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報導那天,火車站、沿途的主要地鐵站都有帶著胸牌舉著旗子的C大志願者,有幫忙指路的,有幫忙拎行李的,還有給塞入學注意須知小手冊的。
那新生手冊還挺厚,柳蓉翻了翻,從哪個食堂的哪個餐廳特色菜最好吃,到附近購物地點,到C大地圖,圖書館使用注意事項,乃至於當地常用方言註釋,全都有。
柳蓉爸媽比她精神飽滿多了,她像個小跟屁蟲一樣,自己拖著一個很小很小、只放了幾本書的小行李箱,踢踢踏踏地跟在四處東張西望的父母身後,好像不是她要上大學一樣。她覺得有些夢幻,心裡不時冒出一些很無厘頭的「我居然就這麼上大學了?」之類的念頭。
C大給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大——並在以後的四年裡,不斷地加深著她這個認識,新生手冊上寫著這個校園佔地面積四千多畝,柳蓉對四千多畝沒啥概念,只是覺得地圖上短短的一截,怎麼老也走不完哪……
一路摸索著地圖,去找寢室。他們住的地方暑假裡才剛剛重新粉刷過,學校為了照顧外地生,把所有外地學生都安排在了陽面,四人間,每間寢室配有獨立衛生間和洗手間,有大落地窗,一推門進去,室內明亮極了。走出去有一個小陽台,趴在陽台上可以看見學校裡的一條小河,寢室樓底下是大片的草坪,和小樹林。
然後是兵荒馬亂地放行李,買沒想到帶來的東西,出門簽到,找班主任,領校園卡和學生證……
柳蓉他們一家三口分頭行動,也一直折騰到晚上四五點鐘的時候才弄完。整個學校都是四處跑來跑去拿著地圖拚命認路的新生和家長。
在C大活著,最重要的一個物件之一,就是自行車,柳蓉用新領到的校園卡帶著爸媽去吃飯,途中買了一輛自行車,走一段就要停下來看看地圖,然後一起去逛校園。
在學校最南邊的一條主幹道上走了大概有一半的路程,就足足用了大半個小時。太陽下山以後氣溫降下來,空氣裡漂浮著一股水汽,有特別好看的小水鳥在一邊蹦跶,不怕人。
然後柳蓉爸媽心滿意足地把她扔下,自己走了,順便去旅遊了一圈。
柳蓉漫無目的地騎著自行車拿著地圖四處逛,直到路燈一一盞一盞地亮起來,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離家上千里了,一個人。她心裡忽然不知道冒出一股什麼樣的感受,覺得有些畏懼,又有些期待。
最後險些迷路,又問了一個學長,好不容易繞回寢室樓。
寢室裡其他三個女孩已經到齊了,除了柳蓉之外,一號床的姑娘是本地的,大眼睛長頭髮,自我介紹說叫陸路,二號那位看誰都樂呵呵的,短頭髮,帶著一副眼鏡,說是來自西北,三號床的小姑娘不大說話,是個南方姑娘,穿一件白裙子,活像畫裡走出來的似的。
混到一起,很快就嘰嘰喳喳起來,話題從你們那怎樣怎樣,我們那怎樣怎樣,一直到冷笑話大比拚,笑鬧到半夜——好像這樣就可以驅散那種心裡揮之不去的興奮和焦慮似的。
臨睡前,柳蓉編輯了一條長長的短信,然後開始在通訊錄裡找人,想發給常露韻,猶豫了一下,把她跳了過去,想發給梁雪,估計她正忙著,也跳過,想發給胡蝶……跟胡蝶聊起來就沒完了,還是跳過,又琢磨起發給爸媽,他們才剛走,自己就發短信,也顯得太嬌氣離不開人了,於是再次跳過。
柳蓉盯著發著幽幽的亮光的手機屏幕看了半天,最後只得把它給刪了。然後忽然想起了什麼,也沒下床,就憑著記憶輸入一個號碼,編輯姓名「梁老闆」,保存。
大學的第一天,就這樣兵荒馬亂地過去了。
有的人的生活翻到了新的一頁,有的人還在原地踏步——其實這並不是真的,沒有人的生活會原地踏步,只是他們自己感覺不到罷了。
