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凝歡與楚灝目瞪口呆地看著楚正越安然坐在車廂裡,閒適地招呼兩人:「怎麼不上來?」
楚灝□一眼車周跟著的兩名北海藩將及親護,這兩人他都認得,一個是齊謹,北海青馬關的督尉。一個是文信,沂府的親護頭子。而幾位親護一看便知,皆是身負絕技的高手。
楚灝拉下臉,立在車邊:「下去!」
楚正越微笑:「叔叔放心吧,我交代好了,盧樹凜按照計劃入京,我帶幾個人親自送叔叔回東臨。」
楚灝躥進車去,揪著他就往外拖。楚正越癩皮狗一樣沉了身子,懶洋洋地癱著,眼中卻掠過一絲微光:「叔叔化整為零,也難保沿途追殺。正越說過,要與叔叔撐腰。因局而起,因情而終,不是最好的嗎?」
楚灝看著他的眸子,竟是這般閃耀明媚,再無那幽漆如海的晦明莫辨。楚灝的聲音有些低啞:「何苦?」
楚正越眼眶微微泛紅,卻是笑了:「此徑別後,與叔叔撐腰的話,正越都不能再說,亦也不能再做。就請叔叔今日成全,讓正越不食言,也做個有情有義的人吧!」
入京之後,不是九天,便是九冥。無論哪種,這份惺惺相惜彼此通達的情誼,都要到此為止。楚灝何嘗不想力挽狂瀾,助他的兄長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他又何嘗不想鎮於北海,與東臨共榮。只要朝廷不給他機會,這份太平就可以保持下去,他的野心也就無地釋放。那些叔侄情分,手足情分,母子情分才能延續。
世間有誰比楚灝更清楚局勢,更瞭解人情呢?
可惜,皇上將矛頭對準了當下最不該對準的人,以致北海得到天賜良機。真是天賜的,天子所賜!局勢如山,一旦開啟。他只能繼續走下去,他是北海之王,也是北海的奴,他必須與北海共恩仇,必須如此。
楚灝也只有抽身而退,他們被時局推向不同的方向。那份長榮共存,惺惺相惜的美好願望,亦隨之成了泡沫!
他朝,他若得天時地利人和而君臨天下,楚灝的身份也注定了不能成為他階下之臣。他若功虧一簣,必成亂臣賊子,與楚灝再無相見之期。
無論成王還是敗寇,這份他們都想維繫的情誼,都將不能存續。
這次相遇,就是天意!他想說的,楚灝都明白。不管是敵是友,都不負相知一場,更何況,還有一個他們共同所愛的女人。這趟保鏢,他是當定了!
車子緩緩啟動,沿著後街至了大街上。將一徑向東,橫穿瑜成三郡主城。車子外表不顯眼,內裡的條件相當好,辟隔兩小間,一應東西都是齊備。縱是到了荒無人煙的地方,也能當小屋子住。
沉寂半日後,還是楚正越先打破僵局。拎了坐爐上的滾水沏茶,茶香四溢,在這車廂裡兜兜轉轉。他說:「當做的事,他們自然會做。順利的話,五月底你們就可以安返原都,到時我再回去也一樣。」
葉凝歡覷著他,心裡十分愧悔。這兩天他都不見人影,說與楚灝喝酒都沒喝成,弄得他們開始疑神疑鬼,懷疑楚正越又想趁機圖謀。想來,這兩日他必定遊說群臣,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得以同行。
這個時候,上下一心有多麼重要他又如何不知,他寧願扔了自己的大計,跑來當他們的隨從。底下的人,豈有不怨的?
「世人常說,青山不改綠雲長流,這話未免矯情了。青山因雪而覆白。綠水亦會化溝渠濁物。蒼生萬變,何來長恆?」楚正越說,「此次,不是你們謝我,當是我謝你們才對!縱不遇著我,你們也有法子過關界,北海藩符什麼的本就可有可無。是我自己心裡過不去,硬要賴著跟。」
楚灝喟然道:「正越,你和我不一樣,你……」
楚正越笑笑,拿起薄胎來遞給楚灝:「有叔叔此言,正越雖死無憾。」
楚灝沒再多說,以茶代酒盡飲了。
因局而始,因情而終。也好!
興成首府桐川,東北位是盧松、西北位是瑜成、東南位是東臨。桐川與東臨山河相隔,而在山坳河彎的幽深之處,他們一路小心謹慎,避過許多次危險。仍避不開,命裡注定的狹路相逢。
東臨隔川可望,殺手亦凶浮滿眼。
暗局侍衛和那些守城門的軍將不同。守大門的,領的是守大門的薪俸,沒必要拿性命去償。暗局領的,是買命錢,收割他人性命,同時賣自己的命!
