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正越又在鳳台待了幾天,之後由鳳台備鑾駕,著原本駐於東臨的部分北海親護相送,浩蕩離開鳳台。
車駕是由王駕增擴而成,大如小房,八匹駿馬在前。車外沿設護廊,各立隨護侍衛。車內一應俱全,有臥處、起居處並自帶浣洗室,連帶還辟出一處書房,可以隨時處理政務。
葉凝歡安頓在楚正越所乘的車內。她時昏時醒,醒來也是意識不明,吃不下東西只能靠補藥吊著。楚正越歪在榻邊看著折子,不時看看仍如同一具風乾的屍體般的葉凝歡。
勒蠻尼如往常一般替她治過之後,再拿過藥盒準備替楚正越換傷藥。楚正越擺擺手示意不用,勒蠻尼看了看他,只得垂首道:「那微臣在車外候著。」
他將藥盒留在桌上,躬身退了出去。車子很大,亦十分平穩,幾乎感覺不到在晃動前行。
葉凝歡喉間發出微微的咕噥,睫毛抖了抖,半睜了一雙通紅的眼。她的眼哭傷了,眼下總是紅彤彤的。
楚正越俯低了身子,借身體為她擋了一半室內的光。她澀澀眨了眨眼,淚水卻淌了下來。面上沒什麼悲傷的表情,淌淚純屬受了光的刺激。近來她總是這樣,有些不大認得人似的。不過今日楚正越知道她的意識是很清楚的,因為在看到他的一霎,她很快地移開了視線,顯然是不想看見他。
「我的確之前並不知情,但我的人做的,與我做也沒什麼分別。」楚正越替她擋著光,輕聲說,「你要我如何償還都行,只是不要……」
她翕動嘴唇,氣若游絲:「你不要我留在興成找楚灝。因為你要用我去勸說王祥,機不可失……楚正越,你現在告訴我你不知情,簡直就是放屁!」
楚正越微抿了唇,她說得沒錯,他無可反駁。
這默認的神色就像一把刀直插胸臆,聲音一點點擠出齒縫:「以死謝罪才叫補償,你不肯。得了江山,哪裡捨得死?」
楚正越的臉僵了僵,看著她:「你既這樣恨我,為何不聯合他們一併殺我?」
「我不是你,至親好友,俱可出賣……你與楚瀾,是一丘之貉。」
楚正越的臉色煞白,許久帶出慘笑:「沒毒死我,很遺憾是吧?瑞娘和馮濤被我逮著了。他們沒聽你的,打算陪葬呢!」
葉凝歡轉了轉僵硬的眼珠,神情有些抽搐起來。
楚正越說:「陸霜凌和趙逢則去哪了?是逃到外藩去了,還是跑到烏麗去了?」他微微勾了嘴角,「相信他們兩個必定不會棄主保命。你要真想保他們,也不會安排他們去烏麗。那樣他們不肯從命,反而壞事,對吧?」
她微吁了口氣,說:「楚正越,斷金花可伏體十載,就算現在僥倖。早晚毒發!」
楚正越笑起來:「你也中毒了,大不了一起一命嗚呼。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說多好?我可愛的皇后!」
葉凝歡原本尚算平靜的表情紛紛剝落,扭曲到不可觸目。她嗆咳起來,喉腔裡都是嘶拉嘶拉的澀音,像是拿把鈍鋸拉枯枝:「你……你……」
楚正越眼中泛起妖冶的媚色,彷彿她越猙獰他越喜愛似的,像撫著心愛的玩具:「我已頒詔立你為後,現在是先帝服期,且你身體這樣孱弱。詔書會明年再宣,這樣,你就有大把的時間捉摸怎麼要我的命。」
葉凝歡恨不得咬死他,雞爪子一般枯瘦的手指勾結扭曲著揪著床襦,有氣無力地說,「楚正越,你還敢讓我入宮嗎?我毒不死你,待我面見太皇太后言明真相,必要將你碎屍萬……」
楚正越笑容中帶了殘意:「你哪裡忍心楚灝的娘陪你一起送死?太皇太后知道了,只會死得更快!」
她目欲眥裂,不停地倒氣。他慢慢將手掌蓋在她的小腹上,輕聲說:「老實些吧,再這麼折騰,肚子裡這塊肉要保不住了。」
葉凝歡身體完全僵住了,露出無法形容的詭異之色來。她奮力揪住他的衣服,眼眶裡仍不斷淌眼淚,此時不僅是眼病的關係:「你、你說什麼……」
「你有近四個月的身孕,孩子沒讓你折騰沒了,算是命大。」他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她的手鬆了開去,慢慢撫在自己的小腹上,面上浮起柔媚之色。
她一直以為自己不能生的,好幾年卻一直沒有消息。卻在最後的最後,楚灝留了一顆種子在她這裡!