常露韻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她知道她以前的朋友和同學都開學了,一個個坐飛機或者火車前往全國各地,進入大學,碰見很多新鮮的人,新鮮的事,而她還在這個小小的縣中裡,埋頭在一套又一套的高考試題裡。
半個月以前,常露韻就到這個學校的復讀班裡報名了,現在她的同學大部分以前是本校的,彼此都認識,裡面農村孩子很多,驟然看見她這麼一個新面孔,對她很熱情,第一天到這個建在半山腰上的學校的時候,同桌的女生特意抽出一個中午的時間,帶她在每個地方都逛了逛。
她的新同桌叫于秀秀,是個特別樸素的女孩,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會側過頭來,非常認真的看著對方,不像柳蓉,不管幹什麼,都一副神遊天外的迷糊樣。
人也很健談,等到和常露韻稍微熟悉一點,就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祖宗三代的家底都交了,不用問,自己就說,也和前同桌柳蓉大大的不一樣,那位雖然看起來呆,時間長了卻讓人覺得很有些城府,高興不高興從來不大表現出來,也很少向別人透露自己的事,有時候被問到,也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三言兩語地就把話題不動聲色的代開。
於是常露韻知道,於秀秀每個月的生活費是人民幣八十元,兩年沒有買過新衣服,從不吃零食,在食堂吃四分之一份菜——她們四個女孩子湊錢買一份菜,分著吃,不夠的自己帶鹹菜。最喜歡的事是上學,最討厭的事是放假回家——因為回家要很早起來幫忙幹活。
這個學校因為每年招收別的地方來的學生,所以住宿分好幾個檔,常露韻爸媽幫她找了條件最好的四人間公寓,全校只有幾十個床位,一棟小樓。
於秀秀則住在大部分學生住的學生宿舍——十六個人一間,採光不好,空氣流通也不好,盛夏的時候那真是一進去就讓人淚流滿面,實在是太悶熱了。
儘管如此,常露韻還是在進入這個學校一個星期以後,身上長了好多痱子,一天到晚全身上下的汗沒有乾的時候,不用減肥,一個禮拜瘦了三公斤。
教室裡很黑,因為光線不好,白天也要開燈,空氣流通不比十五個人一間的宿舍好多少,一個班裡坐著六七十個學生,連吊扇都沒有,老師上課自備毛巾手絹,一邊講一邊擦汗,講完了以後跟水裡撈出來的似的。
最讓人無法忍受的,還是這學校裡的廁所,廁所是那種旱廁,教學樓裡的廁所是建給領導看,作秀用的,平時不開,一下課只能擠到那臭氣熏天的地方去,地上有各種不明生物爬來爬去,保護隱私的隔間什麼的更是浮雲,蹲的時間長一點,整個人就會變得臭烘烘的……常露韻苦中作樂地想,這種廁所,終於不用再鬧出一中那樣的廁所八卦事件了。
在聽說常露韻描述過一中的教室長成什麼樣,還有空調有電腦有多媒體的時候,於秀秀一開始不相信,後來看了她存在手機裡的照片,才開始大呼「紈褲子弟」——忘了說,常露韻是班裡唯二上學攜帶手機的人,另一個燒包也是個小姑娘,跟她一樣從城市裡的學校來的,算來還是梁雪的校友。
一個禮拜以後常露韻回家,她現在上學的地方既沒有公交車也沒有地鐵,完全就是個窮鄉僻壤鳥不拉屎的地方,還要讓她爸來接。
她一路沉默到家,一進家門,把行李往旁邊一推,還沒等她媽來問話,就往地上一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那叫一個肝腸寸斷水漫金山。
常露韻媽媽一出來,就看見這麼髒兮兮的一坨——縣中洗澡的地方和時間都有限,她剛去,完全沒能適應新時間表,一天到晚跟打仗的似的,愣是一個禮拜沒擠出時間去洗澡——四仰八叉地坐在門口,面對衣帽架,哭得又傷心又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