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後來

有人說耶魯大學最美的應該是五月時節,彼時的耶魯春色滿園,百花盛開。

常春籐的名校中,耶魯有著最讓人著迷校園美景。

可是子汐卻覺得,耶魯最美的季節在秋季。青蔥的大樹、金黃的樹頂——絕美的層次搭配。滿地落葉,耶魯大學的秋天,高雅而恬淡。

信步走在悠長的校道上,子汐笑著暗歎。這是她第二次認真看這個校園,第一次是她離開那天,第二次就是今天,時隔二十年後故地重遊。

來到這裡才有歲月催人老的錯覺。

二十年了啊,離開這裡時她才二十出頭。

在一般人眼裡她依舊是個美人兒,褪去了所有的青澀,如今的她從容而淡薄,平靜地享受人生給予的所有恩賜。

是的,如果必須定義她現在的生活,她只能用恩賜來表達。

愛她入骨的丈夫、十五歲的大女兒、十歲的兒子、八歲的小女兒,還有,深愛著她的親人們。

不知道為何會心血來潮跑來耶魯大學,亞瑟有必須要開的董事會,而她不想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辦公室或者酒店房間。

這一次來,心境完全不一樣。

她一直相信一個人的心情會影響看事物的感覺,可是她不知道這條定理在她身上這麼明顯。

如今看來,耶魯大學的一切在她眼裡是那麼那麼美好,而從這裡學到的東西也足夠她享用一生了——嫁給亞瑟以後,她一直低調地從事各種各樣的慈善事業與相關課題。

亞瑟沒有讓她在婚後成為一個一無是處的貴婦,他投其所好,為她悉心安排一切。

美術館、英國藝術中心、Ingalls滑冰場、Ezra Stiles學院、Morse學院、藝術系大樓、建築系大樓,她不知疲倦地想徒步走過耶魯大學的每一個角落。

走在HighStreet上,她啞然失笑。眼前是一座希臘神廟式風格的小樓,幾扇狹長的小窗終年緊閉。

這是耶魯大學學生的最有權力的機構,有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名字:骷髏會。

有人說骷髏會有個讓人不寒而慄的名字,可是大家心裡的清楚,真正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的是它的會員,在耶魯三百多年的歷史裡,經歷了177年風雨的骷髏會一直保持特立獨行的精英風格,從骷髏會小樓裡一共走出了3位美國總統、2位最高法院大法官,還有無數美國議員以及內閣高官。

可以說從美國白宮、國會、內閣各部、最高法院以至於中央情報局,骷髏會的成員幾乎無所不在。

子汐細細地端詳這座小樓。這,是通往權力頂端的密道。

走累了,她走向路邊的草地,隨地靠著大樹坐下。

天氣好的日子裡,草皮上不乏掙脫所有束縛裸曬的人。

攏了攏披在肩上的披肩,她微笑地抬頭。透過金綠相錯的樹葉縫隙,她看到了碧空如洗的天空。

她是那樣感恩生活,隨時可以停下來看一看天空,聽一聽風聲,聞一聞青草地香氣。

人總是貪心的,在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以後,她開始懷疑自己之前是怎麼活下來的。

是啊,貪心吧,都活下來了,為什麼還要在幸福的時候埋怨過去?