四個月,那就是四月下旬的事。當時他們在瑜成晃蕩,每天喬裝逛大街準備東西。東躲西藏但也是快慰的,不管楚灝是東臨王還是一介草民,她都快樂!
她完全無覺,從五月初七以後,她天天都活在地獄裡。她被一錘子一錘子敲到十八層,當那個彌天大謊揭破的時候,她像是渾身冒火的惡鬼,滿腦子都想著索命。索楚正越的命!
她固然恨楚瀾,亦恨盧松王楚沛。但都不及恨他!楚正越用了兩年的時間一點點讓他們相信,他是一個重情的人,一個值得托付的知音。她與楚灝,都被他玩弄股掌之中。楚灝至死也不會知道,他竟是如此一個虛偽至極的人!
她如何還能發現腹中漸長的生命呢?她月信紊亂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幾個月都沒有,她連想都沒想,早把自己忘了。
孩子,她多想有個孩子啊。但這個孩子,來得太晚了!
當她再度瞥向楚正越時,渾身又開始顫抖起來。現在她弒君未遂,成了待宰的羔羊。孩子卻在這個時候來了。
他要將她帶上京,要將她立為後!可想而知,她與腹中的孩子將是什麼下場。
葉凝歡顫抖著忽然笑起來,笑得快要喘不過氣,枯瘦的身體在榻上扭曲成一隻大蝦。
楚正越微蹙了眉:「你笑什麼?」
「我笑你!封我當皇后……哈哈哈,天下間還有你這麼蠢的人!」
楚正越直接將外袍解下來,不偏不斜地兜到她的臉上:「葉凝歡,你老實些,我就讓你把孩子生下來。」
「我生下他,你要他當你的兒子嗎?要讓他當太子嗎,給他江山嗎?」
葉凝歡揭不動袍子,伏在衣服裡抖成一團,謾罵聲不絕於耳,聲音嘶啞全都走了調,最後成了有氣無力,還喋喋不休。這是她陷入癲狂的表現,孩子給她希望,卻也讓她絕望。她弒君未遂,落進他的股掌中。她是最無用的母親,不知道要如何保護這腹中的骨血,除了恨也只有恨了!
她不停地罵:「楚正越你殺我吧,你殺死我們吧。你不殺我會後悔的,我還要殺你,繼續殺你,殺不死你也要折磨你……」
楚正越不理她,繼續換衣服,將裡衫都除盡,露出壁壘分明的上半身,胸口上赫然纏著層層布條。左胸上猶在滲血,顯然是新傷。他隨手揭開藥盒,開始自己熟練地換藥。布條一除,露出缺了一塊肉的大創口,看起來十分猙獰。面無表情,下手沒半分顫抖,彷彿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他一點點將傷布纏好,拿過一套新服一件件穿,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你最好能說到做到。我就要讓你看著,如何治國安天下,如何比楚瀾那個白癡強百倍……嗯,我得這天下還有你的功勞呢,自然要與你分享!」
楚正越繫好扣子,這才揭掉外袍丟在一邊,扳過她氣得扭曲成一團的臉說:「想想你肚子裡的孩子,別再惹我。」
葉凝歡瞪著紅彤彤的眼像個小鬼,用盡全力將腦袋偏開,閉上眼睛再也不理他了。
這一路,葉凝歡都在養病。在楚正越的車上由瑞娘和馮濤來照顧。
瑞娘以及馮濤都被帶回鳳台,得知她有孕的消息,兩人大哭了一場。遂棄了死念,開始一心一意地照顧葉凝歡。
葉凝歡查明真相後,即開始做弒君的準備。此事牽涉巨大,知情者唯有霜凌、趙逢則,以及瑞娘和馮濤。
楚正越是一定要來祭東臨的,做戲做全套,演足叔侄情分。他已經是皇帝了,且這皇帝之位,卻是葉凝歡傾力相助而得到的。葉凝歡徹底崩潰了,她要楚正越死!
