行不僅為東臨新主,亦是太后親子,儲君是他親兄。效忠於他,等於效忠朝廷。這個隊,當然得這麼站。」

她想了想,又問:「可是事隔二十幾年,局勢更迭變化。帝黨與外戚王氏時有分歧,朝廷轄東臨多年,丁家不可能不知。雁行為何仍認定丁家依舊替太后效命,而不是中途轉投了皇上呢?」

瑞娘笑道:「這就是殿下慎密之處了,殿下歸藩後首樁事,即是著東臨宗務司遍查東臨各族,並與朝廷移交的舊檔做比對。殿下查出丁家分出部分產業轉投了商路,近些年頗積了些財富。不過他們的買賣不是往外藩做,而是與直隸平原州的李氏所轄的商號做,平原州司馬李吉是王祥的老丈人。殿下再順著這條線查下去,可不就清楚了?丁家通過李家與王氏多年以來互通消息,共謀利益!這些,皆是背著皇上的!」

鳳台豐登,丁家有地利之便卻不願與北海通商。反而捨近求遠,捨易求難地與李家往來。為財是其次,互通消息才是真。

楚灝能從宗譜族務這些東西裡下手,一點點把線頭拉出來,以至摸清楚丁家與太后相連的通路,這不僅需要細縝,還需要有很大的耐心。葉凝歡想到以前自己總說他做事衝動無理,實則是她小看他了!

葉凝歡歎道:「當年太后拉攏丁氏,是為了雁行的安全。但事隔多年,丁氏仍死心塌地,只怕從中也得了不少好處。盤根錯節地積下來,現在是想分也分不開了。」

瑞娘道:「那是自然。丁、王已成一體想脫也脫不得。皇上當年晚了太后一步,現在想讓丁氏為己所用也不可能。別說皇上,若非此次殿下先下手為強,日後丁家也未必肯聽殿下的。丁家盤踞鳳台已有三代,鳳台督護人馬已成丁家軍。丁景隆是世襲的官,又有太后罩著,自然有恃無恐。此行必要經鳳台,若他真是城中伏擊,可謂防不勝防。事後只說遭了匪患,擇個一乾二淨,又在東臨的地方,殿下再怎麼鬧騰,你這條命也丟得冤枉。」

葉凝歡說:「雁行這般謹慎,將我換出來,並且先伏了兵在鳳台以監視丁景隆一舉一動。丁景隆不動則已,他一動必入局中。」

瑞娘說:「殿下不欲與丁氏為難。畢竟丁家三代效忠,於東臨的底十分乾淨。若揭出此事,只會累及王家與太后。但這次奉旨來護駕的是程玉,殿下擔心太后不會放過這個一石二鳥的好機會,才下定了決心。」

程玉是淑妃親兄,程懷素的嫡長子,算是程黨的中堅力量。現在程、王兩家於朝中分庭抗禮。若程玉護駕不力以至東臨王妃身死,必罪責難逃。

葉凝歡皺眉道:「可是我若死在鳳台,縱然丁景隆說是鬧了匪患也難辭其咎。再說了,奉命隨行的還有王祺,他可是王家人。到時一樣要論罪,太后未必會冒這樣的險吧?」

瑞娘道:「若說是鬧匪,丁景隆自然監護不利。但既鬧了匪就得剿匪,丁景隆有太后罩著,自可將功贖過。至於王祺,他隨主歸藩就是藩臣,此支從京中王氏分離而出,遠在京中的王氏豈會受累?他不過一個庶子,王家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

葉凝歡喟歎。是啊,太后若要她的性命,派幾個刺客搞暗殺豈不便宜?她死了,不過母子鬧一場,有什麼好處?縱她爛命一條,這命到了主子手裡也得死得有價值。轟轟烈烈死在鳳台,既可讓皇上無把柄可抓,又可逼得皇上處置程氏,這才叫死得其所呢!

瑞娘說:「殿下秘密調遣了烏淞關疆護至鳳台周圍埋伏,監視丁景隆一舉一動。他剛欲調兵已被控制,沒來及動手。丁景隆為保全家,不得不向殿下稱臣。」

葉凝歡詫異:「雁行沒有殺他?那又如何借他來向皇上投誠,換取我們在京的平安呢?」

皇上仍讓她入靜園,且容東臨武將及親護入城。雖說進不得內九門,但也算是很大的恩典了,顯然是對楚灝此行表現滿意才會做這樣的決定。但若楚灝未殺丁景隆,皇上又怎麼會盡信他呢?

葉凝歡猶在思忖,瑞娘道:「殿下如何計較的,我也不大清楚了。想這些也無用,等殿下回來再說吧?」

難怪之前,得知太后欲讓葉凝歡入京時,殿下憂心忡忡,又四處尋找替身將葉凝歡換出來。殿下最不願的就是惡意揣測其母,但這回是再不願也得揣測。丁景隆未及王妃儀駕到,便借迎駕之名開始暗中調兵,足見殿下並非多心。

太后聚攬楚江舊部,替楚灝鞏固勢力,又欲替他在朝中謀強姻以增其勢。這種種所為,皆有借幼子以逼長子之嫌。皇上本就是個多疑的人,太后如此,皇上豈不忌憚?楚灝夾在當中,兩頭為難,本欲遠遠地避了去,這才兩年而已,又逮著機會生事。

一個是親哥哥,一個是親娘,殿下夾在當中,實在是左右為難。

楚灝坐在壽康宮東暖閣,王太后穿著墨綠色壽字攢花袍,只綰了單髻,上頭簪著兩隻通翠簪子,比起兩年前清減了些,亦添了些老態。畢竟是年過六十的人了,不若年輕人耐得住時光催促。