廝殺就此展開,拼武技的時候到了。
葉凝歡自知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就是個累贅,效仿初生的雛鹿,伏在草窩裡一動不動。楚灝就在她身側不遠,楚正越在她另一端,陸霜凌在後,陳紫煙在前。四人形成一個小圈子,將她藏身之地圍在當中。
暗局的人不識楚正越及齊謹,只當是楚灝的舊部親隨。短兵相接,招招都是奪命。皇上的命令不言而喻,若生擒不得,便要斬草除根!
皇上果然是聽不進去的,不但聽不進去更起殺機。這個結果,於楚灝而言已沒什麼再可荒蕪失望的;於楚正越而言,卻意味著,屬於他楚正越的時代已經不遠。
當然,先要料理了這些人!
葉凝歡伏在草窩裡,抓了滿把的草屑尚不自知。各人皆有對手,都忙得無暇兼顧。楚灝受到特別照顧,總有兩三人圍攻配合默契。
諸人身著黑色錦衣,內襯護心甲。戴著銀色面具,根本無法窺其面目。他們做的皆是殺人索命的事,為免來日尋仇,暗局人出任務皆帶面具,當年霜凌也是不例外的。
眾人邊打邊盡量退,河道上有他們準備好的船。葉凝歡跟著小圈子慢慢爬,竭力配合不至再給他們增添負擔。
楚正越的眼角餘光一直在關注她,她雖然臉色很蒼白,表現得還是相當鎮定。楚灝手裡的軟刃舞如游龍一般,上下翻飛逼得眾人不能近身。
楚灝趁機退了兩步,低聲跟葉凝歡說:「直接往後跑,先上船。」
葉凝歡很乾脆,聽了這話無視前後刀光,筆直就跑,小兔子似的在草叢裡飛躥。楚正越睨見,在這個時候居然想笑,十分違和。
她剛跑了兩步,一道弧光自林間穿來,葉凝歡目及之時已經到了眼前。她大駭間,那光卻自她頭頂掠過,目標而易見是背後的楚灝。
「小心暗器!」葉凝歡頭都顧不得回,大叫。
楚灝斜身讓過,弧光噗一聲橫切了他面前的對手,對方穿了護甲竟也不能防,生生被削成兩截。血飛濺而出,直將林間掛上斑紅。
葉凝歡回眼看到,脊骨發出森寒,這弧光來去,猶讓她想到了那黑暗幽深處的話:刀影現,人不見。影月流光,去無痕!
只有出不起的價碼,沒有摘不掉的人頭。
盧松王楚沛,終也在局勢的推動下,選擇了自己的陣營!影月門不可對抗千軍萬馬,只能在陰謀中生存。章合帝楚瀾,才是能滋潤他們的最佳土壤。
隨著第一道弧光,更多地飛斬而來。四人的小圈子瞬間被打破,緊接著,數道曼妙光影如在月華中冉冉。那是人間極美的風光,亦是最怖畏的殺意。
暗局的人見多殺戮,並未因同僚誤中流刃而有絲毫退縮,反而很快與新加入的人一併配合起來。
楚灝當年對付一個身為十殺的林靜都不算容易,更何況,現在來的不是林靜,而是雲棲藍!在鶴頸北圍,她還是楚灝的盟友。此時,她已是敵人。
她並未易容掩面,毫無必要。且也無任何敘舊解釋的意思,更沒必要!
眼前一片迷濛,刀影狂舞血花飛濺。葉凝歡放棄了往船上跑,本能地迎著楚灝過去。楚灝殺出重圍躥到她的面前,身上掛了不少傷。楚灝看她一眼,飛快地挾了她往船邊跑。
雲棲藍腰間纏著長鞭,被蠻力強拉扯住。也是因此,才給了楚灝脫身的機會。
她睨眼間,看到楚正越如媚卻蒙了戾色的眼:「北海王,你也自身難保,倒先在這兒充上英雄了?」
雲棲藍出現在這裡,意味著他比楚灝還危險。楚正越根本不理她,袖籠一轉,手刃滑落掌心,向她頸間劃去。
雲棲藍眸中光動,身體扭曲成極度詭異的弧度,這柔軟的程度早已突破人體極限,與葉凝歡無二。不,是遠勝葉凝歡,幾乎已經不像是人了,更像是一條蛇!半身繞到楚正越身側,翻掌如花,啪一聲,準確無誤地甩在楚正越的臉側上。
看似柔腸百轉,其力可破石。離得太近,楚正越縱然有了防備也不能全避開,腦子轟的一聲,口鼻全冒了血。發暈的瞬間,雲棲藍脫了身如閃電追著楚灝而去。
「你回來……」楚正越剛一開口就噴了一口血。
齊謹奮力抵開一個趕過來補刀的侍衛,拉住楚正越急道:「殿下,再與他們纏下去討不著便宜,走吧?」