瑞娘與馮濤,本就無牽無掛,一心只在楚灝這個主子身上。如今葉凝歡要向楚正越索命,不管楚正越如今是何等身份,他們都要相助。
葉凝歡說,要他們盡快銷毀王府相關文卷,以免事成之後北海藉著離東臨近,跑來索籍拿同謀諸人,並說會將楚正越引來原都再動手。
根本就是騙他們,想救他們一命。她在鳳台就動了手,她拿走了藥房裡的斷金花,馮濤和瑞娘得知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們遣散王府,放走了許多奴才。包括綠雲和冬英在內。並準備將王府焚之一炬,以殉主子。
楚正越的手下來得太快,兩人還是未及做完一切,即被扣了下來。
得知葉凝歡事敗,且又懷了身孕,等於完全落在了楚正越的手上,他們不明白楚正越留著他們還有什麼用,可既然葉凝歡有了楚灝的遺腹子,這條命,還是要為主子撐下去。
瑞娘和馮濤傾注了所有去關懷葉凝歡,將一顆癡心盡放在她的身上。
葉凝歡無法吃東西,瑞娘若老雀一般哺湯給她,滋養她敗壞的腸胃。她動不了,加之神志時常不清,有時嘔吐或者失禁都不知道,瑞娘也殷殷周顧。馮濤在側充雜役,端來送去從不嫌半分髒臭,楚正越也由著他們在車上如此,並不理會。
從鳳台返回京城,雖都是康莊大道,但走走停停,抵達京城的時候已是十月金秋。
永安城早就恢復了正常。百姓從不在乎誰當皇帝,他們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日子。六七月裡,京城草木皆兵,實際上也礙不著百姓的事。
老百姓的家,不管是哪裡的兵都沒半點滋擾,擾的是那幫豪門大戶,害怕是那幫往日趾高氣揚的京中權貴。殺[花;霏;雪;整;理]頭的戲碼時常上演,南市大街經常擠得萬頭攢動,百姓們就愛湊這種熱鬧。
眼看你高樓起,眼看你高樓塌。起得多轟烈,倒得多慘烈,總是平常!
楚正越祭完東臨回來後,經常去看望兩宮太后。
申氏為楚瀾的皇后,多年前就當自己是隱形人,對宮裡的事不聞不問。楚瀾愛哪個她從來不管,由此保了自己一方清靜,如今得尊為太后,以保富貴延年。
她也知道,楚正越壓根不把她放在眼裡。她也不端太后的架子,楚正越每逢向太皇太后王氏請安時,她都提前過來,以免添了楚正越的奔波。雖說慈慶宮與壽康宮俱在一道宮牆範疇內,但申氏也不願再招惹了他。
王氏晉了太皇太后,身份是夠尊貴,精神與身體皆是不濟了。五月底的那場突變,讓她什麼心都死盡了。她不能在楚瀾手中保下楚灝,亦不能在楚正越手中保下楚瀾,她什麼也做不到。
若不是要保任迤,王氏也撐不到今天。
不管楚正越奪位自己當了皇帝,或者扶任迤當皇帝。結果都可想而知,這個淪為工具的嬰兒,根本不可能活多久。
若王氏不替楚正越正這個名分,楚正越也實質地控制了京城。諸王定要質疑先帝的崩逝,一旦合兵犯京,便是一場成王敗寇的爭伐。不管是京裡的楚正越贏,還是外頭的哪位宗室贏,任迤淪入這群宗室虎狼手中,結局仍是一樣。
若退一步,由王氏以皇太后的身份,證明楚正越的嫡位,順而將任迤承嗣楚灝,成為東臨王。王家不必成為反賊,諸王也沒有借口。任迤亦不再成為楚正越帝位的威脅,命總算能長一些,來日亦有一些希望。
王氏強撐下來,為楚正越宣遺詔,並成為他順位為帝最有力的證明人。