太后歪靠在臨窗的大榻上,看著楚灝半晌不語。眼中交疊著鋒銳以及威凜皆深滲,眷愛與溫情亦與之交融匯合,最後成了一團平靜,再辨不出分毫。

楚灝輕笑:「不過兩年未見,母后如何這般看兒臣?」

太后勾了薄唇,舒展了唇角的紋路,笑意卻難滲達眼中:「哀家只當你是精明人,不料竟如此愚蠢。」

楚灝道:「兒臣上有太后、皇兄,要那麼精明做什麼?」

太后眼中微凜,這時宮女捧了新茶來。她托了盞,看著茶卻突然說:「哀家最愛這產於鳳台的渺峰雲霧。每年採取新茶快馬送入京,品嚐之時,仍蘊有新取的芬芳。若輔以舊年梅花上的雪,雪之淨純梅之幽芳,紛纏皆成茶之輔配,雅意高妙盡匯在一盞中。」

太后說著忽然手一鬆,將茶就此扔在地上。碎瓷連著茶湯亂濺,在黑巖鏤花的地板上映出淡淡一攤光。

楚灝微睨了眼:「母后何以如此?」

太后冷言道:「你若不殺丁景隆,如何可讓葉凝歡安過鳳台?若不得正越允可,又如何能在北海來去自如?你是用這些來告訴哀家,你甘願碎骨以全忠君之心,如這杯茶,再掬了多少清幽高雅於內,摔在地上不過也只是一攤污水。哀家疼你這許多年,這份為你殫精竭慮的心思,不過是一攤扔在地上的茶罷了!」

楚灝垂頭,唇角帶出哂意:「丁景隆擅調督護意圖不軌。私與平原州李氏互盟,連累太后母家。他忘恩負義,兒臣處置他也是為了東臨安定。此為藩務,皇上都不能干涉,太后倒管起來了?」

「你……」

楚灝道:「正越有意納妃,向朝廷請旨。皇上順其意指兒臣前往執禮。正越感朝廷之恩禮遇兒臣,亦是敬兒臣是長輩。哪裡又錯了呢?」

太后胸口陣陣起伏,怒道:「當年若無丁家相護,你早就死在玄蒼山了。忘恩負義的是你!你現在為了一個女人,一個隨時有可能讓你萬劫不復的女人,你自斷膀臂,你何止是蠢,簡直是瘋了!」

楚灝默了一會兒,道:「母后如此苦心籌謀,才是讓兒臣萬劫不復!」

太后的臉色煞白,楚灝冷言道:「先帝放著多名長子不封,卻封兒臣為東臨王。豈不是母后的功勞?皇上以為母后當年之舉是為了他。畢竟那時兒臣年幼,總比年長的哥哥們要好駕馭得多,且兒臣是皇上親弟,兄弟同心總勝於旁人。卻不承想,母后是想在東臨固培勢力。」

楚灝半掀了眼皮,面無表情,聲音卻如刀般直刺太后:「母后先行於東臨籠絡楚江舊部,後來,又欲讓兒臣娶顧氏女,是要通過顧家讓兒臣與八哥、九哥連橫。母后是想,若皇兄不聽話便將他拉下來好扶兒臣。皇兄與兒臣的手足之誼,皆是被母后敗壞的。自斷膀臂的,是母后!」

太后勃然大怒,瞪著楚灝渾身直抖:「放肆!哀家真是寵得你不知所謂,竟還敢來教訓哀家?」

楚灝跪倒在地說:「母后息怒。兒臣是皇兄之弟,亦是皇兄之臣。忠君為兒臣本分,兒臣所求從未更改,與當年在拂台寺時無二。母后亦該於宮中頤養天年,不要再因雜事相擾。」

太后眸中千波翻湧,最終成了一團頹敗:「好得很!哀家養的兩個好兒子啊!是哀家貪心,只想保了這個保那個……到頭來,皆是白費的。你走吧,哀家再不想看見你!」

楚灝垂下頭,將眸中水意深深壓回,他三歲封王由此遭恨。稚童於深宮中性命堪虞,是太后將他送出宮外,交由靈覺和尚照撫。十一歲回京,亦是太后殷殷垂顧,怕他封府之後學壞,時常將他叫進宮中悉心栽培。

無太后亦無他,生之恩,教之德,深宮鎖涼的慈母情深,荒蕪之地的唯一眷顧。不管太后做什麼,他都不會怪她,更不會恨她。

他何嘗忍心說這樣狠心傷情的話,可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太后變成第二個楚湄!楚湄寵愛路氏,由此惠及其子。但他又不忍為保庶子而傷嫡系,於是,他既給庶子三郡兵權,又讓嫡子入疆營。最終嫡庶相殘,手足刀刃相向。

楚湄再如何,不過只是個藩王。但太后不一樣,皇上更不一樣。他不能走到那一步,他不忍!能放下的只有他,能一退再退的也只能是他。

楚灝出了壽康宮,眼角餘光看到跟出來送的大太監胡應權一直欲言又止,他輕聲道:「你好生服侍吧,太后近來情緒不佳,你也多勸著些。」

胡應權微哽了下,輕聲道:「是,殿下還要往啟元殿去見皇上,奴才不敢相擾。恭送殿下了!」

胡應權撩了拂塵扶著他上了輦。楚灝坐在輦上,眼中是一團蕭索。皆是他的至親吶,左右都是為難。他苦心周旋了這許多年,換來的還是一團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