呵……她果然是被亞瑟和女兒兒子們寵壞了。

轉頭,眼中慢慢升騰起霧氣。

不遠處的校道上,一名高貴不凡的中年男子,牽著一頭染成熊貓狀的松獅慢跑著。

NINA和他越來越像了呢……

他老了一些,不,確切地說是完全成熟了,他依舊丰神俊朗。

他的嘴角,還是以那種弧度抿緊著,性感而冷硬。

他的手指還是那樣乾淨修長,在黑皮牽引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有力。

他還是穿著那樣風格的便服,一如曾經她為他添置的。

他還是喜歡這個款式的棒球帽,曾經她也有好多頂。

他的眼角一定有了細細的紋路,不過她知道那一定不止無損他的英俊,反而更添他的味道。

他的六塊腹肌一定還保持地很完美,年逾不惑,但他絕不會認老。

他應該很幸福吧,他的妻子、他的兒子。

寶姑娘說……

旁邊的別墅定期有人打掃。

他每年會固定來這裡幾次,每次住上一個多星期。

他身邊會帶著一隻可笑的狗。

他能坐在陽台上發呆,最長的一次是五個小時。

天哪,她從未去刻意關注過他的消息,但隻字片語她卻深深印在腦海裡。

人啊,不能抹殺曾經,無法否定過去。對亞瑟的感情,她不能將其定位為「真正的愛」,因為她同樣地愛過另一個男人。

同樣是愛,一個是過去,一個是現在與未來。

人的復原能力是驚人的,愛可以成為過去,也能像指甲一樣斷了再長,可是卻無法忘記愛的時候的感覺。

是的,感覺。無法忘掉的是感覺,是相愛時的甜蜜溫馨,而不是那個人。

嘿,現在的回憶沒有苦澀晦暗,她所憶起的,是關於楚爾睿所有的美好——恨也沒有了。

這樣很好,這代表,在將來的某一天,這個男人在她的生命裡將徹底變得輕盈透徹。

他是NINA的父親,在這十五年裡,說沒有想過他是騙人的。

亞瑟的愛很滿,但她還是偶爾會在夜深無人的時候想到他,也許只是想他的一個眼神,或者是下巴的美人溝,又或者是一個淡到無法辨識的笑。

這個男人……是NINA的父親。

一半的目光中是耶魯百年老樹堅實的樹幹,另一半是他。

他壓低著帽簷,緩緩從校道上跑過,目不斜視——很像他的風格。

突然想起了一句佛禪: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

十五年,對他的所有愛恨都塵埃落定了。可是不是還一直心有不甘,一直在等這樣一次的擦身而過?

想看他過的好不好。

很奇怪,她總是對他特別仁慈,所以當年她逼亞瑟退出了那場商戰。她甚至希望他能過的幸福,這是不是就像老人說的,上輩子欠他的。

也許上輩子真的欠了他的。

子皇老是抱怨她對爾睿太仁慈,她總是笑而不語。那個時候她告訴自己,這樣一個傷她至深的人,她已經連恨都不願給了。

後來……

後來有一天突然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新聞,看他的樣子似乎不錯,竟會心而笑,那時才知道,她只是希望他過得好。

他一定會過的很好吧。他有個識大體的妻子,他還有他至愛的兒子,他還有他引以為傲的事業。

若說缺陷,用寶姑娘的話說,這個男人唯獨缺少的是愛情。

可是愛情,對於楚爾睿來說,其實可有可無,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驕傲到寧願孤獨,也不屑拾起愛情。

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走道的轉角。

眼中淚霧漸漸消失,她笑著轉移了視線。

他看起來,很好呢……

楚爾睿,你過得很好。

這就好了……

優雅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的枯葉,她昂首走向緩緩停在校道上的黑色轎車。

車窗緩緩下降,露出一張俊朗到讓人尖叫的臉。他的笑還是如初見時那樣燦爛,經過歲月的淬煉,這個男人愈加精緻內斂,他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征服著她。

她越走越快,笑容也越來越深。

她是那樣那樣深愛這個男人呵……

子汐在NINA的陪伴下走入Hermes Birkin。

曾經有人說沒有女人會不愛Hermes Birkin,子汐自然也不例外。

亞瑟也知道,所以她的BIRKIN的收藏令人瞠目結舌,可是這個男人就喜歡這樣寵她,沒有原則、沒有節制地寵愛她。

位於巴黎的Hermes Birkin旗艦店,裝潢簡單而高雅。子汐和NINA一進去專櫃小姐就迎了上來,極盡熱情之能事。

大廳中央的展列櫃上擺著一隻通體銀色鱷魚皮的BIRKIN,包體鑲鑽。

NINA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包包,全球限量三隻。從來沒有為物質煩心過的NINA,八歲的時候擁有了自己的第一隻BIRKIN,是亞瑟特意定制的。