楚正越如諾,並未荼毒這個嬰兒,由著王氏將他養在身邊。至九月裡,從東臨傳來的消息,無疑更是王氏的延命靈丹。葉凝歡,居然有了楚灝的遺腹子。推算月份當是四月下旬懷上的,當時葉凝歡與楚灝在逃亡的路上。楚正越宣佈了葉凝歡的死訊,並將她帶回宮中。
楚正越下了朝,過來陪王氏說話:「先帝的謚號擬好了,太皇太后看看如何?」
王氏看了一眼冊子,敬天體道誠純至德經文緯武禮仁克孝昭皇帝。出了會神,喃喃道:「經文緯武……禮仁克孝……倒成全他了。」
在位十三載,承先帝之策清吏治,推兩田。開恩科,選賢能。國收比開明朝時翻了一倍,算是合格的守成之君。
她答應楚正越的條件,也是為了楚瀾的名聲。六月初十,興成尋到了楚灝的屍體,同時,也在岸邊林中,啟出了那些殺手的屍體。死人是不會說謊的,暗局的裝扮,以及那拿著詭異兵器的女刺客……震驚了興成。
當時皇上還有口氣,此事根本就是皇上密授而為的。一旦揭出來,皇上必聲名狼藉。
興成王已在京中,得知此消息嚇個半死。他悄悄告訴太后,也等於告訴了楚正越。宮裡遍佈楚正越的耳目。
太后明白,這是楚正越故意的。屍體是他埋的,什麼時候讓興成知道也是他說了算。先帝不見容手足已登峰造極,王祥明顯就是懼死而反。真一拍兩散的話,那就全都完了!
她是王家最傑出的女人,而這最傑出的女人,享受人間極致的榮華,必要先經得人間極致的苦悲。非達頂點,不可體味!
楚正越又說:「還有,朕著方殿學為先帝書神功聖德碑。」
王氏歎道:「方如晦博文廣知,書法更是一絕。由他來書最好不過。」
默了一會兒,輕聲問:「哀家有樁事,實在想不通。」
楚正越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低聲道:「凝歡懷了叔叔的骨肉,可朕還是要將她帶回宮中,並要立她為後。太皇太后是不明白這箇中的意思。」
王氏的眼微微有些悠長:「哀家曾聽你說過,你於松陽見過他們,之後護他們同行……」
楚正越垂頭微笑:「朕見到叔叔時已近五月,當時叔叔仍在,太皇太后想到哪裡去了?」
王氏語噎,半晌怔怔地又要落淚。
楚正越歎了口氣,說:「當初若無她,王祥早就領著人進宮受死了。後來無她,東臨四分五裂成一盤散沙。任迤同樣也是她保下來的。她現在還懷著叔叔的骨肉,她惠及王家且對叔叔情深,太皇太后稍體恤些,也是承叔叔所願。」
王氏愣了一會兒,看著楚正越道:「你又是為何呢?」
楚正越半垂了頭,睫毛擋住眼底的黯淡:「她在東臨日夜垂淚,如何能汲養骨血?朕想讓她好好活下去。」
王氏默了半晌,探出有些枯瘦的手攀上他的手背。他微怔,看著王氏。站起來順著王氏的手坐到她的身邊。
王氏說:「若這孩子真是雁行的,哀家當謝你。若不是……」她拭了淚,淒然道,「罷了,今時今日,哀家什麼也做不了了。待她好些,帶她過來就是了。哀家會好好勸她的,讓她安心當你的皇后。」
楚正越眼眶泛潮,跪了下來:「謝太皇太后。」
「起來。」王氏拉了他,「以後,就咱們祖孫相依為命吧!」
是楚正越殺了楚瀾,矯奪皇位。同樣也是楚正越,保住了王家以及任迤,不至讓楚灝埋屍於河川之下永不為人知。
她不能恨,亦無法愛。而事實就是,他們依舊是利益的共同體,他亦是她以後的依靠。宗室間的恩怨情仇,永遠也分不清誰是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