楚正越勉強晃晃頭,保持自己的清醒,看到楚灝跑到船邊,陸霜凌趕過去幫忙。身後是雲棲藍以及三名影月門刺客,楚灝與陸霜凌一邊流花撒雨般與之纏鬥,一邊還要騰出手來推船。
葉凝歡整個身子都泡進水裡,只看到一顆小腦袋夾在兩人中間,估計也在奮力推船。
楚正越猛地推開齊謹,大步追了過去。齊謹呆住,殿下青春期來晚了,熱血少年時期跟個老頭子似的,什麼事都能計劃周詳。現在活脫一個蠻小子,總幹不著調的事。
他這一分神,猛地讓人踹了一腳,也就是這一踹救了他的命,原本從後砍來的刀砍到了背上。齊謹背上生疼,回頭見文信替他接過了對手,並罵他:「發什麼呆,幫殿下。」
齊謹眼珠子都紅了:「好,我也不活了!」揮舞長刀捲起一股狂風,直撲河道而去。
楚灝將船推到水中央,先將葉凝歡扔上去。他游動著,身上的血被清波洗涮,絲絲縷縷在波光中瀰漫。
葉凝歡渾身濕透,奮力拉著他的手要他上來,同時緊張地看著他身後的情況。陸霜凌落在後面,與兩名刺客纏鬥。陳紫煙更被暗局侍衛糾纏,遠遠在岸邊根本不能靠近。
更讓她駭然的是:雲棲藍影如急電,凌空如隼撲兔,掠過眾人頭頂直襲而來。
雲棲藍到了可攻距離,身子仍騰在半空,手中弧刀脫手而出,宛如生了眼,直取楚灝頭顱。楚灝剛撐了一半,感覺到身後風動,他探手便抓葉凝歡。葉凝歡也在同時躍起,兩人一點沒耽誤,配合默契地雙雙跳進水中。
刀鋒斜斜在水面上空打個圓弧,又回到雲棲藍手中。
這一幕岸邊諸人都看到,楚正越長鬆一口氣後怒意橫生,狂情大發恨不得下牙去咬,幾個糾纏他的暗局侍衛皆數讓他砍翻在地。
雲棲藍未能得手更是大怒,在空中強擰了個旋子,直接躍上船。看到水面下一團白袂浮蕩。雲棲藍丟下彎刀,冷冷自腰間抽出一柄小劍,連同自己的身體一起扎進水中。
很快,一大團血直冒了上來。
楚正越趕到水邊,看到這一幕眼珠崩了血,不顧一切地往水裡沖。兩名影月門刺客逼將上來,見多殺伐的刺客竟被他一眼瞪得有些發駭。
高手相拼豈容失神?怔愣的瞬間被鋒利的手刃劃開喉嚨,血濺如注,噴了楚正越一臉。他一腳踹翻,左右開弓,鞭影與刃相得益彰,另一個被他逼得連退數步生了逃意。這下更壞,楚正越趕上幾步飛切,險將整個脖子都切斷了開,腦瓜子垂在肩側,血如泉湧!
他瞬間削翻兩名影月門高手,也讓餘者輕鬆許多。陸霜凌料理了纏身的對手,與楚正越一併撲進水中。
水波之下,雲棲藍的劍深深捅進了楚灝的胸口,她的脖子呈不正常的姿態扭在一邊。兩人糾纏向下沉,像一對殉情的愛侶。
葉凝歡的衣服劃開口子,血隨著水往上滲。她的頭髮浮如藻,像是水中的女妖,拉著楚灝的手,彷彿不甘心他不肯將自己的懷抱交給她一樣。
她不斷嘗試著想將雲棲藍的屍體推開,雲棲藍四肢仍扭曲著鎖著楚灝,大團的血不斷地從刀口的縫隙裡往外滲,在水中漫成一團血霧。隨著血的流失,楚灝的臉越來越白,像是要被水化了。
楚灝半合了眼皮,感覺一具身子纏了上來。她不能分開他與雲棲藍,準備托著他們一起浮上去。
真是個二傻子,這是河,不是湖。水面波急,怎麼可能托得上去?
雲棲藍全力而來,以破水波之阻。畢竟他們不是水中的生物,躲起來麻煩得多,一劍刺來,兩人爭著擋。她自然是不如他力氣大,被他推到一旁,這一劍,就這樣捅進來了!
他張了張口,想讓她走。以前,總怕她逃離。現在,怕她不再逃離!
他一張口,血隨著水倒灌入肺,葉凝歡撲過來堵住他的嘴給他渡氣。她一次一次地嘗試,直至力竭。
眼前漸漸黑了,她索性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像一個妒婦很懊惱地想,雲棲藍好礙事,練出一套軟骨功,死也要纏著他不放。
害得他們下到黃泉,也少不了要跟她的陰魂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