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要輕鬆許多,汪文蒼先就讓人去弄了頂轎子來,汪蘭若和珠華兩個都是小姑娘,擠一點完全可以坐下,舒舒服服地回去了禪房裡。
此時已近正午,兩家人用過齋飯,按理是可以回家了,不過難得來一趟,就這麼走了未免浪費,汪太太打聽到未時寺裡有講經,便欲小憩片刻,而後去聽一聽佛理,鍾氏自然隨她的安排。
小憩原該是各自帶著小輩,不過汪太太十分周到,說小輩們年輕,未必像她們易乏,若睡不著,硬拘著在榻上不動也是難過,便自己和汪氏一間,把珠華和汪蘭若分去了另一間禪房裡,隨她們午不午睡,只不許出門去,中午日頭大,恐怕把臉曬黑了。
一一囑咐完畢,各自進屋休息。
禪房不大,汪蘭若看著丫頭們整理好鋪蓋,就道:「好了,你們出去罷,這屋子不比家裡,一堆人擠著,未免有些嘈雜。」
汪蘭若的丫頭們都退出去了,玉蘭自然也不好留著,便跟著一道出去,往旁邊茶房裡去歇腳去了。
屋裡,汪蘭若掩口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向珠華微笑道:「妹妹,我先走那麼遠路,真有些累了,我歇息啦。」
她說罷上了木榻,珠華如今調養得不錯,精力跟著充沛起來,加上早起早睡作息又正常得不得了,根本不需要午睡補充睡眠了,但汪蘭若睡了,她總不好獨自在屋裡晃蕩,只得跟著躺下。
汪蘭若大約是真累著了,她躺下就再沒動靜,看樣子很快睡著了,珠華沒睏意,只得無聊地對著牆壁發呆。
長久地望著同一個地方挺有催眠效果,望著望著,珠華的睏意望上來了,她眼皮慢慢往下掉,快要合到一起時,忽聽得窗戶上嗶波兩聲響。
什麼動靜?
珠華腦裡還朦朧著,對面的汪蘭若翻身起來,輕輕叫了一聲:「葉妹妹?」
「……」
珠華一個「哎」字含在嘴裡險險吞了回去,她的睏意不翼而飛,一下子驚醒過來了。
汪蘭若什麼意思?她不是進來就上床,睡得很熟嗎?窗外的動靜又不是很大,她怎麼一下子就能聽見醒過來?醒就醒了,不去看窗戶,先喊她是什麼意思?
珠華腦子裡頃刻間轉過三個疑問,她憑直覺,非但沒有回應她,反而馬上重新閉上眼,假裝自己睡著了。
「葉妹妹?」
珠華仍舊不應不動,只把耳朵豎得尖尖的。
她感覺到汪蘭若那邊的動靜窸窸窣窣的,應該是在整衣下床,果然下一刻就聽見她輕微的腳步聲往窗戶那邊移動,跟著一聲輕響,是她把窗戶打開了。
……
珠華這要還想不到是怎麼回事,就枉費了她的來歷了。
這位汪小姐,和她母親汪太太一樣,都是人不可貌相啊,聽個「求姻緣」的字眼羞得話都不肯說,結果自己私下連情郎都找了!
「你膽子怎麼這樣大。」汪小姐低低的聲音從窗扉那邊傳來。
寺廟的環境,一般都是很安靜的,即便汪小姐的聲音放得極低,同處一室裡,珠華也是聽得很清楚,跟著便聽她下一句道,「你外甥女還在這裡呢,若是叫她知道了,怎麼是好。」
……!
珠華手指死死扣住了薄被才控制住了自己跳起來的衝動。
熟人?!
張家二舅已經遠行,剩下能管她叫外甥女的,只有張推官——哦,不對不對,還有個張老太太生的小兒子。
珠華冷汗都快嚇出來了,這要是張推官和汪知府的女兒有了私情——不用多想了,她立刻回去收拾包袱,拎上光哥兒另外找條大腿抱去。
當然換個舅舅也沒好到哪裡去,可是是張興文,那至少珠華還能找著張推官商量一下,要是他本人,天哪,畫面太美,還是不敢想。
外面響起一個壓低了的年輕男聲:「那你怎麼還給我開窗了?」
汪蘭若微微嗔道:「不是你在桃林那裡向我招的手?——你怎麼知道我今天在寺裡。」
珠華閉著眼,在心裡給汪文蒼點了個蠟:看吧,一心只曉得惦記著別人的表姐,結果一眼沒看著,自家妹子叫野狼勾搭上了。
男聲帶笑道:「聽家裡人說的,說我大嫂今天要來和你娘一道上香,我不知你來不來,抱著碰運氣的心來看一看,誰知真見著了你。」
汪蘭若低低「嗯」了一聲。
男聲又繼續道:「離我們兩個上回見面都兩個多月了,你不知我心裡多想你,大約連菩薩都感動了,才叫我今天見到了你。」
「唉,你——」汪蘭若幽幽地嘆了口氣,「你既然心裡有我,怎麼還那般衝動,在南監裡和人打架,惹祭酒生氣,把你退了學。你如今這樣,你我之事更加艱難了。」
男聲道:「妹妹,實與你說,我一點也不後悔,那姓杜的當著別人的面貶損你相貌,我再不能忍,便是事情重來一次,我也一定要打破他的頭,與他個教訓。」
汪蘭若繼續幽幽嘆氣:「其實也怨不得杜公子,我相貌確實平常,他說我比不過徐家的姑娘們,也是實話,你何必同他鬥氣。」
「什麼實話,那是他眼睛生得有問題,在我眼裡,你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什麼徐家趙家的,通比不上你一根指頭。」
「你,你的眼睛才有問題呢。」汪蘭若雖是責語,可聲音又輕又柔,快要滴出水來,顯是被奉承的芳心大悅。
男聲笑道:「有問題也罷,沒問題也罷,反正我就只看得見你的美。」
……