NINA指指那只包包。

「很抱歉,NINA小姐,這只包包已經有客人訂了。」BIRKIN從來都是Waiting List。

「papa真偏心,只弄了一只給mama你。」不孝老爸是標準的妻奴,常常忘記他們這些子女的存在。

子汐淡淡地笑著,眼裡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NINA喜歡?」她問。

「當然喜歡。限量,女人的罩門。」NINA理所當然地答。

汐夫人的一句話,在歐洲幾乎就是一言九鼎。「沒有商量嗎?」她輕聲問專櫃小姐。

「這……」為難。

順著專櫃小姐的視線,子汐的目光與那人相遇。

白芙君朝子汐點了點頭。看到藍子汐的那一瞬間,她居然沒有由來的一陣心慌。

「mama,那不是楚大爺的大房太太。」NINA自然也看到了白芙君。

子汐臉色一沉,隨即又失笑。她的NINA啊,都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可是還是跟她papa一樣老是沒個正經。

NINA至今不願意開口叫楚爾睿爸爸,她告訴她的親生父親,在她心裡,能冠上爸爸這個稱呼的人只有一個。

這樣的話讓楚爾睿很受傷,可是讓人意外的是,心高氣傲的楚大爺似乎並沒有把這樣的話語放在心上,他照樣關心女兒,照樣寵她,甚至是溺愛。

「mama,不過去打招呼嗎?」

「她不會希望我過去的。」子汐轉頭,將注意力放在了琳琅滿目的包包上。

「這麼小氣。」NINA嗤之以鼻。自小接受西方教育,NINA的性格比任何人都直來直往。

「這麼說,你也小氣了?」子汐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女兒攀談。

「我小氣?」

「NINA,那個人……對他,不要太過分了。」她思量著怎樣開口說更恰當。

「像mama這樣嗎?」

「你和mama不一樣,那是我們上一代之間的事情。」

「人家不想叫papa以外的人爸爸嘛。」NINA撒嬌。要知道,家裡的最高掌權人不是在外面呼風喚雨的爸爸,而是溫柔嫻靜的媽媽。

「你真是……」跟爾睿一樣的任性。「沒人逼你,我只是希望你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不是意氣用事。你還年輕,可是他不年輕了,我擔心你將來會後悔。」

NINA嘟嘴。

然後她轉身,走向安靜看著目錄的白芙君走去。

「嘿,楚大爺在哪兒?」

白芙君一陣錯愕。

「NINA!」這孩子已經被亞瑟寵到無法無天了。

「手機借我。」NINA伸出手。「我有話想跟楚大爺說。」

白芙君定定地看了子汐一眼,最後將手機交到NINA手上。

「不好意思。」子汐抱歉地朝白芙君笑笑。

NINA撥通了手機。

「你好。」電話那頭響起低沉好聽的嗓音。

你好?會有男人接到妻子的電話後第一個反映是說「你好」?

「楚大爺,你在哪兒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紐約。」

「我在巴黎的Hermes Birkin。」

「又看中的包包了?」

「是啊是啊,看重了一個全球限量三個的包包。」無視母親警告的目光,NINA頑皮地轉身繼續自己的通話。

「我讓人送過去。」愛女心切的父親,一副「她想要全世界就給她全世界」的架勢。

「那倒不用,才三個,一個在mama手裡,一個在你老婆手裡,還有一個下落不明,估計對方也絕對不願意割愛了。」NINA輕咳了一聲。「買包的8萬英鎊,你以我的名義捐給慈善機構吧……爹地……」

不等電話那頭回應,NINA生平第一次很沒種地掛斷了電話。

呼……

她紅著一張俏臉,在母親帶著淚光的欣慰笑容下不自然地轉身逃出了專賣店。

子汐轉身,抱歉地將手機還給白芙君,緩緩開口。「對不起。」

白芙君搖頭,唇角緩緩扯起一抹笑。她真的很欣賞這個女人啊,可是她們卻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朋友,甚至不能像陌生人那樣。「我想,他一定高興壞了。」