珠華聽到現在,在心裡狂翻白眼,她雞皮疙瘩都快被麻出來了,她對家裡這位小舅舅瞭解甚少,打穿來至今甚至沒和他打過一個照面,可聽他此刻話語,慢慢把當初原主給她科普的關於他的一點內容也想起來了,綜合起來看:這貨為一點口舌大打出手還罷了,打的那人他爹還比張推官官階高,這不明擺著作死嗎?國子監這種頂尖學府,張推官當初把他塞進去還不知道費了多大勁呢,他倒好,就這麼讓人掃地出門了。
窗戶那邊,男聲繼續訴衷情:「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大哥說了,已經替我在崇正書院那邊打通了關係,等我爹壽宴過後,我就進去就讀,到時候,就仍舊和原先一樣了。」
汪蘭若欣喜地道:「是嗎?這就好了。」
男聲笑道:「可不是,所以我來問你,要是再過一陣,我托我大哥向你爹爹求親,你允是不允?」
「……」汪蘭若沉默了下,猶豫地道,「恐怕我爹爹不會答應。」
男聲道:「我沒問你爹爹答不答應,我只問你,你肯不肯允我?」
汪蘭若沒有聲響。
珠華耳朵豎得再尖,也聽不到什麼,只又挨過一刻,方聽見男聲笑道:「好妹妹,我不逼你,我知道,你嘴上不說,可心裡一定允了我對不對?」
汪蘭若這才道:「什麼允不允的,聽不懂你說什麼。」
男聲低低一笑,道:「好了,我不能久留,你把窗戶關上罷。」
汪蘭若低著頭要關窗,那男聲在後面又冒出一句:「妹妹,你記著,我日夜都想著你。」
汪蘭若手一抖,窗扉啪一下合上,她嚇一跳,顧不得再回應情郎,忙往後退幾步看珠華,見她仍衝著牆,好好睡著,方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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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初,兩家人結束了今天的燒香之行,話別後,各自上車回家。
在鍾氏是了了一段心事,放下心來,她不知她對面坐著的外甥女卻是歷經兩段曲折,揣了滿懷心事正琢磨呢。
講真,珠華不是好管閒事的性子,單說汪蘭若有情郎這事,那沒什麼大不了,自由戀愛嘛,可能不合規矩,但她又不是本地土著,這在她看很正常,她只當她是真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就完了,本來也不關她啥事——可世界太小,汪蘭若居然把情郎找到了張家來,想當沒事都不成了。
找便罷了,哪怕她找張良翰呢,說不準還有一線希望,可她偏偏找上了張興文,這兩人從兩家關係論,是錯了輩了;從利益角度論,張興文家世上唯一的優勢只在張推官,可他只是張推官的弟弟,還是不同母的,雖說張推官現在沒兒子,可他才四十出頭,將來有沒有,還是未定數,即便運氣差,一直生不出來,沒人可傳家業,那也有兩個親侄兒,不傳侄兒傳異母弟弟的可能性實在太小,屆時張推官留下的政治資本,張興文能撈著口湯喝都算張推官照顧他了。
綜上所述,汪知府夫婦除非是腦子被雷劈了,還是劈得焦黑焦黑的那種,才會答應把女兒許給張興文。
珠華本來看汪文蒼覺得平常,覺得大概也就是一般優秀少年,可被他妹妹這麼一襯托,形象立馬高大起來了,人家是想法自己努力,要考個秀才拿去跟母親談判;汪蘭若倒好,張興文把仗著做官的哥哥才給弄到了個書院的名額拿出來炫耀,她居然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張興文要以此向她求親,她居然還默認似地不吭聲了。
汪太太那等人物養出這麼個傻白甜女兒,珠華都替她覺得痛心。可想而知,汪太太本人要知道,會是個什麼反應了。
「嘔……」
珠華從沉思裡驚醒一抬頭,只見對面坐著的鍾氏捂著胸口,滿臉煞白,坐她旁邊的丫頭月朗嚇一跳,忙扶過她:「太太,你怎麼了?」
「暈車。」
珠華在後世有這個毛病,不過她主要是聞不得汽油味,倒是不怕顛簸,所以坐馬車並沒有問題。她對鍾氏這個反應再熟悉不過了,忙擠過去,幫著扶住鍾氏,向月朗道:「你給大舅母倒杯茶來,喝杯熱茶會好點。」
又向外喊:「大叔,車停一停,太太不舒服——」
鍾氏擺擺手,勉強道:「不用,還是快些回家,這個時辰不好耽誤,天黑宵禁就麻煩了。」
珠華只得罷了,月朗探身去拿過茶壺,倒了杯熱茶,珠華讓了位,由她扶住鍾氏慢慢服侍她喝下去。
一杯熱茶下去,鍾氏的臉色終於緩過了點,月朗替她一下下撫著胸口,小心地問:「太太,好些了嗎?」
鍾氏點點頭,嘆氣道:「好些了。唉,可能是在大殿聽講經的時候吹著了風,這會一顛,胃裡就攪起來了。」
珠華也嘆氣:這位大舅母,人是好的,可就是個美人燈,快四月的風都禁不住。她本來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了,等到了家避過丫頭,先告訴她一聲的,現在看還是別給她添煩惱,她直接去找張推官得了。