「這是NINA欠他的。」糾葛是大人之間的事情,父女間並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她很高興NINA能把這點分清楚——看來亞瑟的教育很成功。

子汐轉身離開。她挺喜歡這個女人的,即使面對曾經與丈夫不清不楚、甚至還為他生下一個孩子的女人還能這樣心平氣和,如果換做是自己,絕對做不到。

世界是年輕人的世界,對他們這些有些年紀的人來說,年輕過後有許多許多的「後來」, 當心中所有的不平不甘都放下,後來很漫長,也會很幸福。

她已無法去在意別人是否放下,是否不甘,對她來說,現在有能力在意的只剩下丈夫與子女了。

黑色的大轎車停在路邊,楚爾睿坐在車裡翻看著一疊疊厚厚的資料。

車門正對著的是一家可愛的飾品店——一家與楚爾睿的氣質完全南轅北轍的飾品店。

「你很無趣耶,已經下班了還想著公事,不知道你老婆這幾十年是怎麼忍受你的。」NINA打開車門,將一袋重重的飾品扔了進來,一邊嘟囔一邊上車。

「好,不看。」楚爾睿果斷地合上文件夾。

「錢包給我下。」NINA伸出手。她身上一分錢港幣也沒有,可是香港的街真的太好逛了,簡直媲美紐約和巴黎。

楚爾睿遞出錢包。

「跟我猜的沒錯。」毫無生氣。NINA皺皺鼻子。「WOW!我娘年輕的時候真漂亮!我爹年輕的時候真帥氣!」她一邊說一邊討好地親親楚爾睿的臉頰。

楚爾睿笑著摸摸NINA的頭。

拿出剛掃的水鑽,NINA當場掏出膠水在楚爾睿的錢包上貼貼粘粘起來。

「爹。」嫌叫「爹地」彆扭,最終NINA決定叫楚爾睿「爹」。

「嗯。」楚爾睿專注地看著女兒孩子氣的動作,任由自己的錢包上緩緩出現一個愛心鑽貼。

「不許換錢包。」

「好。」

「不許弄掉這些水鑽。」

「好。」失笑。

「你的卡給我不?」

「嗯?」疑惑地挑眉。

「就是那張黑色鑲金邊的卡,真漂亮,我娘也有,偏偏她又不給我,我跑遍全世界的銀行都沒有找到這種卡。」放下鑷子,NINA吹吹錢包。大功告成。

「明天辦一張給你。」他接過錢包。

年輕的女孩兒,活潑熱情,一點兒都靜不下來。

回家的路不長,這段路上NINA不時掏出相機逼著父親跟她一起自拍,一會兒又拿著父親重要的手提電腦玩遊戲。

「NINA……」

「啊?」

「恨我嗎?」

「為什麼恨你?」NINA安靜了一下,關上電腦。「嘿,楚大爺,咱們得談談。」

見女兒一臉「嚴肅家長」的模樣,楚爾睿原本沉重的心情蕩然無存。

「你看。」NINA舔舔嘴唇。「那些都是你們這些老人之間的事情,跟我沒什麼關係,你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當然,我一定要先顧慮mama的心情,但是當她也希望我能毫無芥蒂地與你相處的時候,我就沒有什麼可顧慮的了。」

雙手叉腰。「楚大爺,你說你這輩子何德何能啊,生命裡會出現兩個這麼明事理的女人。」

「是啊,何德何能。」楚爾睿輕輕將女兒攬入懷裡,盯著車窗的眼緩緩紅潤。

何德何能……

他再也不該貪心了,生命給予他的恩賜已經太多太多了。

知足,很淺顯的道理,可惜他到了今天才懂。

……

愛你 你輕聲說

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

那個永恆的夜晚

十七歲仲夏……

讓我往後的時光

每當有感歎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

而又是為什麼人年少時

一定要讓深愛的人受傷

……

你都如何回憶我帶著笑或是很沉默

……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

紅燈暫停,街道一旁的店裡傳出音樂聲,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那一刻,他很想很想痛痛快快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